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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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三十分鐘後,他來到了機關的灰樓。
樓道里的牆壁是剛剛粉刷的,顯得光線明亮,一直存在腦子裡的;日印象也因此更遙遠了些。也湊巧,在樓梯上碰到的第一個熟人就是小陸,看上去,他比過去更加發福了。
“小陸,你這傢伙,把我忘了吧?”他高興地向愣在樓梯上的小陸伸出手去。
“是你?”小陸看清了他,驚喜地用白細多肉的手掌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剛到?怎麼不來個信兒,我好去接你呀。快來,大夥都在。”小陸一把搶過他的手提包,拽著他往三樓跑去,邊跑邊亮開嗓門喊起來。
“小週迴來啦,周志明回來啦!”
足有一個小時,他被人們包圍起來,問長問短。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應接不暇,直到段興玉帶著處長來到辦公室後,人們才三三兩兩地散去。
不知是由於面容的老態還是由於體態的臃腫,紀真比兩年多以前增加了不少派頭,硬領的的確良白上衣纖塵不染,花白了的頭髮梳得根根筆直,很有風度地向後揹著,鬢角也修飾得很整齊。他握了握志明的手,眉宇間掛出很有分寸的微笑。
“回來啦?坐吧坐吧。”
第一句話,周志明便感到一種疏遠的客氣。
紀真在大陳的座位上坐下來,笑著說:“咳呀,為了你的問題,我可是倒了黴了,讓‘四人幫’整得好厲害。他們要是上了臺,我們這些老傢伙非要人頭落地喲!”
段興玉在旁邊接嘴說道:“你抓起來以後,紀處長在甘向前那裡為你講了幾句公道話,在311案的調查中也頂了甘向前,結果叫他們撤了職,粉碎‘四人幫’以後才又回來主持工作的。”
周志明感激地衝處長點點頭。
紀真接著說:“是嘛,他們要搞你的巡迴批鬥,我不同意;要把311案當作你通敵縱敵的案件來調查,我也不同意,淨跟他們唱反調,惹惱了他們嘛。”話鋒一轉,說:“好嘛,你回來了就行了,好好工作,思想上木要背什麼包袱,啊——。”
志明又點點頭,卻不盡明瞭他話中的含意,紀真又說:“你的結論你都看過了吧?是嘛,這個結論還是兩分法的,還是公正的嘛。一方面,改正了過去的錯判,又恢復了黨籍,另7方面,也指出了你當時在處理那件事情時的錯誤,反對‘四人幫’是好的,但作為一個公安人員,你所使用的方法,我只是講方法,是木太恰當的,對吧,我相信你對這個問題會有正確認識的。”
後面這幾句話,口氣相當婉轉,很有些語重心長的意思,但周志明的情緒卻明顯低沉下來,垂著頭,一句話也不接。
場面有些尷尬,紀真換了一個話題,對其他人笑著說:“咳,預審處的那些人辦事真是不像話,他們的案子,硬要我們負責複查,好像小周的罪是五處判的,結果三下兩下拖到現在,要不你早就能出來了。”
他仍是垂頭無語,紀真又扯了兩句別的,便說有事離開了這間辦公室。
他默默然站起來,拎起手提包,說了句:“回家。”
段興玉看了看手錶,說:“我送你下樓。”
段興玉送他出了樓門,又出了機關大院的門口,才站住,說:“這幾天你不用著急上班,多休息休息吧,把戶口、糧油關係都先辦了,需要科裡幫忙就來說一聲。”
他點點頭,“行。”
段興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部,“結論上的小尾巴,別太放在心上,大家是有公斷的。”
他這才笑了笑,“我不在乎,沒事兒。”
還不到下班的時間,在街口公共汽車站等車的只有他一個人。手提包不再是沉甸甸的,大部分蘋果已經被大家分而食之,微風吹過,遠遠地送來一陣很不熟悉的蛙叫似的音樂,雜帶著幾個年輕人輕浮的戲濾聲。
“志明,”有人在身後輕喚,循聲回望,他的目光和一個水汪汪的大眼睛對視在一起。
“嚴君呀!”他臉上浮出笑紋,用同樣的輕聲叫道。
嚴君的小辮子不見了,改成了短髮,一抹濃黑的大波紋蕩過額角,在英氣勃勃中加進了一點兒以前未曾有過的端莊和雍容。
“我剛放出來,你怎麼在這兒呢?”
“我,我出去來著。”
其實,周志明回來的時候,嚴君正在機關裡。她在科裡的另一間辦公室聽到樓梯上傳來陸振羽大喊的聲音,心幾乎都要從嘴裡跳出來了,彷彿那聲音是專為喊給她聽的,但她忍住了沒有隨著大家一起到周志明那兒去,她不願意在亂哄哄的人群中和他寒暄而過,而一個人悄悄跑了出來,她選了這個公共汽車站來等他,給自己和他安排一個“邂逅相遇”的機會。現在,這個她在感情上所屬於的人,這個給過她無數美好夢境和幻想的人,活生生的,面對面颶尺相對,他那淡淡的笑容,似乎使她多少夜晚的輾轉反倒之思得到了一絲滿足和寬慰。她想說些久別重逢的高興話,話未出口,鼻子已經酸得快要忍不住了,她望著他黛黑的、瘦尖尖的臉,兩年前的那身藍制服已經洗得掉色發白,在他身上顯得十分土氣,捲起來的袖口露著粗糙的手和半截古銅色的胳膊,她不由低迴地說道:“你吃苦了。”
“還好。你這兩年怎麼樣,挺好吧?”
她點點頭。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她突然想起一個話題,問道:“你和她見到了嗎?”
“誰?,,“施肖萌,她搬家了,你要找她嗎?”
“對了,我正想問你呢,你知道她搬到哪裡去了?”
“搬到太平街去了,太平街三號,就是那排‘復辟房’,你到那兒一問市委施書記家,都知道。”
‘她爸爸當市委書記了?”
“政法書記。小苗也上大學了,可能是法律系,不大清楚。就在南州大學。”
連她自己事後都覺得奇怪,她居然主動和他談起了施肖萌,究竟是何種心情所使,她也搞不清楚,反正當時只是想叫他高興罷了。
然而周志明對這些訊息似乎卻並不那麼高興,反而皺起雙眉,心事重重地喀了一聲便不說話了。車來了,他匆匆和她道了別,登上了汽車。
她目送汽車傾斜著拐過街角。然後垂下眼睛,一顆鎖了很久的淚珠順勢剪落下來。
他回來了,卻彷彿離她更遠了。
三十二匕〕沉的太陽已經被尖尖的房頂遮住,遠天流霞似火,燒得天空宛如一個醉漢的臉。西夾道這會兒早就陰涼下來,細細的清風隔衫透入,使人體味到秋涼的爽適。
周志明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門首,除了門上像對聯兒似的貼了兩張嶄新的計劃生育宣傳標語外,一無變化。好像他離開這兒的兩年,不過是昨夜的一場噩夢罷了。
門是虛掩的,他輕輕推開進去。院子裡,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兩手沾滿肥皂泡,從一難洗衣盆中間站了起來。
“你找誰?”她用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這是我家。”他疑惑地環顧了一下整個院落。
“你走錯門了。”那女人的語氣卻更加肯定。
“沒錯,我在這兒住好多年了。你是新搬來的?”他友好地朝她笑著說。
對方卻警惕地板著面孔,張著兩隻溼淋淋的手並不讓開路。
“我就住在這間屋子。”他指著自己的家門便要往裡走。
“你是哪兒的?開什麼玩笑,這屋兒是我們家新房。”
周志明愣住了。再一看,果木其然,他家的房門上,赫然貼著一對大紅的喜字,他這才慌了。
“哎?請問王煥德同志還住在這兒嗎?他兒子叫王有福,他老伴姓鄭……”
“這是不是志明呀?”西屋門簾子一掀,王煥德躡著鞋子,探出大半拉身子來。
“哎喲,可不是回來了,可不是回來了,我聽著聲兒像你呢。”
周志明近前兩步,“王大爺,挺結實的吧?”
“還那樣,還那樣。”王煥德樣子沒大變,嘴巴颳得溜淨,小眼睛上掛著驚喜的笑,只是那個哮喘的毛病像是比以前厲害些了,說起話來嗓子眼兒裡有一個吱吱的小哨兒,“前幾天聽片警小韓說,高等法院把你放了,果不其然,今兒就回來了。
快進屋,快進屋。”
志明被讓到王家的外間屋來,坐在椅子上,問道:“鄭大媽和福哥、淑萍他們都好吧?”
“好,好,”王煥德一勁點頭,吱吱地喘著說,“淑萍媽還忙乎居委會吶,淑萍前陣兒頂替我工作了,大福子,……晤,剛才大福子媳婦你不是見了嗎?梅英!”
他向屋裡高叫了一聲,“快出來,你幹嘛哪?”又轉臉對志明說:“和大福子一單位的,今兒輪休。”
剛才那個洗衣服的年輕女人端著個茶杯從裡屋走出來,不無歉意地衝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沒等王煥德介紹就大大方方地說:“這位是志明兄弟吧?老聽我爹媽和有福他們唸叨你。”
周志明謝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沒有喝水了,口中早就乾澀無津,端起杯子,也顧不得燙,狠著勁兒一口氣喝乾,梅英又忙給續上一杯,他一連喝了三個幹,冒了一頭汗,王大爺遞給他一把大蒲扇,他一邊呼打呼打搖著,一邊同公媳兩個說話。
王煥德突然想起什麼,說:“你等等,我給你看樣東西。”志明怎麼也猜不到,王大爺從裡屋抱出來的,竟是一隻睡眼惺鬆的大白貓。那貓身上的長毛又亮又軟,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他一時語塞。
“……白白l”
他抱著白白,白白咪鳴叫了一聲,叫得他心頭直髮顫,他忍不住要去親親他的白白。“我們一直替你養著呢。”王大爺說。
傍黑時候,大福子和鄭大媽幾乎是前後腳回了家,小屋裡自然又響起一陣驚喜的笑聲。
大福子用拳頭咯咯擂著他的胸脯,嘿嘿笑著:“還行,兩三年不見,你倒壯起來了,臉怎麼晒這麼黑,要是在街上走,我准以為你是哪個山溝裡的大老農民呢!”
鄭大媽忙著同梅英支鍋做飯,也不時插進來同他說話。
“前幾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韓還說你要教育釋放了,沒想這麼快就回來了。”
“什麼叫教育釋放呀,”大福於一勁撇嘴翻白眼,“這是反‘四人幫’英雄。
我們冶金局有一個小夥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來了,是他們單位敲鑼打鼓放鞭炮接回來的,滿處做報告不說,現在又是區人大代表,又是市團委委員,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將來紅了可別忘了咱們。”
周志明苦笑一下,沒說話。
米飯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鄭大媽又是個做飯的快手,不一會兒,小屋裡便飄溢著飯菜的香味。鄭大媽用抹布把一張簇新的方桌子蹭得接亮,擺上碗筷,周志明問:“怎麼淑萍還不回來。”
鄭大媽嘆了口氣:“誰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兒買東西去了。志明你說說,見面才幾個月就尋思辦事兒,哪兒有這麼急茬兒的?我這兒呢,整天價在街道上給別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戀呀,可自個兒的女兒倒一通急著張羅,以後人家要給我一句難聽的,我不也得聽著呀!可不是嗎,女大不由娘。”她嘆了一聲,忽然想起什麼,對他又說:“你瞧,我還差點兒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雖說淑萍結婚急了點兒,可到底也不老小了,這幾年又越來越瞅著老相,要結就結唄。
當媽的,還不是得給她操辦哪。先前我們也不知道你要回來。你王大爺就和房管局說了一聲兒,先借了你那間外屋給淑萍辦事,你們家的東西都搬到裡屋去了,你看呆會兒是不是叫大福子給你騰出來?”
周志明剛才一看到門上那對紅喜字,心裡就明白了個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沒急著進自己的家門。現在,鄭大媽雖然主動提出叫大福子給他騰出房子,但辭色上顯然帶著試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佈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出去,他斷然不會如此行事,他不願意任何人由於他的歸來而發生為難和不快,所以連忙擺著手,說:“不用騰,不用騰,騰了,淑萍在哪兒結婚呢,我一個人總好辦。”
“那使不得,我們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來了,當然完璧歸趙嘛。”王煥德說。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這時便插了嘴:“爸爸,您看這麼著行不,讓媽和我睡裡屋,讓志明兄弟暫時跟有福和您在這屋擠兩天,讓淑萍把事兒辦了,咱們再想辦法騰,這麼久的鄰居了,還不跟一家子似的。”
大家一齊把探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來就抱定了絕不打亂別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爺擠在一起住。鄰居好是好,可生活習慣畢竟相去較遠,況且他住進來,衣食住行,人家也會有許多不便。於是說:“我現在已經住在機關裡了,那兒有宿舍,這樣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於奔命的。今兒我就是來看看你們,順便帶一床被褥回去。我這房子淑萍就先住著,等有了地方再騰吧。”
於是王大爺和鄭大媽一個勁地說了許多感激和歉疚的話。接著便皆大歡喜地開飯。晚飯吃得很慢,鄭大媽使勁往他碗裡挾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監獄裡吃什麼飯哪,幹什麼活哪,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爺更是十分高興,喝著酒,咂著京腔插科打諢,他是校場口戲院老資格的票友,一口戲韻倒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個人不大說話。
吃罷飯,天色已晚。志明說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爺他們一起到自己家的屋子來了。
家……這屋子,這臺階,這門,這兒,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曠遠。在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間,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萬端感觸繫於心頭,心裡暗暗說了句:“啊,我回來了。”
他家的外間屋已經被收拾得一團新氣,他免不了要笑著說幾句恭賀和稱讚的話,而實際上卻沒有一點笑的心情,頗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的空茫。他急於想看看家裡的那些東西,去尋找一點溫暖的回憶。
裡屋本來就小,他家的東西雖然堆放得既科學又整齊,但仍然沒能給人留出多少駐足的餘地。外屋明晃晃的燈光帶著喜氣洋洋的調子,把裡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這兒更透著一股子陳舊暗淡之氣,有點悲涼。物是人非,見物思人,他一想到父親,思緒就要顫動,爸爸,你真的走了嗎?你的兒子回來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訴訴委屈;他要報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親子之愛,他要得到報答你的機會啊!
身邊的人太多了,他沒法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憶和感念中,鄭大媽和王大爺高腔大嗓地向他講著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擺放的位置,他不得靜,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幾件衣物,打成個行李捲,告辭了出來。
他又回到了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華,美麗。可這重獲自由的第一夜,哪裡是他的棲息之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