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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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少年遊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
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周邦彥《少年遊》
青城寂寥,行人寥寥。雨簌簌的下,風捲起地上的半杆殘旗呼嘯而過。
正值壯年的帝王一心想得長生,帶領上萬兵馬圍困青城,不僅抓走了山上慈悲濟世的道士,更是抓走了青城大半的居民。
這剩下的青城,也便如螳螂過境,一片狼藉。
這雨,或許下的也正是時候,剛好洗去青城那滿身的塵埃。
此刻正值中午,街道旁的幾戶人家緩緩升起了煙火,薄煙與雨幕融合,使得青城更顯虛無飄渺。
穿透薄霧,清冷的正街上藍衣少年撐著一把油紙傘,由遠而近,緩緩走來。
被圍困了半年之久的青城,終於迎來了第一個外人。
素雲凡在城外等了足足三個月,直到高高在上的帝王一聲令下,這才得以走進城來。
他本也是這青城山下的諄諄稚子,幼孤而無所依,剛下山的小道長見他可憐,便帶上了山,從此,他便成了人人羨慕的仙山上的小道士。
仙山飄渺,聳入雲端。
一往便是十年。
等到回頭,他已是青蔥少年。
山上人來人往,有人為功名,有人為利祿,有人為蒼生,有人為情愛……只有他,只有他站在那裡,與一切都那麼的格格不入。
終至兩年前,收拾行囊,離開了青城。
若我的執念不在這裡,那便踏遍千山萬水…終至與它相逢…
長刀如水,名劍如虹,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個冷面冷心冷顏如玉的少年郎。
緣非愛江湖,不為塵世惱。
人稱——無為公子!
而今,他遠遊歸來,入目的只是青城山漫野的荒涼。
青城,城名青城,山名青城,道名青城。
卻終究不能長青。
挺拔的山脈由遠及近,邁出的腳步卻越加沉重。
擁有時不覺得重要,失去後偏又覺的傷心!
人心,大都是如此吧。
“你上去了又如何?”青城派早已一無所有。沈流芳從巨石後走出來,看著一步一步於雨幕中登山的少年。
那步伐說不上輕盈,又說不出的沉重,毫不猶豫,一步一穩,一如當年的自己。
少年回頭,尚含稚嫩的臉龐眉眼凌厲,平平淡淡的眉峰說不出的冷意。轉瞬又低頭專注著腳下,他開口,聲音清冷如泉水:“只是想上去…罷了!”
最後那句罷了,似是無奈,似是執念。
一切看似漫不經心,卻又那般的任性而為。
“山上一個人都沒有了,道觀也毀了。”沈流芳垂頭喪氣的嘆息一聲,不知是為道觀而嘆,還是為自己而嘆。
想他沈流芳三歲吟詩,四歲作畫,十三歲中狀元,十五歲做丞相,這一生可謂驚才絕豔,卻是沒有遇上開明聖主。於十七歲被貶離京城,十九歲一貶再貶,二十歲被罷官,此後又是渾渾噩噩四五年。
此次聽到皇上要捉拿青城道士去煉仙丹,成就長生不老,他這才清醒過來,匆忙趕到青城,卻是連帝王的面都未見到。
他為仕途兢兢業業,勵精圖治,只求成就一番巨集圖偉業,流芳百世,沒想到,卻抵擋不住小人的幾句讒言。
“哼!”少年冷哼一聲,卻是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他攏了攏衣袖,拾階而上。
沈流芳笑了笑,小跑著湊到傘下:“在下株洲沈流芳,不知小公子如何稱呼?”
少年側頭看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帶著絲絲不可置信,卻又轉瞬消失,他抬起頭,帶著一絲稚嫩的臉透出絲絲冰冷,這才回道:“青城,素雲凡。”
“凡弟,這青城山上的確是一無所有了,你上去所謂何事啊?”
素雲凡這次是連脣都未動。
直到破舊的道門前,他在那裡站著,久久未動。
前方殿毀屋塌,後方臺階層疊。
猶記得下山時,就站在這個門口,師父說:“若是山下的日子厭了倦了,便回來吧,這裡,畢竟是你的家。”
山下的日子沒有厭,也沒有喜,一如十年如一日的道觀,沒有悲,也沒有歡。
如今,他回來了,永遠容身的家呢?
是悽還是哀呢?是傷還是痛?
素雲凡少有這種情緒,他大多的時候,都是麻木,麻木不仁的看著,也麻木不仁的痛著。
麻木的感覺太多,其他的感覺都已消弱,弱到可以視而不見,察而不覺。
沈流芳站在素雲凡身旁許久,低聲道:“你是來祭拜的?還是許願?”
“這裡是我家!”少年的聲音清冷,冷到四周都陷入了寂靜。
“哦!”原來,像你這樣冷心冷面的人也有家啊,沈流芳垂下眼簾遮住所有的情緒:“失去家,很痛吧!”
“應該,是痛的吧!”漆黑的眼睛眨了眨,素雲凡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他這一生,明明看過許多,做過許多,經歷過許多,但卻總覺得,映入眼底的都是空白。
心是空的,人也是空的。
這茫茫天地間,我為什麼而存在?
誰人生我,又為何不指我歸途。
而我呢,我又為誰而生?
沈流芳轉身背對著素雲凡,低聲嘆息:“這沒了人的青城山,真是蕭條……”
“你呢,跟上來做什麼?”素雲凡轉身去看沈流芳,只看到一個背影,這個傳說中的少年丞相,似乎比想來的還要落魄。
“我啊,現在可是朝廷的要犯,阻撓聖駕在前,欲圖行刺在後,滿門抄斬,家破人亡……”沈流芳笑著,卻是諷刺。
“因為你阻撓聖上抓青城的道士。”少年的聲音清脆,卻又低沉。
“你當真聰明。聖上聽了妖道的讒言,硬是要拿這青城的百姓煉丹,群臣唯唯諾諾,卻無一人敢阻攔,我若是再不阻攔,誰還能阻攔。只可惜,到了青城那妖道阻我見聖,我本想與他同歸於盡,卻被安了個欲圖行刺的罪名,我沈氏幾百口人命,滿門抄斬……”
素雲凡看不到沈流芳的臉,只是從他站著微微顫抖的背影裡,看出他的隱忍和不甘:“那現在呢?與你來山上有什麼關係。”
“說實話也不怕你笑話,我是生無可戀,來尋死的。想我沈流芳自負才華傾覆,聰明絕頂,沒想到,卻落敗至此,想死都沒有容身之地。只能來這青城山上尋塊空地。”沈流芳說的灑脫,他話鋒一轉,調侃少年,“想來你也是家破人亡,與我此般,不知可有心要與我共赴黃泉,做一對苦命鴛鴦。”
稚嫩的臉眉眼一冷,素雲凡轉身離開:“沒興趣!”
“喂,你這少年真是冷漠。若是尋常人,看到有人在你家門口尋死,怎麼也得勸上一勸吧。”沈流芳恨不得跺跺腳,以顯示自己的存在。
“沈流芳,少年丞相,聰明絕世,真是枉費世人對你的稱讚。”素雲凡回頭,眸子裡的冷意更濃,他瞪大眼睛看著沈流芳,一字一頓:“你若是想死,便死的乾淨點。但如果是我,如果連死都心存不甘的話,那我就會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死而無憾為止。
他說完,挺著筆直的脊背的離去。
沈流芳愣愣的站在那裡,許久不能回神,想他沈流芳一生執念志要成就一番事業,流芳百世,卻落得個官敗名裂,無處容身,如今,卻是連個少年都懂的道理自己卻不懂。
許久,他釋然一笑,跑下臺階去追少年:“凡弟可是要下山,一個人路上多有寂寞,還是為兄陪你一起吧。”
素雲凡回頭,連鼻子撥出來的氣息都是冷的:“你現在不立志尋死了?”
“嘿嘿…聽了凡弟一言,我覺得還是活著的好…話說,為兄我已經三日未吃到東西了,凡弟可願做個東,請為兄吃一頓。”
“你還是快點死掉的好……”少年面無表情,眉眼冷淡的離去,撐在他頭頂的油紙傘輕輕的晃了晃。
“嘿嘿,下山,咱們下山。”沈流芳攬著少年的肩頭,又是那個名動京城嬉皮笑臉的沈大才子。
翌日,沈流芳一葉扁舟,順流而下,他轉頭看著岸上站的筆直的少年,藍衣素傘,眉眼清淡,猶記得分別時他說過的話:“人的一生,太執著了不好,但若沒有了執著也不好。比如你,偏執成狂,太執著,所以,為求不得痛,為愛不能苦,又比如我,沒有追求,沒有念想,無悲無痛,四處飄蕩,不知終歸何處,不知何日而止。所以,你我都太累,太苦。但若是讓我選擇,我還是選擇有執著的苦,哪怕為此入魔,也是心甘情願。”
自己選擇的道路,終究要自己走完,哪怕瘋狂入魔,哪怕執念成痴,怕也是無憾的吧。
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這一別,又是幾年。
後來的後來啊,他們又有多次相遇,已不知是偶然,還是刻意。
我沒有家,他沒有心。
相遇之時,便舉杯共飲。
你談你的江湖義氣,我說我的國家大事。
一個朱袖藍顏,少年如天斬。
一個素衣墨髮,塵世染風華。
相遇的剎那,九霄皆落寞。
甩長袖,折腰舞,醉一夜琉璃色:今日與君共飲,不醉不休。
駒千里,拔長刀,逞一下英雄本色:你既然想要流芳百世,我自然要祝你一臂之力。
一場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沈流芳不得重用,臣錯當武將。
素雲凡現身沙場,救他一命,卻被人一箭穿心。
回眸的剎那,少年染血色,我已斑白髮。
少年嘴角啼血,卻把他曾丟棄的小木牌抵到他的手心。
素雲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去吧,去南詔,女帝獨孤,識人善用……”
這一場生死,沈流芳感動過,沈流芳失落過,但最終,他還是要走向更久遠的路。
有一天,華髮蹉跎,沈流芳,你可會你記得:
在你失意之時,曾有少年郎以茶煮酒,陪你論天下之勢。
在你得意之時,曾有少年郎以劍代筆,書你意氣風發。
沈流芳,志要流芳百世,名垂史冊,為了那可笑的一世英名,放棄他,你可曾悔過?
而今,那少年已不在,一代良相沈流芳,伴著獨孤帝打下來的萬里江山,註定要流傳史冊,千古傳說。
可這傳說中,不會再有那少年的頂點身影。
——《帝女風華番外:少年遊(沈流芳和素雲凡)》
給讀者的話:
實在覺得,正現在越寫越差,情節也不咋地,便先放個早就寫好了的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