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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美人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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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史無名很鬱悶,這種鬱悶直接造成了房間裡區域性地區的陰雲密佈。

李忠卿很快樂,他的快樂是建立在史無名的鬱悶之上的,使得他端坐的這方土地豔陽高照。

造成房間裡氣候異常的原因無他,是橫亙兩人桌子上的那封信。

其實信上也沒有什麼。不過寫著:今夜三更時故處一敘,望卿務至。

那麼為什麼史無名如此鬱悶呢?

因為在朱雀大街上把信塞給他的人是這樣說的:“小姐,總算找到你了,這是我家老爺給小姐的書信。小人還有急事,先告退了……”然後就在史無名還在被“小姐”一詞雷的風中凌亂來不及反應的時候就急惶惶的擠入人群不見了。

然後李忠卿就一直在笑,好像滿長安的人和事物都比不得這件事好笑……當然,這件事也確實很好笑,只是史無名看不出哪裡好笑罷了。

“好一齣才子佳人,人約三更後……”

“這顯然是認錯人送錯了信……拜託你……不要笑了!”

“嘻嘻嘻……嘿嘿嘿……”李忠卿彷彿又回到了跌倒都覺得好笑的年紀,雖然就算他在那個年紀也未必會像今天笑的這樣多。

“……”史無名要瘋了。

兩個人都陷入個人的情緒中不可自拔,只是這時他們都不知道這封送錯的信給他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一)

花紅柳綠,暖陽照人。

院內鳳竹綠風婆娑,青石小徑上影跡斑駁。冰紋月窗竹簾半卷,陽光正照在院內躺椅上打盹之人的身上。

“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裡……肌若敷粉,脣似丹霞,果真是美人春睡啊!”

聲音溫柔綿軟,還帶了幾分笑意,可是在打盹之人耳中聽來,卻不亦於驚雷一般。

眉頭微皺,目光迷離,神智本來還在似醒非醒間遊弋,突然聽到這把聲音,史無名一下子跳了起來。

某些聲音,某些稱謂,真是惡夢一般的存在。大熱天的,就讓人冷汗森森。

來人年過弱冠,長眉入鬢,丹鳳眼,穿一身掐金絲邊的白衣,寫意山水的白摺扇輕搖,薄脣很上總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那是俗稱的“狐狸笑”。

“史美人吶,別來無恙?”

“雪、雪樓兄,你怎麼來了?”

史無名面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宛如開了個染料鋪。表情崢嶸的不亞於獸耳描金篆爐上刻畫的獸頭。

來人是蘇雪樓。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其中描繪的就是蘇雪樓這樣的人,史無名結識他還是在幾年前,只是這人除了仗劍任俠外,還有一手好文章,一肚子的經綸。但是性格方面嘛……

“在下是喝了一肚子墨水的人,裡面自然是黑的……”

記得當年在長安的酒樓上,他搖著扇子拍拍肚子施施然的說。

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饒是史無名奸猾似鬼,當年也喝了許多莫名的洗腳水……

“我記得在當年就說過,不要!不要再用這勞什子稱呼了!”

“那怎麼可以!那是……多麼難忘的回憶啊!”

“我倒是覺得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史無名頹喪灰敗起來。

“什麼一失足成千古恨?當年你做了什麼壞事嗎?”李忠卿抄著手站在門口,表情冷的像冰一樣,他白了一眼史無名,然後將目光放在了蘇雪樓身上,“還有這位有門不走不請自來的兄臺,驛館的牆就那麼好跳麼?世人說有樑上君子或是跳樑小醜,有正門而不入,閣下這種爬牆的行為不知道應該稱之為什麼?”

“這位大概就是你的小竹馬……李縣尉吧,瞧瞧這眼神,看門護主……果然恪盡職守……幸會幸會!”

“……”

一時間,史無名覺得書房的上空似有電閃雷鳴劃過。

上好的明前茶,取茶餅碾來,用儲好的無根水煮好,湯色青翠,香氣芬馨。

“蘇兄,忠卿,來來,品品這上好的明前茶,在下的珍藏,平時都捨不得喝的……”史無名分外熱情。開玩笑,面前這兩位自從互相引見後依然一個板著臉發冷氣,一個兀自詭笑,整個屋子裡的氣氛怎麼看都詭異非常,怪不得館役送來了茶具後溜得那叫一個快……

“雪樓兄此次前來,所為何事?”

“除了來看看思念已久的賢弟外,愚兄的確是有一件十分棘手而且詭異非常的事情!”

“哦,思念就不必了,不知是什麼事情能讓雪樓兄覺得棘手詭異?”

“呵~”蘇雪樓突然以扇掩脣笑了一下,眼神轉了幾轉,不理史無名,卻湊到了李忠卿面前。

“李賢弟,剛剛是在下失禮得罪了!為了賠罪,愚兄請你欣賞幾幅畫,請相信它們絕對稱得上難得一見!”

蘇雪樓從包袱中取出了一隻封的嚴嚴實實的卷軸,鄭而重之的遞到了李忠卿手上。

不知為什麼,史無名看到他的表情,心頭升起了不祥之感。

李忠卿慢慢的卷軸攤開。

一輪滿月如盤,光芒冷澈幽韻。天空迷濛,抹上了一層幽藍,融融月,珠簾紅花,窗邊的女子正在望月,眼波流盼,粉淚晶瑩……

畫的留餘處正題著一首詩歌。

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

那是李青蓮的《怨情》

好一幅美人圖!畫面美,書法美,當然畫中的美人更美。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美人有些眼熟,只是一時間無法想起。

“這女子看起來有些眼熟啊!”李忠卿皺起眉,苦苦思索。

“是不是有一種呼之欲出的感覺?”蘇雪樓慢慢地引導,越發笑的像一隻狐狸,又攤開其它幾幅畫給李忠卿看。那些畫雖然構圖有所不同,但是能很容易的發現,畫上的美人都是同一個人。

“看不出來嗎?其實……”

“英雄莫問出處,美人亦然。何況美人們不都是一樣?都是兩隻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來,喝茶,我與雪樓兄許久不見,幹嘛見面就討論什麼美人圖?”史無名心急火燎的湊了過來,一把扯過畫,把茶水推到兩個人面前。

“喂,小心!那可是凶案的證物!”蘇雪樓急忙站起來阻止史無名,從他手中取過畫,因為他深深感覺到史無名有一種毀屍滅跡的慾望。

“啊?”

史無名聞言怔住,隨後仔仔細細的看了看蘇雪樓手中的畫。

“雪樓兄,這……莫非是血?”他指著那美人裙裾上的一塊暗紅問道。

李忠卿本來沒有注意到,因為畫中的女子本就是身著一條硃紅的石榴裙,畫上色調的不同他以為那是畫家著色失誤所致,被史無名一點,才發現那裡果然有些蹊蹺。

“的確是血。還是一個你我都認識的人的血!”蘇雪樓點頭,“賢弟可記得左清秋?”

“左清秋?”史無名微微蹙起眉頭,“當然記得,當年長安城內有名的風流公子,如今是有名的畫家,善工人物,他怎麼了?”

“死了,昨夜被割掉了腦袋。”蘇雪樓嘆了口氣。

“怎麼會?”史無名聞言驚詫,“我記得他不像你,絕對不是那種惹麻煩的人,而且老泰山家中的勢力很大,前途無量。這樣的人,怎麼會……?”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的老泰山倒臺了,所以他的仕途未知。雖然他娶到了千金之女,但是卻也真的是千金鑄就而成,不會理家只會散財,他每日被店鋪的賬單腦的頭痛。而且他夫人喜好捻酸吃醋,你也知道,他是風流才子麼,情人不斷,所以夫人整日與他吵鬧,搞的他頭大。仕途不順家中不寧,他有時間就會去買醉,然後去思念一下自己此生心中最為傾心的女子——就是畫中之人!”蘇雪樓微微一笑,眼神中透出幾絲狡黠,眼神劃了那麼一圈,最後落在史無名身上,“說實話,愚兄看到這些畫時,真是震驚的很哩!”

“啊?”

史無名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有張口結舌。

“啊!”

此時拍案而起的是李忠卿,他瞪大眼睛,先望望蘇雪樓手中的畫,然後再望向史無名,手指毫不客氣的指向他。

“那畫中的女子……是你!”

(二)

“當年長安城內鬧採花賊,良家女子人人自危,女孩子們都往醜裡打扮,日裡皆不敢出門,就在這個時候,史賢弟挺身而出,扮成女子捨身誘捕賊人,此等義舉……”

“你、你不要聽他胡說,我當年只有十七歲,身量未足,而且聽了人巧言誘騙,扮成……”史無名咬牙切齒,卻又委屈莫名,“我扮成女子在曲池苑轉了一天……可是、可是……採花賊沒有等來,倒是來了一大幫不相干看熱鬧的人……”史無名說到這裡咬牙切齒,“而後來我才知道,在我被人誘騙扮成女子的前一日,那採花賊就被捕獲了!我不知道,可某人卻是知道的!”

“怎麼會,我可不知道!”某人無辜狀。

“你的叔叔就是大理寺卿!”

“哎呀,我自己都忘記了。哦,他老人家如今已經到刑部去了,現在的大理寺卿是我。不過放心,二位賢弟,愚兄一直以來都是平易近人的,不必稱我為大人。”

“……”

“不要賣好了!說吧,那左清秋是怎麼死的?”

“不是說了麼,被人砍掉了腦袋。”

“可有懷疑之人?”

“有,目前來說,有來報案的畫商,不滿他沾花惹草的夫人,與他有罅隙的情人,當然還有……一隻可怕的妖怪!”蘇雪樓皺了皺眉,嘆了口氣,“總之,他的死……真是說來話長!”

“妖怪?”難得李忠卿也瞪大了眼睛,“不過麻煩蘇大人長話短說!”

蘇雪樓白了一眼李忠卿,慢慢地開了口:“其實,現在市井之間流傳的左清秋的死因就是被一隻可怕的妖怪吸乾了血然後掙掉了腦袋。但是官府並非尋常百姓,自然知道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所以不能給左清秋的死隨意下一個結論。這件事首先要從左清秋所擔任的官職講起,左清秋會番語,所以一直在鴻臚寺的禮賓院任職……”

“禮賓院,掌回鶻、吐蕃、党項、女真等國朝貢館設,及互市譯語之事。”史無名思索了一下,“這是個很**而且牽扯眾多的地方。”

“是的,麻煩就在這裡。”蘇雪樓面容嚴肅起來,“在我們調查之下,發現左清秋和從前一些情報的洩露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絡。”

“左清秋有通敵之嫌?”史無名皺起了眉頭。

蘇雪樓苦澀地點了點頭,畢竟左清秋曾是他的朋友,“事情的起因是半個月前丟失的一幅山川地理圖。”

“山川地理圖?”史無名面上變色,也覺得事情重大。

“是的,上面要標明我朝西北的軍隊的營坊和人數的分佈,要呈給陛下觀看的絕密的東西,半月前開始由畫師許義山繪製。許義山是我朝有名的畫家,工於山水。他是個書畫奇才,能將所有的東西記在腦子裡,然後一揮而就。就是為人有些痴,對於作畫一事能到三月不知肉味的地步。此事唯一之幸就是兵部並沒有提供給他的各軍營兵丁的數字和詳略——那是機密,兵部尚書要親自填的。所以丟失的時候,也只能算是不完整的地理圖,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讓敵人知道我們所有的兵營的位置所在,這也是極為麻煩的!”蘇雪樓蹙起他的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焦急。

“這幾日我見四門盤查的極嚴,原來是和這件事有關。想來敵人應該不會隨意動作,雪樓兄,且放寬心!”史無名寬慰了他兩句。

“希望如此!”蘇雪樓嘆了口氣,“那一日,許義山剛剛繪製好,放在案上晾乾墨跡的時候,因為有人來府上拜訪,所以他就將房門鎖上離開。可是誰知道就在他離開的時候來了樑上君子,除了一些貴重的物品,那幅山川地理圖也不見了!”

“你有丟失物品的清單麼?”

“給。”蘇雪樓遞給史無名一頁紙,史無名接過細看。

“有趣、真是有趣!”史無名摸了摸下巴,將清單丟給了李忠卿,“你看看……幾件古董玉器,屋裡零散的金銀,幾幅字畫,還有的就是這山川地理圖了。你不是說那圖被偷的時候還在晾乾,也就是說還沒有來得及裝裱,還是一張宣紙。”

“是的。”

“敢問,那幾幅字畫可是名家名品?”

“是許義山自己所畫的幾幅字畫。說到這裡,倒也不得不提,這許義山發現書房被盜的時候。第一個去瞧得竟然不是山河地理圖,而是自己收藏那幾幅前朝名人字畫的地方!”蘇雪樓無奈的搖頭苦笑,“這人倒也是痴了,如此不分輕重緩急!”

“人之情急,自然會顧著心頭所好,自然不難理解,你我皆是如此,也無需多責備他人。”史無名微微一笑,“只是這山河地理圖嚴格說來也算不上字畫,沒有許義山的題字存印又沒有裝裱,落在在尋常人眼中,不過是廢紙一張,要它有什麼用處?所以這賊不簡單!”

“可不是?我們在長安城中佈下了線,明察暗訪那個可能存在的偷兒,就等著他銷贓,可是結果是一無所獲。所以大家都認為那偷兒目的就是圖,拿走的財物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三)

“既然你懷疑到左清秋涉及到了山河地理圖的失蹤,那天來拜訪許義山的人,是他?”

“是的,兩人都是當朝有名的畫家,所以私交不錯。管家來報書房失竊的時候,兩個人正在探討畫技。聽到訊息後,左清秋陪著許義山到了書房檢視情況,一直到官府來人勘察才離開。一開始我們並沒有懷疑到左清秋,可是後來,想到他在鴻臚寺任職,與各方面勢力都有交集的時候,便把注意力轉向了他。當天他是和許義山一同到的書房,在許義山去檢視自己的寶貝書畫——卻忘記了去看書案的時候,左清秋很可能趁亂將桌子上的圖藏了起來。你想想看,沒有裝裱過的圖能佔多大地方?一個袖筒就足夠了!”

“不管是左清秋是恰逢其會,還是失竊案也是他安排的,他都達到了目的。”史無名喃喃地說。

“那麼,許義山的家人包括許義山本人,蘇大人都調查了嗎?”

“這是自然,要不然李賢弟認為大理寺這半個月都在做了什麼?自然是搜查一切可能的因素懷疑一切可懷疑的人,只是沒有想到,最可疑的昨夜死了而已。”蘇雪樓嘆了口氣。

“那這幾幅畫又是怎麼回事?”

“左清秋不是傻瓜,他一直也沒有輕舉妄動——我們一直盯著他,直到昨天……”蘇雪樓將那些畫慢慢地歸攏起來,“他在務本坊有個祕密的處所,據說是用來私會情人的。昨夜他去了那裡,然後就死在了那裡,而這幾幅畫就是掛在他陳屍的那個房間的。”

“只有這一幅上有血跡?畢竟是砍掉了腦袋啊!”史無名卻皺著眉頭看著那些畫,指指有血的那一幅,“就連這,也不是噴濺形成的血跡,而是沾上去的!你看看,還有根細發,怕是誰的腦袋撞到了這畫上吧!”

“人說史美人不僅人是美人,更是心細如髮。只見到這畫就能看出如此多的問題,果然名不虛傳!”蘇雪樓的話語雖然極盡調侃,但是卻帶上了讚賞之意,“他是死後被梟首,所以現場的血量並不多。”

“也就是說,這個左清秋很可能是在看這幅畫的時候,突然從後面受到襲擊,所以頭就撞到了這幅畫上?”李忠卿突然插了話,而且曖昧的加重了其中幾個字的字音,“看來他對這畫中人很有感情啊!”

“李賢弟說的太對了!”蘇雪樓此刻與李忠卿作出一副相見恨晚的神情,“這幅《怨情圖》畫好後本是掛在左清秋書房中的,他不時的觀賞把玩,後來因為夫人善妒,所以他把它撤下拿走了。據說,這畫上的女子就是左清秋的情人,當然……也可能就是殺害左清秋的凶手!”

史無名一口茶噴了出來,心中的火蹭蹭往外冒,可是眼前的兩個人他一個也得罪不起,一隻是狡猾的狐狸,而另一個是可怕的惡犬。

“當年你陷害我的時候,左清秋就是你的那群朋黨!當年你指使他畫了我的女裝圖,還用那些畫來勒索過我哩!”史無名擦了擦嘴,壓低了聲音憤然說道,“而時值今日,你拿著這些東西前來,又想幹什麼?這畫上之色,鮮豔非常,定然近期的作品,如果是我的畫,歷時長久,怎麼可能如此光鮮明媚?你該不會打算用這些愚蠢的東西來勒索我吧?”

“嗯。”蘇雪樓點頭。

“你開什麼玩笑?”史無名瞪大了眼睛,李忠卿得趣的盯住了蘇雪樓。

“縱然這些圖不是賢弟的肖像,但是愚兄家中還有當年的珍藏……”

“當年你不是說都已經銷燬了嗎?”史無名幾乎要抓住蘇雪樓的衣領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尤其是我!”蘇雪樓施施然地說,“話說回來,賢弟在昨日可否接到過一封邀約的信?”

“咦,你怎麼知道?”史無名想起那事,又是一陣惱怒。

“喔,看來我真的猜對了!”蘇雪樓得意的一拍手,“左府的家丁說把信交給了左清秋的情人云塔小姐,可是雲塔否認了自己接到過信。我再問那家丁,他說是交給一個女扮男裝……”

“撲哧——”李忠卿又笑了起來。

“我一想啊,你不是到了京城述職麼,那應該就是你了!”

“那位雲塔小姐和我很像?她就是那位和左清秋有了罅隙的情人?”史無名努力把所有干擾排除在外。

“不錯,正是。”蘇雪樓點頭,“雖然信送錯了人,但也就是說,左清秋在昨夜邀約了你,你也是嫌疑人之一哩!”

“不要搞欲加之罪那種把戲。左清秋沒有署名,我不知道是誰約我,我更不知道他所謂的故處是指哪裡!”

“可是你有一個武藝高強的竹馬啊,只要跟蹤那個家人就可以解決以上的問題,你完全可以因為惱羞成怒……嘿嘿……下殺手!”

“好了,好了。雪樓兄,你爽快說,有什麼要我做的?小弟能為兄長分憂,義不容辭,三生有幸!”史無名咬牙切齒,但是隻能投降。

“既然這麼說,就有勞賢弟了。”蘇雪樓毫無愧色的接下了話。

“應該說,你從來就沒客氣過!”史無名嘟囔,“堂堂大理寺卿手下沒人麼?”

“有啊,還不少,只不過覺得,現成的而腦袋又好使的是白用白不用!”

“……”

“這樣的人是怎樣當上大理寺卿的!我大唐如果國力日頹……肯定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存在!”從李忠卿這個角度看,可以清晰的看到史無名腦門上的青筋,而且,他的抱怨也比平時怨毒。

“別這樣說,蘇大人相當厲害,雖然他看上去像個花花公子,但是實際上……想想看,這麼年輕當上大理寺卿的,又有幾個人呢?若說他是因為祖上的庇廕,我倒是不這麼覺得,畢竟他接手大理寺以來,所斷的案子還沒有一個人喊屈呢!”李忠卿說。

“……”史無名斜視身邊的人,“我沒聽錯吧,我記得片刻之前某些人還互相敵視呢?”

“哪有的事情,我這個人一直是博大胸襟的——我甚至都可以忍受你。”李忠卿悲天憫人的點點頭,為自己下的這個論斷表示滿意,“這一次的案子,牽扯國與國的外交,又涉及邊疆戰事,上邊定然唯恐知曉實情的人過多,可是他還是找上了你,可見是多麼信任你啊!”

“……今兒的太陽真的是從東邊出來嗎?你被妖怪附身了?啊!”

陽光下,正直的縣尉大人在前面走著,可憐的縣令大人在後面痛苦的跳腳。

(四)

“務本坊西門?長安鬼市的所在。”

史無名打量著四周,此時天色已近申時三刻,雖然天色還亮,但是這裡的人家卻多數早已關門落鎖了,街上只剩下幾處賣小食的攤販仍在張羅買賣。

“‘六街鼓絕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這裡什麼最高?”蘇雪樓悠悠問道。

“‘九衢生人何勞勞,長安土盡槐根高。’槐根高,鬼更高啊!”史無名嘆息了一聲回答。

“是啊,這就是我朝鬼市所在的街道。”蘇雪樓看看四周說道,“世人皆痴,敬畏鬼神勝於憐護生者!所以即使現在天色尚明,人們就為入夜之後才出現的鬼市讓路了!”

“左清秋死在這裡?”

“是的,要不然怎能出現他被精怪害死的傳言?

一行左轉,沿著長街向西,直走到一座傾倒破敗的廟門前才停下了腳步。幾個兵丁守在主殿的門前,看到蘇雪樓一行人來到,急忙見禮。蘇雪樓擺擺手,引著史無名和李忠卿往寺內走去。

正殿中,灰土遍地,蛛網滿牆,正中神臺上本應供奉著的異域神祗,因為天長日久,早已傾頹,連頭顱都不知道哪裡去了。史無名等人進殿時,幾隻黑鼠正從的它腳下疾竄而過,他無奈的嘆了口氣,看來即使是神明,也無法避免沒落的命運。

後院是一個荒蕪的花園,四野闃然,遍地榛莽,山鼠蟲蟻,在其中肆意跑動,史無名仔細辨認,其中還有狐狸的足跡。

“這裡的確是鬧狐狸的。”蘇雪樓點著那如同梅花一樣的腳印對史無名說。

“狐精,多麼迷人的生物,據說她們聰明又美麗,有人真的看見她了嗎?”

“沒有人敢來看,因為這裡的狐仙並不美麗可愛。”蘇雪樓的表情和史無名一樣惋惜,“傳說它忽男忽女,凶狠可怕,無論男女,誘人入寺便會殺死喝血吸乾精氣。有個乞丐曾經在雨夜跑到這裡躲避,堪堪和他遇上,結果那怪物一爪子抓過去,扯下一大片頭皮,面上留下幾道深深的爪痕,嚇得那乞丐抱頭鼠竄,逃離了胡寺,後來又有幾人看到,都嚇的半死。從此以後,這裡連潑皮乞丐都絕跡了。就連白日中行人路過,都是匆匆而去,不敢往其中多瞧幾眼。”

“真可怕,完全顛覆了狐仙在我心中的形象!”史無名失望的說。

穿過院中的野草叢——院中的迴廊已經坍塌的不能走了。突然,一串細碎的鈴聲從腳下某處響起。

史無名蹲下身來,然後從草叢了扒拉出了一條很長的細線,而細線的另一端繫著一串細小的鈴鐺,纏在一株粗壯野草的根部。

“這鈴鐺是用來做什麼的?”蘇雪樓皺眉,“接到報案後,我們是由後門進入的,所以並沒有發現這些。”

“大人,其實院中還有很多,我們剛剛穿過院子到前門的時候就發現了。”剛剛那幾個在前門把守的兵丁其中領頭的那個說。

李忠卿聽完,便向四周搜尋過去,果然在其它的地方也搜到了類似的小鈴鐺還有一些符紙。而且這些線竟然佈防了好幾道,範圍竟然顧及了各個方向和角落。

“大人,這些是法鈴,設定的是一種陣式,是用來驅鬼的!”一個上年紀的老班頭有些恐懼的開口,“這裡是鬼怪和狐仙出沒的地方,有這些東西也不奇怪。只是那左大人也真是膽大,竟然敢到這裡居住……”

“正是不畏神靈,如今才……”旁邊的小衙役害怕地嘟囔道,小心翼翼地不去破壞那個由鈴鐺和符紙構成的奇怪法陣,卻不想在一旁的山荊上發現了點東西,一下叫了起來,“大人,這幾根線碰斷了!這山荊上還……還有一條紅色的絹布,這、這一定是那狐精的東西!一定是因為法陣被破壞了,所以左大人被狐精掐斷了脖子喝乾了血!”

“住嘴,身為執法之人,遇事便大呼小叫不知方寸,能讓百姓有所依託嗎?!”雖然不是自己的手下,李忠卿訓斥的依然很溜,而且對方顯然也被他震住了。

“如果是聰明的狐仙,才不會把它碰斷,也不會留下這麼多的線索。”史無名接過那布片,微微一笑,“也許只有人,才會如此笨拙!”

案發的屋子是西廂最裡面的一間,看屋外與別的房間並無不同,門階前都是草木叢生,但是仔細觀察就會它與其它房間的不同,門窗完好,窗扇上合門上都糊著整潔的紙。而它旁邊的屋子,門扇都已經脫落或者變的千瘡百孔,可以一眼看到屋子裡面的集結的塵土和滿地破碎的傢俱。史無名站在門前,打量著四周,樹木上爬生的藤蔓遮住了視線,蔥鬱綠意便*眼中,房間的位置很妙,可以望到院子裡的一切,但是在植物的掩映下,門口的人卻無法見到這個房間的情形。

“嗯,這個地方很清靜,卻又不易於被人發現。”史無名點點頭,“真是個幽會的好地方。”

此時一抹若有似無的白霧從他的眼前飄過。

“屋頭那邊還有一眼泉水,聽說水質很好,但如今已經荒廢了。”蘇雪樓說,他推開房門,一股潮溼之氣與濃厚的血腥之氣迎面而來。

房間裡清掃得十分乾淨,塌上的蘆蓆連一點塵土都沒有,但是牆上卻長滿了因為潮溼而形成的黴斑,地上的青磚也很陰溼。四面的牆上,有幾隻空空的鐵釘,看來那些畫原來就掛在那裡。左邊的牆下,有一張方桌,桌子上有幾張攤開的荷葉,裡面放著一些吃食,還有兩隻酒杯和一罈甜酒。而屍體就躺在屋子的正中,身首分離,地上鮮血的分量不多,額頭上有撞傷,眼睛睜而未合,依然保持著死亡時恐懼的神態。

史無名與左清秋雖然交淺情薄,但是看到他就這樣悽慘的躺在那裡,心頭也不免悲然。他嘆了口氣,蹲下身來檢視左清秋的屍身。

可是看著看著,他蹙起了眉頭,竟然向仵作要了把尺子,量起屍體的身高來。

“怎麼了?”蘇雪樓不解的問道。

“雪樓兄,那幾幅畫能先掛起來嗎?”

“喔,好的。”

看著衙役踩著凳子將畫軸掛好,史無名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果然啊!”他嘆了口氣。

“什麼果然?”

“這具屍體不是左清秋的!”

“怎麼可能?!”蘇雪樓叫道。

“這頭是左清秋的,你認得出,仵作卻也不疑心。可是這屍身形骨壯健,雖然有些受過拷打產生的青紫的瘀痕和因為時間產生的屍斑,相信你也可以看得出,這人的膚色本就是有些微黑的。我記得左清秋是個白面書生……當然,我不知道這幾年不見,他有什麼改變……”

“沒有什麼改變,他是個風流才子,十分注意自己的外在。”蘇雪樓也面色嚴正起來,“最開始我看他的臉面腫脹,發黑紫之色,以為這是被扼殺所致,所以也就沒有太注意他的屍身!如今看來……你真的能確定這不是一個人?”

“知道我為什麼要你掛好畫嗎?”左清秋指指掛好的《怨情圖》,“左清秋傷在額頭,畫上的血跡在下方——那女子的裙裾處,也就是說明他的身高應該在這裡!”他站起身來點點那塊血跡的所在之處,將尺子比了幾下,“可是這具屍身,加上頭顱的高度,至少要比這個高度高上半個拳頭,所以這具屍體,絕對不是左清秋。”

“不是左清秋,那他會是誰?”

“你們看他的手,滿是繭胝,小臂上甚至有獸抓刀刺的傷痕,這會是一個調色弄墨畫家的手嗎?”

“屍體和頭顱不是一個人!凶手交換了他們的屍體。”蘇雪樓的表情上帶上了幾分茫然,“可是凶手為什麼要交換屍體?”

“也許是凶手是為了隱瞞另一具屍體,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害死了兩個人。”

“不,如果那樣,他藏起另一具屍體也能達到這個效果。”史無名否定了李忠卿的說法。

“也許,這左清秋的屍體上有凶手想要的東西?”蘇雪樓突然眼睛瞪大,“莫非這左清秋把那山河地理圖拓在了身上?而凶手在倉促之下,無法剝下他的面板,卻又不想讓人知道他的目的,所以就採了這偷樑換柱之計?”

“這不太可能,一幅山河地理圖並不小,人身之上恐怕不夠,而且把圖拓在身上……”史無名搖搖頭,“左清秋瘋了麼?圖放在身上多麼容易讓人發現不說,自身的危險也成倍的增加,而且這拓畫的事情他自己做不來,需要有人為他做,也多了被人知情的危險,所以我想絕不是這個的緣故。”

“那到底是為什麼啊?”

“我不知道……”史無名望著那具屍首沉思,“至少現在我不知道!”

(五)

“死者的拇指有一圈面板的膚色與別處不同,那是因為手上長年戴有韘的緣故,而指上的繭也是因為拉弓弦而生,此人應該是個善射之人。”李忠卿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是說他可能是個練武之人或是……一個獵人?”

“也許,他會是一個胡人!”史無名說。

“胡人?”聽到這個答案,蘇雪樓臉色變了幾變。

“而這兩個人的頭顱都是一刀斬落的,你們看這切口,乾脆利落,要麼是凶手氣力過人,要麼凶器鋒利非常——這樣尋常人也可以做到!”李忠卿接著說。

“而這個不知名的屍體,他的身份定然有不同尋常之處。”史無名指了指屍體,“你們看他的左臂,那裡有一處刀傷,那不是拷打形成的傷口。而是舊傷,但是卻在傷口都要癒合時又被剖開!你們想想看,不是傷口化膿惡化,有什麼理由將要癒合的傷口重新剖開?”

“我曾聽說過,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曾經有細作效仿此法,將情報封入蠟丸,為了防止被搜查,他們會將蠟丸埋入體內,而等到安全之後,再行剖開取出情報。”蘇雪樓一板一眼的說道,“賢弟認為這人是一個細作?”

“是的。”

“如果他是一個細作,怎會被殺死在此?更主要的是,他是哪一國的細作,和左清秋有什麼樣的關係,可是為那圖而來……”蘇雪樓喃喃地說,要查明的事情太多了,他覺得有些頭疼。

“幾位大人,容小人再稟報一些事情。”一邊的仵作欠身說道。

史無名臉上一紅,似乎進了這裡後自己就一直說個不休,大概讓這個大理寺的年輕仵作很是委屈。

“桌上罈子裡的酒是甜葡萄酒,無毒,這種酒一般女人比較喜歡,但是杯子裡的——其中一杯有毒,是*。但左大人不是中毒死的,這個人也不是,這兩個人都是被扼殺然後梟首。桌上的吃食是貊炙和餢飳(貊炙是羊整隻炙之,以刀割食其肉,類似烤全羊;餢飳是用油煎的麵餅。),都是附近一家有名的胡人酒樓的,剛剛驗過,裡面也沒有毒。左大人脣上有油,牙齒裡有這些肉食的殘渣,說明左大人在死前吃過這些食物。而這個屍體的胃裡卻不是這些東西,此人喝了大量的酒,而這種酒很特別,小人恰巧認得。”

“哦?是什麼酒?”

“千里香!”

“啊,瓊香苑的那個獨門祕方的酒是嗎?”蘇雪樓點頭。

瓊香苑是有名的歌舞坊溫柔鄉,瞧瞧蘇雪樓那熟悉的神情,顯然是那裡的常客,史無名撇了撇嘴。

“蘇大人,剛剛一直忘記問過,到底是誰發現這屍首的?”李忠卿問道。

“是個書畫商,他與左清秋私下在這裡交易。”

“以左清秋在畫壇的名聲和他的官職,人多是上門求畫,怎麼可能做出賣畫這種有失身份的事情?”李忠卿很是不解。

“老婆是銷金窟,自己是風流子,你說他為什麼要賣畫?”蘇雪樓露聳聳肩露出一個無奈的神情。

“那個書畫商呢?”史無名問。

“就在後面外候著,他嚇得不輕,除了領官府之人進來指認案發現場後,就一直貓在外面不肯進來。”

“那我們就到外面去見見他!”

胡寺的後門更是荒涼,外通一條陰暗的小巷,即使是在白日也幾乎不見人影。那畫商正可憐巴巴的和兩個衙役在後門等候。史無名打量了他一下,約有四十歲上下,身上瘦弱,生了一副精幹的模樣,腦袋上纏了一塊白布隱隱透出血色,只是他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麼,雙手一直在微微發抖。

“昨夜左大人邀小人在二更時分前來,小人前來的時候,發現門是虛掩的,當時小人便吃了一驚,因為左大人一般都是將後門栓住的——他是怕人有人闖進,我要敲門門才能開的。小人推門進去,四下裡黑黢黢的,昨夜還有些霧氣,這院子裡看起來著實有些瘮人。西廂的那間屋子亮著燈,小人一推門,就知道不好了,那一地的血啊!小人當時就懵了,心道不會真是吃人的精怪顯身了吧!也不敢多呆,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報了官。”

“你每次與左大人見面都是那個時辰在那間屋中嗎?”

“不是,我們大部分的交易都是在白天進行,因為那時也好鑑定畫作的優劣,夜晚雖也有那麼兩次,但是時辰也還算早,絕沒有快到半夜時分的,因為小人對這個地方總是有些牴觸的。”他瞟了一眼院內,打了個哆嗦,“而且那時左大人並沒有讓我到屋中去,而就在這後門的門洞中讓我看畫。我知道他是為什麼。”那畫商別有含義的笑了一下,“左大人把情人藏在屋裡了,他不想讓我看到。我只能看見屋中影影綽綽有女子的身影,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是相信那是位美麗的佳人。”

“你與他見面是二更,而坊正說你來報案都快是三更天了,怎麼會耽擱的如此的晚?”

“唉,大人,小人見到屍體,嚇得腿肚子都要轉過筋來,拔腿往外面就跑,結果一下子在門檻上跌了一跤,腦袋上是鮮血直流。”他摸了摸自己被包紮的腦袋,哀嘆了一聲,“小人迷迷糊糊的到了巷口,正好遇見一頂小轎,那轎伕倒也心思良善,急忙用轎把我送到了郎中那裡去。合該事多,那郎中剛剛被送來一個昏迷不醒的婦人,好似遭了劫,臉被人打的烏青,郎中還沒忙完她小人又去了,小人暈陶陶的在他那裡呆了半晌,待到小人的頭包紮完事,清醒過來再去報官,自然花費了許多時間。”

史無名慢慢走到他身邊,非常關心的望向他的手。

“你的手——本官看它一直在抖,也是昨夜受傷了嗎?”

“不,大人。小人這手是風溼,一遇涼氣便疼痛抖個不停,連用力都很艱難。”

“原來如此。”史無名看看他的手,憐憫的說:“既然你昨夜境遇如此,本官希望能得到證實,你能找到他們為你作證嗎?”

“郎中自然可以,只是那兩個轎伕……大人,他們似乎也是在等人,他們將我送到了郎中那裡就離開了,其實我很想向他們致謝,只是那時我昏昏沉沉的錯過了道謝的機會……”那畫商有些懊悔的嘟囔。

“是這樣啊!”史無名若有所思的點頭。

“你認為凶手會是他嗎?”看著那畫商被帶下去,蘇雪樓問道。

“至少身高不對。”史無名點點額頭,“至少那畫上的血跡不是他的,也就是說能排除了他與左清秋打鬥中他撞上那幅畫的可能,至於他的手……風溼是痼疾,所以畫商的手臂有沒有問題很容易查得到,如果是真的,他絕對不可能用那雙手斬下一個人的頭顱!”

(六)

“左清秋的情人叫雲塔,是瓊香苑中的花魁。”蘇雪樓露出一派在史無名看來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之色,“說是花中魁首,自然是傾國佳人,讓人難以忘記,而且極有才華,且不說詩詞歌賦,舞樂琴棋,她還會一種極為巧妙的繪畫方法,名為‘水畫’。”

“水畫?什麼是水畫?”李忠卿問道。

“就是在清水池中,取來丹青墨硯,以毛筆於水面上揮毫作畫。之後以絹布覆於水上,片刻之後,取絹布觀看,上面有古松、怪石、人物、屋宇。意態神韻,無一不精!有如幻術的一種技法。”(即中國水墨畫技法中的著名的“水拓法”)史無名解釋說。

“左清秋善畫人物,但是在山水景物方面略微欠缺,所以在見到雲塔的畫技後如痴如醉,開始是為了畫技,而後來是為了人。不是我說,雲塔的眉眼之間,確實和史賢弟你非常相似,當年我初見她,都是嚇了一跳。”

史無名怒目而視,心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蘇雪樓很識時務的把眼神轉了回去,繼續道貌岸然的說下去。

“左清秋迷雲塔迷的不得了。只是他夫人可怕,所以不敢明目張膽的去瓊香苑,只能暗中往來。而云塔也確實愛他年少有才,倜儻風流,所以也不顧教坊媽媽反對心甘情願與他一處。兩人情濃之時,那畫商就在這裡見過他們幾次,這畫……似乎也是為雲塔所作。”

“嗯!”史無名此刻才滿意的點點頭,“這才是實話!這畫上怎麼可能是我?”

“聽你話中之意,他們現在的情分已經淡了。對了,你最開始就說他們有了罅隙,可知是為了什麼原因?”

“這個倒是眾說紛紜。左大人是風流才子麼!到處留情是自然的,有了新人笑,自然就會有舊人哭,這個是最普遍的版本。”

“還有什麼其他的版本?”李忠卿好奇的問。

“一說是久負深恩反成仇,是說雲塔於左大人有恩什麼的,但是左大人為了仕途娶了世家小姐,拋棄雲塔,然後還對於深陷秦樓楚館的雲塔不管不顧,不肯救她出火海……反正是一出負心的才子和佳人的故事。一說是因為左大人覺得自己的畫技無法超越雲塔,顧生妒恨……還有的是說是因為雲塔翻臉無情,愛上了別人。哦,這個別人你們知道指的是誰嗎?

“我們怎麼可能知道!”

“是許義山。”

“哎?他!”史無名和李忠卿的表情都很震驚。

“我聽到這個訊息也是很意外啊!我一直以為許義山是個畫痴,沒想到他也會風花雪月!即使在是這半個月,他依然往雲塔那裡跑的很勤。我想這人丟了圖,本應該在家思過反省,怎麼會跑到了那裡。後來我明白了,大概是怕日後降罪入獄,所以趁著自由之身的時候,趕緊快活……啊!無名,你幹嘛打我!”

“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史無名恨鐵不成鋼的嘆氣,“拜託你不要把別人想的那麼齷齪!”

“總之,種種說法,不一而足。不過這些傳說中有一種說法很極端,就是左清秋恨雲塔已經到了恨不得殺掉她的地步!”

“既然有這樣的傳聞,就未必是無風起浪!”

“是啊,情人反目,彼此憎恨,一怒之下憤而相殺,這有可能。可是我並不覺得左清秋是這樣衝動的人,他留情拋棄的女子也不少,也不見得每個人都要殺掉才能除去。而云塔是風月場的女子,那裡迎來送往,端得都是虛情假意,這樣的事情她看得更是通透,如果說為了男女情事殺了左清秋,似乎也不太可能。不過人心難以猜度,誰知道呢?”蘇雪樓搖了搖頭。

“這雲塔,我們需得一見。而這不知名的屍體死前又是喝了大量的只有瓊香苑才釀造的千里香,所以說,這瓊香苑必定是要走上一趟了。”

“不錯,不過去見雲塔之前,我們應該先見見左清秋的夫人。”

“說到這個,蘇大人,你不是說一直派人跟著左清秋嗎?怎麼你的人沒發現他的屍身,而是那個書畫商?”

“說來慚愧,一來因為我的人盯了他十多天,左清秋一直沒有動作,所以就有些鬆懈。二來是跟著左清秋的人遇上了些麻煩,結果跟丟了他。”

“麻煩?望雪樓兄仔細說說。”

“昨日盯左清秋的人想要偷個懶去喝兩杯,所以他們拜託了和一位相熟的姑娘代他們盯著。這姑娘是我們這裡一個最為德高望重老捕頭的女兒,個性豪爽膽大心細……”

“啊,老捕頭的女兒……蘇大人,這位姑娘可是叫爾雅?”李忠卿試探的問。

“正是,李賢弟認識?”

史無名和李忠卿一個對視,果然……

“是我們的一位故人,她去跟蹤……結果如何?”

“啊,就在我那兩個不成事的手下走後不久,左清秋就出府了。爾雅姑娘找不到那二人,只有自己偷偷跟上。可是沒有走多遠,就被人從後面劈手揪住,拉到巷子裡,不由分說就是一頓好打!”

“誰打了她?她沒事吧?”史無名驚叫起來。

“爾雅姑娘沒事,老捕頭的女兒,能沒有兩下身手麼?除了剛開始受驚之下沒有反抗被人摑了一掌後,其餘都還了回去,我看有事的倒是打她的那個人!”說到這裡,蘇雪樓禁不住笑了。

“讓我猜猜那偷襲的人是誰……若是男人絕對不會抓住一個姑娘打巴掌的。”李忠卿也笑了起來,“該不會左清秋家中養的河東獅吧?”

“可不是?”蘇雪樓微笑,“就是左清秋的夫人,她也在盯梢自己的丈夫!”

(七)

左府在務本坊的東門,從街口就能看到門前白幡高懸,旗旌林立,也能聽到傳出的陣陣哀樂之聲。

進得府來才發現,府裡不僅在做喪事,也在辦法事。

“奇怪!”蘇雪樓手下的那個似乎頗懂神鬼之道的老班頭微微皺眉,“這種橫死在外的法事,不是應該主招魂麼? 怎麼看這情形卻有驅邪鎮鬼的意思!”

“你如何知道?我一直以為這些什麼法事的都差不多!”史無名很驚奇。

“小人家的鄰居就是個神漢,所以知道的多一些。您看那道士貼的符,其實就是鎮鬼用的,還有他念的那些……雖然聽不懂是什麼勞什子,但肯定是驅鬼用的!”那老班頭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是這樣啊!”史無名欽佩的點頭,表情和左府中緊張嚴肅的氣氛一點不符,李忠卿重重的捅了他一下,史無名看了一下,發現有許多僕役都用驚詫的眼光看著他的臉。

史無名想到了什麼,馬上肅容,然後用摺扇把自己的臉擋了起來。

這家的僕人都能把信錯送給自己,如果再被一個失去理智的女人當成自己丈夫的……啊,不能想了!史無名無比頹喪的想,把摺扇又舉高了一些。

左清秋的夫人很是富態,她的身形看起來能把史無名裝下去,但是膚色卻很白皙,她進屋時帶著面紗,由兩個丫頭攙扶進來的。只是在風偶然吹開她的面紗後,就可以赫然看見她面頰上有些紅腫和抓痕,右眼還是個烏眼青,即使再多的胭脂香粉都掩蓋不了,所以看起來有些滑稽。

“夫人,案情緊急,本官就開門見山了。昨日,你為何要跟蹤左大人?”蘇雪樓說了幾句場面上慰問的話,便直接問道。

“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奴家也不避諱出乖露醜了。昨日妾身看他在書房舞弄了半日,又派了他常帶在身邊的那個狗腿子出去送信,心道他大概又要見那個狐媚子去了。從前他只是偷偷的與那賤人私會,如今倒也明目張膽起來!這幾日他收拾了許多東西拿出了家,定然都是給那小狐狸精了!”她擦著眼淚,不無怨恨的說道,“小婦人覺得不可以這樣下去,便一路跟著他,心想著今日若是叫我抓到,定然要撕爛那小賤蹄子!我拷打過他那個狗腿子,他告訴過我說,那兩人總是一前一後的到那偷情的所在。果然,剛剛出門就看到有個小賤人尾隨著他……奴家就以為……”她撫住了臉頰,拉下了臉上的面紗,憤怒的大叫,“大人,你一定要嚴懲那個小賤人,她竟然敢毆打官眷!她……”

“先說案情吧!”蘇雪樓有些想笑,又想掩飾,最後化為不耐煩的哼了一聲,“那麼之後呢?”

“奴家不知道,這個樣子又怎能在街上行走,所以就回了家。”左夫人的眼皮下垂,手絞緊了手帕。

“可是,有人看到夫人到了胡寺,還蒙著面!”史無名悠悠開了口。

李忠卿和蘇雪樓對視一眼,都沒有出聲,這傢伙在使詐!

“是,是嗎?”左夫人嚇了一跳,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用紙扇遮臉的奇怪的人,眼珠轉了轉,“奴家昨夜是去了胡寺,就躲在後門外的一個角落,盼著那女人和他相見之時抓個正著。可是我在後巷等了半天,人沒見到,倒是鬼市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那些人看起來都是鬼鬼祟祟,正邪難辨。奴家心中害怕,所以就回去了。”

“不對,你進院了!不是從後門,而是從前門。”史無名陰森森地冷笑起來,取出了那條在山荊上尋到的布條,“而且還碰壞了胡寺裡的結陣法鈴!”

“我……”

“你的丈夫被害死,遇到辦案的官長,不思為丈夫伸冤,卻只思為自己遭到的皮肉之傷叫屈,這正常嗎?你的一舉一動,都是恐懼大於哀慼,這是一個身為人妻應有的作為嗎?你到底做了什麼事需要在宅中驅魂鎮鬼?”史無名湊近她,冷森森地說,“莫非……你就是凶手?”

“不是我、不是我……”左夫人肥胖的身軀開始哆嗦了起來,臉色一時間蒼白的像紙一樣,有些歇斯底里,“是妖怪,是妖怪!我看到了相公被那妖怪殺死,我做法事是因為怕那妖怪找上我啊!”

史無名訝然。

“昨天奴家在家呆到入夜,相公還沒有回來,我越想越氣,睡也睡不著。就在二更時分尋到了那胡寺。它的後門是栓上的,奴家想那個冤家定然就在其中,也許就和那狐媚在一起,如此離去放過那對狗男女實在是無法甘心。所以,我就繞到前門進了胡寺。可、可是,一進去,奴家就後悔了。那胡寺白日就陰森,到了夜晚更是說不出的可怕!奴家好不容易壯起膽子從前殿走到了後院。偌大的後院裡,只有西廂那邊亮有燈火。當時月色不明,院子裡又霧氣濛濛。迴廊裡一片漆黑,我不敢走,所以只有穿過院子中的草叢,可是沒走兩步裙角就被掛住了,然後不知哪裡又是一陣鈴聲響來。那鈴聲在夜裡顯得格外詭異,奴家嚇得坐在地上……就、就在這時,那西廂的一間房門開了……”

左夫人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緊緊抓住手上的一串佛珠,好像那可以保護她一般。

“一隻有丈八高的妖怪,披頭散髮,像人一樣站著,口中嗚嗚直叫,手裡拿著一把亮閃閃的刀……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能看清那刀上的血,而他、他的手裡提著我相公的人頭!”

“那麼黑的夜,你都看不清他的臉,怎麼能斷定那是你相公的人頭?”

“昨夜相公不就是在那裡遇害的嗎?那除了他還會有誰?”

史無名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那之後呢?”

“奴家當然是急忙就逃跑了!哪知道又怕又累半路就暈了過去,聽說還是兩個好心的轎伕把我送到了郎中那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

“那郎中所開的醫館,可是靠近鬼市的一家?”

“正是。大人如何知道?”

“唉!”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能告訴你是因為有個很倒黴發現你丈夫屍體同樣跌的暈暈的人和你進了同一家醫館嗎?

三人隨即告辭出府,一出門,史無名就嫌棄的把扇子別到了腰上,其餘兩人看著他吃吃發笑。史無名完全不理這兩個人。

“同樣的醫館,不知道是不是同樣的轎伕?”

“這兩個人……著實可疑!只是這長安城中轎子無數,要尋這樣兩個人有如大海撈針。也許去詢問那個郎中應該能知道一二,但是我亦不抱什麼希望。”蘇雪樓說。

“是啊,既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怎可能不事事小心。”李忠卿點頭,隨後望向史無名,“你怎麼知道她在說謊還有當時她是蒙著面的?”

“這女人即使是丈夫死了家中大喪,在家中陳述案情還要輕紗敷面,那麼剛剛挨完打,她可能帶著滿臉的傷痕跑到街上去嗎?”史無名笑了起來,“至於說謊,看她的眼神和小動作就知道了!她不安而且恐懼,而且那恐懼目前佔據主要的地位,讓她不得不在丈夫喪事的同時為自己驅邪。如此看來,她對於左清秋的感情也沒有多少,她更愛的是自己,卻不是她的丈夫!”

“如此看來,這左清秋……倒也可憐!”

(八)

舞臺歌榭鱗次櫛比,酒舍店家旌幡招搖,這裡依然是務本坊西門。

“你知道想到鬼市交易獵奇的人不少,所以連帶這裡也很興旺,嗯,各種買賣。”

“我聽說鬼市的交易很有趣。其中不燃燈燭,全憑暗中摸索,如果物品合買家的心意,就可以隨意酬值,議價互用手握手於袖中示意價錢。”

“是的,當然也不全是買賣物品的人,也有賣吃食的人……我也曾在夜間無趣之時來過這裡,還買到了一個上好的筆洗,價錢很便宜。”蘇雪樓有些得意。

“恭喜你了!”史無名毫無誠意的說,“有人在鬼市以賤價得珍物,而有人也在那裡高價得到了廢物。因為鬼市交易都是在闇昧之中進行,所以所賣的物品真者少,而贗者多;優者少,而劣者多,所以也有人說,那裡是偷兒銷贓用的場所。我看,你大概就是買到了贓物!”

“我正開心,你就不能說些好的!話說,你那忠心的小竹馬去了哪裡?他不在,連調侃的人都不見了。”

“他當然有他要去做的事情,哪裡像你如此無聊!”史無名搖了搖頭,心道你二人若是調侃也是在調侃我,所以我才把他攆走。

蘇雪樓望望前方,然後停下了腳步,“啊,到了!賢弟,舉扇舉扇!”

“我不!”史無名憤怒了,“又不是我做錯了事情,幹嘛要遮遮掩掩?而且,你不覺得舉著扇子擋著臉更引人注意?”

“嘿嘿,你發現了?”蘇雪樓頗為遺憾地說,“這就像是朝廷城門處張的懸賞圖形,那滿牆都是畫的似是而非的東西啊,你滿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城去,沒人注意你,但偏偏有人做賊心虛鬼鬼祟祟……真是白白送給人抓啊!”

“……你這大理寺卿在教通緝犯如何潛逃麼?”

“嘿嘿!”

滿樓輕倚紅袖招,慢束羅裙半露胸。到處都是妖嬈的美人。脂粉香羅陣,富貴迷人冢。這裡就是這樣的銷魂之所。史無名看著那處處的彩燈,挺立的繡樓朱閣,聽著那絲管紛繁,男女謔戲之聲,覺得有些頭痛。

苑主李三娘見是官府來人,哪敢怠慢,急忙將幾人引進內裡一間玲瓏精緻的幽靜小軒,又吩咐侍婢上茶。

“本官此次前來,為的是詢問左清秋左大人之事,李媽媽手耳通天,這務本坊內之事也瞞不了你多少。所以你也不必虛言以對,知道的就必不遮隱,如實相告。”

“這個自然,小婦人知道。”李三娘捻了捻自己的自己油光的鬢髮,“說來這左大人沒了倒也可惜,這人詩酒女子一步都離開不得,是我們這裡的老主顧。只是他家娘子實在可怕,他到我們這裡一般都是偷偷摸摸的。”說到這裡,李三娘笑了一聲。

“既然他常到這裡,聽說尋的還是雲塔小姐,定然出手大方。”

“切!”李三娘冷笑了一聲,“他家中夫人的坑卻是填不滿,還能出手大方?說也是雲塔這小蹄子可恨,常常拿自己的錢倒貼他哩!說來這也是前世的冤孽,那左清秋連到這裡都要雲塔倒貼,怎麼可能給雲塔贖身有什麼未來?只是女生外嚮,雲塔又像被豬油迷了心竅,時常偷偷與他外出廝混,管也管不住,勸也勸不得。後來,小婦人也想開了,我這裡只管有進賬就好,別的事情倒也懶得搭理!”

“既然這二人是如此情濃,為何會突然就冷淡下來?”

“這個,小婦人也不知。”李三娘說到這裡也有些困惑。“可是看雲塔的樣子,似乎此事也不簡單。我原本以為是雲塔為了贖身和進左府的事情與左大人發生了爭執,可是後來她卻把阿古向我討了帶在了身邊。”

“阿古是誰?”史無名第一次發問。

李三娘微笑作答,果然是見多識廣的人物,她初見史無名雖然有些驚訝但是絕對沒有失態,“回這位大人,阿古是苑內養的崑崙奴。人雖是看著粗魯但是心細非常,而且有一身的好武藝。本來他是留著來對付那些尋釁之人的,但是雲塔卻把他要到了身邊。這樣也好,有阿古盯著他小婦人也省心,要不然她哪一天和人跑了,小婦人就真的人財兩空!”

“是這樣。”史無名點點頭,“那麼李媽媽可曾見過這樣一個人,他應該是個胡人,身形大約比左大人略高一些,手指上帶韘,面板微黑,喜歡你們這裡的千里香。哦,也許他吐露過這樣的口風,最近他就要回自己的國家,也許他還和左大人相熟。”

“大人說的這人……莫不是……吐蕃使團的圖爾汗大人?”李三娘思索了一下回答。

“圖爾汗?他是……”

“聽說是吐蕃使團的軍官,與左大人是否相識小婦人不知道,但是他倒是和左大人一般很喜歡我家雲塔。昨夜他還來找雲塔痴纏,可是雲塔那時有客,也是得罪不起的貴人,怎能分身?所以小婦人好說歹說的勸他點了別的姑娘,還贈了一瓶千里香,不過他大約是一更天的時候就走了。”

“圖爾汗……”蘇雪樓向左右使了個眼色,機靈的衙役立刻出去了。

“那麼,昨夜雲塔小姐這裡的客人是誰?”

“是許義山許大人。最近這許大人可迷我家雲塔迷得緊!”

“是這樣,那麼李媽媽,我們可否見一下雲塔小姐?”

“這個當然,我立刻就叫人將她喊過來。”

“不必了,唐突佳人,實為不美,還是我們親自過去吧!”

(九)

窄窄金蓮,潔白的裙幅,鵝黃的披肩,手搖著一柄細骨團扇。身上肌凝冰雪,臉襯丹霞,真真是豔光四照,傾國傾城。

“奴家雲塔,見過幾位大人。”

美人盈盈下拜,弱不勝衣。史無名與雲塔兩人見面,都是微微一怔,但隨即都是微微一笑,兩人雖是相像,但是性別不同,氣質也是不同,不能等同的兩個人各有風姿。史無名未見之前心中還有些疙瘩,可是見過之後,心中卻釋然了。

蘇雪樓看看眼前的雲大美人,再瞅瞅史無名史美人,心中又是暗想,可惜了可惜了,怎麼就生成這般性格惡劣的男人呢!

在他惆悵之間,史無名不聲不響的一腳踩上了他。

雲塔款款的將幾人領到自己的住處。史無名打量一下,修的極為雅緻別緻,襯得起這名動京師的女子,而最讓他注意的是雲塔的院中竟然闢出了一方小池,其中什麼也未曾種養,白沙鋪底,有源頭活水,水質清澈無比,四周還懸著巨大的燈籠,就算是夜晚也將這小池照的是明亮如晝。

“本來學畫是為了頤神養性,可是到了雲塔這裡,也成了賺錢的買賣。”美人苦笑,“媽媽常常要我在那裡為客人表演水畫。不要小看那池中的水,清冷徹骨,可是地道的泉水,源頭就在我這院子東邊,它的水也是我們釀造千里香的用水。”

“瓊香苑三絕。雲塔、水畫、千里香。都是名不虛傳的。”蘇雪樓撫掌而笑,“那麼雲塔小姐,能不能為我們講講左清秋左大人的事情呢?要知道,他昨夜已經死了,而他是你的情人。”

“他是個才子,身上的才華讓人心動,他也曾為奴家畫過像。奴家確實對他傾心,可是……他卻不是可以託付終身之人!”美人蹙眉,面露悲意,微微搖頭,僅僅是這一個動作,卻也風情萬種。

“敢問,雲塔小姐為什麼這樣覺得?”史無名語音輕柔的開了口,好像怕驚嚇了眼前的美人。

“女人嘛,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直覺,且不說他畏妻如虎,不可能對於我的將來做出什麼保證,而且……”雲塔微微苦笑,“奴家一直覺得,他這人……不值得人傾心相交。我一直……有些畏懼於他。”

“為什麼?”

“我認為……他曾經不止一次的想害死我。一次我認為他想在曲池推我下水,還有一次,我被幾個流氓伏擊……雖然看來好像都是突然發生的,但是我卻知道……那一定與他有關。”

“為什麼?”

“因為水畫。”雲塔蹙起了她那美麗的娥眉,眼神之中帶上了淡淡的悲哀,“我將水畫的技法交給了他,可是他卻想讓我封筆,因為他覺得讓一個女人的技法超過了他,這是不能容忍的。自從我拒絕了他,就遇過幾次危險。所以我後來只要出門,都會帶著阿古。”

雲塔向門外示意。不遠處,一個黑塔一般的男人在花園裡除草,雖然身形龐大但是並不影響他動作的細緻入微。

“能叫阿古問話嗎?”

“大人,阿古他……不能說話,他從小被人販賣,生生被藥啞,後來才被苑中買下。”

“如此,倒也可憐!”史無名悲憫的說,“那麼小姐再繼續說說與左大人之間的事情吧!”

雲塔輕輕喟嘆一聲,“我二人情濃之時,並不是在這紙醉金迷的教坊中見面,而是在西門的一處所在。雖然簡陋,雖然那裡……並不怎麼讓人舒服,但是那確實是我們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姑娘是指務本坊的胡寺麼?”

“是的,那裡是多麼晦暗可怕啊!我一直就覺得那裡不安全,可是清秋他並不在意,如今果然……”

“雲塔小姐,下官一直想問,那胡寺以鬼怪的出沒聞名,為什麼左大人還會選擇在那裡居住。”

“我不知道。”雲塔優雅的搖了搖頭,“我和清秋在那裡的時候,從未見過那些傳聞的精怪。想來那些傳聞是市井之人以訛傳訛的不實之言吧!”

“你知道昨天左大人為什麼請你到胡寺嗎?”

“不知道,只不過即使知道,我也不會去的。”

“為什麼?”

“情已逝,愛已絕,剩下的徒是怨恨,再相聚還有什麼意義呢?而且,我昨夜還有客人。”

“許義山許大人?”

“是的,許大人昨夜一直在雲塔這裡,可以為雲塔作證。”雲塔淺笑,“許大人也是來和雲塔學畫的,許大人是山水的名家,但是卻不倨傲,而且心思直白,沒有那些彎彎繞繞,和雲塔也是投緣。只是心性過於執著,那水畫之法雲塔也習了十幾年方有所成,可是一朝一夕就能入手的?可是許大人卻似痴了,常常都是一晚上呆在水池邊練習作畫。我這裡燈油不知被他燃去了幾許,畫紙不知被他用去了多少,奴家時時為他送去些茶水點心,他都不知理會……倒也真真是不解風情。昨夜也是如此,他在我這裡盤桓到今日清晨,有家人尋他方才離去。”

蘇雪樓微笑,許義山確實是這樣的人。

就在這時,阿古走了進來,指指傍晚的天色,然後將一件披風輕輕披在了雲塔身上,隨後去端著一隻火盆走到了隔壁屋子。

“雲塔小姐,我記得現在是五月,雖然晚上還有些涼,但是火盆……”史無名問道。

“大人有所不知,隔壁靠近池子和泉水,溼氣太重,如果不三五時的拿火盆烘烤一下,只怕那裡的東西都要發黴,所以我從來也不敢把書畫衣物放到那裡去!”

“哦,是這樣。”史無名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麼,一絲莫名的微笑浮上了他的脣邊,“最後一個問題,雲塔小姐可喜歡甜葡萄酒?”

“是的,奴家很喜歡,雖然瓊香苑獨產千里香,但是雲塔是西北生人,因此更喜歡葡萄酒。”

(十)

“許義山的確一晚上都在雲塔那裡,許多人都可以證明,他說雲塔一直在,沒有離開。看來,這左清秋確實想要殺死她,想想那葡萄酒吧!這姑娘幸運的逃過了一劫!”蘇雪樓嘆了口氣,此時兩人又回到了胡寺,正對著現場發呆,“而且剛剛衙役回報說,吐蕃使團的隨行武官圖爾漢確實到現在還沒有回去,而使團也不知他的去向。”

“如今那個死者是不是圖爾汗不重要,無論如何,我們現在只能讓大家知道死的是我朝的左清秋。否則惹出麻煩來,就是皇帝也不好收場。”

“沒錯,涉及了兩國的外交啊!圖爾汗與左清秋是認識的,經調查,吐蕃的使團正是左清秋接待的。”蘇雪樓撫住了額頭,“我國西北幾次與吐蕃的軍隊有所衝突,而那山河地理圖正是西北邊防……哎!左清秋啊左清秋……我真是沒想到,我認識那麼久的人,竟然真的背叛了自己的國家而且想要殺死自己的情人!”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太史公……果然一語道破這千載歷史萬種風塵的實質。”史無名也覺得無奈,“雪樓兄啊,我想這裡所謂作祟的狐妖大概也是他!”

“你說狐妖是他?”

“應該就是他,目的就是為了讓這裡無人涉足。而那個鈴鐺法陣——那些鈴鐺組成的防線恰恰把通向那房間的道路圍了起來。如果外人從前門進來,想要透過院子就會碰響鈴鐺,從而使屋子裡的人有所防範。而鈴鐺和符紙會使誤闖的人不會懷疑,只會以為這是一個法陣,更主要的是,提醒了他們這裡有可怕的精怪出沒的事實,而讓他們儘快離開。”史無名望著蘇雪樓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所以說,如果只是為了和情人幽會或是賣畫,不必處心積慮的做到如此地步,他是利用這胡寺另有所圖!”

“是與細作接頭販賣情報吧!”有人插上了一句。

“李賢弟!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蘇雪樓被突然出現的李忠卿嚇了一跳。

李忠卿眼睛裡浮現出愉悅的光彩,顯然他對於蘇雪樓的反應很滿意。

“真是可惜,你剛剛沒有去見見雲塔小姐,和我們的史美人真是非常相似。”

“不見也沒有什麼,只對著他一個人我就很頭疼了,再看到一個一樣的,只能讓我更頭暈煩躁而已。”

“你們兩個……說正事好嗎?”史無名覺得面上青筋直跳。

“啊,好的。”李忠卿收起了抱怨的嘴臉,一本正經的彙報,“畫商的話是真的,而且他的手確實這幾天犯病。至於左夫人,我想說的是——她連爾雅都打不過,就更別提掐死自己的丈夫再砍下腦袋了!倒是那兩個轎伕——過於熱心的轎伕,兩次都是他們送人來,而且送到就走不圖回報。他們抬得是玄色小轎——不惹人注意的顏色,因為鬼市中常有一些有頭有臉卻拉不下面子的顧客,他們常常也是微服簡行的到這裡,所以還真沒太多人注意它。看到過它的人唯一能想到的是它在後巷口等了許久,轎子來時旁邊好像還有一高一矮兩個僕人跟著,那個高的非常高大——這個意思是他要高出尋常人很多,但是後來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鬼市裡多不燃燈火,多是黑黢黢的。所以,能問到這些情況已經不錯了。”

“是的,辛苦了!”史無名慰勞地拍拍他的肩,心中卻感嘆為什麼做這麼多額外的事怎麼就沒讓他跑斷腿呢?“我們剛剛說到左清秋把這裡當做據點,左夫人也說他把自己許多東西都拿走了,你們說他會不會把自己一些不可以放在府衙和家中的東西都藏在這裡。比如說——情報!”

“情報?你該不會說左清秋將那山河地理圖藏在了這裡?”蘇雪樓跳了起來。

“也許……”史無名以手託頷,“這也正是凶手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的轉移屍體的原因!”

“聽你這話的意思,你知道凶殺的第一現場?”

“不錯。就是在這胡寺之內!”

“什麼?在哪裡?!”

史無名慢悠悠的走到隔壁的那間屋子門前,透過那晃晃蕩蕩的門板,看著屋中破碎一地的傢俱、翻覆的青磚和積的寸厚的塵土,“是這裡!”

“這裡?”看著滿屋的灰塵,蘇雪樓不禁用摺扇掩住了口鼻。

“其實我是看到阿古後才明白的。”史無名倒是絲毫沒有厭惡的表情,“黴斑!”

“什麼意思?”

“左清秋的屍體所在的房間屋中的那些黴斑——因為靠近泉水,所以屋子很潮溼,牆上有因為泉水溼氣形成的黴斑。”史無名微微一笑,“那樣的牆壁,如果畫掛在上面,會有什麼變化?自然是紙張被潮氣侵染,生上黴斑,可是那些畫,摸上去並沒有潮溼之感,而且非常潔淨。左清秋是畫家,他當然會注意到這一點,他不是常在這裡賣畫嗎?而且,如果他真的如同傳聞般喜愛這幅《怨情圖》和那些畫的話,他斷然不會選擇這間屋子!

“而這裡看似破敗,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門雖然已經脫離,但是門的合頁卻並沒有生鏽,連吱嘎聲都沒有。而窗上糊紙雖然破敗,但是卻可以看出那紙很新,也就是說上面的破洞是人為捅出來的。而且雖然屋中的一切都破敗不堪,但是不知你們有沒有發現這屋中卻沒有一樣東西。”

李忠卿細細的打量了一下屋子。

“蛛網!”

“不錯,就是蛛網,即使凶手可以把現場偽裝的更像,但是他們是人,無法織出蛛網!”

史無名用腳踢開那些堆積在屋子正中的破損傢俱,用腳蹭開下面厚厚的塵土。下面赫然露出了黑色的乾涸的血跡。

“凶手是在這個屋子裡殺人,可是如果被人發現屍體,那麼這個屋子勢必會被大肆搜查,也許藏在其中的東西就無法保住了,所以凶手把屍體和一些他們搜查過認為沒有問題的東西轉移到了隔壁的屋子,佈置了現場。我想左夫人看到所謂的提著人頭的狐妖的時候,大概就是凶手殺人分屍轉移之時。”

“你為什麼可以這樣確定?”

“左夫人說自己是在院子的正中看到屋中發生的一切的。”史無名拉著兩人到了院中,往案發房間一指,“那個房間的位置可以望到院子裡的一切,但是院子中的人卻看不到那個房間的門。”

“是的,因為房間前面有古杉和灌木,擋住了視線。”李忠卿點頭。

“所以左夫人是不可能看到那個人站在門口的。如果她看見了,只能說明亮燈的屋子並不是最裡面的那一間。而且那畫商之前也並沒有到過屋裡,所以他也只能判斷黑夜裡有燈光的屋子那個是左清秋所在的那一間。發現屍體的那間屋子很可能是左清秋從前收拾出來準備使用,但是後來發現屋中太過潮溼,所以不得不搬到別的屋子去住,此舉便宜了凶手——凶手恰恰利用了這一點。就在凶手殺掉了圖爾汗和左清秋後,忙著分割屍體和搜尋屋子的時候,左夫人來了,凶手嚇走了左夫人。可是既然被人看到了,那麼大概很快就會有人前來。為了不讓官府注意到真正的凶殺現場,所以他們轉移了屍體,用塵土和廢棄物掩蓋了這裡,以此躲過了官府的搜查。”

“你是說,那幅圖很可能就藏在這屋子裡?凶手還在等待可以將屋子中的東西拿走的機會?”

“嗯。”

“我要把這裡掘地三尺,來……”

話還未喊完,嘴巴就被史無名捂住了。

“你能信得過你手下的人嗎?你能確保這裡不會找出其它國家的機密而不被你手下的人看見嗎?你難道想讓大家都知道你發現了凶手的祕密,然後確保他們不會說漏嘴嗎?你還想誘出凶手嗎?”

“當然想,賢弟你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切莫聲張,這等隱祕的事情,涉及國家機密,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親自動手會更加穩妥吧!”

“不錯,賢弟說的極是。”蘇雪樓贊同的說。

“來,蘇兄,你去搬那傢俱,忠卿,你去敲敲那牆,看看有沒有暗格……”

被吩咐的兩人隨即熱火朝天的幹了起來,可是片刻後,卻發現只有他們兩人動手,那個只動過嘴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不見。

(十一)

依然是那間漂亮的屋子,兩個頗為相像的人對坐品茶,賓主之間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考量對方。

“其實,我想問的問題很多。比如:那胡寺的狐仙之一是不是就是雲塔小姐?左清秋是不是被雲塔小姐所殺?那等待在胡寺後門的小轎是不是雲塔小姐的?雲塔小姐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茶氣的氤氳中,史無名開了口。

雲塔微微怔住了,明眸波轉,俄而婉轉一笑。

“大人為什麼這麼說?”

“只是猜想,世人口中的狐妖忽男忽女,也許扮演他的不止一個人,除了左清秋,在那個院子經常出現的女子大概也只有雲塔小姐一人……”

“那又如何,世人愚妄,即使不是有意為之,他們也只能看到自己想到的,然後自我恐嚇。”

“雲塔小姐說的沒錯,世人只能看到自己想到的,所以他們的雙眼往往被矇蔽。比如說,左清秋派去給你送信的那個家丁……”史無名喝了一口茶,微微自嘲地笑了,“想來,這件事的起由都是因為他。他認錯了人,將本應當送給你的信送給了我。蘇大人詢問過他,左清秋與你見面都是私下裡,他只見過你兩次,剩下的只是在左清秋畫的圖中見過,所以,他認錯我並不稀奇。可是左清秋並不知道下人送錯了信,也就是說,那一夜他確實在等你。”

“等我……”雲塔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他等我做什麼啊?”

“當然是為了……毒死你!用你最喜歡的甜葡萄酒”

“……”

“也正是那下了毒的酒杯才告訴我,你確實去了。的確有人喜歡在客人沒到之前將杯子斟滿,當然那樣也方便下毒,但是你們之間已經有了隔閡,你不是說過你覺得左清秋有幾次都想謀害你卻沒有成功嗎?你對他有了防備,那麼左清秋要怎樣哄你喝下酒呢?自然是要先消除你的戒心,和你一同喝酒才好趁機下毒!”

“只是可惜,他還是沒有成功。”雲塔淡淡一笑,“而大人也忘了,那夜奴家一直在瓊香苑,許大人為奴家做過證的。”

“雲塔小姐錯了,在畫風花雪月和美人一起風花雪月是有分別的。許義山是個痴人,如果真的投到畫作當中去恐怕是沒有心思注意別的東西,即使雲塔小姐偷偷溜出去,派個使女為許大人送茶和點心,他也未必知道。”

“……”

“我想左清秋要殺你的原因,大概是因為你經常出入胡寺,發現了他與他國細作的勾結,所以才對你動了殺心吧!只是可惜,在他沒有殺掉你之前,反而被你帶來的阿古殺掉了——只有他那麼孔武有力的男人才能一揮之下將人的頭顱斬落!”

“既然你並沒有接到那封信,你為什麼會去胡寺呢?後來知道那屍身的身份是圖爾汗,我就明白了。圖爾汗去瓊香苑,定然是在酒醉中吐露了一些東西,被人發現了他的身份後被控制住,在對他嚴刑拷打之下,得到了情報和他要與左清秋見面的訊息。那一夜你趁許大人沉溺在畫技當中,並沒有呆在他身邊,而是帶上了圖爾汗去了胡寺。鬼市的人說等待在胡寺後門的玄色小轎除了轎伕還有一高一矮的僕役,我想那個高的是阿古,而矮的就是你,而轎中的就是圖爾汗……”

雲塔只是喝著茶,不可置否。

“想到了這裡我也明白了左府的家人為什麼會把我認錯,因為雲塔小姐經常女扮男裝外出與左清秋相會。”史無名笑了一下,又想起了自己接到信那一刻的窘迫,“我想,左清秋看見了你一定吃驚極了。他一更天見圖爾汗是為了將情報交出去,二更天見畫商是為了將自己的畫作賣錢,三更天見你是為了讓你永遠不能吐露他的祕密。可惜,他沒有想到,永遠不能吐露祕密的是他自己。”

“西市酒樓的說書人說的也未必有大人精彩,那麼大人不妨說說雲塔為什麼要這樣做?”

“從古至今,秦樓楚館就是訊息最為靈通之地,許多男人在美娃嬌娥設下的迷魂陣下心智全失,面對著風花雪月、溫柔醇酒口無遮攔、被人輕易的套出話來。煙花女子成為收集刺探情報的細作這種手法,從春秋戰國的時候就有了。”史無名望向雲塔的眼睛,那眼眸如同夜色一般深邃,“邊陲不寧,四方蠢動,野心與慾望最大限度地充斥開來,這長安城中明裡是繁華一片,但是暗地裡也是暗流洶湧。左清秋是受不住**之人,為了利益背叛了自己的國家。殊不知,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會使多少無辜之人命喪黃泉。這樣的人,可恥之極,死不足惜!面對如此亂局,在下相信,我們的朝廷也不會不無防備,歷代以來,細作間諜就是伴隨著每一個朝代存在的。朝廷到底做了什麼樣的安排,史某並不知道,但是知道可以做出這件事,絕非你一人之力可為!阿古,那兩個轎伕,也許樂坊中的李媽媽,都是你手下的人吧?”

雲塔並沒有回答,只是脣邊露出神祕的微笑。

“那大人不妨猜猜,小女子為什麼要調換屍體?”

“是啊。長久以來,我都在為這個問題迷惑。凶手為什麼要調換左清秋的屍體,我的思路一直拘泥於左清秋的身上。可是後來,我突然想到,我為什麼不換個方向思考一下呢?

“圖爾汗身上的情報被取出,造成的傷口不可能再復原,而身上被刑罰的地方更無法掩飾——到處是傷痕,因此即使再想在屍體上做出什麼手腳,實在很難。但是左清秋的屍體卻並不一樣,一具沒有拷打傷痕的傷口,更容易偽裝成種種意外造成的死亡,完全可以小心細緻的做出處理。待幾日屍首開始腐敗化膿後丟擲或者在肩膀處做出假象——比如從高處摔落造成的皮開肉綻,再將裝上假情報的蠟丸恰到好處的放到屍體上,大概很少人分得清真偽吧!也許我們丟擲的假情報就會被敵人接受。”

“史大人果然聰慧,不負才名。”雲塔微微一笑,轉而肅容,“我朝對於間諜罪的處罰非常嚴厲。在戰爭期間通報軍情者,斬;妻、子流二千里。而在平時為敵方提供情報者,絞。若化外人來為間諜;或傳書信與化外人,並受及知情容止者,並絞。我們只是替朝廷行刑罷了,如若需要左清秋的判決書,不知大人是否相信雲塔,雲塔其實可以拿得到。所以不妨請史大人建議蘇大人,讓左清秋這樣因鬼怪死去,還能保全妻小,留個臉面,可是如果一旦真相挖出,牽連的不知會有多少無辜的人。”

“如此甚好,無名記下了。”

“奴家本是幽州人士,邊陲不寧,百姓是最大的受害者。我的父母親人,在契丹一次犯境中都被殺害了。這場變故改變了我的一生,風塵輾轉,顛沛流離,這些前塵往事,多說無益,但是我知道不能再有和我一樣的人存在。雖然不能告訴史大人云塔隸屬於誰,但是我可以告訴您的是:每個人都有各種方式保衛自己的國家,雲塔雖在風塵,亦然!”

“巾幗英豪,令人敬佩。”史無名斂身一禮,無比敬重,“一直以來,無名都因為相貌與姑娘相似而被調笑心中不快,如今看來,是無名淺薄,此刻無名心中與有榮焉!”

雲塔聞言燦然一笑,傾國傾城。

“圖爾汗的屍體,將會在五日後在附近的山林裡發現,死亡的原因是強梁剪徑,圖財害命。我們的官府會盡職的搜尋那些盜賊,為這位來自異國的客人報仇雪恨。而他的屍體會得到隆重的安置,停放在鴻臚寺專門為他設定的靈堂裡供人去祭拜和瞻仰,那裡的守衛會很鬆懈……可以讓人輕易的接近屍體身邊,然後……我們很快就會在各方面收到一些效果。如今我唯一憂心的……是那幅圖。”

“姑娘可指的是那幅山河地理圖?”

“是的。”雲塔極為凝重的說,“昨夜我去見左清秋,他卻只想哄我入彀,我一直防備與他,怎可能喝他的酒?翻臉之際,阿古進來護我,本來是想抓住他逼問出畫的下落,可是阿古手重,推搡一下就把他弄的半暈,抓住他的脖子想恫嚇一下,他竟然就此閉過氣去,嗚呼一命。我們搜尋了左清秋的身邊各處,都未曾找到此圖。對了,你可知道……”

“我們知道姑娘調換了房間。”

“果然,瞞不過你。也罷,希望那位蘇大人可以找到那幅圖,萬萬不可讓它流落在外了!”

“蘇大人也是找不到的,因為那圖根本不在那間屋中。”

“咦?”雲塔瞪大了她美麗的眼睛。

史無名微微一笑。

“請姑娘安心,在下定然會將它完璧歸趙!”

(尾聲)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那間屋子裡什麼都沒有?”蘇雪樓不滿的問。此時,他和李忠卿都灰頭土臉狀如花貓的坐在一邊。

“是啊!”史無名毫無愧意的搖著扇子,腹中暗暗發笑,心中暢快無比。

“所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其實有時候,我們尋找的東西有時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史無名施施然的扯過那幅《怨情圖》。

“這麼多的畫中,只有這一幅,顏色和紙張上最新,也是被左清秋最看重的,以至於讓夫人都吃起了乾醋。其實左清秋不是為了畫上的美人,而是因為畫中有十分重要的東西。”

史無名將那幅美人圖小心翼翼地在案上展平,用水將其浸透,上面覆蓋一些宣紙使其溼的均勻,用手在畫面上摩挲著。

“揭畫?”蘇雪樓眉毛一挑。

“沒錯。”史無名微微一笑。

“江山多嬌,世間眾生,自然要比美人相重,所以,豈可在美人之下!”

畫上一層的美人圖被撕了下來,底下赫然就是那張山河地理圖。

狗尾續貂

幾日後。

“李賢弟,不來愚兄家中嗎?愚兄家中有珍藏多年的美人圖啊!嘖嘖,美人真是嬌花弱柳,我見猶憐啊!”

“如此珍藏,在下一定要求得一見!”

“你們……統統給我去死!”

附言:

其實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於水天,她看完《唐案無名》系列後就稱“史無名”為“無名美人”,是啊,我想我本來就是要把他塑造成美人的嘛!可惜他不是女孩子,否則就可以寫成公主和騎士那種型別了。當然,這種遺憾我可以在“謝瑤環”那個系列上彌補,聽說謝瑤環似乎也有電視劇,有時間找來看看。

寫文的時候恰好趕上《狄仁傑——通天帝國》的上映,其中就涉及了唐代的鬼市,對於影片倒是沒有什麼別的感想,我只是單純的想寫出自己的一個鬼市故事罷了。鬼市、間諜、美人和案件,嗯,很符合我的惡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