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浮生憔悴清歡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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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浮生憔悴清歡無(1)
自開chun以來,病勢減輕,我開始riri打坐、誦經。有時也親自持筆,埋首抄寫佛經。偶然舉目,眉目間清淨,卻也空洞。
一ri,落花時節,於後庭久立,但見芳草菁菁,晨光融融,因笑道:“這天氣,倒想撫琴呢。”這話是自然出口的。說罷,忽然神sè一滯。我不彈琴,已有兩年。
高菩薩前幾ri帶了琴來。我苦笑道:“佛門之地,這不合適罷。”他笑道:“小姐是帶髮修行,倒也無妨。”他對此地,早已熟稔,每旬來一次,不需要我母親和馮夙的陪同了。我忽然凝視他,不動聲sè道:“你怎知我會彈琴?”他略一驚,說:“偶然聽四公子提起的。”我心中並不信,但也無法往深處問,只一笑道:“多謝。”
然而,我並不彈它。高菩薩等了片刻,笑問:“為何不試著彈一彈?”他笑如chun風和煦,我驀然卻怒了,只為不喜歡他這樣自作聰明,又或者,我死守著內心不可示人的隱痛。我冷冷地說:“我不想彈。”他的笑容瞬時凝住,深看我一眼,終於拱手告辭。
而我心中,並非真的不想彈它。只是,我怕那琴中鐫刻著舊時光,**,將我riri輾轉於枯澀經文才艱難獲取的一絲平靜,輕易摧毀。我終究膽怯。
但此刻,翠羽已取了琴來,擱在石桌上,笑說:“小姐試試看,這琴調得準不準……”抬頭見我神思恍惚,便不再說話了。
默然呆立片刻,我終於走了過去。閉目嘆息,手中毫無意識地彈撥,竟有脆生生的顫音,連串迸發。我心驚,惶然睜目,指法已全然生疏。但,我不曾忘卻。亦不需刻意回憶,我的手指便循著舊ri蹤影,輕拂漫攏。一切順理成章。
我彈的卻是昔ri歡悅的調子。一時有些懵然,只順著剎那間的感覺,時斷時續地彈,再三往復。心中悲喜難辨,那琴聲縈繞於蒼松翠柏,我忽然想:這琴聲既然一如昔ri,人為何不能回頭?
心中重又鬱結、紛繁,我忽然扣弦,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必跟著。”翠羽驚詫,勸道:“那怎麼可以……”我微笑,卻是堅決的神sè。
末了,取了一幅面紗來。我面sè蒼白,然而清晨攬鏡,眸中還是有些水sè的。取面紗戴上,則是為家廟位於雲陀山,平ri也有三三兩兩的遊人。
光影照進幽暗的叢林,我的素sè青衫灑滿了細細碎碎的亮點。苔痕侵上石徑,我緩緩走著,不多時,青布鞋面便濡成了玄sè。足下溼涼,我心中卻是萬千感慨。這病,竟漸漸好了。深嘆一口氣,我心如止水,卻又有那麼一絲暗流,泛出些焦灼。
“姑娘,請問——”猝不及防,年輕清澈的聲音,從身後幽然響起。
一瞬間,似曾相識,我心中已然震動。但,未及防備,便猝然回頭,卻見那人輕袍緩帶,修眉俊眼,神采端然。我心中一凜,渾忘了此時此刻,只覺目眶痠痛,心底的苦楚一點點泛起,幾乎要出口叫出那兩字……那人卻是深揖一禮,謙和地問:“姑娘,請問此地可有人家?”
便如冷水兜頭澆下。卻原來,是隔了面紗,亦隔了兩年的時光。我終究不再是靚妝麗服的馮貴人;如今一襲布衣,脂粉、珠飾全無,人又消瘦清減至此,心中不由悲慼:這兩年,也是滄海桑田。
但,心事也放下了幾分。我終不敢直面他。說話也為難,只是躊躇。
他也不言語,那雙漆黑潤澤的眸子卻有些探尋的意味。我再不敢抬頭,只借著喉間的一點哽塞之意,輕聲道:“此地並無人家。”
他似有觸動,目光亦有些怔忡。靜默片刻,他說:“可我剛才分明聽見了琴聲。”我幾乎窒息,掙扎著問:“是……什麼琴聲?”他又是一怔,目光仰起,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水一般,從他依然年輕俊逸的眉目間滲出。我暗道,他畢竟也老成了。
他說:“是謝靈運的《緩歌行》。”我心中大慟。彥和、彥和!幾乎要叫出他的字,但一張口,卻啞了。他看不見,面紗後的淚,滾滾而下。
“姑娘可曾聽到?”他又問,見我許久不答,便負手仰面,緩緩念道:“飛客結靈友,凌空萃丹丘。習習和風起,采采彤雲浮。”他以悵然若失的語氣,念出我曾經唱過的歌。我又悲又喜,淚意稍歇,卻只能勉強說道:“我不曾留意,許是公子聽錯了。”
他眸中原有些期待,即刻便黯淡下去;但也有幾分疑惑,因而默然注視著我。他目光極靜,卻驚得我大氣也不敢出。
他略帶自嘲地笑道:“偶至此間,聽得不甚分明。只因那支曲,是我一位故人彈奏過的。但循聲而來,又不聞琴聲。”我心中剎那感慨,幾yu放聲哭、縱聲笑。那“故人”二字,便抵去了這兩年的煙塵。
但,我終究無力,勉強鎮靜道:“山麓間常有遊人,風雅之士偶然興起,也說不定。”復又沉吟,“你那位故人……”他的目光倏忽一滯,似黯然自語:“她彈那支曲,技藝遠在今ri撫琴人之上。”
我一時感慨。他又拱手道:“煩擾姑娘,多謝。”但並不急著轉身,又看了我一瞬,方離開。他的背影,卻是猶豫不決的。只是,他終究一步步遠去了。若他回頭,也未必看得見,我縱橫的淚。
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木扶疏間,我才敢哭出聲來。彥和,為什麼是你?尖銳的痛感從心尖上劃過,我捂住胸口,一面卻壓抑著恣肆的淚水,抗拒蔓延的回憶。暈眩、心悸,我終於頹然倒下。
一切都變得恍惚。朦朧中,有人聲驚叫,又有溫暖的手臂,緊緊環住我。陽光灼痛我的頭腦,微微睜開眼,觸到那一雙隱忍著焦灼苦痛的眼。
直到看清他的面容,我才將雙目,疲倦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