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無情有恨何人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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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無情有恨何人見(4)
見過拓跋勰之後,心思重又紛擾起來。越發喜歡一個人獨處,亭中一坐,往往就是半天辰光。明知高菩薩離我不遠,但仍在他溫柔而憂慮的目光遙望之下,放任自己沉溺於今昔相交的迷惘中。
這些微妙的變化,逃不出他的眼。“妙蓮,你厭倦了麼?”他這話,有一些哀憐的味道。我凝視他,他的眼是一泊溫和的水,我試圖從中尋到一絲讓我心安的漣漪,就像過去一樣。細想來,我們的情分並不淺。
他看著我說:“妙蓮,令你念念不忘的,應該不止皇上吧。”心中略沉了一下,驀然卻是另一個聲音,yin惻惻地逼問道:“你是捨不得皇上,還是捨不得這裡的榮華富貴?”想了好久,才記起是太皇太后昔ri所問。竟然過了三年。
此刻,我說:“高郎,我念念不忘的,除了皇上,還有——拓跋巨集。”這三個字,第一次於齒間傾吐。是他的名諱,我無比莊重。高菩薩不覺失sè,怔怔地看了我片時,終於愴然道:“我已經明白了。”
“但你相信,他還記得你麼?”他仍然嬌寵而憐惜地問我。我坦誠地搖頭,心中怯懦,我終究不敢以我殘餘的尊嚴去賭他的感情。我輸不起。於是,重又細看眼前的男子。他固然也是我的顧慮,但,並非不可拋卻。這時才知,我薄情如斯。瞬間心冷。
“妙蓮,你於他而言,不過千百分之一,你何苦……”我的目光清泠地閃動著,高菩薩一驚收口。
幾天後,母親領我去探望父親。馮清既已做了皇后,我的身份便不再**了。更兼此刻,我低眉順目,將錦緞、珠玉一齊摒棄,只謙順地伺候湯藥,和病榻上的父親淡淡地說些話。
“妙蓮,你的病真的好了?”這一瞬,他目光灼灼。我笑道:“爹,真的好了。”他問道:“那麼高先生……”我一怔,心跳便有些紊亂,這猶豫的瞬間,我母親已經說道:“既然病已經好了,也沒有必要再留高先生了。”我心中又是一怔,只是默默地將頭低了下去。什麼話也沒有說。
又坐了片刻,見父親神思昏倦,我便辭了出來。只沿著花徑漫無目的地走著,冷不防悄然一聲低喚:“姐姐。”四下一看,馮夙從花木間緩緩踱來。
他如今是二十歲,面如冠玉,眸如點漆。猶豫片刻,他問:“姐姐,你與始平王,也有交情麼?”我詫異道:“這是從何說起?”馮夙便遞給我一隻三寸見方的錦盒。我愕然,在揭開盒蓋的同時,聽他說:“這是始平王託我轉交的。”
盒中是數十枚方形彩箋,每一枚,都標了序號。取其中一枚展開,有淡薄的芬芳,竟是半白半紅的粉末。“這是白獺髓、玉屑和琥珀屑,以此敷臉,可以除去疤痕。”馮夙解釋道,“始平王吩咐,一定要按標記順序來。”我又拆了幾包,見是一樣的粉末,並無差別。馮夙又道:“越往後,琥珀屑減得越少,不然,疤痕褪後會有紅點。”
我一怔而黯然。他是否以為,我的苦衷只是這疤痕?再一思忖,他定是想幫我重回宮廷,只是並不明說,亦不正面干預罷了。我心中感激,卻仍然溫柔地回憶著,那個在太華殿上以漢語誦讀《皇誥》的青衣少年哪兒去了?終於緩緩地嘆了口氣,捧著錦盒,我無聲息地坐在石凳之上。
“姐姐!”馮夙忽然鄭重地叫我。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囁嚅道:“你……你還是跟高菩薩回洛陽去吧。”我微微變sè。馮夙又道:“姐姐,三姐已經是皇后了,馮家已經不需要你了!”他目中是痛惜無奈的神sè。我心頭一震,面sè煞白,到底冷笑出聲:“你不提醒,我也有自知之明。我於馮家,再也沒有任何作用了。”chun風輕柔拂面,落英悠然飄墜。我眼前恍惚,羞見這良辰美景,難道這夙願終究是虛化了?
馮夙不忍面對,轉首去看花開如錦的一行杏花:“姐姐又何必執著於過去,能得到一個認真深情的人……”
我怔住,深深地凝視馮夙,輕聲道:“馮夙,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彭城公主?”他沉默了很久,終於輕輕點頭,然後說:“駙馬都尉劉承緒已經不行了……”我想起拓跋巨集當年的安排,心中微微一痛。嘆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我有時候想,所謂的美姿容,通書史,擅音律,這些自矜之處,竟是命運給我設下的圈套。便如孩提時的鞦韆,乘風盪到最高處,風景獨好,終究還是要墜下來的。然而,我墜下來,卻不是落回原點。而是掉進紅塵之外,萬丈深淵。
高菩薩,便是這其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他終究無法撫慰我心底的寂寞。我不禁呢喃:“我也是認真深情的人。只是,我認真的是什麼,深情的又是什麼?我執著的不過是自己的心,哪怕因此傷了別人,又害了自己,我也不後悔了。”
長久的寂靜之後,我輕聲而堅決地說:“我怎麼可能和他去洛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