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凶 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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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凶 器
起.
“老大,好兄弟一輩子,以後我就跟你混了。”
“老大,這把小刀子是我媽媽給我買的,現在送給你,說是可以防身。”
“老大,以後請多關照。”
一.
這個世界有一種逐群的傾向。到了某個時間,候鳥會成群地飛向南方;食草的動物會大批地遷徙,而後在途中前赴後繼地被別的東西吃掉;就連百年的竹子也會突然滿山地開花。說小一點,回想一下你的人生,你一定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你身處一個房間,當你身邊的人打了第一個噴嚏,冥冥中就彷彿出現了某種流感病毒,在幾秒之內就會傳染整個屋子的人。你們此起彼伏地打噴嚏,打哈欠,鼻涕,眼淚一起流出來,卻不明所以。最後只能把這些事情全部歸結於莫名的偶然。
而偶然積少成多,就會變成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人們把這種自然叫做規律。
然而我不相信規律,因為我知道所有的規律背後都有推手,不管那推手究竟屬於人類還是上帝。所以當我站在這座陌生城市最不祥的街區口時,充溢於胸的不是惶恐,而是困惑。
我蹲下身,輕輕摸了下被太陽烘烤得近乎酥軟的地面,眯著眼睛看著前方那個十字路口。
我不明白的是,這個地方到底為什麼會接二連三,死了那麼多人呢?
在接到第一起報案時,我著實興奮了一把。除了兩年前那起意外死亡後,已經很久沒出現值得人調查的事件了,天下太平得了無生趣。早上我跟往常一樣坐在辦公室裡喝著茶看著報紙,等著太陽下山好收工回家。結果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
章華接了低低問了幾句,就在我以為又和平時一樣是些小偷小摸的小事時,他神色凝重地抬起頭來對著我。
“老大,出命案了。”
我一愣,血液倏地沸騰起來。將手裡的茶杯一放,我兩步追到章華跟前,搶過他手裡的電話。
“喂?這裡是慶安派出所。”
“死人了,我看到,看到一個死人,快點來!”
那頭的聲音激動,帶著微微的顫。我示意章華把本子遞過來,掏出筆在紙上快速記了兩下,繼續開口。
“請您不要慌,是什麼位置?”
“東城區三段,建工大廈那邊的十字路口!”
“好,您周圍有什麼人嗎?”
“沒有,我剛晨跑,突然看到的。”
“行,請問您是否願意配合我們工作,等我們過來做個筆錄?”
“……可以,你們快點,太嚇人了。”
我道了句謝,掛上電話。章華探頭往我本子上瞅了一眼,輕輕唸了起來。
“女,四十歲左右——”
我敲了他頭一把,搶過本子揣在兜裡。
“還不快集合人去,愣著幹嘛!”
警車呼嘯著從城西往出事的城東開去。章華坐在我身邊,樣子有些緊張,不斷變換著雙腿的姿勢。
我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又敲了他腦袋一下。這是我們從高中開始形成的習慣。
章華這小子總是顯得很呆,對我的話言聽計從。大二時,他很突然地辦了休學,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我怎麼也無法聯絡上他,以為他就此消失時,他又好端端地在某個下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寢室裡,依舊揚著那張傻乎乎的臉對我笑。後來我無數次問起那段時間他究竟做了什麼,每次他都語焉不詳。憋不住了才告訴我自己追妹子去了。
我知道他不想提,也就不再問起。學校的課程被落下很大一截,不過好在他人聰明也肯用功,最終還是磕磕絆絆地和我一起畢了業進了這一行,一干就是平淡無奇的六年。
本來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退休,哪想到會在第七年的盛夏,突然接到這樣的案子。
被我遺忘許久的課堂知識一股腦回到腦海裡,而這些年我實踐他們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回頭看了眼章華,那小子正靠在車窗上咧著個大嘴打著呼嚕。據他稱這都是因為最近多安排了幾個線人太累導致的,那模樣無憂無慮得讓人想一腳把他從車裡踹下去。
我重新把本子掏出來,看著上面零星的兩筆記錄。
然後,車到了。
二.
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的多。那現場的痕跡太過明顯,讓人根本無從懷疑是謀殺事件。一個男人平趴在地上,衣著整齊。頭下滲出暗紅的鮮血,眼鏡掉在一邊,上面裂出蛛網一樣的痕跡。
章華蹲在他身邊翻了翻,轉頭揚起手裡的東西對我嚷嚷起來。
“老大,看,有遺書!”
事情再明白不過,這只是一起單純的自殺,甚至比當年那起意外死亡更平淡無奇。
我有些沮喪地勉強擠出笑容,安慰了第一目擊者兩句,接著送她離開。現場的黃色封條還沒來得及揚起就統統撤下。
章華走到我跟前,將遺書塞進我手裡。
“老大,不是謀殺。”
我恨死他此刻輕鬆的語調,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一把將遺書搶過來。那上面的字跡有寫得很用力,很規整也很簡單。
只有一行。
——我錯了,我有罪,對不起。
這遺書寫的沒頭沒腦,沒有任何署名。周圍此刻已經圍起了大批的好事者,人人壓低了嗓音詢問著事態。我們公事公辦地調查了一圈之後得知,這個男人不住在這個片區,沒有人認識他。
我撓撓頭,有些奇怪為什麼他會選擇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殺,還帶著這樣一封詭異的遺書。
可這些疑問也僅僅只在我心裡閃電似的過了個場,很快便被拋諸腦後。
鑑證科的同事們開始打掃現場,我招招手讓大家收隊回去。章華小跑著跟上來,壓低聲音問我。
“老大你不高興?”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
“換你你高興啊?還以為什麼大案子,結果是這樣。”
章華癟癟嘴,坐回去。
“這樣不好?天下太平。這人既然覺得自己有罪該死,死了也就死了,管他那麼多呢。”
我瞥了他一眼,再次將信拿出來看了看。死者寫字很用力,每一筆都寫得非常認真。我把那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對著陽光舉起來。
陽光透過紙面照射在我的眼睛上,忽然讓我覺得有些痠痛難忍。
之後的事情簡單多了。網上備案,給上面遞交一份簡單材料。查出了死者的身份,是居住在城南片區的中年單身男子,身邊沒有任何親人。
認識他的人說他性格開朗,是幾年前才搬來的外地人。一直不喜歡和人交往,平時東家長西家短的說個不停。只在最近因為快遞丟失的事情和人吵了幾架,突然變得有些寡歡,碰面時蔫蔫的,還有些疑神疑鬼,鄰居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畢竟大家也不過是點頭交而已。
我把檔案放下,這樣的人從心理學上看最不容易產生厭世的情緒。可繼續追查也得不到有用的線索,我隨手點了幾個鍵,將檔案封存起來,就算了了一樁事情。
接下來的日子繼續平淡無奇。若非要說波瀾,無非是我接到調派任命,這季之後升職去總部。
我照例把訊息第一個傳給章華,他興奮得不能自已,拍著我的肩說好哥們兒苟富貴勿相忘,還吵吵著晚上要到家裡開個慶祝宴。
我推拒不過,只能頭疼地應了下來。
這小子趁著上班沒事,溜出去買了些好菜和幾瓶好酒,下了班就跟在我身邊轉悠,一直跟著我回到家裡。
酒過三巡,我們兩人都有了些醉意。章華撐著腦袋半睡不醒地眯著眼睛,嘴裡噴出嗆人的酒味,含糊不清地開口。
“哥,你以後調上去,準備做點啥?”
我瞥了他一眼,沒好告訴他其實我心裡不大想走。章華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地開了口。
“其實我腦子裡一直在想,咱們當這個警察到底有什麼意思。每天看看報紙喝喝茶,一下午就混過去了。好不容易來個壞人,還他媽就自殺了。”
我沒說話,認真地盯著他。他的酒勁上來,舌頭打著卷。我按下他手裡的酒杯,阻止他繼續灌醉自己的行為。
我對升職這件事情其實早已不抱什麼希望。當年我做錯的事情一直如影隨形地跟在我的身邊,每次驚醒,那小孩哭泣的臉,還有那個記者奸猾的笑容總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當初的一次掃黃事件,我抓住了幾個未成年的孩子。她們的年紀很小,看起來也不過十幾歲露頭。其中一個女孩長得很可愛,清秀的,還梳著乖巧的髮型。我衝進去時,肥胖的嫖客正壓在她身上,她滿臉淚痕,看起來楚楚可憐。當見著了我,她就像見到了救星那樣拼命逃過來,躲在我的後面。她當時甚至跟我說了聲謝謝。
我寧願我從沒有聽見這個詞,因為它們幾乎變成了我日後所有噩夢的根源。
當時的我是一個在警隊裡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毛頭小子,一時邀功心切,竟沒有給那些她們戴上保護的頭罩。導致人被押出房間時,偷偷跟蹤在一邊的記者撲上來照到了她們的樣子。
後來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新聞讓我窒息,斗大的標題上註明著她們的名字和身份。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躲在我身後,以為自己看見了太陽的姑娘。照片上的她驚懼又萎靡,被人抓著手腕帶出來,一雙眼睛愣愣地盯著鏡頭。
上頭給了我巨大的壓力,那我幾乎產生了要退出警隊的衝動。
再後來,好不容易等這件事情平息下去,沒幾天,就在我執行任務的途中,那個記者打電話來告訴我,上次被我抓住的孩子,自殺了。
那個年僅十四歲的少女,從高高的樓頂一躍而出,一言不發地摔在了水泥地上。她的血就像蓮花一樣盛開在身下,又豔麗又慘不忍睹,而後就很快被太陽烤乾,貼在了地面上。等我趕到時,她的屍體已經被運走了。周圍的圍觀群眾指指點點,我親耳聽見他們把這個女孩形容成一個不知自愛的墮落少年。我不知道在她上報紙的一年後,究竟遭遇了多少冷眼和令人無法喘息的指責。
那一刻彷彿每個人都佔領了道德的制高點,對她指手畫腳,嗤之以鼻。最後她選擇了死亡。她沒有留下任何一句怨言,只是用逃命一樣的速度離開了這個世界。
只有我知道那天衝進房去後,我所看見的女孩臉邊掛著的眼淚。她只是走錯了一步路,卻因為我的關係,一步錯步步錯,直到今天這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在烈日下幾乎跪坐在地上,捂著嘴,無法抑制地乾嘔著,就想要把心臟都吐出來一樣。
而後我休假了很長一段時間調整自己。如果不是當時的隊長威脅我,再不回來就永久革職,我也許還會繼續頹唐一段時間。
可就在這時,那個報道女孩事件的記者又找上了我。他就像一隻噁心的吸血蚊子一樣,用毛絨絨的細腿緊緊地抓著我的面板,用尖嘴插進我的血管一口一口吸出我的活力。他在電話裡告訴我,他要多謝我的幫助。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找到這麼一條連貫的,具有衝擊力的,對社會大有裨益的新聞。
我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他訛詐我,利用我的愧疚和我做錯的事情。他把已經成文的新聞稿從一個匿名郵箱發給了我。
裡面的字句尖銳針針見血,每一段都唾棄著我的行為。如果這篇報道發表出去,我的警察生涯就算完了。
而接下來,我也許會遭遇和那個女孩一樣的事情。被周圍的人唾罵,被親人離棄,被道德譴責。
而我是體制內的成年人,也許我會遭遇的東西,更加勝過那女孩千百倍。
這事情只要稍微預想,就會讓我毛骨悚然。
我很快答應了記者的要求,和他見面,用金錢來交換他不報道事件。可這事情就像無底洞一樣,每個月定時發生,如影隨形,永遠無法脫身。
再後來,再後來發生了什麼呢?
我揉著額,無法自拔地回憶著,直到章華突然打出酒嗝,對我開口。
“老大,其實你知不知道,我當初為什麼休學?”
“為什麼?”
“我回家奔喪去的。”
章華嘻嘻地笑起來。我渾身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奔什麼喪?”
“我媽,死了好幾天了才來聯絡我的。”
我皺起眉,這訊息猶如重磅炸彈,讓我頃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章華卻顯得十分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
“說是自殺的,在家裡開了煤氣,門窗都閉得很緊。當時你還記得不,大夏天的,鄰居聞到味道才趕緊報了警。等我回去,人都壞了,看不出來了。我給她守靈,他們說……”
他的聲音漸微,手裡的杯子一個不穩,摔在地上。酒精緩慢地淌出來,一點點揮發。我保持著那個姿勢繼續瞪著他看,直到手機突兀的鈴音將我震醒。
“喂?”
那頭傳來隊員壓低的聲音。
“老大,又出命案了。”
三.
這次的事發地點離我們的公安局很近,轉過兩個口子就到了。我把爛醉的章華留在家裡,趕緊驅車趕往出事的地方。
等我到現場時才發現,死者的屍體已經無法辨認,被掩埋在一堆厚厚的瓦礫下面。經現場初步確認,應該是煤氣洩漏後,因為點火抽菸引發了爆炸。
幸運的是,附近的居民因為去看演唱會,所以無一損傷。現場只有死者一人的受害痕跡。
我蹲在那片廢墟里,撿起那個已經變形的打火機仔細檢視。周圍圍著受驚的群眾,其中有聞訊從演唱會現場趕回來的鄰居。
我吩咐他們收拾現場疏散人員,接著起身走到一個老大爺身邊。剛才隊員偷偷告訴我說,這個大爺就住在死者的隔壁。
“您好,我想跟您問點事情。”
我掏出本子準備記錄。那老頭的臉色慘白一片,嘴脣哆嗦著死死地瞅著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房間,幾乎說不出話。
我注意到他的胳膊下還藏著一個小女孩,長得眉清目秀,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直偷偷地瞥著我。
我改變策略,彎下腰和她平視著。
“小妹妹,你們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小女孩搖搖頭,往後躲了躲。老頭忽然醒過神來,對我開口。
“我們今天要不是出去了,可能也會死吧?”
我一頓,抬眼看著他,他打開了話匣,喋喋不休地念叨起來。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她做會計的,平時是個很謹慎的人,性格也挺好,很活絡喜歡和人玩,怎麼今天會忘了關煤氣口?我們的損失怎麼辦啊?國家會負責嗎?”
我在本子上稍微寫了幾個字,打斷他的嘀咕。
“死者最近幾天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不對勁……倒也沒有,只不過前幾天她聊天時說自己工作出了點問題,很心煩什麼的。”
我捕捉到這點資訊,趕緊追問起來。
“她有沒有具體說出了什麼問題?”
“好像她過去記賬的賬簿弄掉了,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她又擔心被人抓著小辮子,被領導排擠什麼的。反正拉著我們是囉囉嗦嗦說過一大堆這方面的話。我們不愛聽,她也就算了。”
我點點頭,繼續在本子上記錄了兩筆,又開口問。
“你們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著去看演唱會了?”
“有票啊,這一片的人都去了。”
他皺起眉,不斷搖著頭嘆氣。那小姑娘突然開口講了一句。
“是免費得的。”
我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轉過頭看著她。
“免費?”
據我所知,舉辦演唱會的明星一票難求,怎麼還會免費發放?
“我們今早在郵箱裡看到的——”她停了停,歪歪頭,“大家都有。”
我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了,趕緊追問。
“小妹妹,你說的大家是鄰居們?”
她點點頭,回身指著站在不遠處的一對夫妻。
“還有他們,還有樓上和樓下的幾家人。我們都坐在一起的。”
我直起腰,在本子上畫了個問號。一個隊員小跑著過來,把手裡捏著的一張紙條遞給我,低低地開口。
“好像是遺書。”
我一個激靈,趕緊把紙條拿過來展開。
——對不起——
那紙條被火損壞了大半,只能看清這麼一句話,筆跡很清晰,幾乎寫透了紙張。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資訊。隊員疑惑地湊近我,跟著看了兩眼,嘀咕著開口。
“奇怪了,難道是蓄意自殺?”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忽然恍然大悟地擊掌,幾乎嚷嚷起來。
“這樣就說得通了。他想要自殺,又不想拖累周圍的人,所以提前買了這麼多演唱會的票發出來。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自己解決。”
我皺皺眉,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我總覺得有個地方想不明白。如果說這個人真想自殺,為什麼不直接開了煤氣躺在**等死,反而要製造這麼一場爆炸,還毀壞了自己留下的遺書呢?
我把那張紙條揣進口袋裡,吩咐他們先打道回府。
這次我沒急著結案。讓他們把檔案丟在我桌上,趁著時間充裕,我把兩個案子放在一起仔細地研究。
死掉的兩個人看起來沒什麼關係。一個是單身的男人,一個是結婚多年正在分居的女人。兩人的生活沒有交叉點,如果非要找點什麼,可能就是他們都留下了一份意義不明的遺書。
章華醒了酒跌跌撞撞衝回來,開門就對我嚷嚷起來。
“怎麼不叫醒我?”
我橫了他一眼,涼涼地開口。
“去漱個口再來。”
他一怔,低頭呵了口氣聞了聞,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兩聲,訕訕地退出去。我揉了揉額,繼續低頭去看。
可就在這時候,外面的電話再次響了起來。
有人在鬧市區的工地上,發現了一具屍體。
四.
我的頭大了起來。警車的嗚鳴叫的人心煩意亂。我衝出辦公室,抓住章華的領子,倒拖著把他丟上警車。
章華捂著滿嘴的酒氣靠在窗邊喘氣。我煩躁地盯著外面呼嘯而過的風景,直到他忽然開口打斷我的沉思。
“我說老大,你究竟在心煩什麼?”
我回頭看著他,他慢慢坐直了腰。
“這些人都留了遺書,雖然不知道到底在對不起什麼,可他們肯定是做了虧心事。你何必非要查到底呢?”
我頓了頓,從兜裡摸出那兩張所謂的遺書,放在一起仔細地看。
“我覺得他們不是自殺。”
章華眼睛一瞪,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
“我說你是想破案想傻了吧?不是自殺難道還是謀殺?”
我別了彆嘴,把紙條收起來,轉頭瞅著他。
“對,就是謀殺。”
這次輪到章華徹底語塞了。他像第一次認識我那樣用一種探尋的目光上下掃著我,又謹慎又疑惑。
“我不明白。”
我搖搖頭,重新將那兩張紙條遞給他。
“你仔細看看,雖然這兩張紙條的筆跡不一樣,可內容卻很相似。”
“萬一只是巧合呢?”
“有這種巧合?連遺書的內容還有死亡的時間都差不多?”
章華不說話了,皺著眉歪著頭盯著那兩張紙條瞅。剎車聲響起,我們抬起頭。開車的隊員回頭對我說到了,我把遺書揣回兜裡,跟著章華一前一後下去。
這次的事情發生在一個建築工地上。死者的老婆已經來了,撲在屍體邊呼天搶地。
那場景有些滲人,我不忍目睹,轉過身去。章華定定地站在我身邊一言不發,雙手成拳放在身邊好一會兒,忽然訥訥地憋出一句話。
“早知今日……”
他住了口,我回頭看著他,他慘然地笑笑。
“沒什麼,我想起我媽媽的事情而已。”
頭天晚上章華喝醉後吐露的話忽然回到我腦裡,他媽媽就是自殺死的。可那天他沒把後面的話說完,我也沒有問。
我猜他母親的死亡背後還隱藏著別的原因,否則他不會一直這樣閉口不談。
我轉過頭,刻意忽略了這個話題,走到正在痛哭的女人面前。
“太太,請節哀順變。我們是公安局的人,想跟您瞭解一下您丈夫生前的事情。請問他……”
“我想不通啊!”女人沒等我問完,猛地轉過頭來,用那張已經哭花的臉對著我開口,“他平時那麼開朗,左右逢源,見人都笑呵呵的,怎麼突然就自殺了呢?”
我一愣,趕緊蹲下身瞅著她的眼睛。
“我們還沒有定論,您怎麼知道他是自殺的?”
女人瞪著紅通通的眼睛看著我,語帶哽咽。
“他走之前,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聽見他的聲音就不大對。我拼命問他怎麼回事,可他就反覆說自己做錯了事情,說對不起,說完之後就掛了我的電話。我心裡發慌,趕緊從公司跑過來,結果還是……還是……”
她又低下頭去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而我還依舊沉浸在她剛才的話裡無法自拔。她說男人跳下來之前給她打了一通類似遺言的電話,電話裡說的話,對不起,我做錯了事情,這不是和另外兩個人的遺書一模一樣嗎?
我的心糾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知覺沒有錯,這根本不是連續的自殺事件,而是**裸的謀殺。
我起身,吩咐他們將男人的屍體帶回去。章華站在很遠的地方排程著工作,我對他揮手,喊了聲。
“章華,收隊了!”
章華回頭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頭把帽子壓了壓,小跑著去開車。我剛抬腿準備離開,忽然女人在身後嘟囔了起來。
“那個人……”
我側過臉看著她,她呆呆地盯著前方半晌,又搖搖頭。
“唔……不會,是我看錯了。”
五.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直沒有說話。章華心事重重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而我則仔細地透過他身後的那面窗戶看著他。
剛才那女人確實認識章華,只因為他離開的太快,所以不能馬上確認。
可直覺告訴我,這件事出了蹊蹺。
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慌窒息著我,有什麼聲音在我耳邊反覆告誡,如果我繼續追查,很可能會出現自己也不想看到的結局。
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章華忽然轉過臉來。
“老大,那天我喝醉的時候,跟你說過我媽死的事情,對嗎?”
我點點頭。他從口袋裡摸出煙來,自己抽上一支,給我點上一支。車廂裡很快被煙霧繚繞,我用力瞪大眼睛,卻也只能看見章華模糊的輪廓。
“我媽——是自殺的。開煤氣。他們找到她的時候,身體已經差不多腐爛了,周圍都是蚊蟲蒼蠅。你知道,我父母離異,從小就是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我出去上學了,家裡就她一個人。我以前總覺得獨居是很好的事情,不用操心任何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後來我才發現,獨居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就算你死了,也不會有任何人發現。”
我無言以對地看著他,那籠罩在他周圍的淡淡的憂愁在某個瞬間甚至讓我覺得,這個人不是我認識的章華。
“後來警方來調查過幾次,他們每次來,都會到處找人詢問一個男人的事情,還帶著從監控錄影裡拍到的男人的照片。周圍愛嚼舌頭的鄰居告訴他們,這個男人和我媽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也不結婚,每次見面都偷偷摸摸的,很見不得光。警方這麼調查更證實了他們的想法,後來甚至在我面前他們也毫不顧忌地討論這件事情。就算最後定性,說我媽是自殺的,在她的靈堂上這些人還是戳著我的背嘀嘀咕咕。甚至有人告訴我,他們根本不相信警方的判斷。他們覺得是我媽拿錢去帖小白臉,結果被人家坑的人財兩空。”他聳聳肩,嘴一憋,忽然又笑起來,“他們這些人,一定也在我媽活著的時候不停地說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媽是摳門,但是她摳的是自己的,她是為了我節約,礙著別人什麼事?不過我現在也覺得我媽不是自殺的。”
我愣住,趕緊追問起來。
“不是自殺……難道你查到別的線索了?”
章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沉默下來,似乎不願回答我的問題。我舔了舔有些乾涸的嘴脣,死死地瞅著他的眼睛,等了許久他也不再開口,我不得已轉變了話題。
“那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和長相,”章華頓了頓,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我媽死後,他一次都沒有出現過。我再一次見到他你猜是在哪裡?”
我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坐正了身子。
“在哪裡?”
“檔案室,”他一頓,認真地瞅住我的眼睛,“你還記得我們兩年前接到的那起意外死亡案件不?”
我的腦子裡猛地浮現出一個男人蒼白的臉。那人被發現時,躺在家裡的浴缸裡,全身**,已經淹死很久了,整個屍身變了形,人慘白慘白的,肉全腫著,給人一種油膩又惡習的感覺。他的胳膊上劃出了傷口,還滲著鮮血。
新來的隊員當場就吐了出來。我抓著門框,忍受著那股強烈的腐爛氣息。而當時的章華在幹什麼呢?
我已經記不清楚了。
後來經過鑑定,判斷為意外死亡,很快就結案了。我親手把檔案封存在電腦裡,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過。可如今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喚醒這段記憶,我心裡或多或少又增添了疑惑。
“老大,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查下去。已經很明顯是自殺案件了,你就算查出背後的事情,又能怎麼樣呢?這些人一個個都說自己有罪,既然他們要贖罪,你為什麼不成全他們呢?”
我低下頭,玩著自己的手指,他的話還在繼續。
“我經常覺得很無力。有很多時候,法律上不能判罪,可實際上那些人確實做了傷人的事情。到了這種時候,是不是應該有別人代替上帝來懲罰他們呢?”
我嘆了口氣,打斷他的話。
“章華,記住我們是警察。”
他頓了頓,忽然一改那嚴肅的神色,猛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摸著自己的腦袋,把煙恩滅在一邊。
那環繞在他身周令我渾身不適的氣氛一掃而空,他彷彿又回到那個我所熟知的,總是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笑著的少年模樣。
“我也就隨口這麼一說,你那麼認真想嚇死人啊?”
我勉強擠出笑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章華,你媽媽的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別人怎麼說,也不會改變她在你心裡的樣子。再說,那個男人也死了,你也無從去查知以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不是麼?”
章華聳聳肩,不著痕跡地躲開我的手,點點頭。
“我已經知道了,那個男人和我媽沒什麼關係,就是以前的同事,偶爾上門來玩玩而已。”
他長長地嘆氣,又笑了笑。
“老大,我知道該怎麼做,謝謝你。”
然而面對他重新回到臉上那心無城府的笑容,我卻怎麼樣也無法應和此刻的心情了。
六.
我利用在局裡的關係,瞞著所有人,偷偷地把第一起自殺事件又調了檔出來。我把這幾件事情的記錄都放在辦公室裡,用鎖鎖上。
章華進來的時候看見過一次,調侃我是不是偷藏了不利和諧社會的玩意兒。我勉強對他擠出笑意,狠狠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事情已經開始逐漸明瞭。我相信以章華的聰明,他絕非無意跟我透露過去的諸多事情。我明知他想做什麼,卻無法自已地跟著他的腳步一點點往事情的深處走去。
這幾起自殺事件的受害人都有同樣的共性。他們健談,開朗,左右逢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並且都用各種方式留下了最後的相同的遺言。
我將他們留下的紙條放在一起仔細研究,那力透紙背的筆跡總讓人覺得十分疑心。
我開始著手調查他們之間的聯絡,並非現在,而是過去。
很快我理出了頭緒。
第一起自殺事件發生前幾天,受害者與人發生爭吵,因為他的快件莫名其妙丟失了。這本來是一件小事。可當我親自跑了一趟弄清楚他究竟丟掉了什麼時,心情卻沉重的怎麼也無法舒緩。
那是一份他親筆起草的協議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的字跡。也就是說,無論是誰偷走了那份協議書,都可以用很簡單的方式,重新組合,然後印出一封完美無缺的遺書。
第二起自殺事件就更簡單了。死者本身做的是做會計的,賬目繁雜,要找到對不起三個字簡直易如反掌。只要偷走她的舊賬簿,照樣描三個字,再製造一場大火,把事先已經燒得差不多的紙條渾水摸魚放進去,就可以完美地讓人覺得這是一場自殺事件。
再加上我瞭解到,這個死者平時非常摳門,津津計較,每一分錢都算得很清楚。一個對自己的財產如此著緊的人,是不會突然花錢請人出去看演唱會的。唯一的解釋就是,這也是凶手一箭雙鵰的伎倆。既讓人覺得死者是決意去死並且不連累大家,又避免了誤傷無辜。
到了第三起事件,我相信這次凶手親自介入了過程。這次他沒有人受害者留下任何的字條,而是直接使他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婆,然後從房頂上跳了下來。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一點,凶手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呢?
我在紙上畫了個問號,取出另外一疊資料。那上面詳細地記錄了我這些天查到的東西,而有了這些,凶手是誰,動機是什麼,已經清晰地浮出了水面。接下來需要做的最後一點事情就是求證了。
我按下檔案,揉了揉發硬的後頸。章華又探頭探腦進來,丟給我一罐咖啡,大咧咧地坐在我對面,腳一翹放在了我的公文桌上。
我皺著眉把檔案收下去,鎖在櫃子裡。他的目光隨著我的動作移動,很快又滑開回到我的臉上。
“老大,還在查?”
“嗯,差不多有頭緒了。”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一頓,又淡淡地鬆開。他將咖啡罐放在桌上,瞅著我的眼睛。
“說說看?”
我聳肩,往前傾身,注視著桌上放著的那個相架。
“雖然我不清楚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可他們的聯絡我是找到了。他們原來都是同一個企業的員工,後來企業垮了,才三三兩兩重新搬家開始了新的生活。”我一頓,仰頭喝了口咖啡,很苦,“而且很巧的是,他們過去都住在同一個地方。我仔細查了下,後來搬到這個地方來的人,和他們一樣的還有一個。”
章華低頭又喝了口咖啡,就像沒聽清那樣漫不經心地追問了一句。
“難道你懷疑那個人也會自殺?”
“對,也許他們之前都做了什麼虧心事,現在被人追仇,所以才一個接一個這麼奇怪地死了。我們必須在凶手下一次行動之前把這個人保護起來。”
章華哦了聲,低下頭去喝了口飲料,又勉強擠出個笑容對著我晃晃腦袋。
“老大,那你知道那人現在在哪裡不?”
我往前傾身,剛想告訴他,忽然頓了頓,又坐回去。
“不行,現在還不能說,時機不成熟。”
“難道你準備自己去保護人家?多個人多個幫手,來吧告訴我。”
我固執地繼續搖頭,探手摸了摸上好鎖的抽屜,起身走到他跟前,攬住他的肩膀把他給拖出房去。
七.
我瞞著所有人查到的資料裡,當然還包括章華媽媽的事情。很多年前,章華離開學校那天,是我去火車站送的他。
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模樣,一臉輕鬆愜意對朝我揮手,之後一言不發轉身上了車。
我那天在站臺上狠狠地抽了幾支煙,一直到煙盒裡空無一物,被我棄置在垃圾桶裡。我目送著那輛火車離開。那時我是真心以為我再也見不到這個兄弟了。
誰知道他會突然回來,還會發瘋了似的補齊缺掉的那麼多門課程,還用很優秀的成績畢了業。在我的認知裡,他從來不想當警察。非要說的話,他更願意去當醫生。
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改變了他。
在調查的日子裡,我藉故出了趟差,跑到章華的老家。我跟人提起這個名字時,很多沒有離開的老人還對當初發生的事情記憶猶新。可在小城裡待了兩天半後,我卻找不到任何願意仔細把事情告訴我的人,他們彷彿都努力避忌著某個話題。
我以為自己就會這樣無功而返。但就在我將要離開的那天,我遇到了一個跛腳的老頭。
那天夕陽正傾,把我的背影拖得碩長。我揹著包有些頹然地往小市火車站方向走,經過章華的舊居,不由得抬頭看了幾眼。
再等我轉身時,身後已經站了一個老頭。他的臉色蠟黃,手足乾癟,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往一邊傾斜著。
就在我盯著他看,揣摩他心思的當口,他一瘸一拐對著我走過來,帶著濃濃的煙臭味開口。
“你就是那個來打聽章華事情的人?”
我猛地精神起來,趕緊對他點頭。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上他。我們並肩走了一段路後,來到一棟居民樓下。
老頭拖著腿坐在樓梯邊上,摸出菸袋點上火。
“章華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很爭氣有出息。”
他的話為我們的沉默破了冰。接著他跌跌不休地訴說著章華的生平往事。我耐著性子仔細聽,直到他話鋒一轉,轉到章華媽媽的死上。
“他媽媽是鄰居發現的。人已經不能看了,都臭了。房子裡全是蒼蠅蚊子。警察進去都吐了幾個。看熱鬧的人回來說,已經認不出來的。裡三圈外三圈都圍滿了,我們這種地方哪裡見過這陣勢。後來我火急火燎地通知了章華,他當時已經接到警察的信了。他說要回來,那語氣平靜的很不正常。我當時就知道遭了。章華這孩子最孝順他媽媽,有什麼東西都嚷著要回家給他媽。當初章華從回來到離開,沒有流一滴眼淚。大家都以為這個孩子傻了。可就在他媽媽的追悼會上,他忽然站起來,大聲對著會場裡的人吼了起來,說他媽媽不是自殺,是他殺的。”
老頭平靜地訴說往事,我慣性掏出本子正準備記錄,老頭忽然按住我的手,要我專心聽他的話。
他說章華當時那聲吼引起了軒然大波。整個會場安安靜靜地,幾十雙眼睛全部釘在他身上。老頭嘆著氣,把煙桿往地上磕了下,砸吧砸吧兩聲,沒能吸出味來,又放在一邊。
“那孩子跟瘋了似的,一雙眼睛瞪得血紅,嚇人得很。”
“後來呢?”
老頭眯著眼睛舒展雙腿,換了個姿勢坐著,繼續搖頭嘆著氣。
“還能怎麼樣?說歸說,警察都結案的事情,就是蓋棺定論了。那孩子聽說後來天天往警察局跑,日子跑長了,人家都煩他。好心點的躲著他,那種脾氣壞的,直接拎著他的領子往外丟。光我看見的,就有好幾次。”
我心裡沉下去,轉頭從包裡摸出那三個死者的相片,堆在老頭跟前。
“大爺您看看,這幾個人和章華有什麼關係?”
老頭接過照片,遠遠地拿著,眯著眼打量了半晌,拍拍腿。
“這幾個人啊!章華和他們都有過節。”
“您說給我聽聽。”
老頭清清嗓子,用一種悠長的語調開口。
“當初章華的媽媽自殺,可能和這些人都或多或少有點關係。你知道,他們原先都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彼此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章華家爸媽離異,都靠他媽媽一個人把他拉扯長大。可一個單身女人要怎麼撫養孩子呢,所以總有謠言說,他媽媽外面有靠山。咱們這些小地方,風平浪靜的,誰都希望來點刺激的事情。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後來就都走了樣,甚至有人說他媽媽這邊靠著一個男人,拿了別人的錢,那頭又去帖小白臉。我看見他媽媽和這些人吵過幾次,吵得還挺凶,有一次甚至上了手。這樑子接下了就不好解開,那些人變本加厲地四處去傳。弄到後來,還說要給章華的學校告狀去。其實說真的,這些都是氣話,就算你真的傳過去了,又有誰會理呢。可就因為這個事情,他媽媽的姻緣也被蹉跎了,他媽媽還信得真真的,可能一時想不通,就真的開了煤氣。”
雖然我早已料到事情的大概,可從別人嘴裡複述一遍時,那種憤怒和無奈的感覺還是壓過了我的理性。
我狠狠地跺了一腳,把煙摔在地上。
“太過分了!”
老頭拍拍我的肩,像是安撫我的情緒那樣,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
“過分的還在後面。章華回來之後,他媽媽已經差不多不能看了。警察局的人讓他去認屍。當時還是小孩一個,自己跑到警察局去把他媽媽給領回來,鐵青個臉,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還癟著嘴擠出個笑容對著我說爺爺好,我回來了。那時候我簡直不敢看這孩子,他那表情太慘了,又慘又滲人。”
老頭說著,彷彿回想起了當初的章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您繼續說,章華和那些人都有什麼過節?”
“後來在他媽媽的葬禮上,其實章華一直忍著,但也不知道那些人怎麼回事,可能覺得他是個小孩沒什麼威脅,而且平時嚼舌頭也說習慣了,所以完全不顧及的在章華跟前把話都抖落了出來。我親眼看到章華一直悶著不出聲,到了追悼會最後,突然跳起來壓在其中那個人身上,一拳一拳地揍。大家都沒想到章華看起來挺瘦的,居然那麼有力氣。好不容易把他拖開了,他嘴裡還嚷嚷著要報仇。追悼會結束了,等他媽媽也下葬了,他還是沒離開。一心一意找線索,天天在這裡轉悠。那幾個人被他弄得疑神疑鬼的,後來聽人家說,章華還跑到警察局去舉報者幾個人,說是他們害死了他媽媽。但你想啊,就算大家都知道人言可畏,但真的法律上哪有這種判法。再說這小地方,人人都想安樂,警察們最後乾脆在門口貼了告示,說不準章華靠近。為了這些事,那幾個人還聯合起來把章華嘲笑了一通。”
“章華呢?揍他們沒有?”
老頭搖頭,重新撿起那口菸袋,眯著眼睛注視著自己蒼老的指節。
“後來章華突然又走了。只是他走之前,把家裡的房子啊什麼都賣了,拿著錢把認識的人都請去吃了一頓飯,也包括那幾個人。大家都以為他想通了,那幾個人還上去想和他敬酒。誰知道吃到了最後,章華把酒杯一傾,酒撒了一地。他說是為了祭他媽媽。當時飯店裡靜了很久,章華倒完那杯酒後,把杯子往地上一砸,接著那雙眼睛就盯著天天嚼他媽媽舌根的幾個人,把人家的名字挨個唸了一遍。念一個就說一句,我以後會回來找你的。等他說完了,那場飯局也算攪黃了。章華卻沒事人一樣又坐回去胡吃海喝起來,當天還喝醉了酒。我怕他被人家報復,趕緊把他搬回家裡。但第二天早上等我醒了,他人已經離開了,只在我枕頭邊上留了一封信和一點錢。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老頭一口氣說完,又開始拼命抽那鍋無味的煙。我沉默了,開始質疑自己這次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大爺,您有章華當初那封信麼?”
他點點頭,起身回到屋子裡。過了會兒,他跛著腳出來,把信交給我。那信在菸酒的薰染下已經變得斑黃。章華的字跡很清秀地印在上面。
謝謝您,我不會忘記的。
只有這麼一句話。簡短的就好像那幾封遺書一樣。我跟老頭說了聲謝,正起身準備離開,老頭忽然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章華那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這麼久,這是他第一個問題。我心裡咯噔一下,有些沉甸甸的說不出來。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又將手哂哂地放開,狠狠嘆了口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啊。這孩子,造孽!”
就在那一瞬,我幾乎就想放棄所有的事情了。放棄調查,放棄那更可恥的目的。可到了最後,我心中那一塊苟且的地方佔了上風,我擠出笑容,跟老頭說了聲再見,接著頭也不回地,就像逃命那樣,離開了這個地方。
八.
今天我刻意提前下了班,當著所有人的面打著哈欠說自己老了,腰椎間盤突出,需要出去做個理療。
章華送我到門口,一雙眼緊緊地盯著我問哪裡不舒服。我心裡依舊猶豫著,我實在不想在接下來的場景裡和他碰面。
就在章華說自己要加班,轉頭要進辦公室時,我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將那封從老頭手裡拿來的信塞給他。
“章華,前兩天有人寄信給你,結果寄到了我這裡。你看看。”
章華接過信,嗯了聲,也不回答我,扭頭回了局裡。我良久地看著他的背影,就像我當初送他走時那樣。
我口乾舌燥,渾身像火燒一樣。我突然很想抽菸,可就在我摸遍全身時才發現,我已經把煙戒掉很久了。
是啊,所有的事情,過去,都已經很久了。可為什麼我還一直會夢到那個眼角帶著淚水,對我說謝謝之後,就義無反顧跳下高樓的女孩呢?
我來到預先佈置好的地方。那房子位於鬧市,交通便利。我跟房東租了半個月,他甚至沒要求看我的身份證。
我坐在窗臺上盯著樓下的車水馬龍。
在這個角度上,我無法抑制地又回想起了那個跳樓的姑娘。十四歲,多好的年紀,就因為我的急切,讓她再也無法回頭。
很多事情彷彿都是這樣的套路,這世上從來沒有自然變直的船頭也從來沒有可以被人撞穿的南牆。
我撩起窗簾的一角往下看著。
當時那個可惡的記者也許就是從這個角度俯瞰著急匆匆地跑來的我,眼裡也許還充滿了鄙夷和貪婪。
他不該招惹我的,就好像他當初不該去招惹章華的媽媽。
去見記者之前一個月,我已經對他起了殺心。我是一個優秀的警察,換而言之,我擁有優秀的觀察能力。他訛詐了我三次,只通過三次,我已經大致明白了他的生活習慣。
比如他真正的居住地是城北的廣場,但是為了避免被我跟蹤,每次會提前一個小時出來打的,滿市兜一圈風。然後在拿到錢之後,會重新打的,出去花天酒地一番。
比如他生活極有規律,近乎於一種偏執的病態。所以他每次約我都在下午兩點二十,同一地點同一方式。我去見他時,他總喝著同一種咖啡,坐在同一間咖啡廳的同一個位置上,用同樣令人厭惡的笑容對著我。在拿到敲詐得來的錢後,他會回家泡在浴缸裡,滿足地一張一張細細地數。儘管我相信他自己並沒有發現這些事情。
再比如他的好惡分明,喜歡吃甜的厭惡辣的,喜歡人多厭惡人少,喜歡往咖啡杯裡放三勺糖討厭多一點也討厭少一點……
我說這麼多的意思是,我很快知道了,這個人對花生的味道過敏。這個世界上的疾病有很多種,但有一種是最痛苦的,那就是食物過敏。因為你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誤食了什麼,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在他第四次找我要錢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勉勉強強地答應了他。他依舊從我這裡得到了滿足的快感。
可他不知道我在答應之後,便驅車去了他家所在的地方。我在他的樓下等了整晚,直到他從房間裡關了燈出來,在樓下叫了輛計程車,開始他例行的兜行。
我躡手躡腳上了樓。可能因為我的相貌過於正直,迎面和我對上的人沒有一個懷疑我的身份。
我摸出早已做好的*,大大方方地把他家的門開啟,閃身進去。
我注意不在地板上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跡,也不去碰他的任何東西。我徑自進了他的浴室,找到那瓶他最常用的沐浴液,把早已準備好的花生醬擠進去。
接著我同樣往他的浴鹽,洗髮水,還有浴缸裡分別弄上了富含花生的產品。我的機會只有這一次,所以我還做了另外一個準備。
我將那把備用的尖利的刀子藏在褲兜裡。很小的一把,上面曲折地佈滿了紋路。這是章華在第一天進警隊時送給我的,說是他媽媽買來給他防身的東西。可這樣的刀子最容易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放血乾淨利落,就算最好的醫生也沒辦法搶救。所以比起防身,它更像一種凶器。
等我做完這一切,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不想遲到引他懷疑,趕緊從房子裡退了出來。
在門口我遇上一個老太婆,她眯著眼睛盯著我看,那目光緊緊地跟在我身後,不管我怎麼壓低帽子,也無法避忌那種刺骨的恐懼。
我趕到和記者約好的地方,將錢遞給他。他照例心無城府地笑著數了數,放進一邊的口袋裡,接著拍拍我的肩開口。
“謝謝了,人民的好警察。”
我擠出笑容對著他,他聳聳肩,起身離開。走了沒兩步,又回過頭來,對我開口。
“我會分點錢出來,買點冥紙替你燒給下面那姑娘的,你放心。”
那一刻我差點摸出刀子直接插進他的喉嚨。他心懷惡意地盯著我的臉色又青轉白,這才又高高興興地走出店去,招手打了個計程車。
我一直坐在店裡沒有動彈。服務生把賬單遞給我,我摸出錢包抽了信用卡給他。
他有些好奇地看著我問,先生,您笑得這麼開心,是有好事情發生嗎?
我聳肩,起身拍了拍他的胳膊。
“不是有好事發生才笑,因為笑,所以有好事發生。”
他似乎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也無心解釋。出了咖啡吧,直接開上我借來的那輛破車,兜了兩圈,直接停在了記者家的樓下。
我安靜地蟄伏著,一直等到傍晚,那人的計程車終於出現了。我往下躲了躲,避開他的視線。他偏偏倒倒地從車裡出來,司機一臉不耐煩地扶著他,把他帶到樓下,接著從他話裡掏出錢包揣上,頭也不回地將車飆了出去。
那個可惡的傢伙坐在樓梯上嘻嘻地傻笑了片刻,接著抓著扶手一搖一擺往他家裡走去。
他那樣子讓我有些擔心,害怕他會突然打破了以往的好習慣,讓我的計劃功虧一簣。我緊張地摸上腰間的刀子,在看見他家燈亮起來的那一刻,一個弓腰跟著竄上樓去。
我躲在他的門口的樓梯死角里坐著。我數著時間,差不多過了一刻鐘後,我摸出鑰匙,開門進去。
小刀在我的口袋裡發出一種嗚咽的聲音,我不知那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發生的情況。我口乾舌燥,一步一緊,走到浴室門口時,裡面傳出的撲騰的聲音就像一隻大手,緊緊地揪住了我的心臟還有我的頭皮。
我甚至覺得我的頭髮在那一刻全都豎了起來。我拼命嚥了口口水,推開那虛掩著的門。
人影在布簾後掙扎,垂死的動作好像被人扼住喉嚨,使勁擠壓的鷓鴣鳥。我猛地撩開簾子,就在那一瞬,那個一直像無腳藤蔓般桎梏著我的傢伙,此刻正一個跟斗翻出浴缸,渾身通紅地在地上掙扎,蠕動,那動作就像破爛的蛇皮口袋。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他困難地抬起頭看著我。
他的臉已經變形了,迅速脹大的小紅疙瘩把他的五官擠在一堆。它們從內而外侵蝕了這個人的身體,擠佔了他的喉嚨,食道,氣管。他無法呼吸,兩隻手死死地抓著脖子,上面已經被他抓出了一條條的血痕。
他昂著腦袋對我發出嗚嗚的聲音。我直到他在向我求救。
我脫了鞋,走過去。我的手上帶著膠質的手套。我彎下腰,夾住他的兩個胳膊,把他重新翻回浴缸裡。
噗通一聲,他栽了進去,浴缸的水濺出來些,把我的上衣弄溼了。
他用力地像要對我說什麼。我隨著他的目光轉頭看過去,一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藥瓶。我不禁笑出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天真,到了此刻還幻想我會拯救他的性命。
於是我在他驚恐的目光中,拿起那個瓶子,開啟,不慌不忙地把所有藥片當著他的面,一顆不剩地倒進了下水道的出水口裡。
那瞬間他就像生命被人抽走了似的癱軟下去,只是仰著頭使勁張著嘴喘息。我俯身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眸子裡有一種名為絕望的東西。
我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緩緩地壓進水裡。
他似乎已經被疾病奪取了所有力氣,稍微扭動了片刻,便乖乖地躺進了池底。
我蹲在浴缸邊上,渾身脫力。我良久地注視著他瞪圓的那雙眼睛,直到裡面最後一絲光彩消失。
我第一次殺人。儘管在學校裡,我的模擬搏鬥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裡有東西悄然流逝了,可我說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
事後我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房間,確定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再倒退著離開了房間,鎖上了門。
我開車離開,回到家裡。那把刀子被我隨手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我閉上眼睛躺在**,靜靜地等待他被人發現的那一天。
三天後,警局的電話響了,他的屍體被人發現了。
我帶隊重新回到現場,看著那具幾乎當場就被判定為意外死亡的屍體,看著他被人打包帶走,就像沒用的廢物那樣。我親手封上了他的檔案,丟進證據室的底層。儘管我心裡一直存在某個疑惑,我當時離開時,他身上分明沒有任何的傷口。可這些都無所謂了,他死了,鑑定結果出來,我曾經以為這件事情就此結束了,儘管我晚上依舊會夢到那個滿臉淚痕的姑娘,可我在夢中已經不會再去恐懼。
可現在,事情又複雜了起來。
如果章華早已知道這個傢伙就是當初糾纏著他媽媽,最後還害得他媽媽自殺的男人,為什麼他會一直一聲不吭,到這個時候才突然告訴我呢?
他究竟在打著什麼算盤呢?
我煩躁地撓撓頭,把煙丟在地上,踩滅了。窗外的車流不息,我聽見樓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很快,門響了,章華來了。我緊張起來,咬著牙偷偷把藏在窗簾後面的棍子往裡挪了挪。
我給過他機會了,明示暗示,讓他不要偷我放在櫃子底下的東西。
他沒有珍惜這一切。
這都是他自找的,與我無關。
九.
開門之後,我迅速地閃到一旁。章華走進來,並沒有像我預料中那樣對我動武。瞬間我便明白,他早已看穿這是我給他下的圈套。
他叼著煙,左右看了看這間房子,來回走了兩圈後,甚至回頭對我笑著開口。
“老大,這裡環境還不錯,你的功夫挺到家,我差點就被你騙了。”
我生硬地擠出笑容迴應他,往後退了一步,關上門。
“知道是陷阱你還來,你是想自首嗎?”
章華眯著眼睛看著我,那絲輕鬆的表情從臉上淡下去。
“老大,你為什麼非要查下去呢?我說了那麼多次,這些人都是壞人,死了就死了,為什麼一定要找到真相呢?”
我咬緊牙,上前一步。他身後的窗子開得很大,風倒灌進來,忽然讓我覺得很涼。
“你是警察,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情?我知道你媽媽的情況,我親自去查了。可說到底,她畢竟是自殺的,你這就叫遷怒!章華,我給過你機會了,你為什麼一錯再錯,非要逼我親手抓你不可?”
章華的表情更僵了。他緊緊地抿著嘴看著我。我往前又走了一步,嘆了口氣。
“另外兩個人的死亡我已經大概弄清楚了原因,可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殺掉那第三個人的。你是怎麼讓他自己跳下來的?凶器是什麼?”
章華的臉色一凝,生生地擰出個彆扭的笑容,看得我有些發憷。
“我可沒讓他跳下來,我只讓他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至於凶器……我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凶器不一定是看得見的東西。你知道麼,最好的凶器是流言。”
我咬緊牙,緊緊追問他。
“你當時說了什麼?”
章華冷哼一聲。
“我只不過去他兒子在的幼兒園,偷偷錄了段音,剪輯一下,變成他兒子喊爸爸。接著我站在樓下放給他聽。他嚇得六神無主,我再稍微威脅他說我已經監控了他的手機,只要他給家裡打電話,我就放過他的兒子。那個笨蛋居然相信了我的話。還真給他老婆打了個電話過去。”
說到這裡,章華吃吃地低著頭笑了起來,很愉快似的捂著肚子。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吩咐他爬到手架的最高一層,就在他探頭想要看他兒子的時候,我用一面鏡子往上反了光。他的死完全是一場意外,是自殺,就和我媽媽一樣——”
他忽然拖長了聲音,我心裡猛地竄起不好的預感。我偷偷又瞥了一眼那根藏在窗戶後面的棒子。
“你還沒回答我,你為什麼知道是我給你布的陷阱,卻還要來。”
章華面無表情地瞅著我,我渾身的肌肉繃緊,他探究似的仔細打量我半晌,忽然又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微笑。
“那你呢,老大你為什麼又非要查這個案子?難道你真是想要為那些人伸冤嗎?”
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一刻我的雙膝打顫,幾乎無法支撐我的身體。我的臉色一定蒼白難看,而章華的臉上,那抹笑容開得越來越盛。
“老大,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那個記者的事情嗎?”
最後的話語好像重磅的炸彈響在我的耳邊。我的牙關發抖,涼風灌進我的胸腹,發出空洞的聲音。
“當初我第一個找到的就是那傢伙,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在我準備上門找他算賬的時候,會看到你。”他舔舔嘴脣,轉身走到窗邊,把窗子開得更大了些,趴在窗臺上往外看著,“我跟了你很多天,發現你一直在研究他。我當時已經猜到事情不對勁了。我去找了下資料,發現報道當初那個跳樓女孩事情的記者就是他。後來又到你和他見面,我終於看到你每次給他的居然是現金。我猜他一定是用女孩的事情威脅你。老大你這麼注重自己的名聲,怎麼可能讓這種事情破壞你的計劃。後來我跟在那個傢伙後面,看到他回家。我居然發現你跟我借的那輛車子就停在他樓下面。我躲在外面看,後來你下樓來,身上溼著。開著車匆匆忙忙就走了。我趕緊上樓去看了一眼,後來的事情你應該就知道了吧。”
他一口氣說完,瞥了我一眼,忽然丟了個東西在我腳下,接著又轉回去。我將腳下的東西撿起來,那是一把刀子,曲折的刀面,殺人時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我哆嗦起來。
章華也不回頭看我,繼續俯瞰著窗外的風景。我的雙手握成拳頭,我盯著他的背影,靜靜地等著他的要求。
“老大,不如我們做個交易,你別再查下去,我也不會把這個事情說破。咱們做一輩子的好兄弟,怎麼樣?”
我慢慢走過去,在離他一米開外的距離停下。他沒有注意到我,依舊沉浸在夜風的吹拂下。
他不知道我最痛恨被人威脅,不管是誰都一樣。
他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繼續查下去,因為只有繼續追查真相,我才能把記者的死徹底轉嫁到他的頭上。
我不會允許這個世界再出現任何一點對我不利的訊息,而不是因為什麼可笑的是非觀念。章華他一直不知道我的心思。
這樣很好。
這樣最好。
我衝過去,狠狠用力。下一秒,章華的身子就如同一片碎紙那樣飄出了窗外。
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回頭看我一眼,可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和當時那個女孩一樣,又錯愕又恐懼。
我不知道下墜的時間夠不夠他把這一切想清楚,可當做完這些之後,我很快在自己胳膊上紮了一刀,就用剛才他摸出來威脅我的那把小刀子。
接著我撥通了警局的電話,那頭響起來之後,我用嗚咽的聲音開口。
“章華,章華是殺人凶手……”
尾.
呼嘯的警笛從遠而近賓士過來。我靠著牆坐在地上,直到隊員們破門而入,帶著驚詫的神色將我扶起來。
我哭得幾乎脫水,使勁嘶吼著章華的名字。
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所以看到我的表情,沒有人產生絲毫的懷疑。
我被人攙扶著下了樓,來到已經變得冰涼的章華身邊。我簡單地包紮一下傷口,章華的屍體邊已經拉起了黃線。
我跪在地上,痛苦地錘著地面,不情不願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將那把刀子遞過去作為證物。
事情明瞭了,所有人都知道是章華做了這幾起案子。
我慢慢起身,有些頭暈。可能是剛才哭的時候太過用力,導致大腦缺氧。
就在我準備離開之前,忽然身後的隊員開口叫住了我們。
“遺書,看,章華還寫了遺書!”
我一愣,猛地顫抖起來。竊竊之語響起,不絕於耳。
“怎麼會寫遺書?不是意外掉下去的嗎?”
“對啊,好奇怪,難道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死?”
“他怎麼會知道自己要死的?又不是自殺。”
“是啊,快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血液彷彿瞬間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癱坐在地上。在他們看完章華所寫的東西后,所有人面帶疑惑地,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還想擠出笑容,可我的嘴角僵硬無法動彈。我親眼看見他們從章華的懷裡摸出一個小小的錄音筆,還有一把和我用來刺傷自己一模一樣的匕首。
我知道那裡面錄了什麼。章華也知道。
我還知道這把才是真的小刀,是章華在進警隊第一天送給我的,是我準備用來殺掉那個記者的小刀,因為上面染著我的指紋,還有那個記者的該死的血跡。
章華還知道,自己的仇已經報完了,他原來早就不想活了。他今天來做了兩手準備,他給過我機會了,也準備好了要去贖罪。所以他不怕死。
他早就明白了。
是我不明白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