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信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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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信 天
一.
“宜,過來接電話!”
“誰的?”
“羅先生!”
我自廚房跑出,滿手奶油。隨便往衣服上擦了擦,留母親在身後嗔怒道:“女孩養成你這樣的,還不如生個男孩!”
我兀自關了門,悶一聲笑在胸口,對他說:“喂,羅先生,外出風流那麼久,居然還沒忘記我這個山野小妹。”
那頭的聲音安靜,淡淡應了聲,似沒睡醒。
我繼續笑,用腳踹了門關上,又惹得母親一聲驚喚。
“喂喂,在美國現在幾點?”
“美國時間和國內對半。”
我抬頭看看,掛鐘指著下午三點半,那他那裡該是凌晨了。我還記得信天的習慣,到了夜裡三點必定是醒一次,喝點咖啡,然後倒頭繼續他的大夢春秋。
誰說的咖啡提神,信天心裡從沒這樣的概念。
他現在醒來,或許是覺得太久沒有與我聯絡,心中愧疚,所以才偷閒打個電話過來。我不怪他。
“信天,我的開學典禮你不來參加,非得留那麼大的遺憾給我,是什麼意思?”
“我忙。”
“那你幾時回來?”
“再說。”
“不要耍帥。”
“我累。”
“累什麼累,陪我聊天,這裡的生活枯燥,實在憋悶得慌。”
“好。”
我清嗓。
“你不在,我連晚上散步的習慣都已經丟掉。”
他似一驚,這才回神,“為何?”
我抓緊了時間向他大倒苦水,道:“因為你不在這裡。”頓一頓,不給他機會喘息,接著道:“看看,你養成我如此懶惰的脾性,今後嫁不了人可怎生是好?”
他一笑,溫溫和和的道;“小孩,難不成你認識我之前都四肢爬行?現在自己懶了,卻又來怪我。”
我一驚,笑罵道:“為人師表,怎長出恁毒一張口!”
信天是我的老師。
高中老師,大我十歲的男子,渾身乾淨不惹塵埃。
喜歡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吸菸,然後面對整班的渾小子大講少年吸菸的壞處。
我很喜歡信天,包括他這些故意裝出來的姿態和手指中清淡的菸草味道。信天常說我不像他的學生,太過玩劣,他沒那本事馴服。所以還是做朋友的妥帖。
我對他的言論曾經很是不以為然。
那時我方年少,高中初進的小孩,愛情小說也是讀的,卻很挑人。除了師太的文字,其餘很少涉獵。
信天是我們學校實習的老師,做不長久,只因年輕模樣端正,便引得這學校女生好奇。傾巢出動的去看他,回來小聲議論幾次,就當了課餘的談資。
我也是聽的,只是沒見到,心中有些微弱的好奇,然後又轉身去啃那些陳年久書。
那節是他的課,教的力學。物理這樣的玩意一向不懂,也沒什麼興趣。我心裡經緯分明,理科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該男人來做的,我還不願少年脫髮。
埋頭埋到膝蓋上,這一章說的是連環和老爺對話,老爺說,若你愛一個人比她愛你多,怎麼辦?
我冷笑一下,翻頁。
待到腳步聲近,我尚未來得及反應,腿上攤開的書本已經不翼而飛。
周圍有些細小議論的聲音,多的是驚慌,少的是同情,這地方的人個個與我類似,薄涼得厲害。
信天徑自從我手裡取了那小冊,隨意翻翻,便面帶驚訝的道:“你這年齡的女孩,多是不讀亦舒的。”
我抬頭,沒戴眼鏡,眼前有些渾綽的影子。書看得太久腦子麻木,一時忘記還在上課。
於是橫眉一條過去,瞪瞪他,略帶挑釁道:“阿伯貴庚,閒得來管我這小女生的事情。”
猛的安靜,四圍吸氣聲起。我心中一沉,想到母親再次坐進教職員辦公室的模樣。
他卻沒再多說什麼,將書還我,點頭,似乎是笑了笑,道:“我那個時候,上課多看的武俠。金庸古龍還有溫瑞安的,恨不得一齊讀完。”
有個女生大膽,跳站起來問,“那老師,你學業是怎麼兼顧的?”
他微微一笑,道:“多虧了這爹孃贈的腦子,看一遍就可記得,少廢了不少功夫。”
我側耳去聽,窺得周圍男生不屑的笑,道:“不過讀研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就知道在高中生面前顯擺,了不起。”
我破天荒的對他開口,問:“他大我們多少?”
那男生顯然是一個愣神,道:“大約十歲。”
“哦,二十六。”我掐指一算,年齡尚可。這樣的歲數不囂張不行,半生不死的做個老頭謙遜模樣,活活叫人笑話了去。我容忍他的暗自褒讚。
下課後我收拾迅速。時間寶貴青春無價,怎可這樣隨意浪費。前一隻腳出門,後一耳便聽到同桌的女生道:“宜,羅老師請你去一下。”
冷笑,扯了扯嘴角。還以為什麼豁達師父,一樣興這種座談聊天所謂知心的活動。我對他印象大減,分數扣零。
甩一下書包提了,斜目過去問:“哪裡?”
“足球場。”
信天那時穿的白色衣服。我對顏色一直**,而他又穿得如此適當,我便多看了幾眼。
直到他轉身,盯了我,嘴微微向旁邊點了點,道:“站著可累,坐。”
“是的,老師。”我道。
他愣了愣,旋而笑出聲來,道:“你還知道我為老師。”
容忍。點頭。我是乖女孩,不願惹些過多是非。
“算了,看你表面對我尊敬,心裡還是排斥的。”他揮手,坐直了身子,輕輕向我一側靠了靠,猛睜大眼睛道:“你抽菸?”
我臉一燒,忙的朝後縮了縮,打算裝傻到底,反道:“沒有啊?”
“胡說。”他沒有生氣,只是皺著眉上下打量我,“我的鼻子最靈,十里外的煙味都可聞到,何況你坐得如此之近。”
“我不抽菸,抽菸的不是好女孩。”我笑一笑,憋著氣。
“還在騙我。”他也笑起來,“聞得出你不是常年抽的人,只在髮梢有點淡淡的味道,回去洗了你父母應該聞不出什麼。”
“我沒有父親。”
“是麼,我也沒有。”
我對這樣的談話感覺困頓。他這人心思活絡觀察敏銳,一個不小心就被他刺探出心裡的祕密。我有些被看穿的不快。
“老師還有什麼事麼?”
“無事。”
“那我走了。”
“坐著。”
“為什麼?”我一橫眉,“放學後若無正當理由,我有權回家。”
他微微瞥我一眼,略帶諷刺:“你們這代人什麼都講自身權利,成了精。”
“權利天賦,必須分毫不剩。”
“你適合去美國生活,那裡的人動不動便遊行示威,遇上我今天的情況,指不定鬧到什麼程度。”
“你去過美國?”
“將去。”
“去做什麼?”
“讀書。”
我愣一聲沒憋好,笑了出來。他看著我,目光和藹道:“笑什麼?”
我大膽道:“好一副相貌,年齡正茂的,何苦把自己困死在牛頓裡面,還大老遠不辭辛苦的越洋求學。”哼了哼,從鼻下發出一個詞:“國家棟梁。”
他倒不惱我。
“你這小女孩嘴可毒,也不怕我這老師。”
“你只是來實習而已,我未做錯什麼,你可拿我怎樣?”
“不錯。”他想了想,忽而面色凝重的看我,道:“不過煙還是不抽的好。”
“老師不也抽菸,薰得滿身菸草味道,真當自己粗獷美。”
“我是大人。”
“我亦不小。”
“可惜尚未成年。”
“那好,等兩年後我年到十八,天天叼了煙到你面前炫耀。”
“抽菸的人多是心中煩苦,你不過是好奇心起,多幾次就知道厲害。”
“你怎知我心中無苦?”
“你怎知我不知你心中無苦?”
我啞口。恍一眼過去他長相清瘦好看得很。他兀自笑笑,彷彿自得。
“丫頭,多兩個你這樣的學生,全天下老師皆要辭職。”
“那多好,等你回來慢慢挑選,正好學以致用。”
新進的大學環境優雅。政府花了大價錢在郊區墾荒,栽種出這麼一個人工花園。圈了學生在其中,目的並沒什麼改善。
我進校那時是壓底的分數,叫母親多日來擔待了不安,始終有些愧疚。
修的是英國文學,然後自己副業攻讀中國文學。傳說中都是輕鬆無憂的專業。聽說我選這些,同學或多或少有些吃驚。說,你物理次次近乎滿分,這樣浪費豈不可惜。
我但笑不語。
物理滿分非我功勞,全賴信天一張嘴,天天老媽子似的唸叨。那時成績不好,每每吊著車。我是得過且過,自由散漫的習慣了,於他卻彷彿了不得的大事,整日見了我便唉聲嘆氣加搖頭,生生希望我回頭是岸。
嘆到後來,我見他就躲,躲無可躲時便裝傻忡愣。信天一雙眼盯了我,上下巡迴兩三次,只得放棄。我暗暗的好笑。
哪料他當晚便夾了公文包殺進我的房間,大咧咧一坐,笑對我的驚詫,道:“喂,丫頭,還不做題,真要等火燒了眉毛才來趕麼?”
母親端進上好的銀耳蓮子湯給我們,道:“好好學習,聽老師的話。”活脫脫似足教訓小學生。
我瞥信天一眼,他笑到內傷,卻依是表面無痕。
高手。
嘴扁一扁,我在臺燈下幽怨看他,“你來做什麼,怕我閒得無事想找些樂子?”
“學習。”
“不想學。”
“有膽出去對你母親吼一句,我便再不迫你。”
“少拿我媽壓我。”
“壓又怎樣?”
“手段陳舊,也不怕人笑話。”
“舊是舊了點,所幸有用。”他乖張跋扈的看著我,居高臨下。
我承認他知道我的死穴,一向不敢違抗母命。這點與他相同,所以他常說我倆同在天涯淪落,理應互相扶持。
信天家我去過兩次,每次均以求教學習為由。
他母親和藹,待人寬厚,卻偏偏在某些事上看不大開。比如信天的婚事。
他與我一樣,認為人生苦短,理應為自己而活。雖無談過,但我直覺中已將這個大我十歲的男子尊為知己。
他母親從不避我,或許是認為我年小無知,時常當著我的面對信天嘆道:“我在你這個年紀,孩子都有了兩個。”
信天對我苦笑,道:“時代不同,我尚是學生。”
我暗咳兩句,表示支援。
他母親又道:“前日來的黃小姐品性端良,卻不知你為何置人不顧,枉費了我的好心。”
信天沉默了會,然後道:“不適合,總是要分開的。”
他母親有些薄慍,道:“哪個女子和你相處又能適合,我這老人家只想抱抱孫子頤養天年。”
信天端的穩重,道:“會有的,會有的。”
他母親沒了話,轉而向我問:“宜,你年齡雖小,卻已很懂得些人情世故。你說,那黃小姐哪樣不好?”
我嗆了口,忙道:“好好,很好的。伯母眼光如炬,天下很難找到更好的女子。”
信天剜我一眼,我慌的閉嘴。
“還是宜說話貼心,不知當初怎麼生下你這個混小子,天天找氣給我受。”
信天拉了我沉默進屋,將他母親的嘆息關在門外,無奈看我。我對他吐吐舌,貌似憐憫的拍拍他的頭,道:“後生可憐,繼續努力。”
信天那個姓黃的女友的確不錯。我見過幾次,都是在課下時分。每每她來,安寧的等在教室外面。鈴響也不進,非挨著要信天解答完問題才靠上去。
十分溫順。
我卻有些不以為然。
作女子的,矜持為重,如此下去只叫人覺得信手可得,失了意義。我想,他們註定是長不了的,雖然想法無良。
我十七歲生日時拉了信天出門慶祝。學校里人只當我再次頭疼物理,卻無人曉得我與他相交密切,互為老友。
生日這天無論如何不能太過淒涼,總該找個貼心合意的人陪著才好。
信天倒也義氣,跟主任請了假,隨便扯個謊子,便與我前後腳出來,約在我家正下的小店飲茶。
他提出早已準備好的蛋糕給我,我內心無須感動。
很多事情已成了一種自然,雖然現代人生活中沒有無誰不可的神話,我卻依舊覺得信天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我為他,也自是如此。
那天是他第一次拘謹而嚴肅的找我談話,說起他目前在一起的黃姓女子,道:“她身材樣貌都算難得,可惜性格太溫,沒有稜角,反而不好掌握。”
我冷眼看他,舔掉嘴角蛋糕碎末,道:“男人可不都喜愛賢妻良母,娶回家放著燒水做飯帶小孩。”
他一愣,狠狠的剜我一眼,道:“你明知我違抗母命良久,就是怕被一張婚書綁死。又何必說話來氣我。”
我笑一笑,拍著他頭上我熟悉的位置,道:“少安毋躁,走一步是一步,戀愛這東西本就是給人耍的,難道你還真想結婚不是?”
那之後兩天,是黃小姐生日。
信天跟我說,處於禮貌,他還是應該多少去祝賀一聲。
我十分不滿,道:“大考在即,你怎能丟下我獨自風花雪月。”
他笑著聳肩,道:“你早已無須我的教導,要我出來無非是為了找些新鮮好玩,真當我不知。”
我一下來了氣,道:“好好好,你走好了,我將祝你們白頭不到老,在生不為同林鳥,在世不為連理枝。”
說完自己先是一笑。
看他,他忡愣怔住,然後臉色一紅,道:“丫頭,幾天沒說,才發覺你這嘴已磨成雙刃刀片,說句話出來颳得人好生疼痛。”
他還是去了。
那天大雨磅礴。我坐在窗前百般無聊,想了想,想到他竟棄我選那女子,心中頓時不快。
撥了個號碼,前幾天外班一個男生送上來的,靦腆羞澀。我接了,沒放在心上,現在卻覺得一口氣堵得慌,急需發洩。
於是找他。
才一聲,那邊就通了。
這孩子看是等了很久,並且不懂男女之事。我笑一笑,頓覺自己蒼老。
“喂?”
“你是今天給我紙條的人?”
“恩——是。”
“我現在心情不好,你能出來陪我麼?”
“現在?”他猶豫,我火氣更大,冷冷道:“不行就算了。”
“行,你說你在什麼地方,我來接你。”
“學校後門。”
掛了電話,我拎傘衝了出去。
那小子果然在等。遠遠的打量他幾下,頓覺難看。肩膀瘦弱身高不足,一窩的鳥狀頭髮,自以為好看無雙的翹著。
我嘆氣。還是信天正常得多,可惜他今天在那女子家談論人生大事。
人生大事。我一哼,明明不喜歡,卻又不說出來,害人清白姑娘,可真罪孽不淺。
那男孩見了我,臉迅速一紅,好容易壓下去,聲音卻又結巴了。
“嗨!”他對我招手,一個身子緊貼在傘下,我看得很不舒服。
“你來了。”
“想去哪?”
“你去哪我就去哪。”我好奇怪的回頭看他,他竟說得如此認真。
記得信天在某日電話裡與我閒扯,道:“做男人的,最要不得跟緊女人腳步,她說一你便是一,將來結婚還要不要地位。”
我一笑,道:“你果然還是想要結婚生子,過些傳統的日子。”
他道:“若我遇見心上的女子,那必定要娶回來放著,誰也不讓看了去。”
當時我很不屑於他這樣的大男子主義,現在看來,卻是可愛很多。上帝造人有理,男女分工明確。沒必要要求事事平等,做女子的太強有何好處,到頭來也不過甘苦自吃,沒有幫助。
我帶那男孩去了常去的餐廳,雨聲漸大。
他故做老練的要了杯咖啡,不放糖不放奶,生生尋思著要把自己苦死。
我看得直皺眉頭。有何必要,花錢找罪,天下最蠢如此。
“你,喜歡我哪裡?”我問得直接,他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咳了很久,滿面通紅。有些嘴角殘餘的**飛濺到桌面,我看得難受。
給他一張紙,他胡亂擦了擦。
抬頭道:“你——漂亮。”
“還有呢?”
“很聰明。”
“你之前不認識我,又沒和我說過話,怎麼知道我聰明?”
“我——看出來的。”
“從哪裡看?”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高度近視,渾濁不明,又哪來聰明之相?”
“……”他漲紅了臉,囁囁嚅嚅的,就聽見些什麼一見鍾情的話。
鬼話連篇。
我用目光掃視他,覺得他這人真是一無是處。
轉身離座,他慌的上來拉我,問:“你去哪?”
“打個電話,你要不要監場?”
他訥訥的放手,對我一笑,我轉身離開。
信天那邊觥酬交錯聲劇,他換了個安靜的地方聽我講話。
“喂,怎麼了?”
我不語,抬頭看見窗外雨水如蛛絲零落,橫在玻璃上,帶著一種穿透的慾望。
我一個激靈,打個噴嚏。感冒了。
“沒怎麼——外面下雨——我很冷。”我鼻子一酸,沒由來的委屈。
“你在哪裡?”他的聲音依舊沉穩,波瀾不驚。我憤恨他這樣的鎮定,索性拉著電話線衝到大雨裡,淋個痛快。
“我在雨裡,沒有帶傘。我被人哄騙出來,現在流浪街頭,你來接我。”
“別鬧,快回家去,加些衣服,別感冒了。”
“我已經感冒了,你來是不來?”
“我這邊實在脫不了身——”我沉默的掛了電話,不出三秒,電話又起,我嘴角提起個弧度,“喂!話沒說完你幹嗎掛我電話?”
我固執的沉默。
他聲音一下軟和下來,像他曾帶我吃的糕點滑而不膩,有溫柔的味道。
“你在哪?”
“你又忙到死,管我在哪裡。”
“小孩,最後一次,你在哪裡?”
“老地方。”
“你等我十分鐘。”
果真十分鐘後他便出現了。
我坐在雨裡十分鐘,堅持不去取傘。
或者說這是一種耐力的比拼,他從未贏過我,我很是得意。我想的是,我不用取傘,他自會帶給我。
這有點蠻不講理的味道,但只是對於外人。信天並非外人。
我蹲在地上,頭暈眼花。信天一個箭步殺上來,立刻拿大衣裹了我。我貪婪的吸了吸,聞到一股菸草味道。
“喂,你說常年抽菸的人,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味道?”
“你幹嗎一個人蹲在雨裡?想死也不用這樣麻煩,改天找時間我一條條慢慢教你可好?做些什麼混帳事情,叫伯母看見不知怎麼心疼!”他斥責我,手未放鬆。
我一委屈,扁著嘴就哭起來。
“喂,丫頭,我也不是怪你,怎麼說兩句你就……喂,我先帶你回來好不?來。”
我心中偷笑。信天果然是如此善良的男子。我記得我告訴過他,好女子,是用來疼人的。壞女子,是用來被人疼的。我是壞女子,我可不要時刻做那樣的小婦人,跟緊人後唯唯諾諾。
當時他回答我,我這點小小心腸叫他一看就知根知底,還妄圖欺壓在他頭上。言尤在耳,他今天已經全然忘記。
裹了他的大衣出來,從頭罩到腳,不用再著襯褲。我擦擦頭髮,上面還有些雨水的味道。
信天伏案看書,十分專注。聽我進來,也不回頭,淡淡道:“桌上的參茶喝了,趨寒。”
他的房間不大,卻勝在乾淨。我左右看看,盡是書籍。難怪墨香厚重。
隨意的坐在他身邊,湊頭去看他寫字,原來是道歉信。署名給黃小姐。怔,這才想起今天一時胡鬧,壞了他的好事,立刻生出些愧疚。
小聲問:“黃小姐那裡——沒什麼吧?”
“今日在那被逼著要訂婚,也幸好你幫我解圍。”他側臉對我寬慰一笑,“沒事。”
我心知不是如此,只他不願叫我難過,於是愧疚之意又多了幾分。猶豫半晌,道:“那個,信天,對不起。”
他倒是被嚇住一般看我,檯燈下睫毛碩長,猛的一笑,很是快意。
“值得了,能叫你這麼個毒辣女子向我低頭,此行不虛。”
我臉一紅,道:“得意什麼,我只擔心黃小姐。”
“分了。”
“恩?”
“方才打電話來問,我說一個朋友出事,要來看看。她問什麼朋友,我說女朋友,她不待我說完,立刻掛了電話。我樂得安靜。”
我怔了怔,隨即張牙舞爪的撲上他身,他往旁歪了歪,詫異看我。我吊著他脖子,惡狠狠道:“信天,你如此毀我清譽,是否想英年早逝?”
他一笑,反問:“小姐,試問你現在穿我睡袍坐我**,還有什麼清譽可言?”
我笑不可支的倒回**,抓起枕頭對他打去,他接了,再扔回來,迴圈幾次,我終於累了。
躺在他不是很大的床頭靠著,他又恢復安靜的模樣,轉身繼續寫信。我想了想,說,“信天,她方才掛你電話,自是想要你再打給她。你還是撥個號過去的好。”
“不打。”
“為什麼?”
“懶得。”
“那我掛你電話你又打?”
“你是不同的。”
“有什麼不同?”我想了想,做驚訝狀的叫起來:“呀,信天,你愛上我了!這可不好,你是師我是生,我們這樣會遭全校通緝的。”
信天頭也不回,淡淡丟過來一句:“有何不可?但就算我是楊過,小龍女也沒你這麼刁鑽奸險。想要演繹神鵰俠侶,你需先改了你這脾氣。”
我樂得又笑了幾回。信天總是這樣,面無表情的說些笑話與我,假裝嚴肅。
第二天我依舊和信天前後腳進了教室,他一夜沒睡,搜腸寡肚的想些詞語來表達歉疚。我笑他,本就沒有歉疚,上哪找情真意重的詞語。他一嘆,道,你到底還小,不懂這些人情世故。
那個被我遺忘的男生面帶焦急的出現,口口聲聲說等足我一夜,擔心出事又擔心我回去找不到他,傻坐到天亮。
我想,他不過要我感激他。果然是心思淺薄的小鬼,目的表現得這麼明確,反叫人厭煩。不似信天,淡淡為我擔待幾句,竟叫我一晚心神不安。
日子空虛,我終還是答應那個男生的請求。
男女朋友,也不過沒事吃飯看電影,與日常無異。對我而言,只不過身邊多了個人,至於那人是誰,到不重要的。
信天對於我交友這事大為火光,卻無可奈何。只一次次在我耳邊唸叨,小小年紀學業為重,不要隨意拋灑感情,免得日後錯失真愛。
我不說話,不答他,只偶爾在課中瞥他一眼,做個鬼臉,他也只拿我無法。
我小小的得意。信天,你也有這麼一天。
我一直當他是很好的對手,你來我往,禮貌而暗濤洶湧。我與他互相刺探著對方的祕密,然後在某一天突然說出,彼此取樂。他不似個二十七八的男子,我也不似個一十七八的少女。我早熟他童趣,有時候配合得天衣無縫。
一個月後,我與那人分手。我說,我從沒喜歡過你,真是荒唐的遊戲。
我厭倦事物的速度驚人,他可憐巴巴的一雙眼仰望著我,我毫無悔恨。
甩掉他後朋友均大叫可惜。
樣子身家都好,還是所謂初戀,都被我一筆勾銷乾乾淨淨。
我坐在信天對面,他的模樣閒暇,好心聽我抱怨那男子種種,完了說一句:“你看看,只因為他喜歡你而你不喜歡他,他便成了這世上最糟的傢伙。”他拍掌大笑,道:“這是什麼道理!”
我哼了聲,將事情始末說與信天聽,他講若他為那男子,許會當場掐斷我的脖子。
不可能,我反駁他,他喜歡我哩,捨不得的。
信天一拍大腿,大嘆我實在禍害,早知就叫我死在那場雨中,省得遺禍萬年。
我好心安慰他,上蒼要我活著必有道理。你救我一命勝造七級佛陀,理應感到欣慰。
三天後我在學校裡看到那男生,手中挽了個小巧的女朋友,甜蜜招搖。見了我,不避,反而迎上來,笑一笑道:“宜,這是我新女朋友。”
挑釁,絕對的挑釁。
我一口氣上來,白他一眼,走開,徑自趁了天黑去找信天。
他一如既往聽我言論,末了低低嘆一聲,道:“你可就是太著緊那張面子,惹得人生好無趣。”
我對著他越說越激動,竟哀哀的哭起來。
他垂眉冷笑幾聲,丟給我一張皺了的紙巾,說:“你到底是捨不得放開的人,又何苦虛做了豁達,白白叫人佔了便宜。”
我使勁抽抽鼻子,擦了擦,把那紙還他,道:“我只不甘心,為何那人會復原得如此迅速。可見他並不愛我。”
信天哼了哼,毫不掩藏的蔑視,道:“他不復原,難道死纏了你你就開心?再說,他從前與你一起,說愛你,你不要。現在分開了,與你沒什麼干係,說不愛你你又不高興。這不是明擺的自討苦吃?他與你已經陌路,愛不愛你的,與你何干?”
我一怔,立刻收了眼淚。政府天天叫囂水資源匱乏,我的確不該如此浪費。
對他一笑,說:“我傻了。”
他也笑,說:“睡覺吧,你智商猝降或許和睡眠不足大有關係。”
忘了說,自那日到信天屋中住過以後,我沉迷那種書香味道,於是常在天黑時悄悄溜進去。搶了他的床和檯燈,趕他到客房去睡。我得意於他這樣的無奈,彷彿天下最了不起的偉業。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我高考結束,我將飛向南方一個陌生的城市,而信天將去美國。
分道揚鑣那天,為表示憂傷,我喝醉了酒,靠在信天肩膀上搖搖晃晃的走在街頭寂寞的路燈下,說些胡話。
他小心攙扶著我,拉我離開一個個暗坑,不住搖頭。
我在家門口站定,仔細看他。他依舊瘦弱如初,好看非常。
我對他道,“我將大學,人生豐滿,你無法再用舊時的道理約束我,這樣很好。”
他說:“我又何曾能約束過你。”
我說:“大學人際複雜,我必然是要戀愛。”我一笑,道:“外面的男子大多不解風情,我倒寧可他們是你。”
他忡愣看我,遂皺眉道:“丫頭!”
我踮腳,趁他不備,偷偷往他臉上啄一口。他猛然定著看我,路燈下目光深邃。
我接著道:“這是我的初吻,便託你儲存。”
或許我一直相信,信天不會離開,所以所有放肆都對他做,也不在乎這一時半刻的離別。我堅信的是,某天空閒,在我極度難過時,信天依舊會和藹溫煦的站在我身邊,聽我抱怨煩惱。
這是上天註定的事情,我只是循了它給定的路線這樣走下去。
第二天,信天的飛機起飛,那一刻,我爛醉在床。
二.
睡眠習慣不好,這全賴信天。每每深夜打電話過來,害我等到良久。與他說過幾次,每次答應下來,第二天又照犯不誤。久而久之,我不再說他,只是這樣等著,與他打完,才算過了一天。
信天與我說,黃小姐不離不棄,追到了美國。見面很是驚訝,兩句後似乎已放下成見,叫他良心微安。
我愣了愣,這女子竟已情深如此。信天好害人。
接了他的話頭,道:“她追過去,你怎麼做?”
“不知道,與她耗著,不恨我已經很好。”
我揶揄他,“你怕她恨你?”
他咳了陣,憋著氣道:“盡胡說了。”
我也笑,我想,一個單身男子在外面,異地他鄉的,不懂得照顧自己,總需要個女子來前後照顧。況且他有愧於她,自然更多了一分謙和的理由。黃小姐主意打得不錯,我暗自猜測,他們終將和好。
結果果然不出我所料。
兩月後,信天打電話過來,一如往常的安靜平和道:“我們又在一起了。”
我笑笑,沒說什麼。
他道:“你怎麼沒驚訝的意思。”
我道:“我早算到了,她是聰明的女子,可惜心機頗深,怕你將來不好對付。”
他也笑,道:“你能算到她,證明你比她更深一層,怎不叫我提防你?”
我道:“你果然是個冷櫃。”
時間在這樣唱和應答裡飛速走過,我空了一年感情,獨身。其間,信天與黃小姐複合,日日與我彙報情況。
一切井井有條得叫人厭惡。
大學讀到第二個年頭,情書收了一堆,有答應的有放棄的,我畢竟精力有限。
身邊的人來了又去,只有個叫英的人始終不曾離開。我沒有答應過他什麼,身世太好的人不是我能交往的物件。心內僅存的良知告訴我,良人子弟是碰不得的。
他卻不這麼想。一直纏了我,大有天荒地老的悲壯。
我對他道:“英,你是極好的男子,何必為我想不開。”
他說,“說來不信,這一輩子我就要你一個了,你答應也好不答應好,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聽完他的話,我當下便生出些詫異。
想起幾年前初見信天那一刻,手中尚讀著亦舒的《連環》,那一篇章說到老爺問連環,若你愛一個人比她愛你多,該怎麼辦?
翻頁過來,連環與英答得一模一樣,那是我的事情,與她無關。
我頓生了慚愧的心思,對他道:“英,我是不能穩定的女子,喜歡漂泊。你恁個好人,我不捨得你將來為了我難過。我們做朋友可好?”
他說:“好,但我仍不會放棄我的初衷。”
我說:“你何必這樣固執。”
他說:“這是我的事情。”
我想,英與連環大概還是有些不同的。小紫多少思念過連環,一點半點,總是有過。我對英從頭到尾卻只有抱歉。
我不能想象,一對情人間只有抱歉的樣子,那樣的愛情是否過於蕭條。又或者說,那樣根本不是什麼愛情。再說遠一點,我從未見過愛情長什麼樣子。
那年初秋,我在街頭輕吻信天的面頰,看他臉紅的樣子而狹促微笑。我想,只有那一瞬間,我稍微接近了愛情的真相。可惜,只是接近。
信天是我此生此世難以忘記的男子,卻不是情人。
我走在學校的林蔭小路上,很久未曾放鬆。原來總是信天帶我散步,說這樣有利身體健康。自他走後,這習慣也逐漸荒廢。
現在突然撿起,只覺得腳下疲憊,沒什麼力氣。
走兩步就累了,我隨便找了個臺階坐上去。
頭埋在膝上,我可不想因為形象問題累著了自己。
兩步,一步。我聽見有人近,只是沒抬頭。驀的一聲笑語從頭頂炸開,道:“丫頭,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莫非又是在看什麼師長不許的小說?”
我猛然跳起來,模樣難看的撲過去,驚喜喊道:“信天!”
信天安安靜靜的接了我,一笑,拍拍我的頭頂,道:“長大了,更漂亮了。”
我掛在他脖子上,仔細看了看,猛然上手掐了他的臉側,道:“我可懷疑是在做夢。”
“做什麼夢這麼好,累了還有人揹你回去。”
我狂喜難抑,仔細端詳著他,道:“我可是夢了好久,終歸是盼到你回來了。”
他帶我去他的新家,我笑他終於離巢,他毫不在意。我躺在他身邊與他述說良久,積存兩年的話,一口氣怎麼也吐不完,我期望多點時間給我們,再多一點,再多一點。總是不夠。
他微笑看我,間或搭些話,就又由著我說下去,也不評論,安安靜靜。
末了我歇頓,停了停,他的眼睛在夜中微微的閃,我湊近去看,他躲了躲,道:“男女授受不親。”
我猛的一笑,拿枕壓他,恍覺這一年時間未曾流過。
他無老我無老,身邊人事全非,留下只有我們,不曾改變。
半夜三點時終是累了,這才想起問他些問題,包括國外生活或者其他,有無女伴,樣貌可好等等。
側一眼過去,他微鼾已起。頭鬆鬆的搭在枕頭上,閉著眼,模樣乖巧純良,竟不似大我十歲的人。
我母性爆發,往他頭髮上嗅了嗅,輕蹭了蹭,心中安穩,跟著微笑睡下。對著他的耳朵道:“信天,我讀高中你來實習,到了大學時你又晉升助教。那到底是我跟了你呢,還是你一直纏緊了我?”我一笑,道:“信天啊,喜歡我的人可多,但若是你我便答應,可好?晚安。”
我睡下。睡夢中彷彿聽見有人嘆氣,一聲跟著一聲。我轉身,蒙了耳朵。
此後的大學日子裡因有信天,忽然變得豐滿起來。
我依舊讀我的小說,昏天黑地,他依舊教他的物理,死性不改。
我爬在他背後,看著他的脖子,道:“喂喂,你年紀輕輕總埋頭舊紙,算這些複雜到及至的公式,有什麼意思。”
他側臉看我,道:“你年紀老老,還沉浸在生活之外的夢幻故事裡,有什麼樂趣?”
我便笑,笑著對他道:“你不在時我總覺得人生寂寞,有什麼意思,只有你來了以後才稍微覺得多了點可笑的玩意。”
他哼一聲,道:“少年不識愁滋味。”
我打他一巴掌,老氣橫秋道:“聽我說。”
於是他乾脆放了手裡的東西,轉過身子盯著我。專心來聽,我繼續道:“天下最寂寞的人都是武林高手,智慧已足,便聽不進周圍俗物的噪音。但又正是因為四圍寂靜,所以才更為急切的需要個旗鼓相當的對手較量。”我品質優良的坐在他對面,對他道:“我算有幸,遇見你這傢伙,便是吵到老也吵不完的了。”
信天聽了攤手問天狀,嘆一聲,道:“那我豈不餘生都難以平靜?你還是速度嫁人遠離我的好。”
我笑起來,猛衝上去掐了他的脖子,連恐帶嚇的道:“你別想用這樣的手段甩開我。生與你吵,死與你吵,輪迴轉世也要刻了印記繼續糾纏著你。”
信天長大嘴看我,末了才哀哀一句:“丫頭,你這嘴何必快到如此境地,尊老之說你可是不懂的?”
我慢慢起身,在他房間裡來回走了兩步,想了想,突然作弄心起,問:“你為何總說自己老?”
他嘆氣,道:“大你十歲,難道不老?”
我搖頭,道:“不老不老。信天,不如將來我嫁不了人便嫁你,你我一起老下去,你說好不好?”
他一愣,竟仔細思索起來。我等了會,然後聽見他道:“這也是個辦法。”
我手指突的一點,按上他的前額,笑得不能抑制,說:“為人師表,勾引學生,該當何罪?”
他忙搖頭,十分認真道:“玩笑,玩笑。”
大學生活也算愜意。
信天喜歡民樂,與種不同的口味。
帶我去聽專場邀請來的音樂會,兩張票,他說自己排了一小時隊。
我是不信的。
如今社會,還有誰有那樣的閒暇時間來靜靜欣賞,能忍受你開,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我嘲弄的將票翻來看了兩遍,道:“怕是贈品。”
信天橫我一眼,我淡淡笑笑,他抗不住,又鬆了面色,嘆氣。
道:“小孩終究是小孩,不懂欣賞。”
我癟癟嘴,道:“我可不小,大二的學生,成年已是一年前的事情。”
高中那年也同信天一起去看過。
是校內演出,他端的很有興趣,我百般無聊下只好順從君意。
那一場壓軸的是高三的學姐,明眸浩齒,傾笑言談間隨便就摔了多少顆暗懷的心腸。
我很欣賞她的事業,卻從未想到這樣都市的女子也是喜歡唱民歌的。多少詫異。
坐定,從信天手裡接了瓜子,一磕。脆的一聲,幾個人回頭怒瞪著我,我吐舌,信天將頭扭了過去,假裝不識。
學姐落落大方的清嗓,光線一瞬間暗了下來。
我眯著眼看,視線有些模糊。
她開口。
聲音是極好聽的,清亮。卻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疑惑在我心裡慢慢升起。
繼續聽。
然後終於是發現了。清亮,卻不清涼。只差一個字,音色變改了好個層次。
心境這東西始終是隨人的,想掩飾也掩飾不了,到底是紅塵裡翻騰的幾個圈的女子,怎麼也脫不掉那身胭脂味道了。
我微微皺眉,側目去看信天,他同我一個表情。那時便知他與我是一個想法。
我笑了笑,悄悄湊近他的耳朵,戳戳他臉邊酒窩,道:“臺上那女子,唱功尚好,卻少了份閒韻。詞是極好的,就叫她這麼毀了去。可惜。”
他聽得十分專注,不為我動。我坐得無趣,左右環顧,突然就聽見他在耳邊低低一聲,道:“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利害,看到什麼都說,也不懂得掩飾,早晚輸給自己。”
哼了聲,轉回頭。
信天脫了外套,突如其來的蓋在我肩上,淡淡一句,道:“你穿這麼少,不嫌冷?”
“不冷。”我扯了扯那質地厚重的衣裳,左右看看,幸好沒人認識。若叫人知道我穿這樣款式老久的東西,還不定給笑成什麼樣。
開場了。
音樂廳裝修堂皇,可惜人員稀落。現代人個個忙著追求奢華,哪有那許多精力供你揮霍享樂。
我安靜的跟隨信天的安靜,卻還是沒有他那份從眉梢上方滿漏的隨和姿態。倒顯得做作了。
幕布拉起。
一個女子著白底群款走了出來。很大方。大方得很是優雅。
我定睛,突然心頭一跳。原來是黃小姐。
她竟也跟著信天一路跟到我們學校。果真是夫娼婦隨的好戲。
我冷哼了聲。信天回頭看我,眼神略微抱歉。
“不好意思,沒來得及告訴你,是她來唱的。”
“沒什麼不好意思。”
“等她結束,我們一同去吃飯。”
“要耍花槍你們自去耍,何必拖上我來當這樣上萬伏的燈泡。”
信天為難看我一眼,放低聲音道:“算我欠你,好歹聽完陪我一天。”
我瞄高一隻眼看他,再冷哼。
心頭驀的就染上不快的顏色。
音樂會很成功。黃小姐聲音好聽,與我高中那時聽的學姐所唱,儼然兩個天地。
信天一直聽得認真,目光不曾移動的盯著。我對他咬一次耳朵,他不理我。我徒然無趣,猛的覺得自己多餘,不由得討厭起黃小姐來。
好容易結束,我急切想走,卻被信天一把拉住。
黃小姐披著披風從後臺走來,穿過幾個楞頭青的小男生,風度儼然的站到信天身邊。我看一眼她,淡裝剛好,沒半點風塵味道,與信天一起好是般配。
輕輕在心裡讚了一回。
她對著信天微微一笑,說了會,突然想起來般轉過來看著我,道:“宜現在住的地方好麼?還習慣麼?”口氣間十分熟絡,外人看來完全不似陌生人。
我一愣。
轉眼去看信天,他臉色未變,只是輕輕的為難了下,看著我,又迅速變得正常。
我便知道是他說的了。
冷笑。對著他放肆的冷笑一聲,竟連這樣的閒話也傳了出去,當真是要在我面前顯示你倆濃情蜜意。
我對著黃小姐點頭,道:“還好。主要樂個清淨。與人同住難免摩擦,我還不想樹敵太多。”
她抿嘴家教良好一笑,:“這倒是應了你的脾氣。正好今天你來捧場,不如帶我就信天去參觀一番。”
又一愣,狠狠剜信天一眼,我冷冷道:“對不起,我那屋子還沒收拾,太亂了,帶客人去很失禮。”
她不依不饒的看著信天,似沒聽見一般挽了他的手,另一隻纏上我的,歡快道:“沒事沒事,我與信天一同看你長大,這些小事若真計較起來,倒顯得生分了。”
我暗地微用了些力,沒掙開。好個聒噪的女子,好個聒噪的信天。心裡火冒,我面上依舊帶笑。不聲不響跟在他們旁邊,聽這兩人極其無謂的交談,言語間已不是外人。
不舒服。
我離開學校宿舍的事情只告訴信天一人,連母親也矇在鼓裡。一個人收拾了大包小包兩個,皮箱一隻,就這樣搬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單人房去。房東太太如小說書裡所寫,慈眉善目,只是對水電費用比較計較。其他還好,我圖它安靜。
那時千萬叮囑了信天,不要告訴別人。言語如風,悄漏一縫就是鋪天滿地,叫母親知道肯定鬧得不可開交。我不願惹這樣的麻煩,自討沒趣。
沒想到,他還是說了,還是說給一個我不怎麼認識的人。
撫眉。無名火燒,好你個不講信用的信天,真是虧了這樣的好名字來配你。
一路嘴角冷淡的將他們帶到公寓門口,房東不在。我開門,進去,也不與他們換鞋,擺明了是心中不爽至極。
黃小姐歡快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東張西望,有時說一兩句話,都是讚美。
我靜靜坐在客廳聽她腳步來回穿梭,覺得前所未有的煩躁。
信天悄悄來到我身邊坐了,一雙眼盯了我。我微微瞥他一眼,又是一聲冷笑。
他便嘆氣了。
十指交叉,想了會,低頭對我道:“對不起,我沒想到——”
“沒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把你告訴的事情都說出來?沒關係的老師,反正我是小孩一枚,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需要瞞人。”
“宜,你當真相信是我告訴她的?”
我一忡,然後臉色下沉,道:“對不起,我誤會老師了,是我有一日心情好時飛到美國去找她說的。”
信天皺眉。我固執的不去看他,抱了兩手在胸前。
他抬頭道:“你這孩子……那天你與我打電話時她在身邊,不湊巧的聽了去——”
“沒關係,我不在乎。”我又一笑,溫溫柔柔的看他,然後很輕的聲音對他說:“反正以後,她也不會那麼湊巧的再聽到任何東西了。”
信天猛的一下怔在我面前,他忡愣的模樣讓我很有一種抱負的快感。
他怔的時間不長。然後眉目中漸漸一點笑意,散開,聚不攏。
他輕輕的問我:“你——什麼意思?”
我也笑,笑著對他道:“我的意思是,以後包括你,也不會知道任何與我有關的事情,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可是你自己將它打破。”
我站起身,看著他,嘴角微微含了些弧度,對他道:“信天,原來連你,我也是不可以信任的。”
轉身。我明顯的感覺到他手抬了抬,又放下。
哼了聲。
我坐進書房。
那日之事萬分的不快。我是一肚子火氣沒地方出,全發洩在滿桌飯菜上。信天亦是面無表情扒拉碗筷。整桌之上只有黃小姐一人笑逐言開。
飯後甜點時我已滿腹飽餐,只是心中憋悶,便生要在臉上表現出來。
抓過棗泥糕點自顧自的吞吃不停,信天幾次想過來與我攀談,均被我藉機避開。
眼角瞥見他滿面懊惱神色,氣早消了大半,只是面子還要,需他低聲下氣完全認輸。這點上我承認比起黃小姐來是低階了不少層次。
收拾完畢,已經八點有餘。黃小姐不斷眼神暗示,想要離開,只是信天聽之任之,坐如老莊。
他不走,我不動。我們暗自比拼內力,未覺不妥。
磨蹭近九點,信天仍是一言不發。我心中好笑,卻硬繃了張臉站起來,作勢趕人道:“老師,時間不早了,你還是快些送黃小姐回去。”
“慌什麼,我倆住在一處,不會有事。”他放下茶杯,向我伸手,意要再添。
黃小姐坐不住了。
起身來整理衣襬,卻又尷尬當地,不知下步動作如何。
我在這一瞬反倒有些同情此女。招惹信天,本就是傷身傷心之事。分秒間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與人歡笑,做出的樣子,卻叫自己這樣難受。何苦來哉。
指標跳過十字,我與黃小姐再無可寒之暄。面面相覷得難受,我終於先一步敗下陣來。我本就不願委屈自己,人生在世短短數十載寒秋,不為自己好好快活實在天理難容,更何況是因為這樣毫無干系的女子。
收拾茶碟,擦了桌子。
我清嗓道:“老師,我今天有些累了,你還是送黃小姐回去吧。”
話完轉身,徑自回了房間。
關門。笑聲與門鎖落下那時一起輕響起來。
好你個信天,非要這樣不給面子的叫我趕你。
哪知事態發展不遂我願。
信天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也好,今天也晚了,不如我先將你送回去後,然後再來找宜你慢慢相談。”
一口水生生嗆在喉嚨上。我捂著嘴咳了幾聲。
黃小姐倒彷彿是忍不住了,只聽得她轟然一聲甩了皮包,蹬蹬幾步衝到門口。然後腳步跌踵,信天跟著追了出去。
我八卦心起,小心的將耳俯在門上靜天情侶鬥嘴,莫名快意。
黃小姐滿腔委屈質問什麼,前半段沒有聽得清楚,只最後一句十分分明。
如雷炸開一般,單刀直入。
她問:“我與她,到底誰才是你的女朋友?”
嘴角弧度不由自主彎上。問出這樣問題,勝負自然已分。既知勝負,又何必再問。我並無意與她爭奪信天,我與他,她與他,本身氣場不同。我想的是,這個女子我看得很不舒心,所以並不待見。若哪日來個其他氣質好女,我看得賞心悅目,自然是祝福的多。
信天不慍不惱的回她,聲音很低,卻沒能低到我的音訊以外。
他道:“你何苦與她相比。”
我與黃小姐同時愣住。
門開門閉。
我縮回桌前,開了燈。燈亮那一刻,信天走了進來。
他不說話,於是我也不說。我的手掌在抽屜上。我的抽屜有四層,第一層放照片,第二層放書,第三層放玩具,第四層空著。
我的手放在第四層上,沒有動。
腰微微有點彎,於是一半頭髮垂了下來。恰如其分的擋住了臉。
信天走到我身邊,離我一步的距離停了。他低頭看我,目光炯炯。然後深吸一口氣道:“對不起。”
我笑起來。他沒有看見。
“喂,小孩,你不要過分了。為人師長我還專門停下來給你道歉,你好歹給我個反應。”
“謝主隆恩。”
“你!”他氣結。轉身走開兩步,倒頭在我**。翻個身,悶悶道:“我累了,睡覺!”
我失笑出聲,捧著肚子縮在凳上,不成體統。
信天翻身過來獨手撐了身子看我,眉頭擰做一處。
“笑什麼?”
“好大年紀的人,還耍這樣的小孩脾氣。難道你要我來哄你不成?”
“你……”他語塞,嘆了口氣坐起來。
對視良久,他先開了口,道:“怎麼說……也是我不對,但我真的並非有心說給她聽的。”
我轉身抽出一疊紙,走到他身邊坐下,笑一笑,道:“誰又怪過你。來,看看我寫的小說。”
他將頭湊過來看,發線輕一點落下來。他接了那紙來看,眉緊鎖著,偶爾點點頭,十分認真。這動作叫我欣慰。
這故事簡單,不過我晚間無聊時候的塗鴉。寫來給自己玩,寫來給信天玩。如此而已。
人物也少,只有四個。
一個男人兩個女人。一個喜歡另一個,可惜都是錯開的,最後結局未知,過程也沒想到。我不愛做那麼複雜的事情,會叫自己覺得心累。
好玩的事情,累了,還怎麼繼續玩下去?
信天粗粗翻完那幾張紙,放到自己隨身的包裡。仔細疊放,沒有皺摺。非常的小心。
完了,他回頭看著我,索性整個身爬上來,擋在我面前。我一手撩開他的頭,他側過身來對我道:“我可不喜歡這個雲娘,嬌縱蠻橫的好難對付。”
我笑一笑,讓了半個座給他,他緊貼了我坐,我對他道:“我反而討厭小梅,太溫和隱忍的人,說好聽點是有家教有涵養,說難聽了就是沒血性兩面三刀。”
他一愣,等一等,看著我道:“你意有所指。”
我莞爾,道:“你不算笨。”
他嘆氣,道:“你當真是不喜歡黃小姐,為什麼?”
我反口問:“為何要喜歡她?本就是心性不和的人。”
哼了聲,轉過背面對他。感覺他目光如織在我身後穿梭,便又回過頭補充道:“就是討厭她的樣子,笑起來好生虛偽。”
信天或許是不知道的。也可能知道,但沒有點破,只當給那女子面子。
前日我已見過黃小姐,她不知從哪裡得來我的電話,開口約我出去。說是什麼聊天談心敘敘舊事,但仔細想來,與此人也似乎沒有什麼舊事可想。
出於不得不維持的一分半點禮貌之說,我還是去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黃小姐。十七歲那年見她,只當是個陌生人,沒什麼在意。今日見她,心裡竟多了幾分莫名的不快。汗毛根根倒豎,十分防備。
不自覺的,她在我心中分量增了好幾個層次。
黃小姐來的準時,不早不晚,家教良好。
她落座,將大衣遞給服務生,微微一笑,道:“謝謝。”
我在心裡給她打個滿分。
“宜,幾年未見,你長大了。”她態度和藹,我放下些芥蒂,對她一笑。
“人總是要長的。”
“更漂亮了。”
“謝謝。”
“羅與我說起你,說你又變厲害了些,他與你爭辯時也常會落下陣來。”
我一頓,心口滿滿都是不適。信天好不過分,竟將我與他的私事說與這不相干的人聽。猛的又一愣,才發覺她原來不是不相干的人。
僵了僵,我端起杯輕抿了口,道:“老師說他在與你交往。”
“恩,已有幾年。”
“上次壞你訂婚宴席,還沒道歉,真是對不起。”我似笑非笑的看她,她臉上線條果然緊了緊。
“不打事,知道是你,我才發現那時自己小氣。所以也就算了。”
我也笑。知道是我?我如何?她暗寸我是小孩,永世不大,不夠資格與信天比肩?
“你可愛他?”
她忡愣,沒想到我如此直接,然後有些尷尬的清嗓,埋頭喝了一小口,道:“恩。”
我笑起來,道:“他可愛你?”
她盯著我,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你明知他心,又何苦糾纏?”
她想了想,突然道:“這是我的事情。”
我道:“這是老師的事情。你打擾他,硬生生擠入他的世界。不和契的人總不好相處,你為何要他跟你一起受這樣的閒罪?”
她臉色一白,忍著沒有發怒。我閒暇的往後靠靠,更好的看窗外風景。
她看著我,輕聲問:“我倆的事,與你何干?”
我道:“他是我老師。”
她冷一笑,道:“怕不止吧。”
我這才正眼看她,問:“你什麼意思?”
“你們的事學校傳得風風雨雨,真當我一無所知?”
我愣了愣,想起那日英的話,暗暗為我與信天可惜。周圍怎都是這樣聒噪而不明事理的人物?好壞心性。
我笑了笑,道:“就算是,那又怎樣?憲法還未規定師生不可相戀。”
她臉上猛的恢復寧靜,倒叫我不安起來。
她說:“是未規定,可惜你們不可能。”
“為何?”
“他抓不住你,你抓不住他。”她一笑,道:“你們互相猜測,總有累的一天。”
我也笑,道:“我還未玩厭這樣的遊戲。”
她緊跟著道:“那他呢?”
“自然也是。”
“如何看出?”
“我瞭解他。”
“憑你此話,你們已分道揚鑣。”她疲倦一笑,道:“你能瞭解誰,你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曾看透,又遑論他的?”她嘆氣,“我知道,對於他,我只是避風港灣,他為你所傷,然後到我這裡得一朝安息。待天明,你一招手他便又會過去。可是,宜,你可曾想到,信天大你十歲,他母*日逼他結婚,他會比你先老。等他玩不動這樣的追逐遊戲,他自會想法離開。”
我接她的口,道:“然後他就去你那裡?”
她點頭,一下復一下,滿是蒼涼。
我哼笑了聲,道:“你太可憐。”
她臉色白了又紅,然後輕輕道:“其實,真正可憐的人,是你。”
她離開,我獨自靜坐,滿肚火氣。
信天怎會老去,就算他八十歲有餘,與我一起,還是那個安靜沉默的男子,永遠年輕。我想,她只是在嚇唬我,危言聳聽。她不懂我與信天之間的羈絆,所以滿是嫉妒,我笑起來,買單離開。
秋末的時候天氣忽而轉涼。今年這天也奇怪,變化無常。我終於是抵不住英的行動,選了個自以為不錯的日子約他出來。
這故事有點偏離主題,我也非遊戲人間的女子,學不會那樣的通透冷漠。
只是覺得,或者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總該有什麼人什麼事與我一起,聊以解懷。
很湊巧的是,英出現了。
於是結果就是,我心懷無聊的接受他所謂愛情一說。天知道,我並不在意麵前男子分毫,也不過是害怕冬日氣溫凍傷面板。
說到底,我心中瞭解的是,這個人是誰倒無所謂了。若為女子,我便與她朋友相稱,若為男子,我就做他女朋友。
英只是在恰好的時間裡一個恰好的人而已。
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於是,在與英上街看過三次小資的電影,再吃過四次小資的晚飯後,我決定接受這個面容英俊的男子。
而在和英搖晃於學校大小商店與各個情侶必經的小巷後,我第一次拉他的手。
他的掌紋有些複雜。
粗獷的線條,十分凌亂。我本身就是掌紋極端不和諧的人,所以面對同類,不知為何,反而生出些牴觸。這時候反倒很是懷念信天的手了。我牽過無數次的手,每一次均是乾淨碩長。每一指交握上去,都曖昧的貼合。
想了想,我轉頭對英微笑道:“我與你一起這麼久,還沒讓你見見我最好的朋友,不如就今天去拜訪他可好?”
英點頭答應。
這是我第一次帶英出現在信天面前,信天上下打量英一番,並不多說。只叫我們坐了,拿些茶水過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與英聊天。
我坐在一旁,好象教養良好的賢淑女子,恁般無聊。
轉身進屋,看了看,找了找,又翻些新書出來,坐在一旁慢慢的看。
信天隨手遞給我塊餅乾,正是我愛吃的那種。我欣賞他的機靈。
坐滿一個下午,英催我離開,說是有什麼莫名其妙的舞會,還等著參加。我與信天告別,掛在他脖子上興奮的問:“老師,你可喜歡我的男朋友?”
信天從我頭頂晃了英一眼,道:“很好。”
我就笑起來,拍拍他的頭頂,說:“老師也覺得好,那肯定是不會錯的了。”回頭去,英臉色不大好,我倒沒在意那許多。
回了學校,英一反常態的繃著臉。我上去拽拽他袖子,問:“是否有什麼不舒服?”
他一瞪我,道:“那自然是很不舒服。”
我奇怪的看著他,他道:“宜,你與那人,當真是師生關係?”
我臉一沉,問:“你什麼意思?”
他道:“學校裡的閒碎語言你不是沒聽到,若真是師生,不該那麼親密,反倒叫我這男朋友好似擺設了。”
我臉色更厚,他沒有知覺的繼續道:“師生間,大概還是應有個規矩的。太過的話,外人怎麼說先不管,我這做男朋友的第一個不舒服。再則,你不是愚鈍的女子,升學在望,你不要因這些意氣的事情壞了自己大好前程。”
我冷冷在心中哼了聲,突覺他的世俗,與之相較,信天實在太過可愛。
他竟以為我與信天這樣,是為叫他吃醋,意氣二字怎能出現在我身上。
我輕笑了聲,問他:“你也相信那些碎語?我當信天是此生摯友,引給你看便是不當你為外人。你竟如此想我,實在太過齷齪。”我扭頭離開,道:“英,我未曾想你會叫我如此失望。早知這樣,還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他在我身後一頓,猛的急急上來拉了我,道:“對不起,我說錯了話,叫你不開心。我只是擔心你,沒有其他。”
我正色道:“信天是我珍貴的人,你若再這樣說他,我真與你翻臉。”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此生第一個滑鐵盧竟是英雙手奉上的。
在帶他見信天的第二個清晨,我沒有早課,一個人縮在被子裡發懶。忽然電話鈴響了。接起來,是英打來的,禮貌而生疏。
他道:“亦,我反覆想足一夜,覺得你還是應該和那個老師保持距離。”
睡意全無,我心頭火燒,猛的掀了被子坐起來,對著話筒道:“我以為我昨天已經說得足夠清楚。”
英的聲音依舊不依不饒的傳過來,道:“不管你現在是否願意聽,我是為你好。”
我冷笑數聲,對著話筒大聲道:“你以為你是孔孟先哲,能說出些什麼育人子弟的驚世明言?我怎樣才能過好我自己心中有數,不勞您費神。”
他語調一降,竟似教訓道:“我認為,這件事情我沒錯。我是你男朋友,做的決定自然也是為你著想的……”
“只怕你是擔心那些校內流言傳出去叫你臉上無光而已。”冷冷一哼,我將話筒放置面前,一字一句道:“英先生,真是對不起了。”
結束通話。睡意雖無,但被窩還是暖的。捨不得起來,索性倒頭張著眼盯著天花板,燈管上似乎有層黑色的東西,真是礙眼。
幾天之後,英竟沒與我再聯絡。
不是因為想念,只是覺得驚訝。第一次隱約嚐到被拋棄的滋味,對方還是我所不屑的人物,這叫我心裡萬般不快。
出門到了學校外幾步遠的小飯館,選了最裡面的位置坐了,一杯接一杯的灌著啤酒。剛開始,我只是想著要懲罰自己的失誤,然而到了後面,竟真就演化為了傷心。酒果真是催神憔悴的東西。
幾瓶下去,我頭暈目眩的站立不穩。打個電話給信天,對著他亂髮一通脾氣,最後全部變成了哭。
哀哀道:“信天信天,我第一次嘗試被人拋棄的味道,果真十分難受。”
我一邊哭一邊說:“愛情算什麼,幾天前才發誓賭咒要好好對我,結果今天說不見就能不見。”喝完最後一滴,店家用眼神催促我結帳離開。
將錢壓在酒瓶底下,我踉蹌著走出那店鋪,蹲在馬路中央不知方向。
很快,有什麼人在我面前停了下來,似乎細細打量了圈,不由分說的將我抗上肩,一邊走一邊嘆氣。
我好笑的抓著他肩頭,努力伸頭去看,呵呵,果然是信天。
我戳戳他臉的一側,如同常做那樣,然後心中忽然委屈,千迴百轉,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又趴在他肩胛中使勁哭起來。
最後終於哭到渾身乏力,我方抬頭。信天不知什麼時候停了腳步,站在一盞昏暗路燈下,仰頭看著什麼。我隨著他視線上去,星辰良好。
“失去那個男人,當真就這麼痛苦麼?”他忽然開口問我,並未回頭。
我一怔,想了想,拼命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說不清楚,只是內心難過,想哭而已。”
他倒好象沒聽見我的話一般嘆氣,道:“若真的難過,也不要逞強,明天過去找到人家好好解釋一下,總能和好。
忽然一下我便來了氣。頭腦暈旋感覺不斷,我一口咬上他的衣服,用了很大力氣,卻奇怪這人為何不痛。
嘴裡含混的道:“你何必勸我找他,你不是喜歡我麼?”
信天的背部線條忽然一僵,語氣變得生硬,道:“丫頭你醉了。”
“哼哼,我沒醉,”我扯著他的發,“我清醒得很,那天是你自己在玄關口上告訴黃小姐的,叫她不要和我比。哼哼,我都知道的。”
“丫頭,不要胡鬧。”
“你不敢承認,信天,你就是喜歡我的。”
我自他背上掙扎著下來,站在他身邊,拼命的仰頭看他。
我搖著他的手,口齒含混不清道:“信天信天,我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愛,為什麼這樣在別人眼裡也是有罪?”
他扶著我走,我半個身子壓在他肩上。
我執拗的落淚,問他:“你可愛我?”
他溫和的說:“你醉了。”
我固執心起,甩了他的手,獨自蹲在街邊,道:“信天,你愛我的,你愛我的,你怎可不愛我。”
他嘆氣,說:“丫頭,我們回家。”
我吃吃一笑,道:“老師,我知道,你愛我很多年了。老師,我還想再玩一些時候,等我累了,我就回家。所以,你需在家中安靜等我,好不好?”
然後,最後的記憶是,他的臉藏進那曖昧不明的燈光中,就著低低的聲音,嘆了口氣。
第二天起來,我是睡在信天的房間裡。頭上好象有一把重錘敲過,沒有著力點的疼痛蔓延。
我糾著張臉張眼,床邊放了個精巧杯子,青花瓷的底色,十分典雅。
記得原來我是怎麼也買不對口杯的人,前後換了十來個,喝水時依是灑那麼兩三滴到胸口。母親看了說:“女孩家,邋遢如此,實在羞人。”
我哼一聲,扭頭打電話給信天,問:“你說,我可是不愛整潔的女子,叫你心生厭煩?”
他嘆氣,老氣橫秋的道:“與伯母吵架的話,怎好說與我這外姓人聽?”
然後,等他回來,就送了我一隻床頭這樣的杯。口徑適中模樣好看,甚得我心。沒想到信天自己家裡也有個一模一樣的。
興趣一下被吸引過去。拿了那杯來看,裡面已經泡上了綠茶。定是信天做的,果然貼心。我笑了笑。
喝了頭,稍緩了口舌的麻痺感覺。
撩開被子下床,赤腳走在他紅木的地板上,涼絲絲的感覺傳到頭頂,我一個激靈,忽然感覺精神不少。
走出門去,一下驚立當場。
我看見信天雙手環抱在胸前,一臉嚴肅的對著英,後者只低著頭聽候訓誡。
這樣的狀況實在太過滑稽。雖然昨晚喝醉,但腦子還是有記憶的。我記得我告訴了信天關於我與他之間的事情,那是我在那間破陋小店花去一整個晚上才想通的簡單道理。
不是旁人多疑,是事情本就如此。
只是我不明白,為何他今日會叫英前來。
信天抬抬眼角,看見我。
嘴角微微提了提,想說什麼,尋思良久,忽然又轉了話頭,道:“亦,英已知錯,你跟他回去吧。”
我心裡猛然一涼,不知為何,怒不可揭的瞪著他。信天並未迴避我的眼神,微微一笑,道:“你們年輕人的事,自然也應該由你們自己解決,我本是不應該多嘴說什麼的。但是既然英在我家門口站足一夜,已經證明他很有悔改的意思。亦你就賣我這個人情,跟人家好好把話說清楚。”
我拽緊衣角,然後慢慢鬆開。對著信天笑了笑,嘴角沉重,有奇怪的痠痛感覺。
轉頭看著英,他眼神迷惘,滿滿盡是可憐神色。
嘴脣囁嚅了下,英似乎要說什麼,猶豫再三,他只對我道:“對不起。”
我沒忍住的就哼了聲。拿眼角去瞥了眼信天,他黑眼深厚,想來是沒睡好。哼,他怎麼可能睡好!
剛上前兩步,想對信天說什麼,他忽然起身。避開了我的眼睛,彷彿自言自語一般道:“黃小姐明日生日,我要去為她準備禮物。”
頭也不回的開門離開。
我尷尬萬分的呆立著,心中忽然空洞下去。
英在我耳邊千萬的陪著不是,卻在這一刻,通通沒了意義。我想,我是討厭信天的,尤其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心情下,我對他怨恨難忍,卻又找不到什麼理由。
天公做美,黃小姐生日那天晚上,又下起了傾盆大雨。我心不在焉的聽著英在電話裡的關切話語,有一句沒一句的與他答腔。眼還是看著外面的。我在想,不知信天今日會穿上什麼樣的服裝做什麼樣的表情,但一定是虛假萬分的。
我想的是,信天,作為你,你此生的溫柔和關心早已註定是我一人所有,你並無權利將它們隨意散發給其他女子。
想了許久,我嘴角一提。不顧英的叫聲,掛上電話。脫了外面大衣,隻身衝進雨裡。
沒錯,我故技重施。在雨天磅礴的夜晚獨自出遊。我料定了不用帶傘,天涯海角,信天從捨不得叫我淋溼難堪。
我蹲在他家樓下,好象示威。我的頭很燙,心情激動,努力看著他窗戶里人影顯現,難以抑制的瑟縮顫抖。
我想,信天,這是對你的懲罰,無論如何,你不該在我需要你的時候離開。
我打電話給他,聲音嘲弄,道:“你可風流足夠,願意下來接我這樣流離失所的小孩?”
他頓了頓,道:“宜,我不敢接受你的挑戰,這對於我們都不公平。”他道:“你是玩心太重的小孩,每次帶男友來我面前,均無所顧及。”他停了停,道:“亦,我已經受夠為你物色男友這樣的事情,請你放我自由。”
我一笑,道:“你何必欺騙你自己,在你那夜嘆息,一聲緊似一聲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你愛我這個事實。”
他沒有答話,我繼續道:“信天,你可以有無數女友,我亦可以有無數男友。但到最後,你的靈魂連同剩餘時間註定是屬於我的。我說,你摸摸你臉的右側,那裡可刻下我的名字。”
信天的聲音終於響起,他說:“宜,你這個惡人。”
我笑道:“那又如何,從你那日得我贈書時就該想到,此生此世是逃不了的。”
我很是得意。我想,別人如何我不在乎,但要信天這樣優秀的男子為我所困。我想,他是我這生最好的對手,總需分個勝負。
我那時只想到意氣,覺得他天生便應在我左右,無論生死。
信天沉默良久,終於問:“你在哪裡。”
我嘴角一提,抬頭道:“你窗下。”
他急切的拉開窗簾,看了看,我與他對視,眼神桀驁。
他咬牙,我橫眉,然後他放棄。頹然的放下手,我似乎聽見門開門合的聲音。
他衝了下來,默然拉起我,仔細的看。然後一把抱住,一言不發。他渾身冰冷且微微戰慄,我反手摟了他的脖子,遲疑。一忍再忍,終於驀的失聲痛哭起來。
他將我送回家。在家門口停留半晌,又折回來。
我用被子裹了身,他盯著我很久,終於道:“你狠。”
我笑,道:“是你教我的,老師。”
他走上前,湊近,毫不留情的吻上我的脣。我輕痛,不想躲開,反口去咬他,然後吃到血的味道。
他放了我。他頹然一笑,道:“我始終老了。”
我說:“不,你與我一起時總是年輕的。”
他道:“明日我來,若有可能,我們需換種方式相處。”
我說:“好。”
第二天我約了英。我沒有告訴信天。
我想這是對他離棄我的最好回報,我從不心慈手軟,對他也是同樣。
信天來時英已到了。我牽著英的手,瞥一隻眼去看,信天面色不變,略瞅了瞅,忽就那麼一笑。
不動聲色的一笑。
我很是挑釁的挑眉看他,道:“老師,謝謝你昨天送我回家。”
我只是有點嫉妒他身邊出現的那個女子,因她我們水火不容。我想他應該明白,並且欣然接受我的譴責刁難。
他如此聰明的人,怎會不懂我在做什麼。
他垂眉。溫順的點點頭,對英道:“照顧她。”
英楞頭楞腦的恩了一聲,他再看我一眼,深吸一口氣。
我眼尖的看見他身後藏了什麼,走上去一把搶下,玫瑰色正好,紅而將黑。
我笑起來,舉著花問他:“老師,這花是什麼意思?”
他臉色輕紅了紅,道:“送給黃小姐的。”
我冷一聲哼出來,道:“你說謊。黃小姐明明喜歡的是水仙,你買玫瑰做什麼”
信天忽然就沉默下來看著我。
沒錯,喜歡玫瑰的人,是我。
我喜歡玫瑰,喜歡開到將敗的玫瑰,喜歡那樣新鮮的色澤的尊貴。信天是知道的。我戳破,只是不想給他面子。我只是有些嫉妒他身邊的女子,這是我的懲罰,我想我早已對他交代清楚。
信天看看那花,再看看我,忽然笑了笑。很快的將表情藏下去,道:“我走了,再見。”
他轉身的瞬間,我看見他的笑容,冷冷清清掛在脣邊,只一抹,沒有重量,突然叫人覺得寒冷非常。
這時候,我突然厭倦了這樣的追逐遊戲,我從信天眼底看到一末失望神色,更或者說是疲憊。記得他在課上曾經感慨著道:“人終其一生,什麼都可以,惟獨心不可以累。”我猛然感到一陣害怕,抓緊英的手,他不明所以看著我。
三個月後,學妹學弟們為我們開了歡送會,我正式結束了自己的大學四年生涯。
說起來慚愧,除了知道些多餘人名書名,似乎其餘時間都被我消耗在毫無意義的空虛中。
想起彷彿已經很久沒去見過信天,忽然湧起渴望。
打個電話過去,他聲音如往常一樣平緩安靜。並不十分喜悅。我告訴他,我將畢業,已經成年。而對於過去種種,隻字不提。我想的是,對於我們兩個,並不存在什麼記恨的事情。
此年二月,我滿二十二歲,信天三十二,黃小姐三十一。聽他說,信母已催婚三次,一次急過一次。
他語調暗示意強,我微笑相對。
而我始終相信,二十二歲的我與三十二歲的信天都還年輕,不懂家庭責任之事。
畢業這天,我去找信天,來開門的是黃小姐。
信天端坐屋內,對我點頭微笑,道:“亦,恭喜你。”
我聳肩,摘下學士帽子放在他身邊,越過黃小姐坐了。那時我帶了本奇怪的書去,書名叫本草綱目。
目的意圖已忘,或者也只是在路邊隨手撿得的,總之是帶了過去。
黃小姐奉上茶水果點。我側目看她,她的模樣更加沉穩老練,只是眉目中顯出些蒼老的神情,我並不懷疑這是自己的錯覺。
一個人,若等另一個人太久,總是會先行老去的。仔細算算,黃小姐已經等了信天將近五年。足以耗損一個女子的所有精力。
她將茶水放在我身邊,忽然眼睛一亮,看見我手中的書。未經我許可的拿過來,仔細讀了讀,眉眼逐開的笑道:“這書我找了好久,想不到竟然被你買到了。”仔細掂量了會,她看著信天,對我道:“亦,可能將此書送我?”
我一愣。
抬頭先去看了看信天。他做出個抱歉模樣,並未說話。
我將茶放下。伸手過去取了書來,抱在懷裡,毫不猶豫的拿眼橫她。她手一縮,回頭去看信天,模樣楚楚。信天為難看我,拿嘴做了求饒口型,我只是不理。
我冷冷一哼,笑道:“我這生,書,牙刷以及男朋友是絕不與人公用的。想看這書,你需自己去別處慢慢找。”
氣氛在我周圍忽然就冷了三兩度。再坐無意,我對信天道:“老師,我先回去了。”轉身,將手背在背後,舉起大指。
這是我與信天的特殊暗號,意為老地方老時間。
當年我被母親追得苦,信天被他母親追得苦,同是天涯淪落人,於是相逢之初頓有同類之感。而所謂老地方,既在學校門口五里地內的小咖啡吧。
高中的咖啡吧,大學的咖啡吧,以後……也會有同樣模樣同樣味道的一間小店出現。這點上,與其說我們是戀舊的人,更不如說,我們是懶惰得不願改變的人。
當初尋找到這樣與從前一模一樣的地方時,我心中喜悅難以言表。在信天回來後,我在半夜兩點偷渡出校,開了他的門,如同做賊一樣守在他床前,直到他心有靈犀的被我看醒。
而我一直記得的是,信天睡熟的模樣,卸下所有防備或者說偽裝,他其實並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風輕雲淡的老師。
眉頭攢聚得讓我心中略微不適,卻也沒有由來。
第一次的合夥酒喝得興致昂然,信天微醉,口齒不太利落的告訴我:“喂小孩,你終於是長大了,雖然我一直阻止你抽菸,但今天破例,我允許你在我面前過過煙癮。”
我將手搭在他肩上,身高因素,我不得不輕輕踮腳。
上下打量他一圈,我笑道:“信天啊,你這張麵皮當老師實在是可惜人才了。”
“那你說我應該去做什麼?”
“做面首!”
“鬼小孩!”
“你做面首,掙很多很多的錢,然後給我……”
“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要去旅遊!”
“去哪裡旅遊?”
“去美國。”
“去美國幹什麼,對於中國人來說,那可不是什麼好地方。”
我搖晃幾步,然後忽然站定。
盯著他道:“我想去看看你生活那麼多年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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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
那時候的自己,年少起來,總是做些叫人奇怪的事情。喝了口咖啡,味道似乎已經變淡很多。侍應的小哥已經換了個人,而那些我所鍾愛的木製座椅也換了一批。仔細摸上去,彷彿少了幾分熟悉的溫度。
時間啊,原來這樣卯起來蹉跎,也是絲毫不覺可惜的。
放下杯子,英到了。
與英分手並無多大困難。我約他過來,正思忖如何開口,他倒先了一步。
他說:“分手吧。你未曾將心放上,這對我不公。”
我盯著他,他受不了的低頭,道:“別那麼看我,天知道我有多麼愛你。這場遊戲,我在局中你在局外,我已失心,你卻未曾開始。現在我只不過請你為我保留最後的尊嚴,可否?”
突然想笑。
竟然如此簡單。
我有些憐憫他。從開頭到結局,如他所言,我從未將他放在心上。就算偶爾想起,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消遣。
我承認,這點上我是十分惡劣。
於是就這樣,毫無阻礙的和平分手。
同喝了一次咖啡,第一次與他這樣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反而覺得心安。
原來英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用來當朋友的。
我還記得我當初告訴他的話,我並不是居家的女子,只適合獨處。與他一起,註定是會分手的。當時的他,一臉青澀的告訴我,他不相信。
竟然從開頭,我已經計劃好這樣的結局。
這樣的愛情,或者太過滑稽了些。
但我始終不認為我對他應有什麼虧欠。
我們不過精明商人,各取所需。我自他身上得到庇護,免去許多麻煩的同時也能讓雙手冬日不涼。而對於他,因為他愛我,所以與我一起已是最大的獲取。
英走時沒有多餘的話。只說了句,再見,安好。
我盯著他的背影,笑容不改。
我想,這樣做,英多少還是會有傷心的感覺,但那已不是我能力範圍內的事情。
英走後三分鐘,信天進來了。
時間分配剛好。
我整理姿容,對他微笑。
他今天穿得好看,圍著灰色手織圍巾,純黑色的大衣襲身。裡面是一件淡色的毛衣。
將身形修飾得十分碩長美觀。
他坐在我面前,吩咐侍應端上咖啡,往我杯裡裝了三塊方糖。
深吸口氣,道:“亦,那次黃小姐的事情對不起了。我忘記告訴她,你不愛別人動你的東西。”
我及時掐住他的話頭,聳肩道:“我不在乎,其實給她也可以,但我不想。”
他一愣,輕絞著咖啡勺,旋出極小的旋渦。
“為什麼?”
“因為她是你女朋友。”
信天停了手,皺起眉毛看我。我好笑的伸手過去,展平那些皺紋。
“怎麼了?”
“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對黃小姐有那麼大成見。”
“我以為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信天淺抿了口咖啡,眼睛沒有離開我下顎一寸的地方。
我沒有答他的話。
這人實在狡猾,我不想與他這樣糾纏不休。轉了話頭,道:“我才與英分手。”
“哦。”
“為什麼不驚訝?”
“早就註定的事情,有什麼可驚訝的?”
我又笑。與信天一起,永遠是這樣新鮮有趣。
他放下杯子,忽然一下變得嚴肅。
看著我,道:“那,不如這樣,我們結婚吧。”
我嗆了下。
他的神色十分認真,不似玩笑,“我們結婚,你已經長大,沒人可以阻止。”
我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將手指著他,道:“老師你果然是惡劣的傢伙,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也能說出來。”
“我沒有開玩笑。”
頓了頓,順著手指看著他,他環抱雙手放在胸前,面色嚴肅。
我止了笑。
“不行。”
“你不喜歡我?”
“喜歡。”
“那為什麼不行?”
“因為……”沒有理由,就是覺得還不行,我沉默,在他的眼下沉默良久,抬頭反問:“信天,那你有信心可以忍受我這樣的人麼?”
這次換他沒了聲音。
我一笑,道:“不如這樣,你等我十年,那時候我再來告訴你答案,好不好?”
信天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喝完他面前的咖啡,將頭轉向視窗,忽然兀突突的說了句話:“三十六歲的我已經老了。”
我從沒想過,這句話,在我看來玩笑的話,信天是認真的。
隔月,我接到一封精美的信箋。
上面寫了兩個大字,請柬。一個燙金大字,喜。
反覆看了幾次,確定那署名正確,信天和黃小姐。
我仔細的將那信一點點撕破。再一點點貼好。耗費一個下午時間。信天果然瞭解我,知我這假期過得無趣,竟給我找來這樣的事情消磨時間。
我盛裝出席他的婚禮,模樣開懷。信天走上來迎我,只是紳士風度的將我帶入會場。從頭到尾,沒有與我對視。我如此急切的等待著他告訴我這場遊戲的規則,全身充滿了激動了感覺,而他卻一直沉默。
我想,他或許只是缺乏機會。
會場佈置得簡潔卻不簡單。可以說上是高貴典雅,符合信天一向的品位。而我困惑的是,這樣的賓客穿梭,到底是他費了多少周折才請來的臨時演員,與他一起這樣糊弄著我?
而在這樣疑惑的時間裡,我雙手被信天母親捉住,她老淚縱橫的看著我,嗓音嘶啞激動道:“我終於看到了這一天。”
抬頭,英竟也在賓客之列。
此時此景,我才不得不漸漸相信,這場婚禮的真實。
轉身去為他招呼客人,我忽然變得興奮異常。被幾個好看的年輕人帶著跳舞,一圈圈在舞池裡轉動,我眼睛乾澀而精明。
我喝了很多的酒,總是不醉,只在嗓子裡慢慢的痛。
我回眼,看見信天沉默的站在角落,新娘不見。我嘲弄的想,我不在,你總還是覺得寂寞。
等到天色黑下來,我最後一撥離開。腳步已浮。
他過來送我,我猛的一把拉了他的袖子,連哭帶笑道:“老師老師,送我回家。”
周圍人抽氣,他淡淡將我手交給英,道:“你來送。”
我一雙眼瞪著他,道:“你不要我了!”
他不看我,只對著英沉著道:“快,送她回去,拿水洗洗,莫要叫她吃涼的,睡一覺,明天會好。”
英應了一聲,我只看著他,不走。英來拉我,我推開他,指著信天道:“你送我。”
信天依是不看我,對英道:“她若要喝水,記得給她放些糖,她總愛吃些甜的。”然後他轉過來,今日第一次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輕輕的道:“你累了,回去吧。有英替我照顧你。”
他朝遠處招手,一輛記程車合乎時宜的停在我們面前。他手一送,滑過我的胳膊,將我送了進去。關門,關窗,他揮了揮,車聲猝響,尾後塵揚。我呆呆的扭頭向後,他一直站立。然後在一眨眼的時間裡,車轉了個彎,我看見一堵高牆矗立身後,接天蓋天,彌擋了視線。
我回過頭來,英目光深邃而哀傷的看著我,於是我一笑,靠在他肩上呢喃道:“英,我看不見他了,怎麼辦?”
昏睡了不知多少時間,我只覺得頭重腳輕,全身無力,彷彿大病了一場。
被聒噪的鈴聲催醒,我接起來,是英。
英在電話裡聲音粗重,道:“宜,你說的話我都會聽從。你想要什麼?”
我想起信天的話,他說,宜,你有英來照顧,已不再需要我。
我微微一笑,對英說,那,你就去結婚吧。
一月後我收到英的請貼,燙金大字,婚宴。
我沒有去。我一路小跑,四季荒蕪。雨水肆意,我沒有打傘。我無須打傘,因為我篤定信天將來接我。
我跑進離他家最近的公用電話亭,頭髮濡溼的粘在臉旁,我渾身瑟縮而激動。
我按下他的號碼,看窗簾中人影浮動。是他了。
“喂?”
“信天。”
“怎麼了,你的聲音?”
“我現在已沒人照顧。”
“什麼意思。”
“英去結婚了。我再次孤單一人,你須陪我。”
沉默。他良久不語。
末了吐出一句,“宜,回去吧。”
我如五雷轟頂,近乎咆哮。
“信天你這個混蛋,雨水磅礴,你卻叫我獨自上路。你良心何安?英已不在,你不能用他推搪我的要求。”
信天的身子沒有移動,我哀哀的仰望,未曾發覺我們遙遠如斯。
他嘆氣。很輕的一聲,然後說,“宜,可你忘了,我也已經結婚。”
我笑起來,“什麼理由,還不與從前一樣?”
他嘆息更濃,道,“不一樣,以前是戀愛,自可隨你腳步調遣。現在我已有家世。”他默默的聽我喘息,然後說,“宜,回去吧。算了。”
那一瞬,如天中霹靂打下,我方明白他的意思。他結婚了,我須徑自走開。曾經玩笑,我以為不必遵守,他現在卻來要求實現。
我大怒,我哀傷,我心如死灰,道,“好好好,我將祝你們白頭不到老,在生不為同林鳥,在世不為連理枝。”
說完我發現我已變得如街邊潑婦,叫囂胡鬧。我跪坐在地,輕輕聽他的呼吸。
我聽見他哀哀的笑聲,道:“亦,你是否還記得你自己的小說,結尾當如何?雲娘雖然不是那書生所愛,但到底與書生白頭齊老。書生是人,小梅是妖,縱然如何的喜愛不捨,他還是無法放棄身為男子的最後一條底線。”信天嘆氣,道:“亦,我已無法陪你左右,這是我的錯,但請你原諒我。”
我靠著話筒呼吸等待平穩的那一刻,然後輕輕說,“信天,對不起,我走了,十年之後我還來找你。希望那時你在。”
美國的生活並不枯燥,也無信天所言那樣可怕。
我將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三餐不愁。
母親以為我轉性變得溫良,終於肯靜下心來好好讀書,卻不知只是因為能叫我分心的事物已經不在。
每每思及,我總是心頭絞痛。
美國的同學好客,三兩天便打可與你打長一片。天天與他們進出社交場所,蹉跎人生。只是在偶爾酒醉獨自回家時,看著那樣陌生的街頭景緻,我會按耐不住的失聲痛哭,肝腸寸斷。
我心裡一直將那些遇見的人或事與信天做著比較。
那個好事的男子,別人看不出來,我卻知道。每每自我手中奪了書去,評點一番,多不是什麼好話。我與他一直意見不和,所幸他胸懷夠闊,否則遇見我這樣蠻橫自負的女子,怕是連基本朋友也做不了的。
但卻都不在了。我不明白這各種曲折,只記得信天那晚在我耳邊嘆氣的聲音。想一下,便覺得頭髮白了一根。而想到後來,往事已淡,聲音模糊。
我碰巧與朋友進入教堂,陽光刺目的劃過上帝的眼淚,然後收聚在我耳旁吊墜上。
忽然一下,十年已過。
我三十六,信天,應該已經四十六歲了。
那年的我,自以為已經習慣異國他鄉的漂泊生活,習慣晚間在閣樓之上傾聽過去自家鄉帶回的模糊音樂。
自以為是的覺得,已經忘記很多應該忘記。
牽著朋友的手走在繁華鬧市,正說笑間,忽然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信天!等等我!”
這個名字好似炸彈般埋在我心裡,偶爾提起,拉響引線,便叫我一顆完心轟然血肉模糊。
我駭然矗立在美國街頭,直等那對年輕的中國男女嬉笑跑過,方才荒唐一驚。身體內部所有器官齊齊痛了起來。
突然中,模糊的影象修繕完畢,我彷彿重回那年年少,陽光正好的下午,信天拉著我的手,走在學校操場中,聽我述說那些過往人事,忽然撫額長嘆,道:“丫頭,感情此事如水,用一回少一點。若你再這樣毫無節制的胡鬧下去,只怕將來遇見想要愛惜的人,也不懂怎麼去愛了。”
言尤在耳。
我終於看穿這樣的事情,那許多青年才子,家生良好或者相貌英俊的,對我並無不同。我只想看信天落寞而去的背影,知道他因我而嫉妒這件事情,已經目的達到。
他花去十年最好時間來愛我,並且甘心為我所傷。我便花去我十年最好時間,徑自沉思,安然遠行,然後尋找天涯裡他曾散落的足跡。如今期限將到,他已老我已老,便斷無再分開的理由了。我收拾行囊,有條不紊。望著夕陽將下的洋麵,一聲汽笛長鳴,驀的,淚水磅礴。
我這才發現,信天於我根本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他如此牢不可破的生長在我身體每一處柔軟角落,待要連根拔起時我已無痊癒可能。信天應該早已知曉這一點,他不說,當作最後的殺手鹼,在絕望到無以復加時與我一刀兩斷,從此叫我揹負著他所留下的傷口,血流不枯。
我荒涼微笑,信天,原來你也懂得害怕寂寞。說到底,你我不過報復心中的孩子,並且害怕相互遺忘。
我迫不及待的踏上這塊土地,將行李放下,熟練的背出一串號碼。
電話通了。那頭清脆幼稚的一嗓童音:“喂?”
我愣住。
她再問了幾聲,忽然不耐煩的叫道:“爸爸爸爸,有人打電話來不說話!”
話筒轉移人手,然後我聽見一個在我心裡響過十年的聲音,“喂?”
我嘆了聲,放下電話。
曾經問過信天一個問題,是某日突然之間心血**。
我這樣問他:“若你愛一個人,比那人愛你多,怎麼辦?”
那時信天微怔,然後輕輕一笑,道:“我與她,應該是相愛一樣多的。”
然而現在他果真走了。乾淨徹底漂亮。
然而我直到現在才發現這樣的事實。
年幼時,我的想法是,他愛我十年,我便還他十年,不拖不欠。
然後歲月流逝,我才驚覺,他是我此生最好的對手,可是為何我還未叫開始,他就已經離場。
有些事情,人生之中意料之外,總會顯得荒涼難看。我是在白髮橫出第一根的時候驚覺我愛他這件事情,而彼時彼地,他早已疲憊。
而我與他這二十年的糾葛牽纏,句點落在那聲嘆息,總覺得有些荒誕。如今回頭想想,這才發現,二十年來我與他各行各步,竟未曾找到交集的一天。他獨愛我十年,然後是我。我們在同個地方舞動人生,自以為深情無比,到頭終於明白,最愛不過是自己。
只是我未來得及告訴他,此生兩個吻,初一個,末一個,都已送給他。我燒掉少年時那小說最後一段結局,上面寫著,書生與雲娘,從此白頭偕老。
我想,我是無法再愛別人了。我心知,他也無法再愛別人。只是從今往後,我與信天,該不會再有什麼聯絡了。
這樣,很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