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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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章之二
白雪琴音
那一天他想起了燭龍,方知這世間有的東西實在太過短暫,短得甚至在它發生時一不留神就錯過了。
許多年後,師曠三絃震響的那一瞬仍在鐘鼓腦中銘記,人世間滄海桑田幾度變遷,凡人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凡人,神州也不再是他認知中的神州。
不周山籠罩著茫茫風雪,絕山千仞而起,峭壁萬丈屹立。龍冢與龍穴之間的一線懸樑猶如細絲般橫過天際,令翻湧的烏雲和天空裂成兩半。
火燃起來了,男人們的歌聲齊齊唱響。六名祭司圍著火堆,或持金冊,或捧祭器,或舉銀盤。
為首的老祭司高舉一根木杖,引領數名祭司唱誦著遠古祭文,它的涵義似是而非,音節含混不清,像在極力模仿某種獸的聲音。
老祭司身前跪著一名青年。青年的長髮在風雪中飄揚,雙眼蒙有黑布,兩手反剪於背,他整個人在刺骨寒風中不住顫抖。
青年名喚師曠,他是來赴死的。
上元太初曆四百七十二年,這群人從神州北面的浮水部離開,跋涉經過佔地萬頃的碧潮鹹湖,在一望無際的黃土丘陵間行進,途中倒下了不少族人。
及至鯤鵬群於冥寒之地噴發出寒潮,朔月沉入廣袤的烏海西岸,他們終於抵達不周山。
到得不周山後,老祭司甚至還未曾喝一口水,只休息片刻,便升起火堆,擺好祭器,迫不及待地開啟法陣。
此陣名喚“天問”,據說是失傳已久的遠古法陣,用以召喚天地間最本源的存在,然而沒有任何人知道它的詳細用法。老祭司也只是聽說,僅僅是聽說……
他修改了祭文,並增添了一件祭品:活人。
從當年夏末開始的乾旱,雖只是在長流河北方小範圍內,卻已令浮水一族處於存亡關頭。
神明彷彿遺棄了凡人,無論他們如何虔誠祈天,恭敬作奉,都召不來本部落那位倨傲的神祇,再拖下去,浮水部勢必將無法生存。
老祭司為了全族存亡,帶著一名祭品進入不周山。
他要召喚這裡的龍,祈一場雨,令族人活下去。
祭歌越唱越響,高亢嘹亮,而不周山中的千餘條角龍全不理會。
浮水部人的歌聲遊蕩在風雪中,被狂風遠遠送上山頂。
鐘鼓聽見了。它那時正在山頂沉睡,風捲著雪花在它耳邊掠過。這是創世後的三十多萬年裡,第一次有螻蟻般的人踏進它的地盤。
鐘鼓睜開雙眼,凌厲氣勢散開,籠罩了整座不周山,山下的火堆瞬間暗淡下去。
天問之陣四周一片靜謐,祭歌戛然而止。
“來了!”有祭司道,同伴間產生了一陣不易察覺的騷亂。
老祭司只知道一點古早的傳說,不周山上住著龍,卻從未聽聞這頭龍的真面目。他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望向山頂,虔誠跪地,年輕祭司們也紛紛下跪。
“不周山的龍祖——”老祭司顫巍巍地喊了起來,“賜我們一場雨吧!”
他乾裂的脣間迸出幾絲鮮紅的血,順著下巴淌下,昏花的雙眼迷茫,聲音卻異常堅定:“神龍受祭——賜我甘霖——”繼而雙手按地,拜了下去。
“神龍受祭——賜我甘霖——”祭司們紛紛應和,五體投地地跪拜。
等了一陣子,風雪依舊,沒有任何異狀,火焰又升起來。老祭司茫然跪著,再次哆嗦著展開手中卷軸,思考是何處出了紕漏,以致無法上達天聽,無法感應不周山的龍祖。
“殺了他吧!”老祭司忽而望向師曠。
“……先殺?”一名年輕祭司看著跪在火堆前的青年。
老祭司沉默點頭。一人去拾來尖銳的岩石,照著青年天靈蓋上比畫,片刻後嘆了口氣。
“師曠。”老祭司道。
“是。”師曠答。
老祭司說:“你自戕吧,橫豎也是一死,以示咱們浮水部的誠心。神龍會知道的。”
師曠眉眼處蒙著黑布,臉色慘白,薄脣緊抿,低聲道:“行,照顧好我娘!”
一名年輕祭司問:“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師曠低聲道:“望神龍一併遂了我這心願,來世必不再當……這半人半妖的……”
他的聲音漸低下去,那年輕祭司割斷了他雙手上的繩索,將尖石交過去。
師曠目不能見,顫抖著摸到尖石鋒利的一端,將它高高舉起,朝自己天靈蓋上正要使力……
剎那間緊閉的左眸中時空流轉,一幕景象於瞳中掠過,四周飄起鮮血般的碎雪,漫天漫地。
師曠馬上吼道:“小心!”
他扔了尖石,扯下眼前黑布,老祭司卻不知其意,怒斥道:“你想做什麼?”
“貪生怕死!”
“跪下!”
年輕的祭司們忙上前按住他,師曠不停掙扎,吼道:“快跑!有危險!”
他的左眼煥發出一縷金色,說時遲那時快,不周山頂射來一道金光,緊接著是年輕祭司的嘶聲慘叫!
“啊——”那名祭司殘破的身軀飛上半空,爆出一蓬血雨,不到一息間,又一人發出痛苦的悶哼,被金光貫穿了胸膛,刷一下碎成千萬片。
老祭司忙抬頭高喊道:“神龍……”
一句話未完,骨骼折斷的悶響傳來,老祭司亦被碎屍萬段!
所有人痛苦大喊,接二連三被金光擊飛,每一具軀殼都是身在半空時便已粉碎。
師曠拼盡全力就地一倒,側身滾開,一道瘋狂的烈火席捲了十步方圓,將碎肉、屍骨焚燒殆盡。
此時,周遭飄揚起鮮紅的碎雪,正是師曠先前看到的那一幕!
由山頂疾射而來的金光化出人形,那男子散著火紅長髮,額頭生出兩隻角,近髮根處是海底珊瑚般的紅色,繼而變成光耀無匹的金黃。
他入鬢的長眉像迎風的刀刃斜斜飛起,眉下壓著噬人的眼鋒,臂膀上有幾片金鱗尚未完全褪去。
師曠跪在雪地裡不住發抖,抬頭看著對方。
鐘鼓像個無聊的小孩,玩夠了,正打算回山頂去,轉身時卻忽然發現漏掉一個。他漫不經心地彈指,視線與師曠對上,剎那就怔住了。
師曠金光流轉的左瞳猶如明鏡,倒映出鐘鼓的面容,緊接著幻化旋轉,現出一條幼小的虺。
那虺昂起頭,看著鐘鼓。
“這是什麼?”鐘鼓微微蹙眉,依稀覺得那隻虺有點熟悉。
他手指一抬,師曠馬上被凌空提了起來。
“我是……”師曠喘息著說,“您的祭品。神龍大人……請賜我浮水部甘霖……”
“啊——”
言語間,師曠忽然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眼眶處鮮血四濺,左眼竟已被鐘鼓生生掏了出來!
他重重摔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鐘鼓拈起那枚眼珠,仔細端詳,眉目間滿是戾氣。
金色的眼珠被挖出來,帶著師曠的淋漓鮮血,那條虺消失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鐘鼓問:“你是什麼妖?”
師曠抓起一把雪,按在眼眶上,忍痛斷斷續續道:“我父……是鏡妖。求……求您賜雨……神龍大人……”
鐘鼓漫不經心道:“鏡妖?你要求我,須得拿我沒有的東西來換。”
師曠終於緩過來些,左眼仍鑽心般地痛,他顫聲道:“我的左眼,能看到短暫的未來……以及一些過去……族人都說我是妖,令我來獻祭。神龍大人,我是祭品……您可取我性命……”
鐘鼓倏然就想起來了,那條虺,難怪眼熟。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不周山腳下,小溪流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他弄明白了,便抬手隨口道:“死吧。”
師曠連忙高喊:“我……我還有別的!”
鐘鼓不耐煩地等候,師曠捂住受傷的左眼,顫聲道:“我還會……還會……我有一技,神龍大人,我會彈琴!”
鐘鼓眉目間充滿疑問。
“我會彈琴。”師曠在倉促間終於鎮定下來,低聲說,“懇請神龍大人允我奏樂!”
“什麼?”鐘鼓微微蹙眉,又不懂了,這些螻蟻的名堂實在太多。
“五音發乎自然,協奏而為律。”師曠緩緩道,“能清人心,滌人神智。樂律是世上最美的東西。”
鐘鼓冷冷道:“從未聽說過。”
“既然這樣,神龍大人……為什麼不聽一段呢……”師曠漸漸平靜,低聲說,“只要一段。”
鐘鼓化做一道金光消散於空中,聲音在雪裡迴盪:“那麼,給你七天。來一條應龍看著他。”
師曠屈身於一塊避風的岩石後,身旁是一條巨大的淺棕色應龍。
它的龍軀環繞著龍冢下的裂口,雙眼微閉,眼皮的縫隙中煥發出淡金色光芒。
師曠籲出的氣幾乎要凍成冰,他勉強撿了幾塊斷木,發著抖走向那隻應龍,靠在它的身體旁,總算暖和了些。
雪停了,師曠抬起頭,望向諸天星辰。冬夜的繁星在天頂閃耀。
“您有名字嗎?”師曠不安地問。
“黃岐。”那應龍答道,它睜開雙眼,金光籠罩住師曠。
師曠拘束地點了點頭,耳畔黃岐的聲音猶若雷鳴:“你不是凡人?”
“……我父是妖。”師曠手掌撫過膝前的妖獸骨,嘆了口氣。
他的金瞳被鐘鼓取走了,那是父親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
師曠之父為鏡妖,古時的虛幻與回憶、未來的命運,鏡妖都能得窺一二。當年他路過浮水部,與人族女子**,那女子便是師曠的孃親。
師曠很小的時候,父親便離開了,剩下他與母親相依為命。
鏡妖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便是一枚“玄虛瞳”。師曠能看到許多旁人看不到的東西,他窺見了族人的生死,預知了短暫的未來,並把這些訴之於口。
族人們懼怕他,生恐自己的宿命從他嘴裡被說出後,便再無轉機。
他們勒令師曠與他母親到河邊去住,然而臨到乾旱,過得不久,河水便乾涸了,他們更認為師曠是不祥之人。
浮水部人囚禁了他的母親,老祭司帶他跋山涉水來到不周山,要以他的生命獻祭神靈。
“你最好儘快。”黃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鐘鼓大人讓我看著你七天,而我的歸寂之時也快到了。”
師曠未知黃岐所言何意,只點了點頭,安靜地看著手中斷木,思考要用什麼做弦。他需要七根弦。
“您聽過音律嗎?”師曠問道。
“聽過。”黃岐答。
師曠抬頭道:“是誰的樂器所奏?我沒有弦,要弦,要儘可能堅韌的線,手指撥而不斷。”
黃岐沒有再回答。師曠看見它頸下的一片龍鱗色澤與全身鱗片渾然不同,黃岐是條棕色的應龍,而那片鱗則是暗青色的。
鱗片微微張開,內裡是一層鮮紅的膜,膜下猶有緩緩起搏的心臟。
那是逆鱗。
黃岐又睜開雙眼,四周明亮了不少。
“不周山的冰蠶。”它的聲音低沉沙啞,“結出的黑繭抽絲後或可製作你要的東西。”
師曠道了謝,前往山下尋找冰蠶繭。
黃岐閉上眼睛,過了許久,它聽見耳邊傳來叮咚聲響,是師曠在調絃,聲音落在耳朵裡猶如細碎的雨點。
師曠一根又一根接上弦,音調漸多起來。
黃岐的視野中一片漆黑,每一聲破音都猶如裂開長夜的閃電落下,宛若暗夜裡暴雨降臨。
它的思緒被這琴聲牽引著回到許久以前,面對一條通體青色的應龍……兩條應龍在閃電與暴雨激盪的海面上穿梭,青龍一頭扎入深海……
師曠試了試弦,琴聲便停了。
他一手按在弦上,黃岐忽道:“雨。”
師曠點點頭:“雨,潤澤大地,雷鳴電閃,一場暴雨。應龍大人,您聽出來了,想到了什麼?”
黃岐道:“想起我的一名喚做擎淵的老友,它所過之處,總是電閃雷鳴。”
師曠沉默片刻,而後帶著點期盼問道:“神龍大人……喜歡什麼?”
黃岐答:“他不喚神龍,他是燭龍之子,名喚鐘鼓,不周山的萬龍之王,喜怒無常。”
師曠微一沉吟,撥弄琴絃,幾聲輕響於指間迸發出來。
“發乎於情,”黃岐的聲音低低道,“自然感諸心耳。”
師曠眼中現出欣喜之色,頷首道:“受教了。敢問應龍大人在何處聽過音律?”
黃岐沒有回答,想到昔年與青龍擎淵在海上遨遊時,擎淵每回都要去一個地方——海外鳳麟州。
有一日,他們在那裡見到了火神祝融。
祝融正立於高崖前,似在側耳聆聽。是時大地震鳴,千萬地穴一瞬間同時洞開,地氣翻湧不息,從通往極深地肺的孔穴中噴發而出。那是春來時極其奇異的聲音,它們在山間繚繞,此起彼伏,彷彿有生命的風衝向天際。
地氣噴發的那天猶如一場盛典,漫山鳳鳴應和,麒麟仰首傾聽,就連天地靈獸之首的應龍也為之駐足。
當初擎淵留戀此聲,竟是繞山不去,直到轟鳴聲過,方與黃岐歸於東海。
“走吧。”回憶由腦海中退去,黃岐看向師曠道,“七日之期到了。”
它昂首一聲龍吟,載著師曠飛上不周山之巔,將他放在平臺邊緣,遂低下龍首悲鳴起來。
鐘鼓正以人形倚在石上,黃岐把龍角湊到他面前,鐘鼓手指一觸,黃岐便轉頭飛向寂明臺。
此刻的師曠並不知黃岐已到應龍歸寂之時,也未曾擔憂過自己該如何離開不周山,他只是全心全意於心中想象一首曲子。
鐘鼓看也沒看他,雙目視線恍若穿過厚重的陰霾,落在千萬裡外的虛空之中。
師曠盤膝坐下,將琴擱在膝頭,沉聲道:“鐘鼓大人,師曠起奏。”
鐘鼓眉毛動了動,正要答話,師曠五指一掃琴絃,七絃齊振。
那古雅琴聲出現的剎那,彷彿有什麼叩在了鐘鼓的心上,聲音輕微,卻從不周山頂遠遠傳開,迴盪在群山間。
近得彷彿觸手可及的天頂,雲層卷著翻滾的金邊緩慢退散,一縷光灑向不周山。
茫茫天地間,山巔的鐘鼓與師曠化做兩個小黑點,陽光無邊無際地傾斜下來。
樂聲從師曠指間流淌而出,猶若溫柔的綠意,又像蓬勃的春風。鐘鼓安靜地聽著,琴聲匯做涓涓溪流,在他心頭淌過。
當他還只是一隻虺時,也曾翹首以望難得的陽光,那樣至少能從寒冷的溪水中上岸,晒晒自己的肚皮。
琴聲又化做不容抗拒的烈日——一如當初那道溫暖的龍息籠罩住他。
師曠閉著眼睛,回憶起少時在溪流邊,母親抱著他的那一刻。
她的懷抱溫暖,身上帶有青草的芬芳。母親看著他,示意他不可離開太遠,自己則在溪中洗衣服、捕魚。
琴聲鏗鏘卻又透出隱約的溫和,猶若銜燭之龍的龍爪,將那頭懵懂無知的虺輕輕朝自己面前一攬,告訴他,不可離開太遠。
樂音時而七絃齊振,時而單絃低鳴,在喜悅與惆悵間反覆跳動,逐漸喑啞下來。
鐘鼓緩緩睜眼,眸中流轉著十萬年前龍穴中的閃電與雷鳴。
琴聲又低下去,彷彿凡人的哀鳴,轉至極低之處。河流乾涸,樹木枯萎,師曠終日坐在河邊,凝視垂老的母親,目光帶著一絲迷茫與悲傷。
族人的爭鬥、怒斥,將自己的母親囚禁,凡此種種一瞬間化做狂風暴雨般的音律從琴絃間盡數湧出,恍若來自亙古之時久遠的龍吟。
鐘鼓在閃爍的混沌雷霆下穿梭,朝著盡頭那創世的火源艱難前行。
不經意間,山中上千角龍已朝著不周山之巔昂起龍首。
漫山靜謐,琴聲時而喑啞,時而又如千億洪鐘反覆震盪。
短暫的沉寂後,師曠左手按住弦端微微顫抖,右手則三指略分,同時撥響了喜、哀、恨三絃。
那聲共鳴將血淋淋的鐘鼓從山腹中撈了出來,也令師曠踏上前往不周山的漫漫長路。
橫衝直撞,一往無前,樂音在哀與恨之間反覆,鐘鼓再次閉上雙眼,無邊無際的悲慼籠罩了他。
琴聲化做漫天星辰,朝他壓了下來,那是最古老的、創世之初便已存在的璀璨繁星,是夜空下每一陣輕柔的微風。
燭龍始終沒能看到星辰,它化做撐天之柱,雲海破開一道金光。鐘鼓高聲龍吟,帶著不甘與期待。
琴聲轉至最低,顫抖的弦在師曠指間逐漸平息下去,然而那絕望的聲音中又隱隱流露出一絲期望的情愫。
無窮盡的歲月已逝去,充滿未知的時光還很漫長。
師曠再掃琴絃,催起共鳴,瞬間一聲破音,絃斷。
震響猶如在鐘鼓心頭重重敲下的一錘,令他倏然睜開雙眼。
就連師曠自己也不禁一個激靈,從琴境中清醒過來。他的手指迸發出鮮血,勉強鎮定心神,再欲撥絃,琴已啞了。
連著數下破聲,師曠雙手按在琴身上,抬眼,視線與鐘鼓一觸,繼而低下頭。
“奏完了。”師曠低聲道。
鐘鼓仍是那副憊懶模樣,安靜地倚在石上,但他垂下的雙目卻似有一抹輝光閃過。
烏雲再度層層湧來,遮沒了天頂的蒼白陽光,不周山群龍低低哀鳴,轉頭四散。
黃岐明亮的龍目中,昔年與擎淵相識的景象一現即逝。它轉過頭,靜靜伏在寂明臺上,等待自己最終的歸宿到來。
師曠始終坐著,過了很久,鐘鼓終於開了口。
“把我的鱗帶回去,會降雨的。”他手指一彈,一小片閃著金紅光澤的龍鱗飛向師曠,落在琴絃間,發出一聲輕響。
師曠滿面欣喜,恭敬跪拜道:“是!”
“接上你的琴絃,明年再到不周山來。”鐘鼓說。
師曠猛然一愣,卻未曾多言。
他小心翼翼收起龍鱗,忽然開口問:“您剛才……想到了什麼?”
鐘鼓並未斥責師曠的無禮,反而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師曠的臉上依然纏著黑布,擋住了那個被鐘鼓挖掉左眼後留下的血洞,面色蒼白。
鐘鼓眯起眼,眸中帶著一絲悲傷。他沒有立刻回答師曠的問題,似乎在思索什麼。
師曠輕聲說:“我奏這首曲子時,想到的是我娘。她被囚禁在部族裡,幸得您賜我一片龍鱗,她的性命才能保全。多謝您!鐘鼓大人。”
片刻的沉默過去,鐘鼓方沉聲道:“我想起我的父親。去吧,我會派角龍送你回家。”
那以後,光陰轉瞬即逝,一眨眼便又是許多年。
拯救了浮水部的師曠,再無人敢厭惡於他,而是致以飽含敬畏與困惑的目光,將他的事蹟輾轉相傳,並奉他為太古時代最偉大的樂師。
能與他一較高下的,只有一位名叫“太子長琴”的仙人。
數十年後,不周山之巔。師曠已滿頭銀髮,他理好那根斷了多次的弦,抬頭道:“鐘鼓大人,我的子子孫孫,都將恪守這個承諾。”
鐘鼓沒有聽明白,他看了師曠一眼,不解道:“什麼?”
師曠輕笑:“鐘鼓大人,師曠是人,人的陽壽有盡時,師曠或許撐不了太久了。”
鐘鼓不做聲了,打量眼前的人半晌,終於發現他的些微不同。
無所不能的應龍大人只能想起師曠第一次來到不周山的那天,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如今已是滿頭銀白,他的行動已不再利索,坐下後須得許久才能起身。
唯有指間的樂聲依舊,昔年被自己剜走左眼留下的疤痕依舊。
鐘鼓對師曠形貌的認知幾乎就只是那塊蒙著眼的布。人在龍的眼中,正如螻蟻在人眼中,難有分別。
何況每當樂聲響起,面前的琴師安靜而專注,彷彿回到了初上不周山時,依然滿頭青絲,依然神采飛揚。
鐘鼓怎麼可能知道他即將死去?
“將歸寂。”鐘鼓嘗試著理解師曠的話,師曠一如他麾下統御的無數應龍,受自然之理所限,也會老,也會消失於這天地間。
“正是如此。”師曠點了點頭,說,“鐘鼓大人,師曠或許不會再來了,但只要浮水部的琴師還在,這首曲子,就會於不周山奏響。”
“知道了。”鐘鼓近乎冷漠地說,“這才多少年?你們人的壽命怎麼這樣短促?回去吧,不須再來。”
而師曠沒有說什麼,他抱著琴,佝僂的身形顫巍巍地朝鐘鼓跪拜,行了個大禮。
鐘鼓側過身,搖搖頭,不受他這禮,化做一道金光,投入雲海深處。
那年冬天,大雪覆蓋了整個神州,垂老的師曠回到族中沒多久便離開了人世。
又一年寒冬,角龍將一名身著狐裘的少年送上不周山。他戰戰兢兢地擺開祭器,坐在祭器中央,不敢主動開口。
鐘鼓看了他好一會兒,未見蒙在眼前的黑布,也未聽他出聲,方才想起上次師曠離去前說的話,及至那少年顫聲開口,鐘鼓知道師曠再也不會來了。
少年道:“鐘鼓大人,師曠已去了。”
鐘鼓愣了許久,而後他說:“彈吧。”
少年是苦練過的,婉轉的琴聲十分美好。鐘鼓靜靜地聽著,卻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記憶中的師曠一頭黑髮飛揚,奏過琴,把琴擱在膝頭,低聲說:“星辰固然是極美的,我聽人說過,五音便是來自諸天星宮。”
鐘鼓問:“你也喜歡星辰?”
師曠應聲道:“小時候我娘就抱著我,在河邊看夜空。”
鐘鼓點了點頭。
又一年,春光正好,師曠抱著琴,朝鐘鼓說:“今天部族裡有人成婚,邀師曠去奏琴一曲,是以來遲了,還請鐘鼓大人恕罪。”
鐘鼓問道:“成婚何解?”
師曠解釋說:“一男一女……彼此陪伴,度過餘生。需要舉行一個很重要的儀式。其實師曠也已經成婚了,並且有了自己的子息。”
鐘鼓點頭:“對人來說是重要的事,所以讓你去奏樂?”
師曠笑道:“是的。”
鐘鼓說:“什麼曲子?奏來聽聽。”
師曠卻搖了搖頭:“換一曲吧。琴音本不該做世俗歡娛之用,但那對愛侶是我後輩,卻不好推拒。”
說罷他輕輕揮指,一改昔時磅礴之音,轉為碧空晴朗之意,充滿了說不出的輕柔和煦,引得漫山角龍昂首長吟。
又過數年,山間陰霾,師曠指間淌出的音符猶如凝滯了,曲還是那首曲,卻充滿哀慼之情。
鐘鼓蹙眉道:“今年的樂聲不同以往。”
師曠沉吟片刻,撫平顫動的琴絃,說:“我娘離開了我,她死了。”
鐘鼓想起燭龍,仰首望向不周山天柱,淡淡道:“你總需獨自活著的,我父親也離我而去很久了。”
師曠靜了一會兒,繼而點頭笑了笑,再度撫起琴,這次的曲調卻是哀而不傷,琴音在烏雲籠罩的不周山中久久迴盪。
面前人所奏的曲聲逐漸拔高,漸漸將突破天際,這一次不周山的雲層沒有洞開,陽光也未曾灑下。
琴音令鐘鼓回到現實,他注視著少年戰戰兢兢地奏樂,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他的琴聲響在耳畔,而師曠的琴聲響在心上。
及至那一聲裂石般的破音響起,弦沒有斷。
少年按住弦,靜了片刻,接著彈下去。
“走。”鐘鼓未聽完便道,“以後不用再來了。”
少年神色惶恐,忙放下琴叩拜。
鐘鼓派一條角龍把他送回了浮水部,從此大雪封山。
他終於切實領會到光陰的無情。
人生如飛鳥,相失天地間。
那一天他想起了燭龍,方知這世間有的東西實在太過短暫,短得甚至在它發生時一不留神就錯過了。
許多年後,師曠三絃震響的那一瞬仍在鐘鼓腦中銘記,人世間滄海桑田幾度變遷,凡人已不再是他所認識的凡人,神州也不再是他認知中的神州。
浮水部師曠的血脈一直延續到很久以後,繼承他血脈的人中,也不斷誕生在音樂上有著絕世才華的人,他們都被稱做“師曠”。
後世,《淮南子》中亦載有一名侍奉晉平公,名叫“師曠”的樂師的故事,他善奏白雪之音,能打動神物為之下降。
而這種種逸聞,終究只是上元四百七十二年冬,不周山中迴盪的琴曲之遺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