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64章 “,謝家大院(一)

第64章 “,謝家大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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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謝家大院(一)

第六十一章,謝家大院(一)”

我叫宗堂,姓謝。

事實上,在謝家大院裡,沒有人會理會我叫什麼,姓什麼。

因為我只不過是我父親九個老婆裡最不起眼的一個私生子而已。

說穿了,我根本就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是母親和別人私下裡生的小孩。

但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祕密了,所以我雖然姓謝,卻沒有人會看得起我。包括我的母親,大家表面上稱呼她為九姨太,暗底裡卻都管她叫狐狸精。

一直以來,我都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依然由得我姓了謝這個光宗耀祖的姓氏。為什麼他始終沒有把我趕出謝家大院反而還讓家人稱呼我為小少爺。他不是沒有兒子,三姨太、六姨太和七姨太都為他生過,最大的那個兒子如今已經二十八歲了。

或者,他是太有錢了,也太空閒了。他不在乎多養一個雜種,他不在乎多添一口食糧。他無聊的時候,還能看著我們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鉤心鬥角,爭風吃醋。

他老了,他年輕時候的愛好逐漸演變成如今的坐山觀虎鬥。他喜歡看著他的老婆們為了一串項鍊爭寵,他喜歡看著家丁們為了一件小事費勁口舌的討好,他也喜歡看見他的兒女們在母親的擺佈下,對他必恭必敬的假意尊敬。

其實他早就看穿了,都是為了錢而已。不過他不介意,他甚至可以用錢買一場戲看。為什麼不呢?

或許,這也就是他為什麼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卻還是把我留在謝家大院的原因。多一個姓謝的兒子對他而言不過就像多了一棵樹。而看著眾人背地裡對我和母親的詆譭與恥笑,他知道他又次地玩弄了一把人性。

除了母親,謝家大院裡唯一和我比較親近的,就是丫頭胭脂了。

胭脂這個名字實在好聽,總讓人有種要聞一聞,吃一口的衝動。

胭脂長得不算好看,可是她笑起來的樣子很溫柔。她的眼神清澈,嘴脣薄巧,一笑起來,就會露出兩顆小虎牙。每次我都忍不住要在她臉頰上使勁捏一把。

胭脂只比我大兩歲,今年剛滿十六,單純的好像一隻小白鴿。她彷彿完全不瞭解,與我親近是得不到任何好處的。與其他那些丫頭相比,她簡直就是一個傻瓜蛋。她看不懂時世,也不清楚究竟誰才是她值得依靠的主子。

她整天和我在一起,卻不明白我根本給不了她什麼。別的丫頭都早已認清了自己人生的方向,競相在可以呼風喚雨的主子面前爭寵討好撒嬌。她還固執地陪著我這個什麼都不是的小少爺若無其事的玩樂,她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她現在侍奉了什麼樣的主子,就可以決定她今後走的是什麼樣的人生。

也許,她不在乎。

而我,恰巧喜歡她這樣單純的女孩子。

◎◎◎◎

那天,我將廚房裡拿來的紅油酥糕偷偷塞進胭脂手裡的時候。胭脂告訴我說:“小少爺,你以後不要常去三姨太那裡玩啦!”

因為三姨太住的屋子離我的屋子只隔了一條迴廊,所以我母親常到她那裡去閒聊嗑瓜子。有時候我也跟著去過好幾次。三姨太的屋子昏暗潮溼,我不喜歡久留。

“為什麼?”我看向胭脂。

胭脂輕輕拉低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小聲說:“有幾次,我經過三姨太屋子的視窗,都聽見她在和人說話。可是我從視窗往裡面看,卻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

我不禁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傻瓜,那是三娘在自言自語,當然沒有別人啦!”

胭脂的臉色很緊張,小臉憋的通紅:“可是三姨太的口氣不像是自言自語啊!她好像在和人吵架。”胭脂沉吟了一下,又繼續說,“對了!是在吵架。可是,她的屋子只有她一個人。”

我的笑容僵硬,不自禁地拉了拉衣領,說:“胭脂,這事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哦!不然別人都以為三娘發瘋了呢!”

“那當然。”胭脂忙不迭地點著頭。

好幾天了,我都沒有見到胭脂。不知道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我管不住她,她也不歸我管。她隨時可以去侍奉另一個主子,如同我隨時可以缺少一個丫頭,沒有人會過問,因為根本沒有人會在乎。

在失去胭脂的第五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夢見胭脂站在村口的小石橋上,她流著眼淚對我說:“小少爺,你是真正對我好的人。”

我問她:“胭脂,你這幾天去哪裡了?”

“我要回老家了。路好遠啊!”

我著急了,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好冷:“你走了我怎麼辦?再沒有人願意和我玩了!”

胭脂默默不出聲,過了很久,她輕嘆一口氣,說:“你捨不得我嗎?小少爺。”

“那當然!胭脂,你還會回來嗎?”

胭脂看著我,想了很久,才回答:“會的。小少爺,我會回來的。”

做完這個夢的第二天中午,有人告訴我,在村口的小石橋下面,發現了胭脂。

可惜她已經死了。

我看見好多人用一張草蓆抬著胭脂回來,胭脂的臉浮腫黑暗,不復往日的恬美溫柔。據說她是在過橋的時候不慎淹死的,屍體在河水裡浸泡了整整五六天,幾乎沒有人形,像是一隻被惡意吹胖的玩偶,劣質的玩偶。

胭脂被草草葬在了村北那片荒樹林裡。甚至沒有為她換過一套新衣服,沒有為她安置好一個像樣點的棺材。只是把她卷在席子裡,好似一隻小貓或者小狗般處理。

我不知道如果我死了,會不會也是同樣的待遇。我看不出自己有比她高貴的地方,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命是這樣的輕賤,死是如此的潦草。八月真是個好時節。

我喜歡八月。

我喜歡夏天。

夏天我可以只穿一件小短褂,懶洋洋地坐在穿堂裡的躺椅上乘涼。我可以脫光衣服,偷偷泡在父親屋子後面的大水缸裡,冰涼的井水讓我從頭快活到腳底。我可以一直泡著,直到被父親看見,拄著柺杖追打我。八月,還可以吃到我最喜歡的桂花糕。阿香蒸出來的桂花糕,又香又糯。還沒走進後院,滿鼻子已經撲香撲香。

每年的這個時候,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僅僅是因為我可以吃到桂花糕。或許我是有點無聊,可是在謝家大院裡,我實在找不出比“無聊”更“有聊”的事情了。請允許我有些無奈的幼稚。

◎◎◎◎

八孃的肚子越來越大了。懷胎七個月,肚子卻鼓得像隨時要生的樣子。

我當然沒有見過她的肚子,我是聽母親說的。母親說話的口氣含著嫉妒和嘲笑。我知道,她是擔心八娘生個男孩子出來。

一直以來,我都不明白,同時擁有九個老婆會是種什麼樣的滋味。

幸福嗎?我看不見得。

女人和女人之間的鉤心鬥角、爭風吃醋,永遠是男人猜不透也想不通的。他們不會了解,為什麼女人可以為了男人的一句話而痛苦流涕或是嚎啕大叫。他們不會了解,為什麼女人可以因為一串項鍊而大打出手或是你爭我奪。他們也不會了解,女人們在想些什麼,在愁些什麼。

不是給了她們衣食無憂,她們就能夠幸福。也不是給了她們珍寶首飾,她們就能夠開心。

你若不是女人,你就永遠不會明白女人的心思。

紅顏易逝,青春難駐。

花樣的年華不過朝夕。男人對於女人的感情,只在彈指間,就可以灰飛煙滅。

女人若不為自己求個保障,又該如何?

而這些,都是我長大以後才真正懂得的道理。

八月十七。

桂花香正濃。

八孃的嚎叫聲從清晨就開始響徹整個謝家大院。

九樓十八閣,七亭十四廊,到處都聽得見她那撕心裂肺的慘叫。

我趴在穿堂的圍欄上,望著小院裡的一棵梧桐樹發呆。

母親和三娘就坐在我身旁的涼椅中,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不知道生的是什麼!從大清早就開始叫了,半天也沒見個動靜。”母親吐著瓜子殼,口氣滿是不屑。

三娘搖著宮女扇,微微皺眉:“八妹這肚子,不像是要生的樣子。才七個月,怕是早產了。”

母親的聲音拔高三度:“早產?我看是難產!”

她轉頭看了看我,湊近三孃的耳朵,神祕地說:“八姨太這肚子怪著呢!前幾天見她還是一個西瓜大小,昨天我去看,足足有兩個西瓜那麼大。”母親用手比劃著,唾沫橫飛。

三娘淡淡一笑,嗑了一粒瓜子:“也許八妹肚子裡的是個雙胞胎呢!”

“雙胞胎?”母親冷笑,“憑她八姨太?”

三娘沒有再搭話,空氣有些沉悶。

母親忽然警覺似的拍了拍我的腦袋,支使我:“去!回屋子裡去!小兔崽子聽大人們聊天,不得了了!”

我悶悶地站起身,說:“娘,我想吃舶利來餅乾。你再去要點來吧!”

母親用手指戳著我的腦門,嘴裡恨恨的:“沒出息。整天除了吃你還知道幹什麼!你叫我現在問誰要去?那是從老爺那裡拿來的。”

三娘笑著撥開母親點在我腦門上的手指:“前天正巧老爺也給了我幾塊舶利來餅乾,我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玩意。既然小少爺要吃,就到我房裡去拿好了。”

母親的表情訕訕的,轉而又凶巴巴地對我說:“還不快謝謝三娘!一天到晚吃,也不見你長斤肉。”

三娘揮著手中的扇子,笑著說:“小少爺,我屋裡的矮櫃上有個鐵皮罐頭,你自己抓把餅乾去。”

我“哦!”了一聲,飛快奔向三孃的屋子,生怕母親又要在背後將我罵個狗血淋頭。

我推開三娘屋子的房門,屋裡光線昏暗,有股木樟箱子發黴的味道。

一直以來,我都不喜歡進三孃的屋子。她的屋子狹小,陰暗,潮溼。讓我有種不自然的侷促和不安。

如同我不喜歡她的人一樣,她的笑容裡總彷彿有種看透世情的嘲弄和神祕。

我走進屋子,一眼就看到了矮櫃上的鐵皮罐頭。

我走到矮櫃旁,輕輕開啟罐頭的蓋子,一陣撲鼻的甜香飄來,果然是我要的舶利來餅乾的氣味。我毫不猶豫地伸手在罐子裡抓了一把,正準備蓋上罐頭蓋子。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響起來。很輕很輕的一個聲音,飄忽不定,卻又清清楚楚地傳到我的耳朵裡面。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回來了?”

一剎那間,我的心跳驟然停止。

我忽然想起了胭脂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有幾次,我經過三姨太屋子的視窗,都聽見她在和人說話。可是我從視窗往裡面看,卻從來沒有看見過有人。”

當時我並沒有將她的話當真,也沒有在意。可是,現在,此刻,這聲音就響起在我的耳邊。

而這屋子裡,除了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了。

不是幻覺。我可以肯定不是幻覺。她的聲音雖然微不可聞,卻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辨。

“你回來了?”她用的是疑問的口氣。她是在對我說嗎?這屋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了。我想要騙自己說她不是在對我說話,可是我騙得過別人怎麼騙得了自己。

她的聲音像一道悶雷,將我打碎在原地。

我的一隻手還半伸在餅乾罐頭裡,另一隻手尚拿著罐頭的蓋子。然而我再也沒有勇氣移動自己了,哪怕只是動一動手指頭。

她沒有再說話,屋子裡忽然安靜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我盡力剋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我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我害怕自己的心隨時會跳到嗓子眼裡。

我知道我該衝出這間該死的屋子,可惜我連一個指頭都動不了。因為我太恐懼。

突如其來的驚恐已經讓我忘了該怎麼控制自己的腳步,我感覺我隨時可能失禁。

僵持了一分鐘左右,我終於大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跑出了三孃的屋子。手裡的餅乾已經被汗水浸得粉溼,那個罐頭蓋子也顧不上扔了,被我一路帶到外面。

還是八月十七。

桂花的香味在傍晚時分,變得迷離輕飄。

八孃的嚎叫聲在這個盛夏的傍晚忽然達到頂峰。她聲嘶力竭,哭天喊地,而後聲息漸輕,直至虛無。

八娘終於生了。

可惜是個死胎。

一個七個月大的男嬰在她分娩之前就已經胎死腹中。

◎◎◎◎

母親的笑聲遠遠從穿堂那頭飄來:“八姐她就認命吧!好不容易懷了個兒子,七個月就死了,這不是作孽是什麼!”

七娘乾咳了幾聲,話音裡帶著不解:“聽說是肚子裡還有一個呢!只生了個死的出來,另一個不肯出來呢!”

“什麼?”母親的聲音尖銳起來:“還有一個?難怪我一直覺得她肚子大的古怪。”

七娘的聲音低了下去:“她這肚子果真不尋常呢!突然就大了一半多,生下的還死個死胎。”

母親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笑:“哼哼!不知道她做過什麼虧心事了,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七娘的聲音忽然高起來:“三姐!”

三娘淡淡地應了一聲:“七妹你來了。剛從八妹那裡過來吧!”

“可不是!正和老九說著呢!三姐你說這不是奇怪了嗎?好好的,生下來的會是個死胎。”

三娘笑了笑:“早產的孩子,命數由天定。才七個月大,難為她了。”

母親嘲弄著說:“聽說肚子裡還有一個沒出來呢!難道還想等到十個月滿再生?”

“八妹這肚子是有點奇怪。不過,也難講。”三娘頓了頓,繼續說:“這件事,你們也別到處去說,給老爺聽到了,可是要罵的。”

母親在喉嚨裡咕噥了一下,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了下去。

我病了。

八娘生下死胎的那天夜裡,我就開始發燒,胡言亂語,神志不清。

我吵嚷著要吃舶利來餅乾,卻將送到嘴邊的餅乾一把丟到窗外。我的耳邊一直盤旋著那個輕飄的聲音,“你回來了?”

那個聲音,那麼輕,卻又那麼令人驚恐。

我一直在重複地做夢。整夜整夜地做夢。

胭脂和三孃的臉不斷旋轉,相互交替。胭脂站在小石橋上,對我輕輕說,“小少爺,你是真正對我好的人。”她轉過身,腦袋後面赫然出現了三孃的臉孔,三孃的聲音陰沉低冷:“為什麼你要偷看我的屋子?為什麼你要說出去?”我在三孃的眼前拼命搖手,拼命搖頭:“我沒有!三娘,我沒有!”

然後,我看見八娘懷抱著一個死嬰,慢慢向我們走來,哭訴著:“為什麼要害死我的孩子?他有什麼罪,你要把他逼死?”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我憤怒地咆哮,感覺自己口乾舌燥。

八娘漸漸朝我逼近,我不住倒退。八娘突然舉起手中的死嬰,摔到我的面前:“還我兒子的命!”

我慌忙朝後踏了一步,卻一腳踏空。

一瞬間,我驚醒。滿頭滿身的冷汗。

剛才那一腳踏空的震顫和絕望還回響在我的身體裡,讓我不寒而慄。

我翻身坐起,看見母親正在我床前呆呆地看著我。

“娘。”我輕叫。

母親回過神:“小兔崽子!做了什麼壞事了,滿腦子的汗。”

“八孃的兒子呢?”我沒頭沒腦地問她。

“兒子?”母親冷哼一聲,“她哪裡有兒子?不過是一個死崽子罷了!”

我吶吶的說:“八娘真可憐。”

母親疑惑地看著我:“可憐?你怎麼不可憐可憐我?現在謝家大院裡,除了你,誰還看得起我!說可憐?誰比得上我!”

她繼續說:“就連你,也是對我橫鼻子豎眉毛的。可憐?你可憐一個和你毫不相干的女人,你就不知道來可憐一下我。”

她越說越氣:“當初要不是為了生你,我何必受那麼多的苦!我早該自己跳到後院的枯井裡,一了百了!你那個天殺的爹沒有良心啊!丟下我們母子兩個就逃走了,這麼多年,我受了多少羞辱和恥笑!你這兔崽子知道麼!”

母親的聲音在我耳邊第一次沙啞和蒼老。

我倒在**,再也無力和母親爭辯。我用被子矇住腦袋,終於淚流滿面。

夏天終究漸行漸遠,秋黃已經顯露端倪。

桂花膏的香味還留存嘴邊,樹葉已在不知不覺中凋零。

平時從不過問我和母親的父親,突然在那天把我們叫去了仁義堂。

謝家大院,五堂十二廳。其中就包括了仁義堂。

仁義堂不大,可是很氣派。窗明几淨,一塵不染。靠門的左右,各有一盆橡皮樹栽著。

父親依然修長挺拔,如同三個月之前見到的一樣。平頭,頭髮烏黑錚亮。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留著兩撇八字鬍。父親的腿因為在年少時和人打架,留下了殘疾。他手裡的柺杖,鑲鑽裹金,好似權利的象徵。

我和母親靜靜站在父親身後,隔了很久,母親才輕輕說:“老爺。”

父親的口氣淡淡的:“老九,你瘦了。”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掃過母親略帶憔悴的臉。

我知道,只這一句話,就會讓母親掉淚。

果然,母親的鼻子開始抽搐,聲音也沙啞起來:“老爺,你這幾個月都沒有找過我。”

“這幾個月我一直在忙。”父親停頓了一下,看向母親,口氣突然充滿了玩味,“我在忙著抓一個人。你應該知道的,我要抓的是誰?”

母親的臉色猛然變了,變得蒼白而痛苦。她看著父親,眼睛裡是絕望和恐懼。

“老爺,你……你……”

父親微笑:“今天清晨,有一隻河南來的信鴿,它的腿上綁著一張紙條。你可以拿去看一下。”他從袖管裡拿出一張小紙條,用兩根手指夾住,遞到母親的面前。

母親默默接過紙條,默默展開。紙條上寫了十六個字:裁縫張春,現已抓到。明日午後,當可趕回。

我看見母親捏著紙條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父親不動聲色地看著母親。彷彿一隻捕到耗子的貓,正在得意地享受戲弄的快樂。

“十四年。為了看你此刻的表情,我足足等了十四年。”父親低低笑起來,把柺杖指向我,“我不在乎多養一個兒子,我也不在乎他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爹。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我謝朋玉不是一個容不下雜種的男人!”

他的聲音漸漸大起,“我留著你們母子兩個,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時刻。十四年,我不曾虧待過宗堂,他長大以後,若有良心,也不會恨我。可是,張裁縫就不同……”父親眯起眼睛,看著門外一棵蒼松,“他本不該逃的。他既然敢和你苟且,就該夠種帶你走。可惜他沒有種。他留下你們母子,不顧你們死活。呵呵。這就是人性!我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什麼才是人性!”

母親的眼淚已經收幹。她靜靜地聽著父親說話,一言不發。

父親輕輕嘆息著:“我已老了,錢賺夠了,權也握夠了。我的樂趣已經不再是金錢和權利。我開始對人性著迷。人性,人性究竟是什麼?又有誰能真正瞭解!”父親說到最後,彷彿是在喃喃自語。見到張春的時候,我並沒有多大的驚喜與激動。

張春也一樣,看見我的那刻,完全沒有父子相認的感慨和喜悅。

我們相聚在仁義堂。父親,母親,張春和我。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張春。是叫他父親還是叫他爹?

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將“父親”這個稱號給謝朋玉,那個養育了我十四年的男人。也許,我是心裡始終不能接受,一個當初拋下我的裁縫,在若干年後,我要稱呼他為“爹”。

◎◎◎◎

張春看上去並不像是一個裁縫。他很胖,整個人粗壯、短小、黑胖。好像一頭隨時準備發飆的野豬。

他不安地跪在仁義堂的大理石地面上,表情倔強,神態孤高。

父親端坐在他上方的紫檀木椅中,金絲眼鏡後的神情好奇而戲謔。他在看戲,一出他等待了十四年的戲。主角都已到場,這齣戲已經開演。精彩之處自然不容分說,父子相認,舊愛重聚,還有什麼比這些更能讓人激動。

必要時分,他甚至準備推波助瀾,讓這齣戲演得更加煽情,更加絕決。他要看,看人性最真實的一面。他要導演,把人性的醜惡發揮到極致。

母親站在張春的身旁,她彷彿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安靜沉默,變得理智謹慎。她不再咄咄逼人,也不再歇斯底里。突如其來的變化反而令她冷靜和漠然。

父親忍不住了:“怎麼?你們都不想問問我準備怎樣處置你們嗎?”

張春沒有說話,他轉頭看向母親:“翠娥,你……你瘦多了……”

母親的眼淚剎那間滾落。她搖頭。她不明白。為什麼同樣的一句話,在不同的嘴裡說出來,她卻會流下一樣的淚水。

“宗堂,這是你爹。”母親拉住我的手,看向張春,“這是你的兒子。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張春默默注視著我,輕輕拉過我的手,我的手很冷,他的手很暖。

人們都說血濃於水,即使十四年不曾見過的親生父親,我至少也該感覺到一絲的溫暖和激動。可是,我沒有。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好像無數次被裁縫握住了手在量衣服的尺寸,我沒有任何的想法。

父親從紫檀木椅上微微起身,微微笑說:“張裁縫,十四年前,你拋下他們母子兩個,一個人逃走,也算沒種。十四年後,你們重逢,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父親走到張春身前,“你帶走翠娥,留下你兒子或者你一個人進豬籠。”

母親憤恨地看向父親。張春低頭不語。

父親冷冷地望著他們,冷冷地說:“你也知道,翠娥在我這裡,錦衣華服,綾羅綢緞,奇玩異寶,山珍海味。她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你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如果她肯跟你走,我二話不說,恭送你們。如果她不肯,誰都救不了你。”

張春抬眼看向母親,眼神中充滿懇切,彷彿一隻瀕臨絕境的困獸。

母親抱住我,眼淚噗哧噗哧地滾過臉頰:“老爺,你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們?為什麼!”

父親笑笑:“我說過,我已經老了。除了看戲,我沒有別的方式消遣生活。”

“人性。什麼是人性?也許,今天,我可以有一個答案。”

張春拉著我的手突然放開。

他突然疑惑地看向我,好似從來沒有見過我。

“你不是我的兒子。”

母親怔住。我也怔住。

只有父親大笑起來:“張裁縫!你為了救你自己,竟然想出這個念頭,竟然說宗堂不是你的兒子。哈哈哈……”父親越笑越大聲,“難道說我這十四年來,替翠娥養著的,居然不是你的骨肉?!”

張春的神情奇妙,嘴裡在不斷自語:“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看向母親,“翠娥,他……他真的是我們的……兒子?怎麼可能呢?翠娥,你一定是弄錯了。絕對不是,絕對不是!”

母親不可置信地望著張春:“你,你為什麼這樣說?當初你走的時候,宗堂不是給你親手抱過的嗎?十四年了,你,你難道全都忘了?你連你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認了嗎?”

張春困惑地大叫:“不是!他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頸後有一道印痕,那是我親手用滾燙的茶杯蓋子燙上去的。可是……”他指著我,憤怒地大吼,“他的脖子後面沒有一點印記!他根本不是我的兒子!”

母親抱住我的手猛然鬆開,因為她知道我的脖子後面從來就沒有任何的印痕。她震驚地盯住我的臉,神情幾近崩潰,“怎麼會?怎麼會不是我們的兒子?我養了他十四年,十四年的朝夕相處,我怎麼可能不認得我自己的親骨肉!”

父親此刻的表情比任何人都吃驚。劇情突然奇峰突起,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一點邏輯。所有人都不像是在作假。他們也沒有機會作假。他辛辛苦苦編排的戲居然在中途鉅變,發生了誰都料想不到的意外——宗堂竟然不是張春和翠娥的兒子!

父親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母親想哭,卻已經沒有淚水。張春抱頭喃喃自語,隨時可能發瘋。

我木訥地站在他們之外,好像隔了一整個世界。

忽然間,我的世界一片灰暗。

我站在鏡子前面,看著鏡中的自己。

十四歲的容顏已經漸顯眉目,是一張骨骼清瘦的臉,看不出英俊與否,但至少不似張春的黑胖與粗壯。

果然不是他的兒子。原來並非我冷血,只是我和他沒有父子感應罷了。

他到底還是被父親關進了豬籠,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脫。也許當時,他能夠有勇氣帶著母親一起離開,今天他就不會是這樣的下場。

我對他沒有同情。

◎◎◎◎

依然對她稱呼母親嗎?

我的手指絞在一起,很痛。我煩惱的時候,習慣了把手指糾纏,是痛苦,也是麻木。

她當然還是我的母親。如同謝朋玉還是我的父親。縱使我們之間已經再也找不到一絲的血緣,畢竟,我想不出更好的稱呼。

母親就坐在我的身後默默看著我。

看著我照鏡子,看著我絞手指,看著我眉間微蹙,看著我神情痛楚。

她整個人都是恍惚的,好似被掏空了靈魂。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不是你?十四年了,他忽然告訴我說,你不是我們的兒子。怎麼可能……”母親茫然地盯著鏡子中的我。

十四年。讓她如何接受?當時分娩的痛楚還猶存心頭,分明是她肚子裡出生的孩子。她親眼看見他一點一滴地長大,她親手喂他吃過無數次飯。怎麼會這樣?到頭來,說他不是她的孩子!

張春的話,振振有辭,不容置疑。被關進豬籠的那刻,他尚自倔強地嚎叫:“翠娥!他不是我們的兒子!他不是!他害了我,他也會害了你!”河水漸漸淹沒了他的口鼻,他的聲音淒厲,眼神絕望。

她恨不能與他一起進豬籠,一了百了。可惜,老爺沒有答應。她竟連死都不能夠。

“為什麼!你明明是我的兒子,為什麼你的脖子後面沒有印痕!為什麼……”母親突然衝到我的身邊,楸住我的衣領,她發瘋似的摸著我的後脖頸,發瘋似的看,發瘋似的咬。

我閃躲著,哭喊著,推讓著。我沒有印痕,從來就沒有。再看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都不會有。咬得再深,也只是牙印,不會變成茶杯蓋子的烙印。

母親終於精疲力竭,癱軟在床沿。她的眼淚如決堤的河流,浸溼了我整個背脊。

第一次,母親在我面前彷彿一個孩子般無助。

“娘!”我跪倒在她的面前,“不要丟下我。娘,不要離開我。”

母親緩緩看向我,輕撫我的臉:“老天爺是在懲罰我嗎?養了十四年的兒子,居然不是我的親骨肉。為什麼要這麼殘忍?”

“娘!”

母親一把將我擁入懷中:“你叫我怎麼辦?你叫我還能怎麼辦?難道因為你脖子後面沒有傷疤,我就要丟了你嗎?我怎麼忍心!你叫了我十四年的娘啊!”

張春被浸了豬籠的第七天,母親離開了我。

我不知道母親去了哪裡,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我只是在十月二十九日的清晨,從夢中驚醒,然後再也沒有見到過母親。

那天,我坐在屋子門口,等了她很久很久。

直到天黑,直到上燈,直到更夫敲響了三更,我終於確信,母親真的走了。

母親離開了我,縱使她答應過我,不會離我而去。那又如何?口口聲聲說的話,言猶在耳。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畢竟,我不是她的親生骨肉。畢竟,她沒有撫養我長大的義務。養了十四年又怎樣?說走還不是一樣就走,甚至連句告別的話都沒有留下。我不怪她,也不能怪她。若我換在她的位置,可能已經發瘋。也許,她是尋找她的親生骨肉去了。也許,她是給自己一次更好的選擇。而我,註定了只是她生命中一個過客。

十四年,感情好像風箏斷了線。

◎◎◎◎

聚德廳。人不多。

除了已經去世很久的大姨娘和難產而死的四姨娘,父親的眾多老婆們,全都齊刷刷地站在大廳裡,一動不敢多動。連平素輕易不出門的八姨娘也挺著大肚子來了,生完一個孩子的她,肚子大的依然像懷胎六個月。

父親的原配據說在還未嫁入謝家時,已經客死異鄉。但是,父親依然把夫人的稱號留給了這個死人。因為,那是他年少時用心愛過的女子。沒有人可以取代。初戀是任何人無法代替的。

◎◎◎◎

謝家大院裡忽然少了一位姨太,父親說不震驚是假的。

我隔著很遠望向他,還能看見他握著柺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三娘在他的面前很鎮定:“那天,老九對我說,她想去看看張裁縫的墓。我說,浸豬籠的哪裡會有墓?她不聽。我也拗不過她,只能隨她。”

父親抬眼看向天花板上的兩盞玻璃燈具,許久沒有說話。

過了很長的時間,父親嘆息著低頭看向三娘,聲音竟然有些哽咽:“難道,她走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嗎?”

“她沒有。”三孃的口氣冰冷沒有轉圜的餘地。

父親竭力掩飾著他的語調,儘量想顯得不那麼異樣。可是,我依然看見他鏡片後,眼角閃爍的淚光。

他抬頭,只是為了不讓淚水滴落。他不願別人知曉,他對這個背叛過他的女人還有感情。

畢竟,曾經喜歡過,擁有過,纏綿過。畢竟,曾經為了娶到她,發下過“這輩子你是我最後一個老婆”的誓言。

猶記得,十五年前的她,容顏絕美,骨骼風流。他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

只是,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變得淡漠,疏遠?好似到手的玩具,不再新鮮。他是真的沒有再娶別的女人,卻也不再只是她的唯一。他漸漸厭煩了她,她漸漸難得一見他。

然後,她偷情、苟且、背叛、懷孕。他不動聲色,只是容忍。他要看一出人性的大戲!

既然如此,為什麼此刻,聽說她的走,他還是會動容?還是會心痛?還是會茫然?已經不愛了,痛楚為什麼依然那麼清晰?

父親的柺杖突然重重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沒有人敢說話,也沒有人敢抬頭看他。

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他才緩緩伸手指向我:“老三,從此以後,宗堂由你來帶。若有人對他不好或是不尊重,你即刻來告訴我。他,依然是我謝朋玉養著的孩子!”

三孃的屋子,狹窄、陰暗、潮溼。

從前我不喜歡,現在更加不會喜歡。自從上次拿了舶利來的餅乾以後,我就再也沒敢踏入三孃的屋子一步。

我堅持要求睡在我和母親一直住著的那間屋子裡。三娘拿我沒有辦法,只能派了一個小丫頭照顧我。

新來的小丫頭名字叫青青。青青有彎彎的眉毛,有小巧的鼻子,笑起來的酒窩好像無底的深洞,讓人輕易地陷入。相比起曾經伺候過我的胭脂,青青太懂得人情世故。她奉承我,討好我,費盡心思地令我快樂。只因為父親曾對著那麼多人親口說過——他,依然是我謝朋玉養著的孩子!

而我,並不喜歡這樣功利的女子。

我整天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生活中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樂趣。我本該是念書識字的年紀,父親也曾經允許我到謝家的私塾裡去上課。自從母親離開我以後,我突然發現,我的生命不過是一場荒謬。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出生?我不明白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我是誰?誰又是我?就連謝宗堂這個名字,都不該屬於我。

我霸佔著這個名字,卻終究只是和這個名字毫無關連的人。

◎◎◎◎

十一月的天氣已經有些寒冷。

秋葉落了一地,掃地的老海也不像從前那樣的勤快。

我習慣了早起。有時候,習慣是能夠輕易被改變的。聽說二十一天就能養成一個習慣。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我沒有試過。我按部就班,生活固定的好像牆板上的釘子。除非你用力撬開它,否則它不會有出軌的一天。

我經過三娘屋子的時候,正看見三娘往走廊西門走去。我知道她又熬了粥去看望八娘了。八孃的肚子一天大過一天,也許不久又要生了。只希望她這次不要再生下一個死胎。

我正準備跑到前院的小廚房,去看看今天有沒有我愛吃的火腿雞絲湯。突然,人影一閃,有人進了三孃的屋子。一身青衫,是我熟悉的背影。青青,當然是青青。

功利的女子,無論做出如何奇怪的舉動,我都已經沒有了興趣。我加快腳步,肚子已經有些餓了。

“咦……”青青在三娘屋子裡發出一聲低呼。

我的心頭一震。難道,難道青青也聽見了?聽見了那微弱的女子的聲音?那一聲“你回來了?”難道她也聽到了嗎?

我悄悄沿著牆壁捱到三孃的窗戶下,我從窗戶的縫隙往裡望去,青青正對著三娘床邊的一口樟木箱發呆。

青青在吶吶自語:“上次來的時候,這個箱子還沒有上鎖。怎麼沒過多少日子,居然上了兩把鎖了!”

我心底嘆息著。果然,她不是省油的燈。她恐怕早已看上了這口箱子,今天正是下手的好時機。可惜,箱子卻偏偏被上了鎖。

我不知道該同情她還是該鄙視她。她不過是一個丫頭。

我看向那個箱子。很舊的樟木箱。暗暗的銅黃色,散發著古老的味道。

以前一直沒有注意過有那麼一口箱子,現在想來,它是有些年月的了。

一陣微風吹來,我突然看見那個箱子的邊口,在隱隱地滲血。

暗赤的血,從箱子的邊口肆無忌憚地溢位,觸目驚心的紅色。

一瞬間,我渾身冰冷,彷彿墮入了冰窟。

我揉揉眼睛,再看,箱子一如往常。

我忙亂失措,心跳劇烈。我連爬帶奔的離開了三孃的屋子。

我想我是太累了。所以眼睛才會看花。我只能這樣安慰我自己。

我又開始不斷地做噩夢。

夢裡,我重複看著那口箱子。從邊口溢位來的血在瞬間蔓延到我的腳底。

暗赤的血,濃稠的漿,把我的鞋子浸溼。我甚至可以感覺到那冷透骨髓的寒意。

箱子裡,有咯咯的響聲,彷彿有東西在膨脹。暗夜裡,這種響聲聽來詭異恐怖。

我從黑暗中驚醒。

發現自己的腳趾露在了被子外面,風冷冷地從指尖穿過。

屋子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

我起身,下床,關門。

青青從另一張**醒來,睡眼惺忪:“小少爺,是不是要喝水?”

我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向青青,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是……我,我睡不著。”我嘆息著坐回床沿。

“怎麼了?小少爺,這幾天見你一直恍恍忽忽的,是青青伺候的不好嗎?”

我默默地搖著頭,裝作痛苦的樣子。

“到底怎麼了?”青青坐到我的身邊,緊張地問。

她是真的關心我嗎?我看未必。也許,她只是把我當成了一個憧憬前程的工具而已。無所謂,誰都不知道明天會如何。她是功利的女子,或者註定了會有一個功利的將來。而我,而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我告訴你一件事。可是,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能說給任何人聽。”

青青好奇地望著我,口氣嚴肅:“小少爺,是什麼事情?我絕對不會說給任何人聽。”

“我……我染上了賭博……”我垂下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我不想的。可是,我禁不住**。真的……我,我很後悔。我不該的……”

青青張口結舌:“小,小少爺。你,你怎麼能迷上賭博?那是要毀了前程的啊!”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改了。”我拉住青青的手,“真的!我下了決心,今後不再去賭博了。”

青青舒了一口長氣,拍拍胸脯說:“那就好!小少爺,千萬不能迷上賭博,否則老爺知道了,是要把你趕出家門的。”

我一下子嚎啕大哭起來:“沒有用了!已經沒有用了!我在賭場欠了那麼多的錢,父親遲早要知道的!”我痛哭流涕,拼命揮打著自己的腦袋,“青青!你說我該怎麼辦?我……我還是死了算了!”

青青捂住我的嘴,她的手掌冰冷:“不許說這種話,小少爺。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我痛苦地倒在**,偷偷從指縫裡看向青青。

青青在沉思。

我低低自語:“父親說過,要三娘照顧我的。也許,我可以求求她。可是,可是……她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錢替我還債呢!”

青青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我拉起她的小手,哽咽著:“青青,這件事情只有我們知道。我現在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我頓了頓,“將來,我好,你也好。”

青青任由我拉著她的手,眉目低垂,彷彿有些心動。

她沉吟著,考慮著,想象一切可能出現的結果。是好是壞,她都想面面俱到。她是謹慎的,容不得差池。

過了很久,青青看向我,緩緩說:“小少爺,我……”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我看見三姨太屋子裡有個樟木箱子,那裡面都是……都是鈔票和珠寶。”

我故意搖著頭:“你說的這個我早知道了。可是她箱子上兩把大鎖,我怎麼打得開!”

青青嘴角掛著一抹笑意:“小少爺,原來你早就看中三姨太的箱子啦!”她壓低聲音,“這樣吧!小少爺,你去把三姨太的鑰匙騙到手,請鎖匠配置一串。然後哪天,我趁三姨太不在的時候,去箱子裡替你取點錢出來,如何?”

我忙不迭的點頭:“好啊!好啊!就這麼辦!”

青青當然不會知道。所謂的賭博欠債,都是我一剎那間想出來的。我突然想要知道三娘屋子裡那口箱子的祕密。那必將是個動人心魄的祕密。

而青青,是開啟這個祕密最好的工具。

請原諒,我們都是自私的人。

冬天已經來臨。我看著樹上一天天掉落的葉子,直到它們再也無葉可落。

惆悵,不言而喻。

六十歲的父親突然開始對我另眼相看。

我不知道為什麼。

從來不過問我功課的父親,在一個寒冷的清晨,派人把我叫去了私塾上課。

他開始頻繁地召見我,請裁縫為我量身製衣,讓廚房為我開小灶。好像古時候皇帝的臨幸。而我,一如那得寵的妃子,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激動。

我不明白,從前我以為我是母親的私生子,他不喜歡我是眾所周知的。現在,我連母親都沒有,連私生子都不是,他卻反而對我關懷了起來。我不明白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所有人都在偷偷議論,姨太們,少爺們,小姐們,家丁丫頭們。他們懊惱,曾經也許都看輕了我,或者言語中得罪過我。他們沒有想到我也有翻身的一天。雖然我不過是享受了所有小少爺應該擁有的待遇而已。他們慌張,不解,嫉妒,焦慮。他們把我視為了一個新的對手,一個可能會分去他們財產的對手。我是突如其來的一招棋,破壞了他們原有的思緒和道路。

◎◎◎◎

六姨太的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了。

相比起三姨太的兒子,他像是一棵溫室裡的小草般柔弱稚嫩。三姨太的兒子早在十七歲那年就外出闖蕩,至今未回。他不願意在父親的光環下生活。他每年都有會信回家,十一年來,他在外面生活安定,一切都好。

可是六姨太的兒子不同。他在他母親的教導下,碌碌無為,無所事事,典型的紈絝子弟。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將來能夠繼承父親的財產。這是他和他母親共同的期望,也是他人生目標的終點。生命裡,再沒有其他事情,可以比財富更讓他們動心了。為之,他們熬到了現在,等到了現在,不容許出現意外。

可是,偏偏多了一個我。

大少爺早已在外地安家,從來就不屑父親的財產。七姨太是個老實人,她的兒子還太小,他們根本不懂得為自己謀取利益。

謝家的財產,對於六姨太母子來說,本來就是碗裡的飯,板上的釘。沒有人任何人可以撼動,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撼動。

可是,卻出現了一個我。

我是一個意外。我根本從來就不在他們的對手名單之內。在我還是私生子的時候,他們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在我連私生子都不是的時候,他們恐怕更是笑開了花。

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父親突然對我刮目相看了。

父親六十歲大壽。

每年的生日,總是賓客如雲,賀禮如山。今年也沒有例外。父親的臉像刷漿似的笑。抱拳、拱手、寒暄、彼此奉承。

沒有堆歡就沒有心機。暗底裡鬥得再厲害,表面上依然談笑風生。小小一個生日會,好像一個名利場。笑得有多開懷,爭得就有多血腥。生意場一如戰場。爾虞我詐,鉤心鬥角。

父親開始將我帶在身邊,讓我和那些客人們打招呼,向他們介紹我:“我的小兒子,謝宗堂。呵呵!將來可能都要靠他了。”

“虎父無犬子啊!謝老爺,和您長得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客人們虛偽的客套著。

我在心底好笑。我分明不是他的兒子,怎麼會說我和他長得像呢?假話,原來可以信口編來。

這天,三娘醉了。

她一直不停地喝酒,喝得整個人都紅彤彤的。七娘在旁邊勸了她很多次,她都沒有放下過杯子。

飯後,大院裡搭上了戲臺。頃刻間,鑼鼓震天,衣香鬢影。演的是一出遊園驚夢。

沒有人注意到已經歪斜在一邊的三娘。大家都專注著觀看戲子們,畢竟小菊園的戲班不是輕易請得到的。

我悄悄離開父親,來到三娘身邊。

沒有看到我們,很好。

我知道三娘一直把一大串鑰匙隨身掛在腰間,以至於每次她走路時,都會發出叮噹的響聲。走廊裡很遠就能聽到她的動靜。

我輕輕把手伸進三孃的織錦旗袍裡。我摸到了那串冰冷的鑰匙。我捏住鑰匙,平息靜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連呼吸也剋制住。

三娘忽然動了動,眼睛卻沒有睜開。我的心跳加快,口舌乾燥。我等了半天,見她再沒有動,又伸進另一隻手,解她系在腰帶上的繩子。

◎◎◎◎

青青巧笑嫣然,對著我加倍賣力。

我抱著她翻滾在**,手在她豐腴的身體上四處**。

她喘息著,呻吟著,彷彿精疲力竭。在她的生命中,再沒有比得到一個主子的寵幸更值得驕傲的事情了。

她記住的,我曾經說過,我好,她也好。

◎◎◎◎

三娘那天始終不知道我已經把她的鑰匙另外配置了一串。

那天,她喝得爛醉如泥。彷彿有重重的心事。

她又去看望八娘了。八娘恐怕沒有幾天就要生了。妊娠的反應越來越劇烈。他們都說懷胎太久,生出來的孩子有怨氣,因為這是一個不願降臨世上的孩子。我不知道八孃的胎算不算久。

我依然選擇站在三娘屋子的窗戶外面。自從受到兩次驚嚇以後,我決心無論如何不再進入三孃的屋子一步!

青青握著一大串鑰匙,躡手躡腳地來到樟木箱子旁邊。她知道我就在窗戶外面替她望風,所以膽子也大了很多。她開始用鑰匙開鎖。一把一把地開,一把一把地試。我們都不知道哪一把才是開箱鎖的鑰匙。只希望,那鑰匙確實是在這一大串裡面。

試到第七把鑰匙的時候,箱子上的鐵鎖應聲而開。青青和我同時在屋內和屋外輕呼。

我說:“就是這把鑰匙,你再試試另一把鎖。”

“沒有用。打不開!”青青試著開另一把鐵鎖,卻愁眉不展。

我握緊拳頭,手心裡都是汗,“繼續開,用其他鑰匙開。”

每一把鑰匙都試過了。可惜每一把都不能開啟另外一把鎖。

我不相信,幾次忍耐住自己要跳進屋子親自開鎖的衝動:“再試!多試試!也許是鏽住了呢!”

我心裡卻已然知道,再試一百次、一千次,都是徒勞。三娘不會那麼傻,同時將兩把鑰匙都放在身上。

青青還在努力著想開啟另一把鎖。

沒有用。怎麼打都打不開。一把鎖配好一把鑰匙。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

走廊盡頭,三娘身上的鑰匙叮噹聲響。

三娘已經回來了!

我在窗外重重咳嗽一聲,青青連忙把開啟的那把鎖仍舊鎖上,將手中的鑰匙塞入懷中。

◎◎◎◎

這天夜裡,八娘突然生了。

沒有聽見她撕心裂肺的嚎叫,我反而有點不安於她的平靜。

三娘半夜從她那裡回來的時候,只說了一句話:“是個女兒。啞巴。”

孩子是在更夫敲響了三更的鑼鼓後,悄然降臨的。

而這時,八娘懷胎已經超過了十二個月。人們說懷胎太久,生下來的孩子就會有怨氣,因為他根本不想降臨人世。我不清楚這種說法有沒有道理,可是八娘生下來的女兒是個啞巴,這是事實。

◎◎◎◎

我抱著小遲的時候,她在笑。

八娘說她的名字叫小遲,因為她在八孃的肚子裡呆了太久,出來得又太遲。八娘是有些恨她的。這種恨比愛更強烈,雖然她們是母女。

八娘始終覺得,是因為小遲,她之前的那個兒子才會胎死腹中。一個肚子裡容不下兩個孩子。所以小遲逼得她哥哥早早的出生,害得她哥哥缺氧,活不了命。她是殘忍的,為了保全她自己。可惜,她只是個嬰兒,她天真地笑,她什麼都不懂。

若她是個男兒身,這種恨也許就不存在了。為什麼?為什麼她是女兒身?為什麼?為什麼好端端的兒子,卻要因為給她騰出空地,而先她出生?死,是她的錯!可是,又能怎樣?掐死她?畢竟懷胎那麼久,畢竟一樣是她八孃的血肉,怎麼可能說不要就不要!

八娘看著她,心頭一陣抽搐。

小遲長得像誰?說不出來,或許還太小,容貌沒長開。她的胸口上有一道長長的胎記,暗紅色。映襯著她如雪的肌膚,顯示出一種不妥協的悽美,好似一道結瘡的血痕。

為什麼又是一個啞巴?已經不是男兒身了,卻偏偏還是一個啞巴!

八娘握緊手,指甲嵌進了手掌的肉裡。本來是母憑子貴的命,可惜,天不遂人願。

小遲一歲了,是個哭包。

她喜歡哭,從出生那刻起就一直在不停地哭。彷彿有無盡的痛苦在等著她宣洩。

逢人便哭,見誰都哭。她的一雙眼睛從來都是紅腫的。

唯獨對我,她不哭。

她看見我的時候,眼淚頓收。她笑,笑起來的樣子很像一個人,可惜我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

八娘對她的厭惡昭然若揭。

她始終在恨小遲。恨她是個女兒身,恨她逼死了她哥哥,恨她是個啞巴。若她甜言蜜語,若她乖巧懂事,八娘尚且能夠捫心**。可惜,她什麼都不是!

八娘看我抱著小遲的時候,總是說:“小少爺,你那麼疼她,她又只對你笑。不如你帶回去養吧!”

“八娘,她是你懷胎那麼久生下來的,你怎麼捨得呢!”

八娘低笑:“捨得?我有什麼不捨得?難道我以後還能指望她?”

◎◎◎◎

我當然沒有接走小遲。

沒有身份,也沒有理由。

我時常帶著她玩耍。她笑起來的樣子讓我感覺溫暖。好像久遠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笑容綻放在我的面前。

只可惜,她是個啞巴。開心或者不開心只能用表情來表達。

她說不出話,快樂就是大聲地笑,不快樂就是大聲地哭。

她最喜歡玩的是我給她的一顆彈珠。

她白嫩的小手捏住彈珠,使勁扔遠,再蹦蹦跌跌地去追逐回來。樂此不疲,興致盎然。

彈珠摔不碎,因為她的手勁並不大。彈珠只會滾遠,安靜等待著她的擒獲。

只可惜,命運不是彈珠。你抓不住它。

◎◎◎◎

我蜷縮在自己的屋子裡。青青在替我按摩身體。屋外很冷,可是小遲似乎從來都不知道冷熱。她執意要在外面玩彈珠,不給她玩,她就哭鬧。

我忽然對她有了一種依賴的感覺。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而我,居然對她有了種依賴。世界真是奇妙的,人與人的際遇和緣分,很多時候,都是註定的。

忽然,小遲在屋外哭了起來。

我跳起來,衝出屋子。

小遲一個人,站在三孃的門外,哭聲嘹亮。

我的心猛然一驚。本能地縮住腳步。卻立刻又向小遲奔去,我不能讓小遲有危險。

我奔到小遲身邊,問:“怎麼啦?!”我知道她聽不出,可是我習慣了對她說話。

她只是用手指著三孃的屋子,咿咿呀呀地嚎啕大哭。

我抱著她先離開三娘屋子有八步遠,才放下她。

青青這時也衝出來了。看見小遲哭,她說:“是不是彈珠滾到那屋子裡了?”

我連忙翻開小遲的兩個手掌,果然沒有彈珠:“青青,你去那屋子裡把彈珠找出來!”

“好。”青青順從地走向三孃的房間。

我拉住小遲的手,屏息站在三孃的屋子外面。

青青進去很久了,還沒有出來。想起曾經在三娘屋子中的那些可怕經歷,我不寒而慄。

突然,我聽見青青在屋子裡低呼了一聲“啊!”

我的心悚然一驚,死死拉著小遲的手。小遲的手很暖,讓我在此刻有種寄託的感覺。我在心裡暗罵我自己,比起一個一歲大的孩子,我的冷靜和定力蕩然無存,我想我只是一個沒有用的男人。

我嘴脣哆嗦,正要開口問青青為什麼還不出來。

青青猛然間在屋子裡尖叫起來:“啊——”

驚天動地,聲音淒厲。我想這一定是我有生以來聽見過的最讓人恐懼的聲音。絕望,無助,痛苦,撕心裂肺。

然後我看見青青連滾帶爬的從三娘屋子裡出來。她一看到我,就彷彿看到了救星。瘋狂地撲入我的懷中,渴望我給她些許的溫暖。她的身體很冷,比冰還冷。她的眼淚很燙,比滾水更燙。我抱著她,她全身顫抖,好像失了魂。

很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回想起青青當時的臉孔,依然覺得心有餘悸。

那是一張因為害怕和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一張無比醜陋的臉。巨大的刺激使得她的五官移位,無法再恢復。汗水和淚水交織,恐懼和絕望共存。

她的臉,自那天起,再也沒有變回來過。好似一張被用力拉扯過的面具,互相糾纏,難分彼此。

◎◎◎◎

青青進了三孃的屋子。

彈珠果然在屋子靠床的地上,安靜等待她的到來。

一切是既定的。一顆小小的彈珠,誰都不能想到,它會帶來怎樣的翻天覆雨。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所以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在不經意間發生了。

發生的事情,你從來不會在意,它的起因可能只是因為小小的一顆彈珠。

彈珠躺在床腳旁,身上散發出媚惑的紫色。它知道它的任務已經完成,為了等待這一天,它早已忘記了它存在的年數。每一樣東西都有前世今生,而它,在此刻,使命已然結束。

青青正準備撿起彈珠,忽然發現彈珠旁竟然有一把鑰匙。青青清楚地記得,當時開啟樟木箱子的那把鑰匙,和此刻的這把鑰匙如出一轍。原來尋尋覓覓的東西,有時候就在身邊。

她欣喜的低呼。來不及告訴小少爺,就要先開啟箱子。另一把開箱的鑰匙她也總是隨身帶著,也許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天。

鑰匙和鎖孔完美的契合。

“呵嚓”的聲音聽來是如此的和諧而美妙。

珠寶,黃金,首飾,鈔票。青青的眼前是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

她忍不住憧憬,也忍不住把手伸進了才打開一條縫的箱子裡。

◎◎◎◎

她用細長的中指和食指觸控箱子內的寶物。迫不及待,笑顏如花。

滑滑的,冰冷的,是兩顆寶石。果然是寶石。

青青用力一摳,兩顆寶石滑入手掌,居然有種粘潮的感覺。

箱子裡隱隱散發出腐敗的氣味。是鈔票的味道吧!青青想著,左手一掀,箱蓋開啟。

“啊——”

她尖叫。胃收縮。看右手掌心裡的寶石,赫然竟是兩個眼珠子。那麼大,那麼冰冷,還帶著粘黃的**。

甩手。癱軟。整個人幾近崩潰。鼻子眼睛眉毛嘴巴都恐懼地重疊在一起。沒有再分開過。

一如箱子裡的那具屍體。

九姨娘渾身****,身上被塗滿了防腐的****,蜷縮在箱子裡。

皮連著骨,骨連著皮。惡臭,瀰漫整個屋子。

她的雙眼是空洞的,沒有任何東西。眼睛是寶石,說得沒有錯!

青青走了。

沒有人挽留她,也沒有人能留得住她。看見她眼睛裡空洞和絕決的表情,我有些不忍心。畢竟,她曾經是我窺探祕密的工具。而現在,她的精神與意志已經被徹底摧毀。

三娘被父親鎖進了柴房。柴房,向來就是簡樸的牢房,私人的牢房。

沒有掙扎,沒有抵抗,也沒有驚慌。

三娘任由別人衝到她的身邊,將她五花大綁。鎖鏈,繩子,鐐銬,能夠施加於身的都已經用上。

她只是表情木然,彷彿早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百般地問,百般地威嚇,百般地打罵,她倔犟地緊閉嘴脣,不肯吐露一字。

父親氣得整個人都在顫抖。金絲眼鏡後面,是痛心疾首的悲哀。

一直以為,翠娥都沒有死。縱然知道她不死也是背叛他的女人。他只是存在著一絲僥倖,希望有一天她還能突然回來。

十四年前,她與一個卑賤的裁縫通姦,這本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他恨她,恨她無恥的背叛,恨她居然喜歡上了一個裁縫。他容忍,留下她和她的私生子,只是為了日後的羞辱。誰想,她居然出走。

他對她,尚餘著點最後的感情。因為,曾經為她許下過無數的承諾。付之東流,難再挽回。

他沒有看箱子裡的屍體。他不想看,也不忍看。

畢竟,真心用過感情。他怕他剋制不住,他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

我忽然在眾人眼裡變成了一個啞巴。

自從那個箱子裡的屍體被發現了以後,我沒有再說過任何話。

大家都不敢接近我。

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接近。

很多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感覺。麻木,空洞,機械。

只有小遲,一直在我的身邊。

她不在乎我會不會說話,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啞巴。

三孃的屋子被封住了。沒有人敢跨進她的屋子。

雖然大家都想知道她害死九姨太的原因,卻終究沒有人敢進她的屋子去尋找線索。

謝家大院裡,沒有偵探。

三娘也變成了啞巴。不管眾人如何盤問拷打,她始終堅定不肯說出一字半句。給她飯,她就吃。給她水,她就喝。生活對她來說,退化成最基本的求食。

◎◎◎◎

大院裡開始傳說。

傳說三孃的屋子裡有人在說話。

很多人都聽見過。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哀婉悽楚,哭聲悲切。

很多個夜晚,家丁們巡邏經過三孃的屋子外面,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她的屋子裡有女子的啼哭聲。

“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暗夜中,這啼哭聲淒厲哀呦,彷彿摧人心肺。

傳說總是越來越邪乎,越來越令人害怕。

據說,很多人還親眼見到三娘屋子裡有人影在閃動。

說的人有鼻有眼,神情嚴肅。聽的人悚然動容,表情驚惶。

我當然沒有再去過三孃的屋子。事實上,自從在她的屋子裡發現了母親的屍體以後,我就被父親接去了東院居住。

東院是謝家大院裡最大的一個院落。亭閣池塘,重樓迴廊,數之不盡。父親、六姨太和七姨太都在東院住著。現在又多了一個我。彷彿小小一個隔離的世界,裡面盡是得寵的人。

我始終不明白父親為什麼突然對我特別關照。他有他自己的孩子,六姨太和七姨太都為他生下過親骨肉。為什麼他卻對我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刮目相看?

我相信他一直在私底下偷偷地查我的來歷。有時候,我想著想著,感覺一片迷茫。我到底是誰?我究竟是怎麼來到謝家的?

◎◎◎◎

七姨太是個老實人。她的兒子今年才十一歲,有些輕微的弱智。父親不無遺憾。他自認為是那樣聰明絕頂的一個人,沒想到最賢惠的一個老婆生下來的居然是個弱智。心裡懊惱,嘴裡又不能罵。每次看到七姨太溫柔哀怨的眼神,他就不忍心再責怪。

我在東院的出現,對七姨太來說,只不過是多了一個人。對六姨太而言,就是多了一個敵人。威脅,不言而喻。

一開始以為我只是一個私生子,後來得知我連私生子都不是。她暗地裡,心花怒放。八娘又不爭氣,生了個女兒,還是個啞巴。她沒有後顧之憂,以為再也沒有人會和她爭。她和她的兒子,盡享將來的榮華富貴。

我的突然得寵和入住東院,無疑給了她一個沉重的打擊。

這麼多年,她辛辛苦苦,戰戰兢兢,害怕每一次的意外,也剷除過很多對手。

年近四十了,心力都不如從前。對我,她竟然下不了手。

也不敢下手。

當年的勇氣不在,如今,人已老邁。常常在半夜裡突然驚醒,冷汗疊出。有些人影在身邊飄忽,像是魂魄。她心底清楚,害過的人終究會來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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