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人解愛蕭條境(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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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無人解愛蕭條境(6)
這一年來,我的病卻真的好了許多。
高菩薩擬了新藥方。一ri,忽將一幅藕荷sè的絲帕揭開,他臂彎上正抱著一個黃楊木雕盒子。我笑問:“這是什麼?”移開蓋子,內裡有四四十六個小格子,滿眼竟是繽紛的花瓣。烘焙過的花瓣,有著脆弱、乾澀的質感,卻又殘餘了ri晒的溫暖。
我心情正好,便如少年時,趨前細數:“這是百合、桃花、藏菊、芍藥……”認不全,便把雙目斜向上睨去。他旋即輕笑介面,手指纖長白皙,撥弄著碎花瓣:“百合是止咳安神的,藏菊是明目清心的,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藥是養血柔肝的,芙蓉花是暖胃燥溼的,茉莉花是理氣開鬱的,金蓮花是清咽潤肺的,三七花是提神補氣的,燈籠花是祛火驅毒的……”
我在他的娓娓細敘中,神思恍惚如這窗外秋菊,開在暮秋斜陽裡,卻暈染一片chunsè。我早已失神,不記得他說了什麼,只是那番玲瓏心思,心中是歡喜卻又悵然的。
拓跋巨集是斷然沒有這份心的。猝不及防,便又將他憶起。我常想,女子總是渴望被呵護,被嬌寵的。拓跋巨集既是帝王,我只能期望他以榮華來尊寵我。“一心人”怕真是奢望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讓我如願。
只是如今,往事之跡漸漸淡出時,我依然會在夢時醒時自問一聲,我待他有幾分真心?只是滿心期望,我是真真正正愛過他的……餘生無望,榮華富貴都指望不上的時候,我是如此自私,如此可憐的,乞求那麼一點真愛的回憶,來撫慰如今的蒼涼。
念頭轉到這裡,不禁自哀自憐地泛出一抹微笑來。
高菩薩惶惑。我便盯了他瞅著,目光中忽然有些桀驁,又有些乖戾。我想,他又算什麼呢?這一年的照料,多少都有一些別樣的情愫。何況是在我最孤寂最落寞的時候。但,他又算什麼呢?我忽然厭惡此間,厭惡起此間的一切來。
“這些都交與翠羽收好。白天閒著的時候,泡茶來喝,也是有些益處的。”他定定神,依然平靜地叮囑。說罷,目中幽然。
我一味緘默。只見他雙脣有清潤的弧度,微抿起,銜了些清愁,以及模糊的柔情。我心中一動。半晌,終於嘆道:“你費心了。”
他笑一笑,也就轉開臉去,說道:“想你riri閒居於此,也是無聊。山外花草,是看不見的……”我容sè微微一變。他便有些惶然:“抱歉,我失言了。”我悽楚地笑:“你說得不錯。”又舉目看這肅靜黯沉的禪房,看我的灰布長衫,焦黃經書,自問,難道這一生就如此終了麼?
高菩薩踟躕。忽然,小心翼翼地問道:“待你病再好一些,我陪你出去走走……”我驀然抬頭。眼中晶瑩,卻無奈地搖頭:“你不曾對我這個病人失去耐心麼?”
他搖頭,推心置腹般,切切道:“你的病,是你自誤了。”這一句,我的淚水終於墜了下來。眼下這樣細緻入微的關切,是從未有過的。
他見我落淚,又堅決地重複昔ri的話:“我是醫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他眸中一貫溫和,此時卻也有罕見的莊重與堅毅。
他脣中囁嚅,含著“妙蓮”二字,我凝視著他,他終究起身避了開去。
這一年終於也捱過去了。
太和十六年,正月乙丑,拓跋巨集下令,異姓王皆降為公,公降為侯,侯降為伯,子男仍舊,皆除將軍之號。
我暗一思忖,異姓王,怕是要削馮家的權勢罷。我父親從此降為昌黎公,幾位兄弟各降一級。馮家從此不再能與皇族比肩了。而大哥的徵西大將軍、二哥的徵北大將軍,亦一併除去。
“你還是擔心你自己的病罷。”高菩薩不經意般說起,“何況,我在府中也聽說了,馮家還有一個女兒進了宮,想來富貴榮華依舊。”
我心中尖銳的一痛。目光便有幾分凌厲。他依然平靜承接。我暗想,馮府上下只當沒我這個人,縱有知情者也是諱莫如深,高菩薩這話未必不是有意試探。
我冷然一笑。半晌,矜持地說:“這藥涼了,煩你喚翠羽為我熱一熱。”
他怔了怔,緩緩道:“好。”
我在他的背影裡黯然神傷。他一貫如此,細心得體地呵護著我的細微情緒。我心內翻滾,然而流露的只是那麼一點。他難道是全然不知麼?卻從來也不問。
復又沉思,冷笑,拓跋巨集他如今真是大魏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