第100章 鶯啼驚夢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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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鶯啼驚夢魂
進了八月後,連月的豔陽天也有些疲乏了。淅淅瀝瀝幾場涼雨過後,空氣裡到處都漂浮著清爽的潮溼氣息。秋意,竟這樣緩緩來了。
彼時我斜臥在庭院中,與前來探視我的德妃與端貴妃閒話家常,槿汐則為我在外含笑推拒一切無關緊要的喧擾和探視,“淑妃娘娘倦得很,正在內殿小憩,怕一時半會兒不能與各位娘娘小主相見了。”
品兒半坐在小凳子上用小銀錘子敲著核桃,德妃笑著拈過一枚吃了,道:“你可自在了,只辛苦了槿汐在外頭替你應付。”
我靠在十香浣花軟枕上,懶洋洋道:“我是真怕見她們那些臉,明明對你腹中的孩子忌妒的要死,偏偏湊了一張笑臉來問東問西,多少厭煩。”
德妃伸手為我掖一掖身上的紅錦團絲薄被,柔聲道:“也怪道你心裡不自在,前些日子那些事,擱誰心裡也是一萬分的不舒服。皇上,也的確叫你委屈了。”
我按住她為我掖著被子的手,笑道:“哪裡就這樣嬌貴了,倒勞煩姐姐。”
貴妃笑道:“不是德妃要格外嬌貴你,而是你的確有福,你已是三子之母,腹中這一胎產下的即便不是皇子,哪怕是位帝姬,你在宮中的地位業已如日中天,不可輕易撼動。你細想想,兩位宮嬪的事接二連三撲上你身,若非你為皇上育有三子,這事焉能輕輕放過?”她的語氣有微不可覺的哀傷,“果然有自己的孩子,萬事可依靠些。也難怪皇后要恨煞了你。”
有輕靈的笑語聲在不遠處傳來,我目光所及之處,溫宜帝姬帶著朧月在搭了七巧板玩,予涵好奇,亦半蹲著看兩位姐姐擺弄,只有靈犀安靜坐在德妃膝頭,似懂非懂地聽著我們說話。
有疏落的風吹過,林花謝盡,唯餘一大片連綿不絕的楓葉燒得秋紅如火如荼漫上雲際。我含笑看著孩子們取樂歡愉的情景,心中亦覺舒暢。胸口有難言的煩惡感覺湧起,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醃漬的蜜餞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品兒的手藝到底不如浣碧,這海棠果子醃的一點也不酸。”
品兒停下手,抬頭委屈道:“哪裡不酸了。為了娘娘嫌不酸,這已是第三回醃的了,奴婢都覺酸的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尋常。”說罷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頭大皺,忙不迭吐了出來,又取了茶水漱口,連聲道:“好酸,好酸!”德妃素來是穩重的人,她這樣失態,可見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喚了宮女取綿糖韻果兒來給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錯怪了品兒,也叫姐姐嘴裡不好受。”
德妃猶自蹙著眉頭說不出話來,連連擺手不言,貴妃“撲哧”笑道:“聽說懷著皇子的人口味才這樣重,你卻比旁人還厲害,已經有了一對龍鳳雙生,還要再生一對雙龍戲珠麼?”
端貴妃是鮮有笑容的人,如今一笑之下竟鮮妍若春曉,叫人不覺痴住。我按著心口道:“此番有孕倒奇怪些,尤其容易反胃噁心,心口總悶悶的不痛快,口味也格外重。當年生養朧月時也不曾這樣。”
端貴妃細心道:“如此,也該叫衛臨來看看。雖然你生育過,凡事還是當心些好。”
德妃此時緩過神來,聞言便道:“我記得當年安鸝容有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不過妹妹福多壽長,怎是她這樣薄命人可以比的!”
貴妃若有所思,低低道:“當初純元皇后懷著第一胎的時候也是百般不適。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純元皇后當時這樣精心養著終究還是母子俱亡,宮中傷陰騭的事太多,孩子難將養。你前些日子又這樣傷神,還是多多保養為宜。”
我正欲問貴妃純元皇后當年如何養胎,卻見靈犀一溜從德妃膝上滑了下來,拉著我的手笑音如鈴道:“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朧月搶了一塊紅色七巧板滿臉得意地跑在前面,口中笑道:“沒了這一塊,溫宜姐姐的兔子便缺個耳朵了。”
溫宜既心急要搶七巧板,又怕朧月摔了,提著裙角在後面追,“綰綰慢些跑。”
靈犀見姐姐追逐打鬧,亦覺熱鬧,口中不斷笑著,“姐姐追著姐姐,姐姐追著姐姐。”
我聽得靈犀笑語,腦海中似有一道眩亮霹靂赫然閃過,照得我目眩神移。哥哥曾向我轉述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皇后,殺了皇后。”是安鸝容真恨毒了皇后,還是她藉著哥哥之口在轉述一個石破天驚的祕密!
我一時難以分明,口中低聲喃喃道:“皇后,殺了皇后。”
此刻近旁只有貴妃與德妃在側,德妃忙來捂我的嘴,低聲道:“即便你恨毒了皇后也好,這些話豈能宣之於口,不要命了麼?”
貴妃稍稍隔得遠了些,聽得不甚分明,轉首疑惑道:“你說誰殺了誰?”
貴妃如此一問,我心頭疑惑的濃霧似又散去幾分,低低道:“皇后殺了皇后。”
端貴妃在宮中資歷最深,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城府之深十分了得。此刻她乍聽之下雙頰立時變得雪白,霍然站起道:“皇后?”端貴妃起身太急,髮髻上的瑞珠赤金壽字步搖累累作響,“你知道了什麼,是不是?”
夜色逐漸低迷下來,我披衣起身,端貴妃並肩走在我身邊一同走進內殿。德妃甚少見我與貴妃如此怪異的神情,忙囑咐好平娘與鍾娘看顧幾個孩子,隨即一言不發跟了進來。我半倚著梨花木雕花圓桌,點燃了一支河陽花燭,小小一團橘色的光暈映照在我與貴妃相對而視的面龐上。良久,我輕嘆一聲,“並非我胡言亂語,這句話,是安鸝容生前最後一句話。”我有意掩去哥哥與鸝容最後的相見,“安鸝容自裁前,她託人將這句話轉告於我。我總以為是她恨毒了皇后想要我為她殺了皇后。”
端貴妃目光灼灼,呼吸綿長,“以她的機心,若是真恨,大可自己動手,不必臨死才來託付你。”
“我從未細想她這句話,直到今天聽靈犀偶然一句話才想起其中關竅,——原來,還有另一層意思。”我注視著貴妃,“看姐姐方才神情,彷彿早有此猜想。”
我雖然不知端貴妃昔日與純元皇后的情誼,然而端妃一手琵琶盡得純元皇后真傳,想必情分不淺。端貴妃似是沉浸於往事之中,並未聽到我的問話,只低柔道:“當時我還年輕,總是不明白。我十歲時便被太后養在身邊,雖然出身將門,但我心裡也明白,這一輩子,我也只能是皇上的妃嬪,絕不會有登上後位的機會。所以,我心無旁騖,被冊為端貴嬪後只是專心侍奉皇上與太后。太后母家有兩位適齡的女子,嫡出的純元皇后朱柔則與庶出的朱宜修。純元皇后入宮前便已芳名動天下,更早早被許配了撫遠將軍之子,只待成親罷了。太后自己是庶出,也怕嫡出之女未免嬌氣,所以屬意雖是庶出但心思沉穩的朱宜修入宮。因為皇上還年幼,朱宜修又是庶女,不宜即刻冊封為皇后,所以先立為嫻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冊封為後。其實朱宜修一入宮,這便是眾人皆知之事。而皇上也對她不錯,彼時宮中只有我與她,日子也還順遂。不久,朱宜修便懷孕了。一切都在眾人的期望之中,直到那一日……”端貴妃微微唏噓,似是不堪回首,“那一日,純元皇后奉旨入宮陪伴初有身孕的妹妹,誰知,在太液池邊遇上皇上。也合該是緣分,皇上竟對純元皇后一見鍾情,立時去求太后迎她入宮為後。皇上執意如此,太后也不能違拗其心意。純元皇后當年被許給撫遠將軍之子亦是為皇上登基多一份助力罷了,彼時攝政王已死,太后鐵腕任誰也不敢違背,撫遠將軍只好以“幼子不肖”之名提出退婚,太后又好意撫慰,嫁了一位翁主出去,才保住了皇家顏面。”
德妃問道:“皇上之前沒有見過純元皇后麼?”
貴妃道:“純元皇后早已許配人家,待嫁之女是不宜面聖的,所以一直都未見過。”她又道:“皇上與太后如此,朱宜修亦不敢有異議,到底是她自己提出嫡庶尊卑有別,長姐入宮應居後位,皇上和太后也鬆了一口氣。柔則為中宮之主,朱宜修為四妃之首。如此這般,她生子而封后的話也成了一紙空了。不久,朱宜修產下皇子,可皇子胎裡不足,未滿三歲就去世了。而那時,純元皇后也有了身孕。純元皇后入宮後寵冠六宮,與皇上琴瑟和諧,比她晚一日入宮的先德妃與先賢妃早已滿腹怨氣,常常尋釁,只不過皇后不計較而已。那一日許是有孕易動氣,先賢妃說了幾句極冒犯的話,皇后一時動氣,罰了她兩人跪在殿外思過,結果先賢妃的孩子便沒有了。其實當時誰也不知先賢妃已經懷有身孕,皇后也是無心之失。結果皇后為此自悔不已,常常心內鬱結。朱宜修略通醫術,又一向對皇后禮敬有加,皇上不放心別人照顧,就讓她侍奉左右,朱宜修也幫著太醫一同看方子。皇后有孕的時候總有不適之狀,末了臨盆之時慘痛異常,生下一個死胎便撒手人寰。臨死前仍伏在皇上膝上哀求不要遷怒太醫,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唯一的妹妹朱宜修。不要說皇上哀痛欲絕,連我們也不忍心,皇后一直善待宮中諸人,誰知天不假年,連那孩子,我悄悄看過一眼,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幾塊青斑,一出生便沒了氣息。”
“青斑?為何會身帶青斑,皇上知道嗎?”
“知道。太醫說是胎中受驚不足,才會如此。”
“因有皇后遺言,太后也不願皇上去別門女子為後,便也同意立朱宜修為中宮。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貴妃寸把長的指甲狠狠掐在軟絨福字珊瑚紅桌布上,“純元皇后去時朱宜修幾度哭暈過去,姐妹之情何等感人。我當時年幼不明白,這些年冷眼旁觀,朱宜修極重皇后之位,難道當年被人橫刀奪去,她竟一絲也不恨麼?於是我暗中留神,越想越是害怕,只是苦無證據罷了。”
端貴妃素來少言寡語,說到此節已屬肺腑之語,乃是平生大大破例。德妃凝神傾聽,呼吸漸漸急促起來,“純元皇后懷孕之時是她陪在身邊,要收買太醫和皇后身邊之人也未嘗不可。依她的性子,我當年對她恭敬有加她尚能毫不顧惜,何況是奪走她後位之人?而她喪子之時皇后正好有孕,豈不更要叫人發狂!”德妃說到末節已有驚懼之色,然而這驚懼裡慢慢透出一些暗紅的狂熱,“如果這件事真是她做的,是她害死了純元皇后與皇子……”
貴妃截住她的話,冷靜道:“咱們沒有證據。”
德妃緊緊握住拳頭,斬釘截鐵,“一定會有。安鸝容在皇后身邊多年,心思又最細密,她一定發覺了什麼,否則她斷斷不敢說這樣的話。”
我垂首沉思,慢慢道:“未必。或許是我們多心也未可知。”
貴妃撫一撫德妃肩頭,溫言道:“我曉得你恨,恨她害你再沒有孩子。然而再恨,不能一擊將敵人擊倒時一定要心平氣和,極力忍耐。”她微微自嘲,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亮色,“其實我們,與戲子又有什麼分別。”
我轉首,卻見軟簾下的陰影裡站著小小一個人兒,我一驚之下不覺低呼,“朧月,你怎麼來了!”
不知何時,朧月已悄悄進來。我不曉得她聽了多少,也不曉得她明不明白,只看她靜靜走到德妃身邊,倚著她的臂膀小聲道:“母妃,我困了。”
德妃看一眼窗外烏沉沉天色,捧著她的臉柔聲哄道:“好。我們這就回去。”
貴妃面色沉靜如水,“彼此先回去吧,此事還須從長計議,誰也不得大意。”
我靜靜頷首,忍住心下漸生的寒意,和自小腹深處漫起的一縷冰涼酸楚。
夜深人靜,整個紫奧城終於沉寂於無聲無息的夜黑之中,夢境朦朧的輾轉間,恍惚聽得披香殿遠遠有琵琶聲整整一夜低續不停,恍若簾外細雨潺潺。
許是動的心思太多,或是懷這個孩子時我本就氣虛,偶爾晨起或臨睡前,我嘔吐的次數總是特別多,伴隨著的,更有小腹中難以忍耐的涼滑感受。
每每問及衛臨,只是見他越來越深鎖的兩道濃眉和鄭重的請求,“娘娘只宜靜養,實在不能再費任何心思了。”
可以靜養麼?我喃喃自問。
已經發生過的事,心思已經費盡。還未完結的事,連自己不願去想都難以忘記。我夜夜夢見陵容臨終前的情狀,氣息漸微,她口中仍舊喃喃低語,“皇后,殺了皇后。”
夢中的事難以解決,采葛亦在來看望我時難掩憂心神色,“自從靜妃有了身孕,沛國公府無比託大,國公夫人常居王府照顧愛女,即便王爺不忘照顧隱妃,但難免權柄另移,隱妃的地位大不如前。”
這樣的話,玉隱自己是萬萬不肯告訴我的,她每每來看我,依舊是妝飾華麗,笑容清淡,不露絲毫近況的窘迫。
我若以話試探,她卻極**,笑吟吟道:“如今姐姐自己也有著身孕,多寧神靜氣才好。靜嫻也是如此,我能體諒姐姐,自然也能體諒她一些。”她輕輕沉吟,“畢竟,她腹中的孩子是王爺的。”
我愕然於她深明大義的轉變,不免更心疼她,“你若有什麼委屈,不要憋在心裡,告訴長姐就是。”
她笑得溫婉而柔順,似九月含露而開的小小雛菊,“王爺並沒有顧此失彼薄待於我,我已經很安心了。”
玉隱如此安分而柔順,太后在病中聽聞,亦不覺讚歎,“能這樣體諒,的確是好孩子。”
我被腹中越來越頻繁的涼意折騰得寢食不安,再要管玉隱的事也有心無力,只能婉轉請采葛轉告玄清,一定,一定要善待玉隱。
衛臨一日五六次來到柔儀殿請平安脈,我卻越來越不敢接受他略顯無力的說辭“安心靜養即可”。甚至在每日所服的安胎藥中,當阿膠的甜香被越來越濃重的苦澀藥味所掩蓋時,我也能明白無誤地感受到這一點:我的胎並不安好。
清露覆地的一個夜晚,我終於不得不請來了在為眉莊守陵的溫實初。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打擾他對眉莊的思念的。
一別良久,他似乎別上次所見又蒼老憔悴了一些。其實細細算去,他也不過才三十許人而已。在我感嘆於他的憔悴支離時,實初亦為我的面色和虛弱驚愕不已。
“娘娘的面色怎如此青白?”
“是麼?”我在小小的手鏡裡窺探自己被脂粉掩蓋的容顏,的確如他所言,那種青白交錯的衰弱氣息,連上好的玫瑰胭脂也遮蓋不住,脂粉撲在臉上,似無所依靠的孤魂野鬼,悽豔地浮著。
我無奈嘆息,“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敢勞煩你。”
他說:“你我之間,何需這樣客氣。”他的手指輕輕搭在我的手腕,我在一沉一浮的脈息上感受他指尖微微溫熱的粗糙與沉穩。燭火被初秋的涼意侵染,一跳一跳有些閃爍。
良久,溫實初低低嘆息一句,抬起的眼眸沾染上無可褪去的憂傷與無奈,“我相信衛臨已經盡力了。從你的脈相上看,衛臨一早就察覺你的胎氣比常人虛弱,所以一直用黃芪、白朮等溫厚補藥為你補養身體。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我追問。
“嬛兒你剛剛有孕後便心氣躁動,五內鬱結,恐怕深受某些人與事的滋擾,以致胎像不安。再往深裡說,你懷孕之時,當年產下雙生子時的虛虧尚未完全補回來,說實話並非懷孕的好時機。所以即便有衛臨盡心補救,以大量溫補之藥續力養胎,但容我說句實話,我與衛臨都已經迴天無力,只能養得住龍胎多久是多久。”
心似一塊被凍結的冰,倏然裂出崩碎的裂痕,再無從彌合。彷彿有無數針尖從五臟六腑中深深刺入,我不自覺地伸手緊緊抱住肚腹,感受著身體裡無比微弱的胎動,悽然流下淚來。
他不忍,溫然道:“嬛兒,自己身子要緊。”
我死死忍住指尖的顫抖,輕輕道:“你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孩子還能保得住多久?”
他沉吟片刻,答我:“你已經懷胎四月,這個孩子,即便我與衛臨拼盡一身醫術也不能保他超過五個月,否則孩子即便生下來也是個死胎,只怕連你也要深受其害,性命不保。”
“五個月?那麼我們母子情分豈非只剩下一個月了?”
“是。”溫實初滿目憫色,溫言勸慰,“你還年輕,嬛兒。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不要過於傷心。”
茜紗窗下翠色竹影沉沉,有夜風肆意穿行而過,滿院花樹被風攜過,輕觸聲激盪如雨。世事身不由己,我傷心又能如何呢?頰邊淚痕漸幹,若非依舊有繃澀的觸覺,誰能看得出我曾淚流滿面?我伸手,極力拭去淚痕留下的苦澀觸覺,沉聲道:“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連玉隱和玉嬈也不可以。你和衛臨只需盡力保住這個孩子,能保多久便是多久。我懷孕後的藥方,衛臨一向是做兩份的。一份給太醫院存檔,一份在我這裡。你那裡也是一樣。但你要提前準備好一副送孩兒走的藥,或許有一天這孩子會幫我個大忙。”
他默然頷首,“在不傷害你身體的前提下,我一定會盡力做到。”
我點點頭,“我乏了,不想再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
溫實初悲憫地看著我,隻身離去。
次日玄凌來看我時我正在喝槿汐燉了許久的燕窩薏米甜湯,綿甜的滋味讓鬱結的心胸稍稍得以紓解。玄凌憐惜地撫摸我的面頰,“朕忙於政務,怎麼兩日不見,嬛嬛你便這樣憔悴。”
“回稟皇上,”溫實初自殿外踏進,手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笑著道:“皇上無須多慮,娘娘腹中胎兒一切安好。”
我拉著玄凌的手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臣妾憔悴都是被這個調皮鬼兒折騰的,皇上不知道,昨夜他在臣妾的肚子裡鬧騰了一夜,臣妾都不得好睡。”
玄凌喜孜孜地把臉貼在我的腹部,“這個孩子這樣好動活潑,必定是個身子強健的皇子。”
他以溫柔而愛護的姿勢伏著,隔著我的肚子和孩子說著話,“你好好安分些,再過六個月便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現在這樣鬧,你母妃也被你鬧得沒了力氣。等你出世了,父皇一定天天陪著你玩,比陪你幾個皇兄都多,好不好?”
我趁他不注意,輕輕別過臉去,悄悄是去眼角的淚珠。溫實初見機道:“皇上,娘娘該服安胎藥了。”
玄凌笑道:“難得你肯來照顧淑妃這一胎,朕也放心了。方才朕看你在這裡還唬了一跳,還以為淑妃的胎有什麼不妥當。”
溫實初笑道:“正是因為小皇子太強健了,微臣才不能不來,否則娘娘從此便不必安睡了。”
玄凌接過他手中烏黑的湯藥,一勺一勺小心喂到我脣邊,柔聲叮囑了許多。我婉轉求懇道:“臣妾有孕後便少走動,太醫也叫精心養著,實在悶得慌。”
玄凌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如果朕沒有空閒,你大可請德妃她們多來陪你。即便你要請皇后,朕也讓她來就是了。”
自我有身孕,皇后十分避忌,恰如我當年不欲見到懷孕的陵容一般,怕她借孕生事。如今皇后待我,也是如此。要他入我宮中,更是難上加難。我沉吟片刻,笑著睨他一眼,“皇后是什麼身份,怎能臣妾一請就來?皇上說笑也太輕易了。”
玄凌為我仔細拭去嘴角藥汁,“只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十月秋風漸起的時候,我下腹的墜脹感愈加嚴重。溫實初早已為我配好了我要的那服湯藥,他囑咐,只要摻在安胎藥裡喝下,藥性就會發作。而為了掩飾我的虛弱氣色,槿汐每日必須得花上兩三個時辰為我妝飾容顏,才能顯現出太醫一貫所言的“身子強健,胎氣無恙”。
這一日金風送爽,恰巧西越進貢來一枝三十餘尺高的珊瑚,玄凌高興之下便送到了柔儀殿給我把玩。我也不覺納罕,“宮中珊瑚並不稀罕,但大多是五六尺高的,十尺以上已經罕見,何況是這樣高大完整的珊瑚呢。”
玄凌很是得意,“正因為罕見,所以想來想去只有放在你的柔儀殿最合適。紅色珊瑚是如來佛的化身,朕想著給你安胎最好”
我笑吟吟依著他,“這樣好的珊瑚臣妾一個人觀賞也可惜了。不如請合宮嬪妃一同來永壽宮觀賞。”
他吻一吻我冰涼的額頭,笑道:“你喜歡就好。”
我撫摸著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的枝椏,笑道:“正好通明殿的法師為臣妾腹中的孩子做了平安符祈求安康和順。法師說,要宮中位份最高的人親手放入福袋之中系在臣妾床頭四角,才算功德圓滿。臣妾正想著,最合適的人,不外乎皇后娘娘,貴妃和德妃,再由臣妾親手系一個,也算四角齊全。”
玄凌頷首道:“這是積德積福的事,她們自然不會拒絕。”
我想一想,還是擺手道:“皇后如今不愛出門,旁人請她都要推託。若皇后不來呢,終究也是不合適。”
玄凌擁過我道:“你若喜歡,朕請她們來就是,朕在這裡,皇后必定也會來,便再無不妥了。”
我笑,一壁也輕輕嘆息,“要皇上費心了。其實臣妾回宮之後,與皇后娘娘一直頻有誤會,臣妾不想六宮揣測后妃不和,再起事端。皇后娘娘肯賞臉來就最好不過了。”
他道:“皇后是六宮之主,這樣的和睦六宮的事本該她先做,反而叫你有孕在身的人操心。”
“皇上不要這樣說,皇后娘娘身份高貴,臣妾是該卑屈己身,為皇上皇后分憂的。”我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指尖殷紅的蔻丹如一簇簇跳躍的火苗,即便閉上眼,那抹殷紅亦閃爍在眼前,無可逃避。
三日後暮色深沉之時,玄凌在柔儀殿大宴后妃,同賞珊瑚。皇后之下,這兩年來頗有寵幸的嬪妃一一到場,連被玄凌要求靜心思過的榮嬪也精心打扮,著了一身清新的粉藍團繡煙霞紫芍藥宮裝前來。
我是東道主,自然也是盛裝出席。一襲瑤紅色攢心海棠吉服深淺重疊,月白“蝶舞雙菊”抹胸,底下桃紅底色繁複華麗的蹙金線長擺鳳尾裙拖曳於地,燦色宛若眼前無數女子豔麗笑靨。遠山眉仿似水墨輕煙畫意盎然,襯得星子瞳仁明亮如醉,眉心中一點金箔剪成的金**鈿上綴著赤紅寶石更是閃耀奪目,映著兩腮的磨夷花胭脂撲成鮮妍的“桃花妝”,宛若春日桃花一瓣一瓣盛開在面上,如此盛裝打扮,再也無人可看出我妝容底下的虛弱失色。
庭院中秋菊深淺叢叢,開在宮燈如星裡暈染開無限春色,火紅、粉白、淡黃、橙橘、瑰紫,各擅其美。柔儀殿外青松與紅楓交映成輝,蒼翠與嫣紅交錯林立,似一卷斑斕錦緞華麗鋪陳,無比壯美,比之春花爛漫的景色更加動人心絃。
一眾妃嬪圍著珊瑚評頭論足,嘖嘖稱趣。宮人們魚貫而入布好菜色,玄凌看看天色,便問:“怎麼這個時候了,皇后還沒過來。”
槿汐回道:“回皇上的話,方才皇后娘娘差人過來過,說身子有些不爽,所以不過來了。”
玄凌神色冷淡:“怎麼朕請她,她就身子不爽了?平日倒見她好好的。”
胡蘊蓉道:“或許柔儀殿有皇后不願見的人也未可知,一看見才會身子不爽。”
皇帝蹙眉:“李長,你親自去請皇后。她是六宮之主,這樣的時候她不在,不合適。”
李長答應了退下。
欣妃豔羨道:“這株珊瑚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
貴妃亦點頭:“還是皇上想得周到。珊瑚在深夜中看來,格外光彩熠熠。”
貞妃似有觸動,感慨道:“珊瑚難得也終究是凡品,皇上看重淑妃,以珊瑚為淑妃安胎祈福,這份心意才讓臣妾覺得感動。”
我有些惴惴,問:“皇上,皇后娘娘不會是生臣妾的氣吧?”
玄凌不以為然,“怎麼會?她是皇后,應該寬容大度。”
等了半柱香十分,皇后終於進來,眾人不自覺便停了說笑,看著皇后意態莊重地走進。。
皇后略帶倦色地請過安,玄凌打量她幾眼,慢慢道:“皇后身體不適,朕要皇后來,是勉強皇后了。皇后不怪朕吧?”
皇后勉力一笑,“怎會?臣妾本來不適,不打算來。可皇上關心淑妃,臣妾與皇上夫妻一體,怎會不關心?方才來遲,是臣妾親自去庫房找了一尊送子觀音送給淑妃,希望淑妃能為皇上平安產下龍子。剪秋。”
剪秋捧著一尊精雕細琢的送子觀音上前,獻到我面前。我見觀音眉目慈祥,栩栩如生,便也點頭,由著槿汐接過,我才起身相謝:“多謝皇后娘娘關懷。臣妾一定將這座觀音放在寢殿裡,日夜敬香。”我鄭重吩咐,“槿汐,還不送進寢殿去。”
槿汐接了進去。玄凌看皇后一眼,微微帶了笑色,“皇后賢惠。有心了。”
蘊蓉托腮道:“皇后賢惠起來可真賢惠,從前不喜歡淑妃,這會兒又跟親姐妹沒什麼兩樣了。”
玄凌橫她一眼,“不許議論皇后。”臉色卻冷了下來。
我忙道:“皇上,臣妾有個不情之請。這珊瑚雖好,但臣妾卻不敢擅專。皇后娘娘垂愛六宮,這株珊瑚臣妾想借花獻佛,送與皇后娘娘。”
貴妃道:“淑妃敬愛皇后之心,真是難得。只是這珊瑚是皇上賜給淑妃安胎的……”
皇后目光掃過珊瑚,微微一笑道:“本宮什麼也不缺,珊瑚淑妃自己留著賞玩就是,可別辜負了皇上和本宮的一片心。”
皇后入座,安然坐於玄凌身邊。胡蘊蓉亦不由笑言,“這珊瑚可不是難得的好東西?從前隨父親去看東海漁民進貢的珊瑚,枝椏光潔完整,顏色通體均勻,雖然只有十餘尺高,亦是人人稱奇,夾道觀看。”
皇后執了一杯“竹青”緩緩飲下,笑道:“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彼時蘊蓉的父親還是先帝的寵臣呢。”
胡蘊蓉原本滿面笑靨,聞言不覺放沉了面色。家門之變,父親的官途隕落,彼時年幼的胡蘊蓉未必不知。所謂世態炎涼,即便身份高貴如她,想必也曾經飽嘗。她微微冷笑,矜持地抬起下巴,“這樣華美的珊瑚,勻稱完整更勝我當年所見那株,更何況高三十餘,顏色深赤通透,世所罕見。到底淑妃榮寵深重,不是旁人所能比的。”
她的目光冷冷自皇后面上橫過,復又再玄凌身邊坐下同飲。這一夜所飲的酒大多出自皇后珍藏,她得玄凌所邀,不欲壞了他興致,更拿出兩壇珍藏多年“水仙陳”,顏色清澈如掬養水仙的清水,氣味清甜如盛開的水仙,入口綿甜,後勁卻極大,與我所制的“梅子釀”一同入口,更是酒力驚人。
貴妃體質不宜飲酒,德妃飲了幾口,問起皇后配製酒石的事,又是當做趣話連篇累牘。榮嬪甫被解了禁足,更依在玄凌身邊連連勸酒不已。
今夜月色淺淡如霧,縹縹緲緲如乳似煙。歌臺舞榭,一片笙歌燕舞,月色亦就此醉去,何況人哉!
腹中的痛楚隱隱頂上胸臆,再難忍耐。留意過去,滿目霓裳羽衣,一派笙歌管絃,我目光飄然漸移,直到,觸到那一雙寒潭深水似的沉靜雙眸。那道幽深目光,似蘊了戾氣的冷箭,緩緩抵達我面前。
我悄然無聲地對上那雙眼睛的主人,銜了一縷笑意看住。德妃在我近旁,留神片刻笑道:“皇后娘娘慈愛。今日臣妾與貴妃來,不就為了淑妃腹中龍子平安出生麼。”
玄凌問我:“淑妃,法師的平安符都送來了麼?”
“都送來了。”我喚道,“小允子,拿進來。”小允子從外頭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盤子,裡頭放了四個平安符和四個福袋。
我起身回稟:“啟稟皇后娘娘,法師說了,這平安符和福袋都是吉祥之物,可祈禱腹中胎兒平安康健。只是要有勞皇后娘娘和兩位姐姐與臣妾一同將平安符放入福袋懸掛床頭。”
貴妃端然起身:“舉手之勞,應當的。”
皇后和顏悅色笑道:“皇上,淑妃有孕,寢殿自然有胎神鎮守。臣妾身體不適,又怕是生人進寢殿,衝撞了胎神就不好了。”
玄凌酒勁上來,也懶得再掩飾神色,道:“貴妃與德妃為了朕的皇嗣不在乎區區之勞,皇后又何必百般推諉。”他語氣加重,“皇后,你執掌鳳印,應該和睦六宮,為嬪妃之表率才是。”
蘊蓉斜著她美麗的丹鳳眼道:“淑妃有孕後,皇后一直少來柔儀殿,難怪要自認生人,要是常常走動不就好了。”
玄凌對她的言語並無不滿,反而微微頷首。皇后無奈,只得起身答允。
四人起身往裡走,小允子和槿汐站著不動,並不跟上伺候。槿汐道:“奴才們身份低微,既不能碰這些吉物,也不能由奴才們送進娘娘寢殿,怕衝撞了神靈。”
貴妃點頭,伸手接過盤子,“也對。這些事總是謹慎些好。”
我回首向玄凌笑:“皇上稍等片刻,臣妾與皇后和姐姐們很快出來。”
我正欲入內,槿汐忙喚道:“娘娘且等等,今夜的安胎藥還沒喝呢。方才娘娘嫌藥太燙,現已經涼好了。”
槿汐招手,旁邊的小宮女端了藥上前。我與槿汐對視一眼,接過藥喝了。
小宮女接過藥碗退下。我摸著肚子笑:“良藥苦口,若不是這一日三次的安胎藥,臣妾腹中的孩子怎會如此壯健好動。”
玄凌微笑看著我:“去吧。”
朧月和溫宜本逗著乳母懷中的弘曕和靈犀玩,朧月見我和德妃進去,也跟著跑過來,一聲聲喚道:“母妃,等等我,等等我。”
德妃忙彎腰攔住,柔聲道:“好孩子,你在外頭等母妃,母妃就出來。”
朧月乖乖聽話等在外頭,貴妃先入寢殿,將盤子小心擱在**鳳棲梧桐紅緞被正中。我先伸手在床角金帳鉤上掛好福袋,然後是德妃與貴妃。皇后正取過福袋,德妃聽見外頭朧月又喚了兩聲,有些放心不下,忙道:“皇后娘娘,朧月等著在門外臣妾呢,臣妾先告退。”
貴妃含笑道:“朧月今兒是跟溫宜玩瘋了,孩子們頑皮,我和你一起去瞧瞧。”
我見二人退出,殿中只剩下我與皇后。我強忍著腹中下墜的冰涼疼痛,懶懶道:“多謝皇后娘娘成全臣妾,肯為臣妾親手掛上福袋。”
皇后繫好福袋最後一個紅結,淡淡道:“本宮身為皇后,理應如此。”
我扶著腰肢,感受著湯藥遊走在身體中帶來的漸漸強烈的痛楚,儘量保持著如常的神色和聲音,“論理應當如此,可是論情,皇后心中一定很恨臣妾吧。”
皇后迴轉頭,看著案上她方才送來的觀音,語氣冷淡:“本宮送你送子觀音,就是能在菩薩面前平心靜氣,安分守己,不要亂了心神影響龍胎。”
我垂下眼皮,慢慢道:“龍胎是否有影響,全在皇后,不在臣妾。”
皇后挑起精心畫過的秀眉,“此話怎講?”
“難道不是麼?順娘娘心意,龍胎得保;逆娘娘心意,母子俱損。多年來皇后娘娘一直如此統御後宮,臣妾實在很害怕,哪天得罪了娘娘,娘娘就容不下臣妾腹中的孩子,就像當初百般陷害臣妾一般。”
皇后慍怒:“放肆!你居然敢汙衊本宮。”
腹中痛得如萬箭鑽心一般,那種寒涼的感覺,似冬夜寒霜自足底慢慢浸潤上身體。我拉住皇后,對著床邊案上供奉的觀音,淒厲道:“汙衊?皇后娘娘敢不敢對著神明發誓,發誓從未毒害過皇嗣,從未謀害過嬪妃,更未謀害過臣妾!”
“本宮是六宮之主,怎會與你發誓做無稽之談!”
我死死抓住皇后的手腕,“皇后娘娘不敢了麼?愨妃是怎麼死的,莊敏夫人為何再生不出孩子,恬嬪小產,還有臣妾的第一個孩子!一樁樁,一件件,數不勝數。您做下的虧心事,只有自己最清楚!”
皇后惱怒地甩開手,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便脫出了她的手。我身子一仰,腳下一個不穩,趔趄著往後退了兩步,肚子不偏不倚撞在了紫檀香案的角上。只聽“砰啷”一聲,普渡眾生的觀音隨著我驚惶而痛楚的尖叫聲,碎裂成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悠悠醒轉時,已不知人世幾許,只覺得身體了那種空落落的痛楚無處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無力垂落一邊,似被手溫暖的手心緊緊地握住。我勉力想睜開眼來動一動身子,身體卻好像不是自己的,沉重得一動也動不了。
眼皮微微一動,人影幢幢,有人歡喜地叫:“淑妃娘娘醒了。”
有参湯的溫熱從口中緩緩流入漫至喉腔、胸臆,彷彿為我注入了一星半點力氣。我極力睜開眼,雙眸卻似閉合了太久,只覺得日光刺眼,幾乎要刺穿我的眼睛。已是一個秋日的午後了,晴光寂寂,慵懶散落。玄凌的聲音在耳邊驚喜響起,“嬛嬛,你終於醒了。”
我終於醒了麼?我看到玄凌焦慮而疲憊的臉,槿汐哭得如核桃一般的眼,烏壓壓的人守候在床邊。空氣裡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氣,腹中的空虛逼得我喑啞出聲,“皇上,孩子還在麼?”
玄凌的面孔焦灼而失神,他尚未答話,德妃已悄悄背轉身去拭淚。我愈加驚恐,聲色淒厲,“皇上,孩子呢?”
玄凌痛苦地垂下臉去,低聲道:“嬛嬛,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掙扎著撐起身子來,奮力地在小腹上摸索,“孩子呢?孩子呢?昨夜他還在我腹中踢足伸腿,他睡著了是不是?他怎麼不動了呢?”我幾近瘋狂地摸索著,淚流滿面。
玄凌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再動彈,德妃緊緊按住我的手,“淑妃!淑妃!孩子已經沒有了,你要節哀。”德妃極力安慰著我,把靈犀、涵兒抱到我面前,“你瞧,你還有韞歡和涵兒,你別怕!”
涵兒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嚇得睜大了眼睛,一徑往我懷裡縮。靈犀大約從未見過我如此失態,嚇得放聲大哭。德妃抱了這個哄了那個,柔儀殿內亂作一團。
皇后穿著真紅金羅大袖宮裝,在我榻邊坐下,她看著痛哭流涕的我,語氣溫和:“人醒了就好。淑妃,你要節哀。養好了身體,孩子總會再有的。”她看著玄凌,似有幾分怯意,神色卻更柔和,體貼道,“皇上一直守在這兒等淑妃醒來,也勞累了,趕緊回儀元殿歇息吧。”
玄凌眼神冰冷,瞥了皇后一眼,便依舊抱著我輕聲安撫。他抱得那麼緊,似乎連我的骨頭都要被硌碎了。他似要憑此來發洩他與我一樣失去孩子的傷心,他低低在我耳邊懺悔,“嬛嬛,是朕不好。”
我驀地停止啜泣,死死盯著皇后,厲聲道:“孩子總會再有?皇后娘娘輕描淡寫一句話,就當臣妾的孩子命如草芥麼?”我的聲音如同在發狂,“皇后娘娘,就算您厭惡臣妾,為什麼要害臣妾的孩子!”
皇后又驚又怒,聲線也尖銳起來:“荒謬!本宮怎會害你的孩子!”
我用力抓住玄凌的衣襟,哭道:“皇上,臣妾沒了這個孩子,並非臣妾自己不當心,而是……是皇后娘娘與臣妾爭執,推了臣妾!”
我放聲大悲。豔陽秋暖,卻似有無限的悽楚荒涼迫人而來,無窮無盡的傷心哽在喉間,恨不能盡情一吐。
溫實初端著一碗湯藥越眾上前,“皇上,娘娘的腹部的確有撞傷的跡象,太醫皆可查證,應該是有人大力推過娘娘。而且娘娘腹中的孩子一向健康,皇上也經常聽見孩子胎動,若非遭此意外,孩子怎會滑胎?”
玄凌一語不發,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似山雨欲來前陰沉的天色。他的手緊緊地握在身後,握成一個發白的拳頭,“皇后,朕和宮人們聞聲趕到時,寢殿裡只有你和淑妃兩人。”玄凌的目光轉向德妃和貴妃,“當時你們兩個就在寢殿門外,可有看見什麼?”
德妃面色青白交加,十分不安,“臣妾當時正與貴妃姐姐陪朧月玩耍,並未看見什麼。只是……只是臣妾與貴妃,都聽見寢殿內皇后娘娘與淑妃起了爭執。”
皇帝看著貴妃道:“你說。”
貴妃臉上依舊是那種不幹世事的神色,從容道:“是。因是皇后與淑妃爭執,臣妾們不敢闖進去,只聽見淑妃說‘害怕’‘得罪’,而皇后娘娘要淑妃‘安分守己’,其餘的臣妾也沒看見。”
玄凌咬了咬牙,一字一字道:“皇后,朕與這麼多雙眼睛,倒是都看見,淑妃受傷暈倒,只有你在側。”
我悲痛不已,申訴道:“皇上,皇后怨恨臣妾得您鍾愛,總以為臣妾有不臣之心,出言責怪,盛怒之下推倒臣妾!”
皇后鎮定下神色,朗聲道:“當時淑妃胡攪蠻纏,拉著臣妾的手,臣妾只是要脫開手離開,並未推淑妃。”
玄凌口中問詢,目光卻在皇后面上陰晴不定地逡巡,“如皇后所言,難道是淑妃自己推倒自己?”
德妃眼中都是淚,忍不住側頭拿絹子拭了拭,方道:“淑妃若有言語不慎得罪皇后娘娘,也還請娘娘恕罪,總得顧念淑妃腹中皇嗣。只是臣妾不明白,淑妃重視胎兒,一碗安胎藥都按太醫囑咐,一次不落地喝。又一向侍奉皇后謹慎,怎會突然對皇后娘娘胡攪蠻纏?”
玄凌臉上的疑色越來越重:“你既說淑妃胡攪蠻纏,那她到底如何衝撞了你?”
皇后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紫金鳳冠晶光閃耀,越發照得她面如白紙,“當時寢殿中只有臣妾與淑妃,臣妾自知百口莫辯,但無論如何,若此事涉及臣妾,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臣妾!”
玄凌的語氣失去了應有的溫度,“皇后覺得百口莫辯,朕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殿中只有你們倆,又起了爭執。皇后你不喜淑妃,這些日子,朕都看在眼裡,還是淑妃百般求全,為皇后著想。”
玄凌的目光如劍,並不肯從她面上撤去,皇后踉蹌了一步,笑得悲苦而自矜,她沉吟片刻,思索著道:“或許淑妃的胎像本就有異,只是碰巧與臣妾爭執,才驚動了胎氣?”
“朕日日陪著淑妃,時常感覺淑妃腹中胎動,胎像怎會有異?”玄凌連聲冷笑,面龐上滿是勃然怒意,“溫實初,你把素日給淑妃開的藥方拿來。”
溫實初從藥箱中取出一疊藥方,“皇后請過目。”
玄凌蹙眉道:“皇后亦懂得醫術,不必勞煩太醫就能看懂。”
藥方上,黃芪、白朮、阿膠、黨参、鹿角霜,每一味都是安胎補氣的藥材,並無異樣。
皇后嘴脣微微發顫,面色卻清冷而剛毅,“臣妾有何理由要害淑妃?這些年臣妾排程後宮,皇上可曾見臣妾蓄意害過誰?”
貴妃輕輕屏息,聲音似碎冰冷冽,“此刻並未說皇后害過別人,皇后勿要多心。”
皇后神色稍稍鬆弛,“多謝貴妃直言。”
“皇后誇獎。”不過一瞬,貴妃的話已追到耳邊,“可是淑妃已有一子二女,又有義子四殿下,已經寵冠後宮,手執協理六宮大權。若淑妃再產下一子,誰會最受威脅,權柄動搖?”
玄凌深深吸一口氣,撥出無盡失望與鄙夷,“果然!你做過的事,你自己心裡有數!”
聽得此言,皇后霍然而起,神色冷竣,發上彆著的一支金鑲玉鳳凰展翅步搖振顫不已,“貴妃,你向來與世無爭,為何要害本宮!”
“不是貴妃要害你。”玄凌冷然道,皇后不解釋清楚,這就是所有人的疑惑。”
皇后緊握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猙獰泛白,玉翠如雲的高髻上珠光寶氣華影流彩,掩蓋不了她此時失去血色的面龐,“臣妾有一言,不得不進。”皇后霍然抬頭,看著一味低聲飲泣的我,語意森森,“唐高宗年間,昭儀武媚娘得寵,為除王皇后,武媚孃親手扼殺尚在襁褓中的女嬰然後離去,隨後王皇后到來看望孩子,卻未發現女嬰已死便離開。武媚娘向唐高宗哭訴女兒被王皇后扼死,當時看望女嬰時只有王皇后一人,王皇后百口莫辯,終於被廢。臣妾今日情狀,恰如當年王皇后!”
我並未動怒,只森森地笑著,寂靜中聽來,極像悲哭,“臣妾是武媚娘,親手殺子?”我冷笑中悲泣,“皇上,皇后責怪,臣妾死不足惜。只是這個孩子,他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到世上看一眼,他死的好無辜!”
有須臾的沉靜,我與她怒目相對,彼此眼中皆是噬人的恨意與狠辣。對峙多年,彼此刀光鋒刃俱已施盡。我與她之間,今朝必得有個了斷。
“哇”地一聲,有孩子的大哭打破死寂的沉默。眾人循聲望去,是一直躲在德妃身後的朧月,小小的朧月,縮在紫檀高架的花架子底下,死死抓住德妃的裙角,哭喊著道:“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玄凌素來最疼朧月,見她哭得扯心撕肺,忙一把把她抱在懷中,柔聲哄道:“綰綰,你看見了什麼?快告訴父皇!父皇在這裡,別怕別怕!”
朧月只是一徑地大哭,淚眼迷濛中,有無限悽惶與冷清從我與皇后面上刮過。玄凌再三詢問,她只是拼命膩在玄凌身上,往他臂彎裡躲。
皇后聽得一線生機,伸著手極力哄道:“朧月,告訴母后,你看見什麼?”
記憶千瘡百孔的縫隙間,我猛然憶起,那一日,殿門未完全關上——小小的朧月就站在門外!
她看見了什麼?
朧月自小在德妃膝下長成,與皇后相處的時日比我多得多!而且,這孩子自小不與我親近。
宛若在臘月被人從頭頂塞入無數冰屑,那蝕骨寒意細碎而迅疾地蔓延到四肢百骸之中。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朧月,她似受了極大的驚嚇,猛地推開皇后的伸出欲抱的手臂,厲聲尖叫起來,“母后推了淑母妃!她推了淑母妃!”
德妃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抱住厲聲喊叫滿頭大汗的朧月,一徑跺足喊:“快拿安神湯來!快拿安神湯來!”
皇后厲聲冷笑,指著我道:“是你教她的!是不是?還是你?德妃!”
德妃膝下一軟,立刻跪倒,哭訴道:“皇上!臣妾冤枉啊!事出突然,臣妾不能未卜先知,又怎會教朧月這些。”
玄凌盛怒之下抬手將皇后的手一推,又反手一揮,生生將她推開尺許,“朧月只是八歲的孩子,她能撒謊麼!何況她自那夜起便沒和淑妃說過話,她自小又不是淑妃撫養,誰能教她!”玄凌眉心愈緊,眼眸暗沉,極是動怒,“皇后,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還有何話說!”
皇后面如死灰,“此事臣妾便如王皇后,為人陷害百口莫辯!”
“荒謬!”玄凌太陽穴上幾欲迸出的青筋顯示了他難以抑制的怒氣,“你以為朕是唐高宗,輕易被人矇蔽?還是你心中早已視嬛嬛如死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皇后驟然跪下,厲聲道:“臣妾以朱氏先祖發誓,臣妾並未做過傷害淑妃腹中胎兒之事。”
玄凌轉過身,留給皇后一個冰涼的背脊,冷然道:“這樣的毒誓,你去說給太后聽罷。”他吩咐,“皇后心腸歹毒,殘害皇嗣,即日起不許踏出鳳儀宮一步。太后那邊,朕自會去回。”皇后還欲再說,玄凌嫌惡不已,“李長,帶她走。”
我再忍不住,伏倒在玄凌懷中哀哀慟哭。
數日後,我已能起身下地。太后聞及此事大驚不已,然而細細查問下去,皇后自然難以洗去嫌疑。而朧月,並無被人**說那番話的機會。
太后無可反駁,只好由得玄凌禁足皇后,由我執掌六宮事。
宮中流言四起,原本許多孩子,都是死在皇后手中。
但是廢后的旨意,遲遲沒有下來。玄凌對朱宜修,也沒有再更多的懲罰。
通明殿誦聲如雷,在為我夭折腹中的孩子祈福超度。
槿汐體貼地遞上水:“娘娘喝口水,歇歇吧。”
我喟嘆:“念得再多,也不能抵消對我那孩兒心頭的愧悔。”
槿汐正色道:“娘娘無須愧悔,皇上認定是皇后做的,那就是皇后做的。”
有淚從脣邊冰涼滑落,“我是個狠毒的母親!我做下的孽,還要連累朧月!”
“母女連心,朧月公主當然幫娘娘。自然,也虧得德妃與娘娘一心,教導公主,隨機應變。”
我苦笑:“深宮裡的孩子,都與稚淳無關了。是我害了我的朧月。”
槿汐溫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娘娘也是不得已。事前為了做出腹部被撞的傷痕,娘娘吃了很多苦。孩兒沒了,那是他和娘娘命中緣分還不夠。如今要緊的是,皇上雖拘禁了皇后,卻未有懲罰。若等來日皇后藉機東山再起,今日的心思和犧牲可都白費了。”
我默然不語。夜深人靜,連雲朵也停止了移動,靜靜遮住一輪明月。我獨自跪坐在佛前,觀音慈悲,端居蓮座之上,慈眉善目,俯瞰人間蒼生。
幽幽的一炷檀香嫋嫋升起在觀音像前,如一縷飄渺的幽靈四處遊蕩,宮燈都已經熄滅,月光都照不進這幽靜深宮,秋夜更深露重的夜晚,露水打溼我冰冷堅硬的心。
我靜靜地念著《往生咒》,一遍又一遍,亦不能抵消我心頭的愧悔與內疚。永生永世,我不能忘記那夢魘般真實的一幕:
我的手全是冷膩的汗水,手心一滑,只聽“砰啷”一聲,無數血氣盡往我頭上衝來,巨大的疼痛似滔天巨浪吞沒了我。
門並未完全關上,恰巧朧月在門邊立著,玩著手中的香櫞。
所有的事情,不過是在那一瞬間。可是,她一定是看見了!我是故意,故意撞向了香案的角上。然後人事不知。我完全被疼痛湮沒。
所有殘存的記憶,彷彿是在前世就被碾碎一般。是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皇后說得不錯,我與武曌殺女相比有何不同之處?這孩子即便本就不能活到這世上,也無法否認——確是我親手扼殺了他的到來。
我是個狠毒的母親!
我轉臉,驀然在記憶的縫隙處覓見朧月清澈而驚惶的雙眼,像墜入陷阱的小鹿,驚慌失措。
這孩子,——她看見了。所有的罪孽,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是我的罰。
她也救了我!朧月!我心中更愧疚,是我,拉她墜入後宮紛爭的無盡漩渦。我曾在起身後去看望她,彼時她在自己的宮室中,靜靜伏在窗上望著落葉發呆。我悄悄問她,“月兒,是誰教你那些話?”
她怔怔搖頭,一語不發。的確,我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人會教她。可是小小稚子,怎懂得要幫她甚少親近的生母。
良久,她手中拿著一個裝著殷紅相思豆的赤金籠子搖晃,她神色迷離,卻又極認真,“母妃教我,無論母后與誰爭執,都不要幫母后。”
我恍然大悟,深深感激德妃,也深深失落,我的女兒,或許已失去純真的心。
是我害了她?還是旁人。或者,她只是一個在寂寂深宮長大的孩子,於任何一個宮中女子一樣,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有晶瑩的**漾得眼前模糊一片,我緊緊抱住朧月。
秋葉寂寂,墜落塵埃。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