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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望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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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望無際的海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粼粼金光,一艘漁舟正在海面上隨海流一搖一擺,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這大海,果然因容納百川而博大!”史無名在船頭大發感慨,

“不要在那裡望洋興嘆了,讓人安靜一下成嗎……嘔……”艙中傳來李忠卿有氣無力的抱怨聲與嘔吐聲。

於是史無名蹲下身來笑嘻嘻的看著艙中的那位苦主。

“忠卿你平日裡也稱得上威風八面,若非至於此地,誰知你竟然有如此貽笑大方之時。男子漢大丈夫,竟然會暈船!嗚哈哈……哎喲!”

一個西瓜準確的丟了過來,史無名接住時險些掉到水中,他驚恐的吐吐舌頭。船艙裡有許多船家從陸地上買來的瓜果,李忠卿竟然挑了一個最大的扔了過來,可見心中之憤怒。人說虎死威猶在,何況眼前這虎只是……暈船了。

史無名不敢再明目張膽的笑,蹲下身子,他將頭埋在懷裡,發出了疑似小貓嗚咽的聲音,只有那發紅的耳朵和微微抽搐的身子顯示出他實際上笑的差點背過氣去。

於是李忠卿只有獨自在艙中剋制住一陣陣上湧的胃液一邊在兀自惱恨怎麼上了史無名的賊船。

事情源於中元節的三日假期,(注:在唐代,實行“旬假”制度,即一旬(十天)休息一日。一年36旬,可休36天。還有放假一天、三天、五天或七天的大小節慶。最長的是新年和冬至,各放七天。每年的清明、端午、中元節、中秋、重陽、皇帝的生日、孔子的生日、老子的生日等都還可以放1至3天假,讓官員回家祭祀祖宗,或舉行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中元節就是鬼節,史無名對於鬼神之說雖不相信但是也敬重習俗,在府衙中命人簡單的祭祀了一下後,就拉著李忠卿出了門。他的目的地是外縣海上的一個名叫歡喜島的海島,據說看到了這島,遠歸的旅人就知道要回到陸地,歡喜無比,故此得名。據說那裡可以吃到時令下最新鮮的海鮮,如今是秋日,海蟹正肥,蟹膏如脂,蟹肉如玉,光是想著就讓人食指大動,史無名早就想要去一啖美味。

其實鮮活的蟹每日市集上也有賣,在平安縣也不是吃不到,再進一步說,即使不在本縣吃得到鄰縣也能吃得到,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出海到一個什麼不知名的海島上去吃呢?其實這就好像我們到處都可以買到桃子,但是大家都很喜歡到樹上去親自採摘挑選,那樣的桃子吃起來似乎更有味道。又或者好像我們總是認為江南的絲綢塞外的獸皮是最好的,只不過因為那裡是原產地的緣故,其餘地方的東西未必不好但心中總是覺得會差如人意。更何況史無名的心性是擺在那裡的,他喜歡悲春傷秋,他喜歡風花雪月,他更喜歡那些新奇有趣的東西。所以,他堅決的想要到那個可以吃到最新鮮海鮮的小島上。

而李忠卿這個看似鐵板一塊的人竟然有一個連史無名都不知道的缺憾——暈船,他是一個會游泳但是卻會暈船的傢伙。他本不想上船,可是又不放心史無名獨自去那樣一個海島,正在他內心猶豫的時候,史無名的一句話讓他義無反顧的踏進了船艙。

“忠卿,你不是怕水吧?”

所以說,有時請將不如激將。當然,還有一句話叫做“死鴨子嘴硬”,完美地詮釋了不自量力的後果就是自討苦吃。

此刻李忠卿覺得頭暈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其中苦處真是不足向外人道也,而唯一能夠讓他苦中作樂的就是在心中思慮一下如何虐待史無名。

(二)

小島並不遠,漁船在海上飄蕩了半個時辰就到了,可是這半個時辰卻好似折去了李忠卿半輩子的命。

遠看這座海島只是黑黢黢的一小團,在海中孤單單的飄搖,但是近看卻很大,整個島的形狀有如一顆蠶豆。島的岸邊一圈都是巨大的岩石,上面生滿了厚厚的青苔,東面是極高的斷崖,有一上一下兩座光鮮的建築,而中間和西面則比較平坦,居住的人家比較多,而船隻的碼頭就在小島的中間部位。

滿潮時回港是最好的,因為幾乎不用船家費力,海浪就會把船送到岸邊。船老大輕快的把船靠了岸,說是船老大,其實也不過是個和史無名他們一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名叫海生,一張面孔晒的黝黑,看起來憨厚老實,史無名此去就是借住在他的家裡。

史無名站在碼頭上左右望去,有許多歸航的漁船正在卸下魚蝦,還有許多生意人正將商船停靠。

“這裡也算得上是出海前的最後一站,有許多船隻在這裡休憩,甚至有些買賣貿易就在這裡進行,當然也有許多和兩位一樣想嚐嚐海鮮的客人或者來拜龍王的香客。如今趕上中元節,許多離島的人回來祭祖,島上是很熱鬧的。”海生介紹說。

“目連以天眼通見其亡母生餓鬼道,受苦而不得救拔,因而馳往白佛。佛為說救濟之法,就是於七月十五日眾僧自恣時,為七世父母及現在父母在厄難中者,集百味飯食安盂蘭盆中,供養十方自恣僧。七世父母得離餓鬼之苦,生人、天中,享受福樂……”

聽到前方有人正在講目連救母的故事,史無名尋聲望去,原來是個和尚,他的身邊圍繞了幾個村民。和尚很年輕,生的眉清目秀,面板白淨,聲音也很溫潤好聽,與這島上飽經風吹日晒的原住民大不相同。

“那是淨圓師傅,雖然年輕,但是志向卻很遠大,聽說他想要效仿鑑真大師東渡扶桑,可惜幾次都遇上了大風浪,所以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就住在鬼母廟裡等待下一次出海。”

“鬼母廟?”

“喏,就在那裡。上面的是保佑出海人在海上平安、保佑世上風調雨順的龍王廟(媽祖是宋代才出現的),底下的就是鬼母廟,供奉的是鬼子母。”

小島的東面的那兩座建築物竟然都是廟宇,危崖上的那座坐北向南,面朝大海,以琉璃脊獸,筒板瓦作,修繕的極為精緻。而在危崖的腳下,同樣有一座廟,這廟真正是臨海而建,修繕的也是很好。兩廟一上一下,若非有斷崖山體傾斜的角度,它們很可能會在一條直線上。在這樣一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小島,竟然擁有這樣兩座光鮮漂亮的廟宇,而且竟然處在這樣的一種位置上,真的是很奇妙。

“咦,鬼子母?”史無名很是詫異,“那是傳說中專吃人間小孩的惡神,也稱‘母夜叉’。在被佛法教化後,才成為專司護持孩子的護法神。中土鮮有為她單獨立廟的,這裡為什麼會單獨供奉她?”

“因為她曾經帶走了我們這裡許多孩子。”海生的臉上布上了一層陰霾。

“什麼?”史無名很是詫異。

“我們這裡曾經丟失過許多小孩——包括我的哥哥。本來這島上的居民很多,可是後來出了這樣的事情,有些人家就搬走了。想想看,自己的骨肉難覓生死,做爹孃的該有多麼心碎,我娘就是在那時受了刺激,神智變的……。”海生嘆了口氣,接著說,“而且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有時就會聽到斷崖那裡傳來若有似無的哭泣聲,真是悽楚斷腸。”海生眼中閃現出畏懼的光芒,“我們這裡的人說那是鬼母思子,恆夜痛哭。”

“是這樣!”史無名用考量的目光望著那斷崖。

“而我親眼看見過更可怕的事情。”海生壓低了聲音,“那時我不過十歲,島上有宵禁,娘不讓我晚上出來,可是我卻沒有聽話。有一天晚上我趁爹孃睡著溜了出去,走到島中間時,突然聽到了島上傳來小孩子的哭聲,聲音一兩聲,斷斷續續,我回頭望向這島,整個島漆黑一片,只有龍王廟前高杆上那盞歸航燈在風中搖晃。那本是夜歸的航船指引方向的燈火,可是那一刻卻如人們所傳說的鬼火一般。當時將我嚇的真是連魂都不見了,連滾帶爬的回了家,還大病了一場。後來聽老人們說,那便是鬼母尋兒,鬼子夜哭。”海生打了個冷戰,接著說,“人都說斷崖那裡是島上的大凶之地,平時幾乎沒有人敢隨便涉足。所以說,也多虧了淨圓師父,從他在鬼母廟住下後,自願在危險的崖壁上刻經,結果讓那恐怖的夜哭之聲消失了,大家都讚頌佛法無邊。”

“刻經?如此危崖,如何刻經?”

“淨圓師傅用繩子將自己從崖上吊下來,在崖壁上鑿刻,那裡風大位高,危險無比,而淨圓師父如此捨身為法,真真令人敬佩。”海生讚許的說道,“而今天晚上我們這裡還有一個大法事,一會兒會有別的僧人被接上島來,為這個島消厄祈福,淨圓師傅又有的忙了。”

史無名點點頭,不僅又提出一個問題,“剛才聽大哥說這裡宵禁,這樣的小島怎麼會有宵禁?這樣漁家不就不能夜漁了嗎?”

“是啊,其實宵禁這種事情本來只有大地方才有,那裡輪的上我們這種小島!不能夜漁也實屬無奈,因為……我們這裡的海中有鬼蟹。”

“鬼蟹?”史無名眼睛瞪的好大,李忠卿也支楞起了耳朵,“怎麼又扯到了螃蟹身上?”

“可不是一般的螃蟹!”海生的面上閃現出的恐懼比剛剛還要深刻,“島上早年有人從扶桑人那裡得到過一種蟹飼養,幼蟹時形如蜘蛛,蟹殼上的花紋有如人面,這蟹長大後體寬竟然達到尺餘,伸開鋒利的蟹爪時,可以達到幾尺!它很快就逃脫了飼養圈進入了海里,後來這島上就發生了夜漁之人被它襲擊的事件。聽僥倖活下來的人說,這鬼蟹動作十分靈敏,發現附近有人時,便以最快的速度衝來,用8只銳利的爪子,狠狠纏住拼命掙扎的人,然後再用兩隻巨大的螯鉗,去攻擊人的身體,直到人遍體鱗傷的死去。我曾經見過被攻擊者的屍體被海水衝到了斷崖之下,渾身都是創口,就像被刀割斧砍一般,真是悽慘極了!”

“真的有人死了?”史無名和李忠卿大驚。

“是啊,還不止一人,島上遇難的都是那些夜漁之人還有那些夜晚遊蕩之人,所以島上後來就實行了宵禁。”

“那麼有見過這鬼蟹的人倖存嗎?”此刻李忠卿問上了一句。

“島上見過它的人只有一人活著,就是鬼母廟的雜役林旺叔,正是因為他死裡逃生,從此不敢下海捕魚,後來就去廟中做了雜役。”

“喂,你相信這種事嗎?”見海生去忙了自己的事情,李忠卿捅了一下史無名。

“民風奇談,是每個地方的特色,但是此處……卻是詭異非常!”

(三)

“宜君!”有人一把抓住了史無名的衣袖,把史無名和李忠卿嚇了一跳,那是一個老婦人,蒼顏白髮,正在定定的看著自己。那一瞬間史無名認為並不是自己的錯覺,這碼頭上的大部分人似乎都嚇了一跳。

史無名生的溫文清雅,對著誰皆是如玉笑容,就算此時身著衣服簡單樣式的平民衣物,但依然鶴立雞群。對於眾人欣賞的目光他從不尷尬,可是這位老婦卻讓他有些手足無措。

“哎呀,娘,你怎麼過來了?怎麼不好生在家待著!”海生急忙上前去拉老婦,隨手接過了她手中的藤筐。

老婦人竟然是海生的母親,這讓史無名微微有些驚異,他掃了一眼那藤筐,筐中放一種尺餘長如鉤子一般的工具,那工具的鐵製鉤頭在陽光下閃著冷冷青光。史無名識得那工具,從前他在海邊看過那些趕海的女子頂著午後的陽光,攀爬著那些奇形怪狀坑坑窪窪的黑色礁石,收穫附著在上面的海蠣子。因為礁石十分堅硬,所以她們都使用這種工具,在岩石上用力刨取,再將採到的海蠣子扔到胳膊上掛的藤簍裡。

“宜君,你回來了!這麼多年不見,你去了哪裡?”老人並沒有理睬海生,依然捉住了史無名的衣袖不放手,鬧得史無名落了個大紅臉,怎麼聽這宜君也似個女子的名字,難道自己就生的那麼如女子麼?而一旁李忠卿露出的看好戲神情更是讓他覺得氣苦。

“娘,你認錯人了。”海生滿是歉意的望著史無名,“這是要到我們家的客人,而且……”他壓低了聲音,“這是位公子啊!”

“呀,白白淨淨、清清秀秀的,怎的不是宜君?”老婦人迷茫的的打量了史無名後喃喃地說。

“咳……”想也知道是誰在笑,讓史無名更是尷尬。

“喲,老太太可別亂認人!”耳邊響起一把陰陽怪氣的聲音,史無名李忠卿轉頭一看,身邊不知何時來了兩個中年漢子,開口的人一身廟祝打扮,他貌似對老人說話,但是卻巴巴的靠近了史無名,自上而下的打量著他,“誰知道這個日子來島上的都是什麼牛鬼蛇神!閻羅王於每年七月開鬼門關,放孤魂野鬼到陽間來享受供祭。中元之夜,正是百鬼夜行之日,其中自然有那失去孩子的鬼子母,二位生的這麼俊俏,可別遇上了叫她拉去當了祭品……”

怪異的語調不知所云的話語還有他的注視讓史無名覺得背後好似有一尾蛇爬過,他馬上後退了一步,此刻李忠卿也冷冷的板起了臉。

“老紀,不要亂說話!”廟祝身邊的人發出了呵斥,下一刻,他對史無名與李忠卿拱手致歉,“剛剛不過玩笑話,客人不要見怪。鄙人是這裡的村長,姓郭名強,在這裡代他向兩位致歉,不知二位來此是為了祭祀還是遊玩?”

“在下與朋友只是尋美味而來。”史無名打著哈哈,李忠卿在旁邊輕輕哼了一聲。

“原來二位嚐鮮而來,相信這裡定然能讓二位滿意而歸,這海生娘雖然有些瘋癲,但是做海鮮的手藝可是遠近聞名的啊!只是小島荒僻簡陋,恐招待不周,還請客人原宥!”

“啊哈,這個好說。”史無名打著哈哈。

“今晚本村有法事,請二位也來參加!”

“多謝村長盛情,我二人一定前來。”史無名欠身謝過村長,然後看著他與那個廟祝離開,朝不遠處牽著一個八九歲小女孩的老者走去。

“剛剛的那個陰陽怪氣的是龍王廟的廟祝,因為他俗家的名字姓紀,所以即使他成了香火道人後大家也這麼叫他,其實他就是那樣,不要理他!”海生一邊安撫著自己的母親一邊對史無名使著眼色,“不要叫我娘看到別人牽著小孩子,從哥哥丟失後,她現在看到別人牽著小孩子,就會犯病!”

史無名和李忠卿點點頭,移住身形擋住海生孃的視線。

“那麼那個老人是誰?看他的衣著服飾,不似這海島上的人。”

“喔,那是前任的村長,名叫孫世海,他可是村中的傳奇啊!這島上最好的房子就是老村長的,他水性極好,在十幾年前,他在潛水的時候在海中發現了一艘沉船,一夜暴富,所以後來就離開歡喜島,搬到縣裡去住了,只有這種大祭之時才會回來,這一次不知為何他的子媳都沒有回來,只帶回來他的小孫女。”

“哦,人生之際遇果然無窮,天外之財果然存在!”史無名驚奇的點頭,“我想當時跟在他身邊的人都雞犬升天了吧!比如剛剛的村長和廟祝。”

“兄弟猜的沒錯,你是如何得知的?”海生的黝黑的面孔上也露出訝然之色。

“自然是看他們現在的地位、服飾以及對從前主人的態度。”李忠卿望著那現在正圍著孫世海打轉的廟祝,神情仄仄的開口,“既然龍王廟有廟祝,那麼鬼母廟除了淨圓外,還有其他的僧侶嗎?”

“沒有,除了現在寄住在那裡的淨圓師傅,還有一個自願去充當雜役照看那裡的人,就是剛剛提過在鬼蟹爪下逃生的林旺叔。奇怪,剛剛我還看他在人群中,這一眨眼的工夫卻就不見了!今夜在鬼母廟裡還會有大祭,所以他肯定是不得閒啊!”海生邊說著邊將自己從陸地上運回的貨物挑在了肩上,“二位還是先隨我回家歇息一下吧,我瞧這位兄弟到現在臉色還是不好啊!”

(四)

海生家住在島的西頭,離碼頭大約有二里左右的路程。史無名和李忠卿此次也就寄宿在此,屋子很是簡樸,充滿了漁家的風味,房簷下可以看到晾晒的魚乾,屋角邊有醃製蝦醬的小罈子,小院的中央有即將織好的網,一切看起來樸實無華。

兩人在海生家小憩了一陣,一上午的風簸浪搖曳讓他們身體有些倦怠,尤其是李忠卿,幾乎是沾了枕頭就迷糊了過去,醒來時日已西斜,史無名不在房間內,李忠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院子裡海生娘正在清洗海菜,海生正在剖魚,看見李忠卿,他憨厚的笑了笑,將手向門外指了指。

史無名從不遠處沿著海邊走回,一面走一面望著那輪正要落山的紅日,任浪花沖刷著他的腳背,小蟹爬過他的身邊。李忠卿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史無名那顆**的文人之心怕是又被觸動了,此時能夠把他從風花雪月世界喚回來的,大概只有……

“二位,該吃飯了。蟹涼了就不好吃了!可不要辜負了我孃的好手藝!”海生在門口喊道。

“蟹?我回來了!”某人興沖沖的立刻回返。

李忠卿嘆了口氣。

一桌豐盛的海鮮宴,讓人食指大動,海生母子兩人卻沒有上桌,他們去忙了晚上祭祀的事情。

“天生麗質何需添脂粉,果然好味道!”史無名嘴角沾著蟹黃,手拿半隻掰開的螃蟹,大加稱讚。

“嗯,是不錯。”日間的暈船讓李忠卿胃裡不大好,吃的不多,“剛剛你去了哪裡?”

“哦,幾乎要把這島轉了一圈,只差那斷崖了,反正那裡晚上也要去。”史無名的眼睛興奮的熠熠生光,“不要說,這海島風光果然別緻!”

“你也是真大膽,就不怕遇到那個什麼鬼蟹?”李忠卿不贊同的搖了搖頭。

“海生不是說出事的都是晚上出來的人麼?白天應該無礙吧!”史無名拿起一隻蟹鉗凝視不語,“忠卿,你說這蟹鉗真的能殺死人嗎?”

“若是再大上幾倍,怎麼不能!你想,河豚魚都能將人的手指咬斷,何況巨大的螃蟹?啊!”李忠卿手一抖,手指被蟹殼刺破,一滴血暈在了蟹殼上,他皺了皺眉,但並沒有在意,“只是這世間真的會有那麼大的螃蟹嗎?”

“大海如此浩瀚,天地如此廣博,未知的東西不知會有多少,何況區區大蟹?”

李忠卿點點頭。

晚飯過後,李忠卿又覺得有些頭暈噁心,他決定再去躺上一會兒,入了夜再去參加那法會。

“忠卿,你睡吧,一會兒我再自己出去走走。”難得見到如此弱勢的李忠卿,史無名顯然心情很好。

“喔,你要小心!天已經要黑了。”李忠卿含糊不清的說了兩句,很快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黑甜鄉。

朦朧中不知時光過去了幾許,李忠卿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已經全然黑了下來,家中也只剩下他一人。飯桌已經被拾掇的乾乾淨淨,而史無名不知去了何處。李忠卿推開門走了出去,夜裡的海風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四下張望,並沒有看到史無名的身影,耳邊聽到的是波濤聲聲拍岸,眼中見到的是海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飄蕩——那是漁民們放的荷花燈。

在民間的中元節習俗中,放燈是最盛大的活動。燈用以紙糊成荷花形狀,在底座上放燈盞或蠟燭,入夜後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泊。因為人為陽,鬼為陰;陸為陽,水為陰。水下神祕昏黑,使人想到傳說中的幽冥地獄,鬼魂就在那裡沉浮。放河燈的目的,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為其引路。

“願諸位往生於三途,尋到歸去之路。”李忠卿雙手合十,輕輕祝願。隨後他將視線轉向島的東面,就看到了碼頭前的空地上已經燃起了熊熊篝火,岸邊還分散著零星的火堆,那是燃燒冥紙的火堆餘燼。十五的月亮那麼大,此刻正半掛在東邊的懸崖間,卻不甚光亮,看起來有些紅暈暈的,妖異的緊。

李忠卿拔腳向碼頭方向走去,不知為什麼,他的心中湧起陣陣不安。

(五)

碼頭上巨大的篝火前搭起了法師座和施孤臺,法師座跟前供著超度地獄鬼魂的地藏王菩薩,下面供著一盤盤面制桃子、大米。施孤臺上立著三塊靈牌和招魂幡。各家各戶紛紛把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式發糕、果品、瓜果等擺到施孤臺上,每件祭品上都插上了一把藍、紅、綠等顏色的三角紙旗,上書“盂蘭盛會”、“甘露門開”等字樣。

一群和尚正在唸念唱唱,村民們都在聽經,火光跳躍著,村民們的面孔在篝火的映照下明明滅滅,看起來詭異莫名。李忠卿在這裡並沒有看到熟悉的面孔,海生母子並沒有在其中,他不知道應該向誰來詢問史無名的去向。李忠卿思索了一下,他繞過人群,往鬼母廟走去。史無名的好奇心也許別人不知道,但是與他一同長大的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也許他現在就在那裡。

鬼母廟不大,但修的倒也精緻取巧,雖然面對大海居於崖下,但即使是漲潮時最高的水位也接觸不到它的殿腳,此刻殿腳下的海水因為退潮已經露出了部分海灘,人已經可以在上面行走了。李忠卿步入鬼母廟,殿內十分乾燥潔淨,並沒有因為近海而產生的水汽潮溼,四周的牆壁上,畫著佛祖點化鬼母的故事,上面的圖案好似隨著燭光跳舞般微顫著。而鬼母的神像就立在廟的中間,她右手持寶扇,身著大袖圓領袍衣,腳穿雲頭鞋,左手輕*子畢哩孕迦的頭頂。(畢哩孕迦,又名冰伽羅,鬼子母的愛子。)面前的供案上堆滿了供品。夜色朦朧,燈光明滅不定,空氣中有香料的味道。李忠卿望著鬼母美麗的面容,突然心中一動,若是史無名著上女紅妝,倒是與這鬼母有幾分相像。此刻風聲劃過廟宇的屋脊,發出譁愣愣的響聲,伴隨著外面傳來的聲聲波濤,讓人感覺這裡靜謐的可怕,似乎連心跳聲都聽得到。

“施主是來給娘娘上香的嗎?”一個微微有些喑啞的聲音從李忠卿身後響起,把史無名駭了一跳。回頭望去,淨圓不知什麼時候步入殿來,此刻就站在他身後,他神態疲憊,眼圈隱隱有些發紅,看來這場法會著實是累人。

“啊,不,我是來尋人。”李忠卿說。

“阿彌陀佛。”淨圓唸了句佛號,“不知施主要尋得是什麼人?”

“我的同伴,不知道師父可有印象,我們在碼頭上見過,他年歲與你我相仿……”

“殺人了!鬼蟹殺人了!”此時一疊的驚恐喊叫聲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李忠卿的話,也迅速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中元之日,鬼門大開,百鬼夜行,果然不平靜!”淨圓喃喃地說,隨後嘆了口氣。李忠卿哪有心思聽他的感嘆,早已拔腳衝了出去。

退去的潮水讓大面積的海灘暴露了出來,原來滿潮時看起來不能涉足的地方,如今也現出了本來面目。鬼母廟前是空空蕩蕩的海灘,而它旁邊的懸崖再往遠處則有一簇簇的礁石。李忠卿七轉八繞很快就來到了礁石附近,迎面便撞上幾個偷跑出來玩耍此刻卻驚恐無比的孩子,看著孩子們指的方向,李忠卿急忙奔了過去。

一個人的屍首卡在了凌亂的岩石縫隙中間,

還好不是史無名!為官者,本應心繫百姓,可是李忠卿此刻看到這具屍體,心中卻感到暗暗慶幸。

“林旺!是林旺!”隨後趕來圍觀村民辨認出了死者的身份,他們的議論唏噓,聲聲都送入了李忠卿耳朵,他們的恐懼茫然,點點滴滴都入了李忠卿的眼,李忠卿突然想起,這林旺不就是那從前鬼蟹爪下的倖存者麼!

死者身上傷痕片片,皮肉模糊,傷口因為被海水浸泡已經發白腫脹看不出血色,但可以清晰的看到每一個傷口,那每一個傷口都被帶下些許皮肉來,好似被什麼撕扯過一般。

“哎呀,早上還看到他帶著幾個小孩子拾螺,晚上怎麼就……”有人嗚咽起來。

“喂,大家看地面上!”有人恐懼的指著地面上比比劃劃。

海灘的淤泥上,除了人的腳印,還有一些凌亂的劃痕,看起來是某種有尖銳腳尖的生物走過海灘,進入了大海。

“鬼、鬼蟹!這是鬼蟹的足跡!”有人驚叫,那正是海生。聽了他的話,村人們都慌亂起來,那幾個偷跑的孩子的父母甚至當眾就給了孩子幾巴掌。

“這……怎麼可能!”剛剛趕來的村長郭強不可置信的搖頭,一臉驚恐之色。

“淨圓師傅,我記得你是與他住在一處,最後看到他是什麼時候?”李忠卿轉回頭來問淨圓。

“阿彌陀佛,午間貧僧在崖間刻經,還看到他在附近遊逛。只是後來主持法會的大師到了,貧僧去碼頭迎接,就再也沒有看到他。”淨圓說。

“毫無疑問,這是鬼蟹下的毒手!”郭強喃喃地說,“這樣遇害的已經不止是他一人,所以一直要大家小心些再小心些!不要入夜後或是到偏僻處獨自一人行動,你看,如今又……”

李忠卿蹙了蹙眉,他沒有再說什麼。如果真有那種可怕的巨蟹,如今最危險的是史無名。而在這個血色迷離的夜晚,史無名,你又去了哪裡呢?

“海生大哥,剛剛你去了哪裡,我遍尋你皆是不見!你可看到史無名去了哪裡?”

“我只知道他出門散步,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剛剛我與娘就在這海邊燒紙祭拜,也不曾見過他。”

眼見尋人無望,李忠卿只有向眾人一抱拳。

“我的朋友不見了,能否拜求各位助在下尋找一下。”

“你的朋友?”郭強打量了一下李忠卿,狐疑的問,“他什麼時候不見的?”

“傍晚的時候出去散步,至今也沒有回來。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很擔心他的安危。”

“好吧,人命關天,年輕人留下幫忙尋找一下,大家注意不要落單。剩下的人回家去!”郭強擺了擺手,做了決斷,留下了的人分成了幾組分散開來尋找史無名。

後半夜起就開始漸漸起風,海水又開始漲潮,海面上捲起很高的浪。幫忙搜尋的人已經回去了,而史無名依然下落不明,天放亮的時候,李忠卿的內心的不安不亞於這海上的大風高浪,他呆滯的坐在海生家門前的木凳上一言不發,而陪了他找了一晚上人的海生則擔心地在旁邊看著他。

“剛剛斷崖那邊海浪衝上來一條船,船上有個人,好像就是你那個……”一個人氣喘吁吁跑來報信,他的話音還未落,李忠卿就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七)

大海是洶湧的,當它蓄積好力量時,沒有什麼能阻擋它。漁船想要在漲潮時離岸要花費極大的力氣,因為它要與澎湃的浪花做逆向的搏鬥。李忠卿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會這麼感謝大海,因為史無名就是大海給他送回來的。

“無名!無名!”

平日總是活蹦亂跳的人如今就那麼死氣沉沉的躺在那裡,失蹤了一夜,如今是滿臉血跡。李忠卿用顫抖的手伸到了史無名的鼻下,恐懼中滿懷期冀。

感謝上天,史無名有呼吸,頭上的傷口雖然可怕,但是並沒有要了他的性命,李忠卿一下子放鬆下來,一下子就趴在了小船的船舷上,才發覺自己只在這須臾片刻,竟然就已經汗透衣衫。

這漁船乃是海邊漁民出海捕魚所乘,雖是不小,但俱是由木板、竹板之類造成,並不宜於遠航。若是海上風浪略大了些,這船能夠支撐多久,實是難以猜測。看著這船,李忠卿不禁後怕。和海生一起將史無名抬回家去,仔細檢查了一下,身上沒有別的傷痕,只是後腦上受到的那一下頗重而已,好在史無名在不久以後悠悠轉醒,呲牙咧嘴的笑著向李忠卿打招呼,讓一直為他提心吊膽的李忠卿鬆了口氣,一瞬間覺得眼睛裡似乎都要落下淚來,他為史無名掖了掖被角,扭過頭去。

“好在沒有被打傻,知道是誰人襲擊了你嗎?”李忠卿問了一句,隨後自己又嘀咕了一句,“想來也沒看到,是在腦袋後面的傷啊,我問的真蠢!”

“哎!”史無名想笑一下,但是又覺得腦袋疼的緊,於是表情古怪之極,“雖然我沒有看到他的面目,但還有鼻子在,來人身上那股香燭的味道是遮掩不住的。”

“若說有香燭的味道,那麼廟祝、今天進行祭祀的村人和來島上的那些和尚都有這些味道,你提供的線索是大海撈針!”李忠卿白了他一眼,隨手拿來了史無名的衣物,指著他背後沾上一片泥汙,“你的衣服上有淤泥,這不是海灘上的淤泥——其中夾雜了黃色的粘土。昨夜我帶人找遍全島的海灘,都沒有發現你的蹤影,然後到了清晨,你卻在一隻無主的破船裡憑空出現了。你能不能記起自己還在哪裡呆過?”

“讓你擔心了,忠卿。”史無名略帶歉意的拍了拍李忠卿的胳膊,皺起眉極為努力的回憶著,“其實……我朦朦朧朧的只記得自己曾經躺在一個極為寂靜的地方,潮溼黑暗,能聽到海水的聲音,但是我不知道那裡是哪兒。”

“是山洞嗎?”

“這島上最大的洞不超過你扔我的那個西瓜,我覺得那裡更像是地下室。”史無名搖了搖頭,隨即話鋒一轉,“不過話說回來,你能不能先告訴我那時到底是誰死了?”

“就是海生提過的從鬼蟹爪下逃生的那個叫林旺的人,只不過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了。咦,你怎麼知道有人死了?”

“你們一群人在那裡嚷嚷的時候,我就在崖上。”史無名攤了攤手。

“當時你在崖上?”

“是啊,昨晚從海生家出來,我便一路遊逛,到了碼頭,想到這個島上懸崖的古怪之處,所以我就先去了鬼母廟後來去了崖上。”史無名慢慢地回憶著,“我就爬上了崖頂,從那裡能將整個海島一覽無遺,毫微具現。而且在崖上看月下海潮一線,真真是別有味道,所以就那裡呆得久了點。後來聽到有人呼喊,說是什麼人死了,我便急著往山下趕,就在走到半山腰的一叢樹林的時候受到了襲擊。”

“原來如此,你在龍王廟附近受到襲擊,來人身上又有香燭的氣味,廟祝的嫌疑倒是多了一分。”李忠卿託著下巴思索著。

“的確,我也傾向於來人是廟祝。”

“為什麼?”

“龍,雖然佛家也有,但是實際上在我們中土呼風喚雨的龍是屬於道家的!”

“所以廟祝不必參加法會,因而有機會從身後襲擊你。”李忠卿點點頭,“只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襲擊你?”

“忠卿,我有一種感覺,我被襲擊的原因是因為那個林旺。”史無名怔怔看了李忠卿一眼,“也許……有人懷疑我就是那個下手殺死他的人!”

“你還未見到林旺的屍首如何就判斷他是被人謀殺的?”李忠卿不贊同的搖了搖頭,“而且你的被襲是在發現林旺屍體之後,當時崖下的人都在嚷嚷林旺之死是因為鬼蟹。你在崖上聽到了,那凶手自然也能聽到,有如此先入之因,他為什麼還要對你下手?”李忠卿詫異之極。

“如果襲擊我的人一早就知道這裡沒有什麼鬼蟹呢?”史無名一挑眉。

“你在懷疑鬼蟹存在的真實性?如果鬼蟹不存在,那麼林旺之死定是有人假託鬼蟹之名為之。但是無名,雖然我沒有詳細驗看屍體,但我可以告訴你,林旺身上的傷口不尋常,還有那沙灘上遺留的痕跡也不尋常。實話與你說,如今我還真有點相信那鬼蟹的存在了。”李忠卿嘆了口氣。

“能夠讓忠卿你相信,看來確實不尋常。”史無名頗有幾分打趣的說道。

“若按照你的想法來,林旺之死是被人謀殺,那麼發現林旺屍體時郭強的驚異並不是因為鬼蟹殺了林旺而震驚,而是因為林旺被人殺了震驚!”李忠卿倒是沒有理睬史無名的打趣,他側頭思索了一下,“可是昨日來島上的人那麼多,他們為什麼單單要懷疑你?”

“你記不記得剛剛上島的時候海生娘曾經叫過我什麼,還有當時在場的人的眼神?”

“你該不會說,有人殺你是因為那個什麼宜君吧?”李忠卿一把抓住史無名。

“別激動,只是我的感覺而已。”史無名輕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說這不過是虛無縹緲的猜測,忠卿,所以我們還是來做一點實打實的事情吧!”他齜牙咧嘴的爬起身來,“我們先去看看林旺的屍體,然後再下判斷。”

(八)

林旺的屍體停放在鬼母廟的偏房裡,等著日後入土,廟中靜的怕人,淨圓兀自在神像前靜坐,好似也變成了一座雕像,史無名知會了他一聲後,指揮李忠卿揭了棺蓋。

“林旺身體上的傷口,都是皮肉外翻的傷口。凶器應該是以鑿或是刨的方式進入他的身體,而撤出時,牽連皮肉。我傾向凶器是帶有倒鉤的,如果凶手是那些可怕的鬼蟹,它們殺人的武器是巨鉗,進攻的方式……雖沒親眼見過,但想來應該是剪或鑿,而它們襲擊人的目的是為了獵食,那麼殺人後必定要撕扯傷口,扯下死者的肉食用,這麼看來……”

“這傷口的確像鬼蟹乾的!”李忠卿深沉的點點頭,“託你的福,我們的推斷往奇談方面更進了一步。”

史無名又指著死者面門上的傷口說,“這一擊雖然不是最重的,但卻是致命的!不管凶手是鬼蟹還是什麼的,我認為這是第一擊擊中的地方,一下子就使林旺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你看傷口的入相至上而下,而且這個位置——”史無名用手比了一下,“這就是說死者是被人從正面襲擊的,掄起了手臂才能擊到死者的面門,此人定然身材矮小。”

“而傳說中的鬼蟹,身材也不是很高。”李忠卿又想起了海灘上那些可怕的痕跡,撇了撇嘴。

“可是,忠卿,你有沒有想過,螃蟹是橫著走的,它的攻擊也是左右開弓。就算鬼蟹來到林旺身邊,無論林旺怎樣站立,他最有可能受到攻擊的是太陽穴而不是面門,除非,他是被側著身子被鬼蟹用蟹爪固定住,然後被攻擊,可是他的身體上並沒有被蟹爪鉗制出的成排傷痕!而且蟹鉗巨大,不應該只有這麼小的傷口。所以我認為,殺死林旺的是人而不是鬼蟹。”

“那麼林旺對這個人應該是沒有什麼防備,所以才會被他從正面攻擊!”李忠卿也收起玩笑的心思湊近屍體的傷口仔細看了看,“皮肉被揪起脫離,形成掉肉的傷口,這種全部重量集中在一點上造成的傷害,如果不是來自於可怕大蟹的蟹鉗,從練武之人的角度看,這更像是鉤子造成的!”

“鉤子?好想法!你不妨看看這傷口裡的東西。”史無名從面門的傷口中用銀針撥出一塊黑色的碎屑。

“這是……海蠣子的殼!”李忠卿剋制住對眼前東西是否沾有腦漿的懷疑仔細辨認了一下,“莫非……造成這些傷口的就是那收取海蠣子用的工具?”

“很正確!”史無名點頭,“而且傷口如此凌亂,看起來更像是突然起意的殺戮。”

“這工具村中只有女人常用。”李忠卿說,“而在我打聽到的情況看來,這林旺雖然是個鰥夫,但還算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平日裡也只是在廟中灑掃,偶爾也外出海上捕魚,很得孩子們的歡喜,不太像一個可能招惹女人招惹到要被殺的地步。”

就在史無名李忠卿思索的時候,房門突然就被人從外撞開了。

來人是郭強,身後還跟著幾個氣勢洶洶的年輕人。

李忠卿的臉慢慢板了起來,身上發出的氣勢冷冽無比,他抓起佩刀擋在了史無名身前。

“你們想做什麼?”

“來請二位離開,我們這裡本已經平靜了許久,可是從你們來到這個島上,噩運就沒有停歇,我們這裡不歡迎你們!”

“噩運?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龍王廟的廟祝也死去了,侍奉龍王爺的人死了,誰知道龍王爺會不會怪罪!”一個年輕人嚷嚷道。

“你說廟祝死了?”史無名一把抓住了郭強,大聲問道。

郭強撥開了史無名的手,“雖然好像很是無禮,但是海上人家都篤信鬼神,二位的到來確實讓大家很不安,所以,二位還是請吧!”

“忠卿,我們去看那廟祝的屍身!”史無名根本不理會這些人,撥開郭強向外走去,此時他身上的威儀漸漸顯露出來——即使他的頭現在被李忠卿纏的如同一個花捲。而村長雖然喊得響亮,卻也底氣不足,而他身後跟來的人也猶猶豫豫不敢下手,畢竟李忠卿手中的鋼刀也不是吃素的樣子,於是竟讓史無名他們順利的走了出去。

(九)

史無名沒有想到自己在驗看一具屍體時,另一具屍體竟然離自己這麼近。

懸崖的背陰面,廟祝的屍體就倒吊在其間,屍身正隨著海風的吹來一搖一擺,幾個村民正冒著危險頂著大風要將他的屍身拖上崖頂,他屍身的下面,正對著刻在崖壁上一行經文:眾生苦厄,如若倒懸。

迎向太陽的看向崖頂的史無名渾身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但是臉上卻瀰漫著一種悲哀——生者對於死者的悲哀,“梵語中的盂蘭的意義是倒懸,人生的痛苦有如倒掛在樹頭上的蝙蝠,懸掛而苦不堪言,如今看來,果是如此。”

李忠卿也嘆了口氣,問身旁的一個村民,“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就是剛剛,今天潮水剛落,有些好事之人就想再看看昨天發現老林屍體的地方,結果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了老紀的屍體,結果都被嚇得半死。你看,老紀腳上還纏著繩子,想來是去掛燈的時候失了足吧!”

掛燈!李忠卿和史無名都抬起頭望著那根樹立在崖頂的高杆,每到夜晚那裡都會升起一盞燈火,有人為遠處的船隻指明方向。但是如今杆上並沒有燈,而上面用來升起燈火的繩子已然脫落,當然,它現在已經纏在了廟祝的腳上。

“宜君,是宜君回來了!跑不掉,虧欠她的人都跑不掉!”這突然的一嗓子將還在絮絮議論的村人的話頭打斷,那是海生的母親,她指著廟祝的屍首呼喊著,“死了好,死了好,只剩村長那個畜生了。”

此時的氣氛也只能用詭異來形容,大家的眼神都在剛剛趕來的郭強身上流轉,郭強的臉色瞬間變了幾變,剛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有一個下人打扮的人匆匆跑來。

“村長,不好了,我家老爺死了!小姐、小姐也不見了!”

“什麼?老村長也死了!”郭強大驚失色。

“什麼時候發現的?”史無名也上前追問。

“就是剛剛!昨夜我夫妻二人出去參加法會,家中只留了老爺和小姐,那時小姐已經睡下了。回來後,老爺的屋裡已經門關燈熄,我們就以為他歇下了,所以就沒敢驚動。今天早上不見他起身,我們以為他昨夜貪杯所以也沒敢做主去叫,而小姐貪睡,這我們都是知道的,所以直到日上中天,賤內去喚小姐起床,這才發現小姐不在屋內,我們去稟報老爺,這才發現老爺的房門並沒有鎖。而我夫妻二人進了房門一看,老爺就癱在椅子上,臉變成黑紫色的一團,連氣息都沒有了!”那家丁說到後來都帶上了哭腔。

“死了好啊,死了好啊!果然冤有頭,債有主!冤有頭,債有主!”海生娘在一旁神經質的笑著,身後的海生一把將母親扯了回去。

“孩子也不見了?”史無名追問。

“是、是啊!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小姐,小人心中思量,是、是不是鬼母娘娘把小姐帶走了?”

“胡說什麼!”郭強斥道,但是面色已是慘白一片。

“呀,小心!”此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驚呼,原來一陣強風吹過,那屍首搖搖擺擺,須臾間,繩索斷落。

“啪……”星星點點的血肉飛濺開來,廟祝的屍體到底從崖上掉落下來,就砸在了下面的一堆礁石上。

現場寂靜的可怕,一時間沒有人敢靠前,只有史無名帶著李忠卿走上前去。

與身上有雜亂無章傷口的林旺不同,廟祝的身上其實幹淨的很——如果你無視那些因為從崖上掉下來撞出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外,他的眼珠外凸,神情驚恐,身體微蜷,手裡緊緊攥著一條汗巾。

“看這情形,倒像是尋常所說的嚇破膽吧?”李忠卿捅了史無名一下,“還有,他鞋底的淤泥和你衣服上的是一個樣,雖然現在還是不知道這泥土出自何處,但是卻可以證明他就是襲擊你的人。”

“殺人者恆殺之,他對我不懷好意,殊不知自己也命懸一線。”

“哎呀!”此刻圍觀的人群中突然又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又怎麼了?”本來就極為心煩意亂的郭強大喊了一聲。

“汗巾!”一個婦人說,“老紀手裡攥著那條汗巾,好像是宜君的!”

“宜、宜君!”村長的臉色瞬間變了幾個顏色,從屍體手中奪過那汗巾看了幾眼,即使是頂著這麼大的海風,依然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冒出的汗水。

李忠卿與史無名兩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下了決斷。

“郭強,我如今向你知會我二人的身份,我是平安縣縣令史無名,而李忠卿是我平安縣的縣尉,這是我二人的身份文牒,如今這裡徒發命案,本官有責任查察清楚。你須全面配合,不得有誤!”

郭強狐疑的接過那身份文牒,看後不禁戰戰兢兢起來,額上更是汗出如漿。

“你是縣主大人。”郭強驚呼,恐懼的看著史無名,起身就要下跪,“小人不知是大老爺……”

“前倨後恭,真是令人發笑。”李忠卿哼了一聲,“我且問你,你口中的宜君是誰?”

“她……她原是島上的一個住民,失去了丈夫孩子,就投海而死,死去發下了咒愿,詛咒這島上的人,而她死後島上果然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所以,百姓對她很忌憚……”

“你是說,她已經死了?”李忠卿瞪大了眼睛,隨後看了一眼那汗巾。

“忠卿,此等閒話一會兒再敘,我們要先到現場。”史無名發話,隨即給李忠卿遞了個眼色。

“二位大人請隨我來。”郭強終於鬆了一口氣,在前面引路。

“你覺得在他口中能問到實情麼?”看著郭強的背影,史無名對李忠卿耳語,“此人,分明也是局中之人!”

(十)

老村長孫世海的家是島上最豪華的屋子,因為他已經不在這裡長住,所以只留下了一對僕役夫婦看守。與其說這是一個豪華的家,倒不如說是一個豪華的囚籠,家中所有的門窗都加上了鐵欄禁錮。而更有特色的是,家中隨處可見的咒符、照妖鏡、神龕、佛像,佛道兩家混雜且不必說,主人好像把自己能蒐羅到的一切可以趨吉避凶、阻鬼退邪的東西都搬到了自己家裡。

“所謂守財,我能理解。”李忠卿敲了敲那特意加了禁錮的門窗,隨手摘下了一張貼在窗子上的咒符,又厭惡的推開了窗子,想將屋中的焚香殘留的濃郁氣味放出去,“但是這個……看來他要防的不止是人!”

“老話說的妙,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門。”史無名擺了擺手,將一直跟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的郭強打發走,然後才去驗看孫世海的屍體。

孫世海倒在桌邊,透過窗稜的斑駁日光照在他那已經發黑的面孔上顯現出詭異的視覺效果。

“是中毒沒有錯。”李忠卿看了一下屍體,隨後開始驗看桌上的酒菜。桌上是一大桌的美食,葷素搭配,交錯放置,正中央是一盆煮熟的張牙舞爪的大螃蟹。顯然這螃蟹極受歡迎,從賓主兩邊各自一堆的蟹殼就能看出它的青睞度。

“他用純銀的筷子!”李忠卿舉起筷子示意,“也就是說菜裡不可能下毒,可是他偏偏被毒死了!”

“毒是下在茶裡。多奇怪啊,這兩個人竟然都喝茶,但是隻有死者的杯子裡有毒!”李忠卿檢查過酒具說,“而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孫世海顯然是一個防範及嚴的人,這茶用眼睛看就知道有問題,他竟然能喝得下去!”

“用眼睛看知道都有問題?”史無名顯然對李忠卿的話生了興趣,便湊上前來。

“你看這茶杯底部剩下的茶水裡的黑色粉末,顯然不是茶葉的碎屑。”李忠卿舉起茶壺,“壺裡是上好的茶葉,而他的客人杯中的茶水也並無異樣,那麼他為什麼會喝下這樣一杯茶?”

“也許……”史無名看著那茶杯歪頭思索了片刻,突然一笑,“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對是不對。”

“是什麼?”

史無名在房間的牆壁上揭下了一張不知所云的咒符,在李忠卿面前比比劃劃了幾下,抽出火摺子一燒,然後將還未燒盡的咒符扔進了茶杯裡,接著上去用手覆住杯子一搖。

“忠卿,喝了它便可以防妖去魔!你信也不信?”

“毒可能在符上!”李忠卿一擊掌,“當然,也可能在最後那個動作下在杯子裡。的確,也只有這樣的手段才能將毒下到這個防範極重的人的杯子裡,而他不會有懷疑。基於這一點,我想孫世海宴請的應該是一個……道士。”他看了一眼滿桌的酒菜,“僧侶都是茹素的,但香火道人倒也不在乎這些,所以孫世海宴請的應該是廟祝!”

“可是廟祝如今也死了,死無對證,真真麻煩!”史無名蹙起了眉頭,隨後兀自思索起來。

“你們真的不知昨夜來人是誰?”李忠卿不去打擾史無名,而是轉頭詢問孫宅的那對僕役夫婦。

“是,平時大家晚上都不敢出來,昨日有法會,有高僧庇佑,大家都希望能夠否極泰來,所以昨晚我倆都去聽經了,我們不知道老爺宴請的是誰。”

“那麼這桌酒菜是你們準備的嗎?”史無名望著那桌酒席突然飛來一問。

“不是,賤內的手藝不行,是老爺要——”話被史無名一個手勢阻斷。

“海生娘準備的嗎?”

聽到史無名如此說,李忠卿一愣。

“是,海生娘雖然瘋瘋癲癲的,但是手藝是島上數一數二的。”那家僕連連點頭。

“那麼她是什麼時候來準備酒席的。”

“傍晚的時候吧,看到她和海生來,我與內子就離開了。”

“看來應該是為你我做完晚飯後。”史無名悄悄對李忠卿說。

“可是你怎麼知道這些菜是海生娘做的。”

“菜的樣式和味道啊,這桌上的菜和我們吃的有些是一樣的,更主要的是菜的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算得上是個老饕。”

“我應當恭維你有隻狗鼻子吧!”李忠卿白了史無名一眼,“可是就算這桌酒菜是海生娘所做,可是也斷然牽扯不到她的身上,孫世海不會宴請他們,而以海生娘和海生的身份也無法哄孫世海喝下這毒酒。

“是啊,而我們懷疑的那個人還死了!”史無名悶悶的坐下,半晌後突然抬起頭來問那僕人,“雖與你家老爺未曾來往,但也不見得是個隨和的人,但我聽聞你家老爺與林旺交情匪淺,你可知那是為什麼?”

“他?不過是我家老爺豢養的一隻狗罷了。”那家僕嗤笑了一聲,“也不知道靠的什麼手段巴結上我家老爺,我家老爺看他遇到鬼蟹後不能出海可憐他,讓他呆在鬼母廟裡灑掃,我家老爺也常常去廟中照拂一下賞他口飯吃。他對我家老爺……真是巴結的要死,讓看的人都感到發冷。”

“他果然與孫世海關係匪淺。”史無名一挑眉。

“應該說,林旺、孫世海、廟祝這幾個人關係都很密切。”李忠卿說。

“而這幾個關係密切之人都已經在昨夜入了鬼門關。”史無名看了孫世海的屍體一眼,轉身走到窗子前,面朝大海深吸了幾口氣,隨即又蹙起眉頭,“我記得昨日上島就是這個時刻,為什麼今日的潮水這麼低?”

“大人不知,雖然海水一天要漲落潮兩次,相隔六個時辰,但是每天漲落潮的時間都不同。”那家僕在旁輕聲說道。

“你是說每日漲落潮時間不同?”

“是。下一日的漲落潮時間與前一日漲潮時間相比大概能推遲小半個時辰。”

“昨日滿潮的時候是正午,所以酉時三刻左右(大約在六點)是落潮的最低點。林旺如果是在下午的時候被殺,凶案就應該發生在落潮後礁石露出來以後,因為那時凶手和被害人才能來到海灘上,而且凶器是採海蠣子用的鉤子,如果要採海蠣子也要等到潮水落後海礁露出,那麼這就出現一個問題,屍體四周沒有海水,可是為什麼他的傷口卻被海水泡的發脹?”

“呀,的確是如此!”

“這也許說明了一個問題——”史無名用手擊了一下窗稜,“林旺不是死在午後。”

“可是明明有人說在中午的時候看見了林旺,那時他應該還是活著的啊!”

“是誰說他看見了林旺?”

“海生,淨圓好像也說過。”

“可是,這不對啊!”史無名極為困惑的望著孫世海的屍體又望望窗外。片刻後,他急急忙忙的向外奔去,李忠卿也拔腿追了出去。

“喂,你到底在找什麼?”李忠卿看著史無名鑽上海生家的船東尋西找,不僅心中暗想這人不是魔障了吧。不久之後,李忠卿聽到史無名長出了一口氣,他抬起頭來,看到史無名的手上拿著一隻採海蠣子用的鐵鉤。

“果然,手柄的縫隙中還是有血的。”

“海生?”李忠卿大驚,“還是海生娘?”

“是啊,這真是個問題。”史無名喃喃地說。

(十一)

“我們為什麼又回到了這裡?”李忠卿不解的問史無名,看著眼前的殘羹冷炙,“難道這裡還有什麼祕密在?”

“海生母子,同樣的菜色,未知的客人……”史無名蹙起眉頭兀自苦思。

“其實剛剛我想說,這酒席很奇怪!”李忠卿說了一句。

“奇怪?哪裡奇怪?”

“這孫世海畏懼鬼神,請人驅鬼作法,雖然他可能請的是一個香火道人,但是一般做這等事為了顯示誠心難道不應該茹素嗎?”

“茹素!我的天啊!我們進門的時候這裡還有焚香是吧?”史無名大撥出聲,隨後撲到桌前,在上面殘留的蟹殼中翻找起來。不久之後,他果然發現了什麼,怔了一下,將一隻蟹殼遞給李忠卿。

“忠卿,你瞧瞧這個可眼熟?”

蟹殼上有一滴凝固的鮮血,李忠卿遲疑的抬起自己的手,那裡有一處剛剛結痂的小小傷口。

“這、這不會是我昨晚吃剩的那個吧!”

“你不妨再想想昨晚我們所吃的菜餚,與這酒席上的有什麼相同之處?”

“啊!”思索了片刻的李忠卿一聲驚叫,“桌上的所有葷菜的菜色都是我們吃的是一樣的!”

“移花接木之計被使用得很妙,真可瞞天過海!”史無名語氣微微帶上了一點讚歎,“這屋裡是做過法的,咒符、焚香,而我們都知道做這一切必須先要齋戒、沐浴、焚香以示誠心。也就是說這桌上本來就是一桌素齋!有人在殺人後重新佈置了飯桌上的菜,讓整個桌上的菜餚看起來有葷有素,為的就是讓它看起來像是一桌普通的酒宴。換句話說,這些菜是把我們吃剩的搬來放到這裡的,所以連扎破你手的蟹殼也一併移了過來!”

“那麼,做這件事的只有海生和海生娘,而他們這麼做的目的——”

“是為了掩護那個凶手,讓人以為孫世海是宴請的是一個普通的人。而實際上,孫世海宴請的是一個只能吃素的人。”

“是和尚!難道說凶手是一個和尚?”

“忠卿,你對淨圓怎麼看?”史無名問李忠卿。

“雖然被人稱之為大師父,但是他看起來年紀和你我差不多,除此之外,他也一直住在鬼母廟!你該不是懷疑……”

“辨別容貌而不受附屬的裝飾物所矇蔽,這是查案之人要做得到的。其實,人都有先入為主的特點,就如疑人偷斧的故事一般,因為自己懷疑結果怎麼看都覺得別人可疑,大家都先入為主的認為我像宜君,所以便越看越像。也許我因為面板、眉目、長相與宜君有一點點巧合,但是在那些心中有鬼的人的眼中,就變成了切合無比,當事件發生後,有人想當然的認為是我下的手,所以決定除掉我,可惜此時卻忽略了另外的人,比如淨圓。”

“這麼想來,淨圓常常出現在鬼母像前,莫非……”

“有時候,前塵往事果然是最傷人的毒啊!”史無名不無嘆息的點點頭。

(十二)

海生家中。

“歲月的奇妙在於,對於有的人,也許只是如尋常的時光流逝而生老病死;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生命中某些片段,卻成為了終身難忘的夢魘,時不時的跳出折磨。”史無名走到海生母子的面前,緩緩注視他們兩個,“ 我想知道,折磨你們的到底又是什麼呢?”

“折磨我的……”海生娘迷茫的抬起頭,望著史無名,海生在一旁雖是毫無舉動但眼神卻是侷促不安。

“年前我翻閱前任縣令留下的舊日卷宗,有一件案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數年前曾接有州府發下的協查文告。州中各縣丟失孩子,而且波及了四周,雖然各州縣在各大要道設卡搜查堵截,但都沒有查到孩子們的下落,也沒有阻止事態的繼續發生,人販子帶走孩子的路線一直都沒有被官府發現。直到突然有一天,事態就那麼平息了,臨近的州縣再也沒有發生類似的案件。當時有人推斷,可能是人販子們覺得風聲過緊,所以暫時銷聲匿跡,或是因為什麼不可知的原因,讓他們無法再作惡。

“本官一直在想,陸路盤查如此嚴謹,他們如何躲過的。直是到了這裡,才恍然大悟,不走陸路,不走內河的水路,這些人是冒險走了海路啊!這歡喜島以臨海的貿易聞名,而這貿易並不單單是那些正大光明的財務往來,還有那些躲在陰暗處交易,見不得光的東西。”

“你是說那些被拐帶的孩子被運到這裡後再被轉手?”

“這裡應該是他們的中轉站!”史無名沉重的點頭,“孫世海的暴富是因為打撈上了沉船上的寶物,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有誰親眼看見那條沉船了呢?歡喜島上孩子連連失蹤,夜晚鬼子夜哭,周邊海域出現了鬼蟹,還有孫世海的暴富,這一切看似無關聯,但其實有莫大的干係在。”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孫世海参與了人口買賣?”

“不錯!”史無名的眼中閃爍著憤怒,“鬼母廟的修築立於懸崖的邊上,當滿潮之時,船可以劃到懸崖的另一側,用懸崖把人的視線擋住。而懸崖一帶被人稱為凶地,大家都不願輕易涉足,所以不要說晚上,就算是白日裡發生了什麼也不會有人知道。而從前那些被鬼蟹殺死的人,多是夜漁之人,雖然鬼蟹之說眾口鑿鑿,但在我看來依然虛無縹緲。試想,這樣龐大而行動力強的物種怎麼只甘心居於歡喜島周圍,不到其它地方甚至連痕跡都不留下來?為什麼只有夜晚才會出現?這顯然匪夷所思。我想是人販子運送孩子的船隻有晚上才到,那些無辜的漁民大概就是因為無意間發現了這件事才被人殺死吧!然後凶手就借鬼蟹之名恐嚇村民,把大家嚇得入夜不敢外出,才更方便了他們的罪惡勾當!不過說到林旺,他在這個罪案裡自然也扮演了一種不光彩的角色,而那正是他被殺的原因。”

“他是看門的狗,為孫世海看門的狗!”海生娘喃喃地說,“就是他把孩子都帶走了!”

“狗?也許這個稱呼的確適合他!”史無名頗有深意的挑了挑眉毛,“這島上參與販賣孩子的人就是孫世海、廟祝、林旺和郭強吧!”

“是他們,就是他們!”海生終於爆發了,“我還記得,我的哥哥失蹤的時候,家裡的人幾乎都要瘋了,爹孃不去捕魚,天天去尋找哥哥。爹爹疲憊過度,捕魚時命喪大海,而娘變成今天這個瘋瘋癲癲的樣子,都是拜他們所賜!”海生搖晃著母親的手臂,“娘。你與大人說說看,那年你去找哥哥,無意中走到了鬼母廟,聽到了什麼?”

“是、是啊!我糊塗塗就走到鬼母廟,人人都傳說是鬼母帶走了孩子,我想要她還我的孩子,可是鬼母廟裡有別人在,我很害怕,就躲了起來。我記得村裡晚上是宵禁的啊,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裡?原來是孩子們死了。孩子們被送到南方,陸地上官府查得緊,只有改道海上,可是最近這一次,行到了海上遇了風,船覆人亡,一船的孩子都沒有了,當然,其中也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因為他們死了!我的孩子死了……”

“所以你刺死了林旺。”

“不,林旺是我殺死的!”海生大聲喊道,“與我娘無關!有些人,即使是食肉寢皮也不能消除心中的恨意!林旺,非常討孩子們的喜歡,他常常給他們糖塊和一些小玩意兒,我的哥哥很喜歡他……而他卻辜負了孩子們對他的信任,將毒手伸向了他們,真是……無恥之徒!下手的是我,我殺了人,我隱藏了屍體,我……”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娘見不得別人帶著小孩子,只要見到就會發病。可是在發現林旺屍體的時候,現場有那麼多的大人孩子,你娘並沒有異狀。”李忠卿說。

“也許,你娘只有看到當年的干係人帶著孩子的時候才會發病。”史無名小心翼翼的說,“有人說過,昨天早上看見林旺帶著孩子在退潮的海邊拾螺,而退潮也是採海蠣子的時機,海生,那時你娘在哪裡?”然後他將那隻鉤子放在了海生面前,“林旺、孫世海和廟祝並不是你殺的,你把罪行攬過來不過是想保護兩個人而已,一個是你娘,另一個是淨圓吧?”

“怎麼,你竟然都知道了?”海生用顫抖的聲音問。

“是,包括你偽裝了酒席,與淨圓一起偽造林旺在中午還活著的證明,不,我並不全部知道,比如說——宜君。你願意告訴我她是何許人嗎?”

(十三)

“我們這裡的鬼母廟,供養並不是鬼母而是一個人——一個被這裡的人活活逼死卻又被說成是鬼母的人!”

“是宜君?”史無名不無意外。

“是。”海生點頭,“十五年前,宜君的一對雙胞兒女被當做人祭投入了海中,而宜君就在那崖上投了海。”

“什麼?人祭!我以為如今除了那些荒野蠻族,已經不會有這樣事情發生!”史無名大驚。

“這島是商旅出海能看到的最後一塊陸地,也是船舶的避風港,可是同樣也是接受狂風暴雨的最前沿,有一年十幾天的狂風巨浪也不停歇,商旅船漁死傷無數,然後有人提出了人祭,就是獻童男童女給龍王老爺。說也奇怪,獻過人祭後,暴風雨果然停了下來。於是當時的人就認為是人祭發生了作用,所以後來只要一有暴風雨肆虐不停就獻人祭給大海。

“那時的人都認為,能去服侍龍王爺是三生修來的榮耀,可是隻有那些孩子自己的爹孃才知道,那榮耀來的多麼心疼。宜君本不是我們島上的人,她的丈夫是我們島上數一數二的好小夥子,滿村的姑娘誰都沒有瞧上,後來在鄰縣裡娶回了宜君。那時我還小,但是還能依稀記得她的模樣,她生的秀美白淨,又能識文斷字,與我們這裡終日裡吹著海風的女子不同。娶回了宜君,當時村裡的小夥子不知道嫉妒的有多少。老紀手上攥的那條繡花汗巾,是死去的宜君的遺物。宜君有一手刺繡的好手藝,並且會在繡出的花鳥旁邊繡上詩詞,那汗巾是她繡給她丈夫的東西,常常被她的丈夫拿出炫耀,後來宜君又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本來日子似乎美滿的不行,可是人都說太過恩愛的夫妻是不到頭的,一次出海,宜君的丈夫再也沒有回來,徒留了孤兒寡婦。而宜君的不幸命運,卻來自於她的美貌。”

“有人動了歪心思,是嗎?”

“是啊,是孫世海,他對宜君一直覬覦。那一場大風雨帶走的不只是宜君丈夫的性命,這個村子裡還有很多人也葬身在大海中。而且,風暴似乎也不想停,所以村裡有人又提出了人祭,這給了孫世海一個天大的機會。”

“孫世海選中的祭品該不會是宜君的兒女吧?”

“應該說在孫世海的授意下,廟祝傳達了龍王爺的旨意,要宜君的一雙兒女。”

“好陰毒啊!”

“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村長想佔了這個漂亮的女子,故意用孩子作為威脅。而且……”海生垂下眼皮,“聽說他也確實的得手了,為了孩子,母親再大的屈辱都能忍受,可是,他千不該萬不該,霸佔了宜君後,還是把她的孩子拋入了大海!”

“什麼,竟然如此卑鄙齷齪!”李忠卿怒起。

“有些身居上位的人,看起來冠冕堂皇,手上沒有一絲鮮血,但其實往往是他們的一句話或是一個舉動就決定了另一個人甚至許多人的生死。而周遭的人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對暴行緘默不語,導致了一個家庭的毀滅,一家人性命的淪失。”史無名長長嘆了口氣,幽幽的吐出了一句,“鬼母泣:‘歸我子’,目泣血。慟哭日夜……這說的是鬼子母的故事中鬼子母發現孩子丟失後的反應,那是一種多麼絕望的痛苦啊!當孩子被當作祭品沉到了海里,而絕望的母親從龍王廟前的那個高崖上跳到了海里。這是怎樣的慘烈!”史無名悲傷的說。

“所以,宜君瘋了,我們看見她披頭散髮的衝向崖頂,用那麼絕望淒厲的聲音詛咒這個地方,然後跳入了大海,她的屍體沒有被任何人找到,後來島上就開始丟失孩子,漸漸的就有了鬼母擄兒的傳說,丟失孩子的都是當年有同齡的孩子卻沒有被選中為祭品的人家。所以大家說,鬼母就是宜君!”

“那麼,淨圓就是宜君的孩子,是嗎?”

“是,他是我小時最好的夥伴。”海生點點頭,“即使是如今,他也是我的兄弟。”

(十四)

站在鬼母廟外,史無名與李忠卿不禁嘆惋不已,這裡看似清幽靜謐,可是有誰知道這裡曾經發生的種種罪惡呢?

“這裡怪石林立,岩石間多罅隙空洞,當海風吹過的時候,會產生淒厲的風聲。我想,這就是夜哭的真相。”史無名打量著斷崖四周,最後眼光停留在那崖壁上的一行行經文上,“斷崖附近被稱為島上的大凶之地,所有詭異之事都發生在這裡。無論何時到這裡,這裡都是如此晦暗幽閉,好似塵世的陽光永遠照射不到這裡。陰暗滋生罪惡,就連天地間的風的呼嘯,也成了有心之人欺騙良善百姓的手段。而淨圓發現了這一點,他做了一件聰明的事——刻經,將那些縫隙鑿開了,成功的讓夜哭消失了,憑藉者捨身為法的做法,他在鄉民中得到了威望,也因此讓孫世海信任了他,請他在中元之夜驅鬼護佑。”

“而此舉正中淨圓下懷,於是孫世海自己將死神請回了家。但與此同時,一個無辜的小女孩也被帶走了。”李忠卿打量著眼前的廟宇,“淨圓是為了復仇,他會不會把那孩子也……”

“我們如今也只能希望他天良未泯。”史無名嘆了一口氣。

李忠卿和史無名步入了鬼母廟,雖然現在是白天,但是廟中依然感受不到溫暖,只有陰暗寂寥,寂靜的廟宇好像把塵世的一切隔絕了開來。

“這廟臨海而建,雖然考慮了潮汐的因素,不會有海水侵入其中。但是你不妨想想看島上的房屋,他們家中的地面大多是潮溼的。但是鬼母廟卻不一樣,青石板的地面,其實更容易招惹水汽,但是卻是乾燥的,也就是水都被控入了地下。”史無名在廟中央狠狠的跺了跺腳,“你聽,腳下發出的聲音是空洞的,這說明……”

“石板下是空的,有地下室一類的東西!”李忠卿迅速反應過來,立刻開始東敲西找,想找到入門之所。而史無名只是負手四處觀察著,他的頭還是很痛,過大的動作他還是承受不來,但即使頭不痛,他也不會做這些力氣活。

“忠卿,供桌下有拖痕,許多都是陳舊的,而這幾條還很新。顯然,這供桌被移動過,我們不妨搬開它看看,底下到底有什麼千秋。”

地窨的入口就藏在供桌之下。

“我就知道,孫世海讓林旺呆在這裡,是作鬼母廟的守門人和關押孩子的牢頭。這樣的小島,果然不會有更為複雜的迷宮或是暗室,而對此有所期待的我真是傻瓜。”史無名搖搖頭,無視李忠卿無語的目光,有一點自得的順著臺階走下地窨。

“孩子在那裡!”藉著洞口透進來的光亮,李忠卿看到了地面上躺著一個小小身影,立刻跑了過去。

“她怎麼樣?”

“沒事,只是睡著了。”李忠卿愛憐的擦了擦小女孩沾滿泥土和淚痕的小臉後說,孩子被觸碰所驚醒,迷茫的睜眼看了看史無名和李忠卿,從開始恐懼到後來委屈,最後被李忠卿抱在懷裡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沒有事了!”李忠卿拍了拍小女孩,撫慰著她,而眼神卻示意史無名看小女孩的衣服,孩子背後蹭上的淤泥和地窨中的淤泥與發現史無名時身上的是一個樣。

“看來我最開始被放置的地方就是這裡了,想來也是,從龍王廟下來就是鬼母廟,那時大家都在圍觀林旺的死狀,有斷崖擋住,誰能知道我悄悄的被放在這裡呢?”史無名點點頭。

“而你最終被放置的地方也是這裡!”洞口傳來了冷森森的話語,是郭強,“知道太多的人,下場都不會好,放心吧,如今這個地方如今只有我知道,幾天後我會開啟這裡,你們的屍體將會在茫茫大海中飄蕩。當然,陪伴你們的還有那個當年沒有死的孽障!”

“你知不知道謀害朝廷命官是什麼樣的罪?”李忠卿大聲質問。

“終究不過一死,而我並不在乎。況且,有誰知道是我殺了你們呢?”郭強哧哧冷笑,在李忠卿撲上來之前,把地窨的門關上了,隨即兩人聽到了釦環的響聲和移動供桌的沉悶聲音,再之後,便是一片寂靜。

“混蛋!”李忠卿拼命用手砸地窨的門,但是顯然沒有用處,“難道我們就被困死在這裡?也許一會兒我們就會被悶死了。”

“悶死到不至於,這裡原來就是為了囚禁人用,通風口自然是有的,他是想活活餓死我們,雖然孩子這裡有些食物,但是對於你我二人來說無濟於事。”史無名抱著孩子坐在地上,黑暗中也看不出他的表情,話語間並無緊張激動之意。

“你為什麼不著急?”

“我著急,忠卿,其實我很著急,如果我們可以堅持幾天的話,這孩子可堅持不了。而且,郭強也許去找了淨圓或是海生母子。”史無名用手輕輕捂住了自己的頭,“我這個樣子不過是在賭。”

“賭?”

“我在賭蒼天有眼不會總是庇佑惡人,也同時在賭一個人的良知未泯罷了。”史無名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我覺得把我送上船的人並不是郭強他們中的一個,那個人不想讓我迷失在大海中,而是想讓我被人發現。你也知道,漲潮的時候,這樣的小船隻會被打回岸邊。我想救我的人也許就是淨圓,他是知道這個地方的,我在賭不知道他能否再救我們一次。”

黑暗裡不知道時光過去了多久,史無名在極力的哄著身邊已經極度不安的孩子,李忠卿兀自沉默不語。就在此時,兩人聽到頭上嘎嘎響動,他們跳起來。這時,地窨的門打開了,淨圓的臉在光線中露了出來。

“孩子有沒有事情?你們……沒事吧?”

“孩子沒有事,放心吧!”史無名回答,李忠卿立刻帶領著他們兩人走出了地窨。看看時光,不過才到了晚上,而在地窨中卻讓人感到時光是如此漫長。

淨圓看了孩子一眼,自嘲般的笑了笑,“我依然是下不了手,縱然我千百次用自己所遭遇到的來告誡自己,一定要那些負你的人得到報應,可是我依然無法對一個孩子下手——她的年紀就像當年我的妹妹一樣大。”

“因為你終不似他們喪心病狂——從你為孩子留下了食物和擔心的是孩子的安危就能知道。何況,在她的面前,你能做出殺害幼女的事情嗎?”史無名如有所指的望了一眼鬼母的神像,“我想,那是你的母親吧!”

“是啊,是仿照她的模樣做成的神像。只是她永遠也無法代替母親,雖然我每天在這裡望著她,可是她再也不能給我任何迴應了。”

“昨夜看到的你,聲音喑啞,形容疲憊,而你昨夜並沒有講經,我看到的是哭泣過的你。那時,你剛剛殺死了孫世海吧!”李忠卿說。

“是啊,他是做了虧心事的人,他將自己的住所打造的有多堅固,就知道他心中的恐懼有多大,他恐懼的有人對他復仇,當然,還有那些來自幽冥深處的冤魂。”淨圓神色不無鄙夷。

“所以他終日疑神疑鬼,對於到人多之處被許多不認識的人窺視相比,在自己家中接受一個在島上口碑極好的和尚來為自己做法講經似乎更好,所以他請了你。”

“我告訴他,以《盂蘭盆經》中的真言製成符以灰服入可以驅百鬼,他相信了,然後他就在我的面前抽搐死去。而廟祝,那就更簡單了,我將母親的汗巾懸掛在掛燈的繩索之上,他在掛燈之際發現,正在驚恐之際,我便顯身告訴了他我的身份,並說自己是為了清算從前的舊賬而來,他就恐懼的不能自已,還沒有等我推他下崖,他就跌下去了。所謂咎由自取,善惡終有報就是如此。”

“你殺死了廟祝、孫世海,也許現在,還要加上一個郭強?”

“阿彌陀佛,風高浪大,大海無垠,誰知道夜間行船會有什麼危險,何況是一個失去意識的船家和一隻被做了手腳的船。”淨圓靜靜地說,“其實,那是本為林旺準備的,只是現在用到了郭強身上。我們本就是想彼此相害,只是天可憐見,我贏了而已。”

“你倒也坦白!”

“那是因為貧僧心願已了,自然無所畏懼。”淨圓一派坦然,“我永遠忘記不了孃親眼中的絕望和怨恨,永遠忘不了被海水一點點將我和妹妹吞沒時的恐懼,也永遠也忘記不了那些人的嘴臉!如果不能殺掉他們,他們只會在我無數次午夜夢迴之時化作可怕的夢魘來侵襲。”淨圓慢慢走到廟門前,悲哀的望著腳下被海水不停拍打的礁石,那裡有一隻擱淺的荷花燈,“如果不殺掉他們,即使有一日我身去幽冥,也依然是迷途之人。”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可悲的是即使我現在手刃了仇人,可是我依然無法走出悲哀!”

“殺人的人,怎麼可能得到真正的快樂,這是因果必然!”史無名嘆息說,“這幾場謀殺你也算謀劃了許久,能讓這幾個人湊齊真是不容易,若是平時只怕動了其中任何一個人都會讓他人有所警覺,也只有中元節這樣的日子能讓他們湊到一處。海生娘發病殺死了誘拐自己孩子的人,海生掩護了你,而你終於除掉了自己的仇人,可是實際上你們都沒有得到快樂!”

淨圓望著自己的手答道,“也許我心不能成佛,我心只能成魔。只是,淨圓死不足惜,請大人寬宥海生母子,海生娘身有病疾,而海生也不過是為了掩護我而已,他們真真是可憐之人,不應該為這些禽獸抵命。”

“這又豈是我們能說的算得。”李忠卿嘆息了一聲,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鑑真大師東渡,六次始成,這茫茫的大海,變化莫測,惡風怒濤,不知何處是葬身之所,如此凶險之行,不知鑑真大師為何如此執著?”片刻後,史無名靜靜地開了口。

“是為法事也,何惜身命。即使再凶險,豈有人心莫測,天地無垠,處處皆可葬身,若為心中所往,捨棄這身皮囊又有何妨?”

“既是如此,不知淨圓師父如今還願往否?”

“大人這是何意?”淨圓訝然。

“塵世如苦海,知得需心放。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成魔成佛,不過你一念之間。若是你葬身於這一望無垠的大海,那是你的命運,若是你真的能到達那個海的彼岸,希望你用一生的時間清洗你為復仇造下的殺孽,成佛成魔,不過一念之間。所以淨圓師父,請你繼續東渡吧!而至於海生母子,我是平安縣的縣令,歡喜島並不隸屬於我的管轄,我並不能擅自越權斷定此案,所以他們的事情我……管之不到。”

史無名說罷,轉身而去。李忠卿微微頓足,長嘆一聲,終是隨史無名而去。

尾聲

“我在想——發現林旺屍體時海灘上留下的那些足跡。可以肯定的說,那些痕跡絕對不是尋常海蟹留下的,你說,海中不會真的有那種可怕的巨蟹吧?”隨史無名走在海邊,看著沙灘上滴溜溜跑過去的小蟹,李忠卿難得的如孩子般露出了恐懼的表情。

“也許……”史無名也微微苦惱。

“呀!”不遠處孩子們的歡呼聲再一次吸引了兩人的注意,他們信步走到孩子們面前。

“這是……海龜?!”

一隻尺餘大的海龜正急急忙忙的爬向海中,粗短又有些扁平的後腳在沙灘上留下了零亂的痕跡。

“滄海無垠,包容萬物。留下痕跡的,不一定是一隻大蟹。與其為它而煩惱,忠卿,明日我們要回去了,你應該想想怎麼不會暈船才是。”史無名面無表情的說,只是離開時歡快的腳步顯示了他內心的快意。於是,海灘上只剩下李忠卿目送那隻短腿海龜慢慢的溜向大海。

海邊的晚風,果然很清冷,李忠卿的人生,果然很淒涼。

啊啊啊,我為什麼會暈船啊!

夕陽下,海灘上,有人無語的在風中凌亂。

後記:

這是在海島旅遊後寫成的作品,不過真正寫完的時候正是在中元節,很是應景。可是在修改的時候,我的頸椎和肩肘老毛病又犯了,半邊身子行動不利,所以擱置了很長時間,到現在才寫完。

小島的形狀完全是按照我旅遊的小島描繪,而島上的廟宇,我去的島懸崖上是媽祖廟,而懸崖下則是日軍留下的防空洞,漆黑幽暗,面臨大海,但是裡面卻乾燥寬闊,真是是很……可怕。至於吃的海鮮、漁船出海、潮汐都是在這個島上的原體驗,應該說很真實。

文中鬼蟹的描寫參照了殺人蟹,而有關唐代中元節民俗民風參照了史料,應該說這個系列並不嚴謹,往往是隨心情而寫,希望大家不要太過苛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