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攝魂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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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攝魂奪命
鏖鏊山,山體中部深陷,雙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創世火種處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雙峰之山崩毀,釋出水與火的光環,整座山巒從中塌陷。
一模一樣。
襄垣回到家,在門口坐著沉吟片刻,遂進屋動手收拾東西。
門外,蚩尤冷冷道:“上哪兒去?”
“搬走!”
蚩尤仍帶著點醉意,問道:“你想好了?”
襄垣道:“哥哥,我們都有自己的事要完成!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咱倆互不相干!”
在安邑,兄弟分家的情況並不多見,發生在襄垣身上則帶著一點理所當然。篝火會後,吃飽喝足的族人們聽見蚩尤的聲音,紛紛圍在木屋外,好奇地張望。
蚩尤動了真火,卻終究沒有再呵斥弟弟,只冷冷道:“你要做你的活兒,留在這裡,我搬走!”
襄垣抬眼一瞥蚩尤,眉目間帶著淡淡的嘲弄之色。
“襄垣,”烏衡上前,“別這樣,大家熱熱鬧鬧地住在一起不是很好嗎?前天尋雨還說捨不得離開她們的村莊,想讓蚩尤……搬去澤部住,是蚩尤堅持要留在這裡,與你一起生活……”
襄垣眉毛一挑,還來不及說話,尋雨已打斷道:“烏衡……”
尋雨來了,她換上一身簡單的袍子,赤足站在月光下。
她靜靜地看著襄垣,眉目間滿是惆悵,眼中蘊著一股淡淡的悲傷。
“我覺得這裡很好。”尋雨說,“烏衡,別說了,我很喜歡安邑,也很喜歡這個家。”
蚩尤對襄垣道:“你不用搬,這裡是陵梓為你建的新家,我走。”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抑制不住的怒火,新婚之夜被三族人看了笑話,這令他實在顏面無光。
“襄垣,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蚩尤說。
旁觀人等散了,烏衡在一旁小聲勸了襄垣幾句,蚩尤將自己的東西一件不剩地搬走,最後狠狠摔上了門。
門楣上纏著木槿花,根據安邑的習俗,新娘成婚後,午夜時便該邁過木槿花下的門檻,此舉象徵著家庭和睦,百子千孫。
現在這個家裡,只剩襄垣一人了。
蚩尤搬到澤部,下令拆掉三族之間的圍欄,從此親如一家。
接著的兩個月,夏季過去,秋收時漫山遍野都是金黃色,清風捲著枯草的香氣吹過平原,令人心曠神怡。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也是族人們紛紛成婚的時候。烏衡與比她小三歲的族人烏宇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蚩尤與尋雨親自為他們主持。
婚禮前,烏衡還去敲了襄垣的門,回覆一如所料,不來。
她成婚的那天夜晚,天空中颳起呼嘯狂風,吹起平原上的所有飛草,將它們刮向天際。
那一夜烏宇喝醉了,烏衡獨自靜靜坐在溪畔發呆,飛廉又出現了。
“剛才,是你嗎?”烏衡莞爾道。
飛廉說:“是。你們在進行什麼儀式?我看那裡的人都挺高興的。”
烏衡躬身道:“我成婚了,飛廉大人。”
飛廉有些疑惑,烏衡笑了笑,解釋道:“成婚,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從此一起生活,繁衍後代……”
飛廉大約明白了,緩緩點頭,眉眼間帶著一絲失落之意。
“這個送給你吧,你生下的小孩,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當我的祭司。”他遞出一根羽毛,閃爍著青藍色的光芒,又說:“恭喜你們。我聽他們這麼說的。”
烏衡淡淡一笑,說:“謝謝您,飛廉大人。”
飛廉鬆開手指,羽毛輕飄飄地飛向烏衡,旋轉著插在她的鬢間。風神的身形化做千萬飛絮掠向天際,靜夜裡,夜顏花落下微光的細末,隨風緩緩而升。
烏衡一聲嘆息,帶著新婚的微笑,轉身走向她的部族,她的未來。
襄垣每天留在家裡,偶爾會去冶坊。他做什麼,蚩尤不再刻意關心,只從辛商隻言片語的回報中獲悉弟弟的動向。蚩尤那夜的怒火已被時間沖淡,尋思著什麼時候找個臺階下,搬回家裡住,抑或讓襄垣搬過來。
父母已經死了,襄垣在的地方,就應當是他們兩兄弟的家。
蚩尤實在是為這個既倔犟又孤僻的幼弟傷透了腦筋,他就像梗在心裡的一根魚骨頭,怎麼都拔不掉,放著又硌得疼。
襄垣從不過問兄長的行止,就連話也不對旁的人多說。
所幸尋雨的善解人意沖淡了蚩尤的煩惱,他詫異地發現,澤部赫然也有能工巧匠。只是她們致力的方向與安邑幾乎完全相悖。
安邑人認為,所有的冶鐵、木材以及礦石熔鑄之術都是為了殺戮與捕獵服務的,而澤部人擅長製造多種多樣的手工藝品,她們將生活經營得十分精緻。譬如放在湖中養貝殼的小籠子、捉魚的小簍、鐵製的杯盤鍋碗、裁剪的小刀,甚至織麻布的梭,還有掛在門外屋簷下的小鐵人、小鐵馬和小鐵魚,被風輕輕吹一下就會叮噹亂響。
蚩尤甚至想不明白這些東西有什麼用,除了添個出門進門都必須低頭的麻煩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意義。
“夫君,幫我個忙。”尋雨輕輕說,她用一個小銼子把鐵片磨平,兩頭鉚接起來,嵌在幾根鐵桿上,“我的力氣太小了,你幫我把它彎過來。”
蚩尤盤膝坐在矮案前,問:“又做什麼?”他接過鐵桿,擰幾根棍子就像擰枯草般輕鬆。
尋雨支頤細想,說:“能做得好看點不?”
“這樣?”蚩尤將鐵桿擰彎,又捋直,幾根纏在一起,擰成麻花狀。
“啊。”尋雨笑道,“這樣挺好看。”
她嘴角帶著笑,埋頭畫了幾條線,示意蚩尤照著做,最後夫妻倆一起把一堆鐵桿子、鐵片組裝在一起。蚩尤蹙眉打量尋雨的工藝品,發現那是個沒有頂的小鐵床。
尋雨笑了笑,輕推小床,它半圓的底部在桌上輕輕搖晃起來。
蚩尤問:“給誰睡?”
尋雨道:“給咱們以後的女兒。”
蚩尤道:“還特地做個床?”
尋雨揶揄道:“不做個小床給她,她以後怎麼睡?難道和咱們擠一起嗎?我可捨不得有人搶我的夫君。”
蚩尤忍俊不禁,取過那張小床,淡淡道:“小孩子……”
“……總會有的。”尋雨又埋頭用炭條畫另外一件東西,看上去像個兜肚。
那一刻,夫妻二人心頭都升起一股溫馨之意,蚩尤看著尋雨,指背拂過她的臉。
蚩尤說:“你怎麼知道會是女孩?說不定是男孩。”
尋雨嗔道:“我可不想是個男孩,沒事又跟著你學打打殺殺的。”
蚩尤莞爾:“現不再打打殺殺了。”
尋雨欣然點頭,說:“外頭的豆兒發芽了,幫我拿點進來。”
秋高氣爽,蚩尤揭開叮叮噹噹的門簾走出去,門外的陶罐染著古樸的顏色,一場新雨後,其中放置的豆苗綠得像洗過一般。那是數日前蚩尤和尋雨一同親手種下去的。
“拿一罐給襄垣吧。”尋雨道。
蚩尤沉吟片刻,提著陶罐,穿過安邑。
族人們正將成批的麥子堆成垛,一切景象看上去都井井有條,富足安寧。
襄垣的家離冶坊沒多遠,蚩尤推門進去,看到家中凌亂不堪,到處都堆著礦石與工具。
由於採光不足的緣故,房中很是昏暗,蚩尤把屋後的木窗開啟,乾爽的秋風吹進屋來,潮氣散了不少。
他把裝著豆苗的陶罐放在窗臺上,總算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增添了一點生機。兩間房裡,蚩尤從前睡的床收拾得整整齊齊,而襄垣自己的床則亂七八糟。
家裡沒人。
蚩尤走向冶坊,襄垣坐在熄火的熔爐旁,安靜地端詳手裡的兵器——那是年初與北地合部開戰時,襄垣親手鑄出的第一把、並交到蚩尤手中的劍。
三尺六寸五分長,兩指寬。
劍橫擱膝前,劍身映出襄垣古井無波的眼眸。
蚩尤站在冶坊外看了很久,襄垣始終沒有抬頭,就像入了魘障般,雙耳不聞世事。
蚩尤找來一個人,問道:“他通常這麼坐著多久?”
那工匠答:“他……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天,有時還得兩三天……”
蚩尤蹙眉,進了冶坊,襄垣始終安靜坐著。
“襄垣。”蚩尤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襄垣?”
“襄垣,聽得見哥哥說話嗎?”蚩尤道,“你沒事吧?!襄垣!”
“滾。”襄垣不耐煩道。
蚩尤鬆了口氣,襄垣還感覺得到外界。
“你這樣不成。”
襄垣不予置答,看著鋒銳的劍身,倒影中現出他的雙眼與蚩尤的雙眼,二人對視片刻。
蚩尤道:“出去走走,秋天來了,你再這麼下去,遲早得失心瘋。”
襄垣沉默,蚩尤又問:“你還認我這個哥哥不?”
襄垣終於抬起頭:“你是誰?”
蚩尤道:“蚩尤,你哥哥!”
襄垣淡淡道:“你不是蚩尤,我認不得你。”
蚩尤蹙眉,襄垣道:“我哥哥是天下王者蚩尤,你不是他,你叫‘尋雨的夫君’,不是蚩尤,別認錯人了。”
“你!”蚩尤幾乎忍無可忍,而後語氣森寒道,“你好自為之!”
他憤然離去,冶坊內唯剩陰暗的天光照入,一個人,一把劍。
某天,辛商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那是一名滄瀾部的女孩。她收下了辛商的定情信物,同時驚訝於這柄小刀的工藝。這種小刀在滄瀾部裡是無法見到的。
蚩尤道:“兄弟,你也打算成婚了嗎?”
辛商讓他的未婚妻自去與尋雨熟絡,自己則盤膝在屋內坐下,笑道:“嗯,剛去見了襄垣一面。”
蚩尤道:“不錯的女孩……襄垣說了什麼?”
辛商取過酒甕,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蚩尤的問題沒有得到期待中的答案,辛商說:“你就這麼與他擰著?起碼去看看吧。”
蚩尤道:“他過得挺自在不是嗎?他的‘劍’怎麼樣了?”
辛商答:“一句沒提。”
蚩尤蹙眉:“該給他成婚了。”
尋雨與那滄瀾部的女孩正在看一串漂亮的海珍珠,聞言轉頭向著蚩尤道:“你該去和他談談。”
蚩尤深吸一口氣,不置可否。
辛商懷疑地瞥了尋雨一眼,男人談話,女人插嘴,這在從前的安邑極其罕見。
辛商的目光帶著點敵意與嘲弄,那嘲弄的意味是如此明顯,馬上就令尋雨上了心。她不自然地避開辛商的目光。自從來到安邑,這人便從未與她說過話,但礙於他與蚩尤的關係,她又不得不對他保持著最起碼的禮貌與客套——即使得不到迴應。
蚩尤最後說:“隨他去,懶得管他了。”
辛商毫不避忌在一旁的尋雨,說:“你變了,蚩尤。成家挺好,但你從前的霸氣上哪兒去了?”
說著他站起身,朝他的未婚妻吹了聲口哨,像在喚一隻家禽。那女孩笑吟吟地起來,與尋雨道別。辛商伸出寬大的手掌,攥著她的手,讓她小鳥依人地跟著自己回家去。
蚩尤被辛商戳中傷口,獨自坐著喝悶酒。想起小時候,從斷生崖上用雙手把襄垣抱回來的那天晚上,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哭喊不停,發著低燒。四歲的蚩尤不知怎麼辦,好一陣手忙腳亂,幸虧最後襄垣命大,總算慢慢地活下來了。
然而他就是一個常年發著低燒的虛弱的小孩,不管有沒有人管他,總是好不了,卻也死不掉。不管蚩尤去到哪裡,這個拖油瓶般的弟弟總在那裡。
蚩尤想著,終究心中有愧,正起身打算去看襄垣一眼時,忽聽村落裡有人喊道:“怎麼回事?!”
“殺人了!”
“他在村子裡殺人!!”
冶坊處一片混亂,間雜著慌張的叫喊,蚩尤快步走出來,呵斥道:“冷靜點!哪裡出了事?!”
許多人從冶坊的方向跑過來,個個帶著猙獰扭曲的神色,彷彿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在背後追趕。一個女人驚駭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尖叫道:“在那邊!襄垣他……他……紅光一閃,那些人就死了……就死了!鬼怪!他被鬼怪附身了!”
蚩尤心中一顫,馬上以最快的速度衝向冶坊。
“襄垣!”蚩尤吼道。
襄垣站在空地上,周圍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石頭,地面用鮮血畫了一個法陣,那血液不知是人的還是家畜的,他的身周躺了幾具被繩子捆綁著的屍體。
他的臉上帶著奇異的微笑,雙目中閃爍著近乎狂熱的神采,周遭人似乎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場面,盡數驚恐退開。
“襄垣!”蚩尤衝進那法陣中,襄垣回過神來,本能地要躲讓的瞬間卻被蚩尤推翻在地。
蚩尤發著抖,檢視他的雙眼,問:“你怎麼了?襄垣?!”
襄垣竭力推開他,憤怒地吼道:“我沒事!”
蚩尤說:“我是誰?襄垣,回答我!”
襄垣眉目間充滿了戾氣,不認識般地打量蚩尤。許久,那聲“哥哥”終於還是沒喊出口。
“你是尋雨的夫君。”襄垣嘲諷道。
蚩尤知道襄垣沒事了,顧不得扇他耳光或是揍他,轉頭看了一眼那個法陣。
“這是什麼東西?”蚩尤指著法陣,問道,“你最好現在就給我解釋清楚。”
襄垣冷哼一聲,沒有說話。蚩尤看到一個膽子大的族人,站在對街屋簷下還沒跑遠,便揪著襄垣,起身過去,問:“他做了什麼?”
“那那那……那些奴隸。”族人心有餘悸道,“襄垣讓他們跪在石頭圈裡,拿著個石頭樣的東西,閃了下光,那些人就像是魂被……被吸了出來……一眨眼全死了……”
襄垣不自在地掙脫蚩尤的大手,說:“這是我鑄劍的東西,叫血塗之陣,你不懂就別管!”
蚩尤喝道:“你在說什麼!這到底是搞什麼邪術?!太危險了!”
尋雨聞訊趕來,站在街頭,身邊聚了一群女人遠遠地看,見蚩尤推了襄垣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朝他大吼道:“這玩意遲早會把你自己也弄死!”
襄垣冷淡道:“跟你沒關係。”
辛商從村子北邊跑來,正看見蚩尤上前踹開血塗之陣周遭的石頭,便上前拉起襄垣。蚩尤把血塗之陣四周的岩石踹得七零八落,又去冶坊內提了桶水出來沖洗地面。見此情景,襄垣馬上就暴怒了,他掙脫辛商,上前試圖推開蚩尤。
“別碰它!”襄垣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蚩尤力大,回身又把襄垣推了個趔趄,兩兄弟在泥水裡滾作一團,辛商見蚩尤要動真格的了,忙過來勸架。
“蚩尤!”辛商道,“別衝動!”
原本站在一旁的尋雨連忙過來分開他倆,焦急道:“蚩尤!你怎麼能打你弟弟!”
尋雨拉開蚩尤,辛商拽著襄垣到一邊去。蚩尤一臉汙泥,沉聲問道:“這些奴隸誰給你的?”
尋雨先前只以為襄垣打昏了人,現在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全是屍體,身上沒有傷痕,也沒有中毒跡象,竟然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了!她只覺背上一陣寒意。
“襄垣,這些人都是你殺的?”她難以置通道。
襄垣沒有回答,目光中充滿了憤怒與無奈,辛商道:“我交給他的,都是戰俘,沒關係,蚩尤。”
“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蚩尤吼道,“戰俘也就算了!萬一自己也死了怎麼辦?!”
辛商勸說道:“我保證盯著他。”
蚩尤一指襄垣,冷冷道:“管你什麼陣,在我的地盤裡,就不許你再碰這玩意!”
他抹了把臉,憋屈地出了口氣,看也不看弟弟,轉身離去。
當夜辛商過來,蚩尤坐著喝悶酒,辛商道:“他自己有分寸,不會被那玩意吸走魂魄的。”
蚩尤把酒罐重重一放,說:“你去把鑄魂石收回來。”
尋雨正在內間縫補白天蚩尤撕破的衣服,聞言不由得心驚。
“他用鑄魂石這麼做的?”尋雨放下衣服起身問道。
辛商不理會尋雨,只朝蚩尤道:“你既答應了給他,又怎麼能拿回來?”
蚩尤道:“我就這麼一個弟弟,辛商,當年我把他從斷生崖上抱下來……”
辛商打斷了蚩尤,說:“襄垣自己比你更清楚,他想為你做點什麼,他不想當個廢物。我問了他,他告訴我那個嘗試是成功的,只要人不站在血塗之陣裡就不會有事。”
蚩尤道:“不行……這也太危險了。”
尋雨忽然在旁插口道:“戰俘也是人,怎麼能隨便說殺就殺?”
蚩尤望向尋雨的眼中帶著責備與不悅,說:“尋雨,這是我們兄弟間的事,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面子?”
尋雨心中湧起突如其來的憤怒,不再和蚩尤說話,回到裡間去了。
辛商忽然就笑了起來,說:“在我面前,你要講什麼面子?”
蚩尤被這麼一折騰,真是既憋屈又窩火,長出了口氣。他說:“你不能再給他俘虜與奴隸了,讓他規規矩矩地鑄刀,別再走歪道。”
辛商道:“嗯,我知道了。我會派人看著他,不讓他再搗鼓那個法陣。”
那天起,不知是辛商去說了什麼,還是襄垣已經達到了嘗試的目的,冶坊那邊安分了不少。蚩尤去過幾次,隔著窗門看襄垣,襄垣已經恢復如常,除了不與兄長交談,其餘打鐵、淬火等事一切照舊。
秋收過去,安邑的一切都與襄垣毫無關係,蚩尤帶著大批族人前去打獵,最後在漫天小雪時回來,初冬將至。
北冥之池的千萬頭鯤出水,噴發出席天卷地的冰嵐,嚴冬將至。
尋雨遲遲沒有懷孕,而更晚嫁入安邑的澤部女子都已經三三兩兩傳來喜訊,雖然她竭力迴避這個問題,然而澤部裡女人們的議論還是傳到了蚩尤耳中。她們認為蚩尤造的殺孽太重,或許會終生無嗣。
每次看到別人家的小孩時,尋雨總有點神色黯然。她勸蚩尤不再殺人,蚩尤也接受了,偶爾有在集市上搗亂的外族,俱是責數十鞭再趕回去。他嘗試著和平地看待許多問題,尋雨如同一縷清風,為他帶來了充滿清新氣息的生活,也從某個層面上改變了他。
然而他終究沒有孩子。族人們都在私下議論紛紛,蚩尤頗有點不耐煩,卻也只好隨他們去。
他與襄垣那天一吵,兩兄弟再沒有碰面,襄垣從沒問過蚩尤,蚩尤也不再去自討沒趣。
一股埋藏已久的在蚩尤心中蠢蠢欲動,說不清,道不明,彷彿被壓抑著的天性左衝右突,在靈魂中尋找著宣洩的突破口。
他舉起弓又放下,放下又舉起。
當下族人們正在雪原上圍捕一頭鹿,那頭雪白的母鹿行動不便,被射傷了後股,一瘸一拐躲進樹林中,呦呦地叫著,似在哀求。
蚩尤親自過去,見母鹿肚子滾圓,懷著鹿胎。他嘆了口氣,隨手摘了片樹葉餵給它吃,眼神中流露出複雜的意味。
“走吧。”蚩尤道。
身後的人跟著過來,一人愕然道:“首領,不殺它?!”
蚩尤道:“懷著胎,放它一條生路……”
話未完,倏然間一箭飛來,所有人大喊。那箭來勢極快,鋒銳箭鏃掠過蚩尤側臉,帶起一道飛血,滾燙的血液灑在雪地中,蚩尤剎那反應過來——被偷襲了!
“什麼人?!”部眾紛紛怒吼。
連珠四箭再襲,蚩尤迅速抽刀,一躬身,飛也似的掠進樹林,數息後追著一人衝出雪地。前頭那人邊跑邊放箭,蚩尤一路疾奔,兩人間的距離不斷拉近。安邑諸人高聲喝彩。
那刺客在雪地上繞了一圈,轉身背躍,於半空中拉弓的剎那間,蚩尤揚手,長刀脫手擲出!
刺客堪堪拉開弓弦,銳利的彎刀直飛而來,掠過他的左臂,緊接著爆出一蓬血雨,斷臂飛出。刺客墜了下來,摔在雪地裡,血流了一大攤。
安邑部眾俱是雷動般地叫好。
蚩尤摘下面具,上前拾起刀。刺客在血泊中不住抽搐。
蚩尤以刀撥開刺客的面具,依稀覺得面容有點熟悉,暗忖多半是來報仇的。然而這些年裡他殺過太多的人,根本記不清這人是誰。
“報上名來。”蚩尤淡淡道。
刺客痛苦地咳了幾聲,艱難道:“你……可記得……死在龍淵……斷生崖……”
蚩尤道:“想起來了,天吳的兒子嗎?你們一族還活著?”
刺客不住喘息,蚩尤隨口說:“滾罷!回去告訴你的族人珍惜小命,別妄想來報仇。”
刺客卻不罷休:“……你……你快完了……你遲早會死在仇家的手下……你已經是隻被拔了牙、割了爪子的老虎……”
蚩尤眯起眼,眸中閃過一分濃厚的殺意。
他站在雪地裡,忽然就想起臨別前尋雨的囑咐,也想起了被襄垣一爐鐵水,澆下萬丈深淵的天吳……天吳居然也有兒子。
若是自己死了,來日兒子說不定也會為自己報仇……蚩尤收刀歸鞘,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踏著風雪離開。
那刺客屈辱地大吼一聲,拼著全身力氣躍起,從背後朝蚩尤撲來,竟想與他同歸於盡!
蚩尤瞬間拔刀,眨眼間凌空揮刀,刷刷兩下雪亮刀鋒劃過,當場將那刺客砍成四塊,緊接著他冷漠地抽身後退。
譁一聲,鮮血爆了滿地。
再次收刀的那一刻,流淌的鮮血與四分五裂的屍體彷彿喚醒了他靈魂中的一股衝動。
被拔了牙、割了爪的老虎……那句話在蚩尤心內不住迴響。
“回去罷。”蚩尤轉身下令,“回安邑!”
寒風中,獵隊終於歸來,尋雨在村口張望等候。
蚩尤摘下額前的骨製面具,淡淡道:“等很久了?家裡沒事吧?”
尋雨說:“辛商要成婚了,過冬的糧食也安排好了,都等你回來呢。”
蚩尤命人將狩獵的戰利品分發下去,又道:“把這個送去襄垣家裡。晚上給辛商辦婚事,讓他必須來。”
那一夜大雪忽至,入冬的暴風赫然卷著雪花南下,但這些也阻止不了安邑人的熱情。
河岸兩旁生起篝火,男人女人們歡慶過去一年中堆積如山的糧食與英勇的首領帶來的獵物。
辛商和他的妻子繞著河面中央搭起的、一丈高的篝火臺彼此轉圈,遙遙祝酒。
所有人歡笑暢飲,現如今安邑的居民越來越多,三部合併後又有許多其他弱小部族前來投奔依附,這全部的人數加起來已有近兩萬人。
襄垣遠遠地站在河岸一側,遙望帶著笑容祝酒的辛商。他觀看了很久,直至河岸兩側所有人都高舉酒碗,大聲祝福。
襄垣也做了個舉碗的動作,雖然手裡沒有酒。
“祝你過得快活,兄弟。”襄垣道。
蚩尤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我以為你不會來。”
襄垣轉身,淡淡道:“辛商就像我的哥哥,怎麼能不來?”
蚩尤揚眉,襄垣不再說什麼,側身離去。
兄弟錯身之時,蚩尤道:“別來無恙?”
“無恙。”襄垣答道。
蚩尤又道:“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襄垣道:“你又想說什麼?嫌我浪費你的糧食了?別再打算說服我,尋雨的夫君,我不可能明白的!省點力氣,回家去陪你的尋雨吧。”
襄垣轉身離去,蚩尤安靜地站在雪地裡。弟弟沒有像他許久前說的那樣“明白”,而蚩尤自己,反而有些不明白了。
那天夜晚,引魂礦散發著淡淡的光,彷彿有什麼在輕微搏動。
襄垣放下刀器,詫道:“陵梓,是你嗎?”
“是的。”一層魂魄的光幻化出陵梓的模樣。
襄垣笑了,他說:“你果然還在,今天辛商成婚,你看見了嗎?”
陵梓抿著嘴角,說:“你看見的我都看見了,用你的雙眼,你的雙耳。”
“你會留在這世間?”襄垣道,“等等,陵梓!”
他起身的瞬間,陵梓的魂魄光芒飛散,化做無數繁星般的光點,沒入引魂礦中。
翌日,尋雨與不少人在門口分獸皮,蚩尤坐在家裡喝酒。偶有安邑人看著蚩尤的神色,彷彿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蚩尤提著酒喝了一口,思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族人們看他的表情不太一樣的。
尋雨為人親和,但也免不了被人議論。安邑族人不太買她的賬,只認蚩尤一個族長,她的族人倒是與她十分親近。
蚩尤看著在屋外拿竹箭追射一隻雞的孩童。尋雨上前摸摸那孩子的頭,示意他到別的地方玩,不要欺負小動物。
前幾日狩獵時,將那刺客砍碎的一幕又湧上心頭,鮮血與殺戮的滋味令他不住回味。他撿起一片碎陶,很想彈出去,貫穿那隻雞的身體,令它爆出一地血,那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在心裡蠢蠢欲動。
尋思片刻,他又放下陶片,心道算了,免得被尋雨囉唆。平日裡,如果尋雨與他有不合之處,他也從不大聲說話,更不用說爭吵,只是表現得神色黯然。蚩尤仍是喜歡她的,否則也不會在乎她的想法,不知不覺便處處順著她了。
心裡忽然生起一股說不出的厭倦,蚩尤把酒甕重重放在桌上。響聲驚動了門外的人,她們簇擁著尋雨到另一邊去,安邑人則自發地散了。
蚩尤走出門外,穿過村落,前往襄垣的冶坊。
冶坊前,襄垣收拾了一個包袱出來,看了蚩尤一眼。
蚩尤蹙眉道:“又要走了?”
襄垣從他身邊經過,微微躬身,而後挺直背脊:“尋雨的夫君,後會有期。”
蚩尤不理會他言語中的鋒芒,問:“你去何處?”
襄垣道:“辛商已經成婚了,這裡沒什麼可留戀的。我去鑄我的劍!”
於是,襄垣孤零零地離開了村莊,消失在漫天風雪裡,就像六年前他穿過斷生崖下的龍淵,沒有留一句話,就這麼走了。
“蚩尤!”有人喊道,“尋雨找你!”
蚩尤擺手,快步躍上冰封的河岸,追著襄垣的背影而去。
襄垣頂著呼嘯的風雪,艱難地束緊外袍,他凍得嘴脣發白,似乎隨時會倒在雪地裡。
雪積了足有一尺深,腳印通向遙遠的東北方,蚩尤順著他的腳印追隨而去,兄弟二人離了近百步遠,一前一後地頂風而行。
“襄垣!”蚩尤的聲音不大,帶著難得的猶豫,“你又想去哪裡?!”
襄垣沒有聽見,蚩尤逆著風的聲音很快就被吹散了。
蚩尤始終對那名喚“血塗之陣”的東西抱著警惕與忌憚,生怕襄垣會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死於非命,又或者是自不量力地去抓人來吸魂。他必須看住自己的弟弟。
襄垣一路上竟沒有半次回頭,執拗地一直朝東北走著。
直至雪停了,他們已走出安邑很遠很遠。
襄垣停下休息,蚩尤也在距他百步開外的地方坐下。二人一前一後,襄垣似乎並不知道兄長一直跟在他的身後,而蚩尤也沒有再開口,始終注視著遠處幼弟瘦削的背影。
跋山涉水,經過苦寒之地……鐵木林內青松林立,鹽湖荒蕪廣袤,錯落的岩石帶著血色,越朝東北走,地氣竟是越熱,沿途黃土化紅,紅土變黑,黑土地最後聚合為反射著日光的、滾燙的黑曜岩。
徒步行走了近三個月,最後襄垣來到一片荒蕪的土地盡頭,那裡屹立著一座高聳入雲的雙峰之山,山的中央深深凹陷下去。
生翼的妖獸窮奇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紅色泥濘中的蛇身鳥頭怪物大聲嘶叫,互相纏鬥。
襄垣在山腳下停了步子。
鏖鏊山,山體中部深陷,雙峰鼎立。
他想起了在創世火種處看到的那一幕——金色火海中,一座雙峰之山崩毀,釋出水與火的光環,整座山巒從中塌陷。
一模一樣。
襄垣已然疲憊不堪,于山腳下四處尋找。他曾經在遊歷神州時來過此處,知道有遷徙遠去的人們廢棄的房屋。
他找到一間以岩石搭建的民居,吃力地將熄火已久的熔爐開啟,並將繩索捆在大筐的煤上。此地住民曾經在鏖鏊山內開採出燃料,但未來得及使用便離鄉背井。
他依序拖著十大筐煤炭,忙活了整整一天,將它們拖進廢棄的冶坊,並簡單搭了個床,方躺在**歇下。
蚩尤跟到鏖鏊山下,親眼目睹了襄垣所做的一切。他沒有現身,只在山腳高處的坡上選了一棵參天大樹,躺在樹杈上咀嚼乾糧。他的目光穿過重重樹枝與樹葉,投向在廢棄村落中落腳的襄垣,察看對方的一舉一動。
第一天,襄垣將煤炭分類揀出。
第二天,襄垣開始清理熔爐。礦石、煤渣扎得他滿手是血,他把廢物拖出村外不遠處,倒在一個坑裡,回來時已筋疲力竭。
第三天,襄垣磨礪鑄刀的石頭,並清理整個冶坊,從村外打水回來,擦洗熔爐。
第四天,一切終於收拾停當,襄垣解開他的包袱,裡面是那把在龍淵為蚩尤鍛冶的半成品劍。
他對著那把劍,整整坐了一天,目光專注,彷彿置身世外,風聲與妖獸的嘶鳴離開了他的耳鼓,眼中只有滿布奇異紋路的兵器。
襄垣看了一整天的劍,蚩尤則遠遠地看了一天襄垣。
在蚩尤的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弟弟,他似乎從未了解過他。
源風中裹著的水、火、金三系神力載浮載沉,緩慢旋轉。
引魂礦原石在他的身邊綻放著淡淡的藍光。
襄垣摸出鑄魂石,把原礦和晶石放在一起比較,自言自語道:“陵梓,我要開始鑄劍了,現在只剩下你陪著我。”
落錘的那一刻,叮的一聲輕響,細微清澈,卻蕩氣迴腸。
聲音穿越重重雲層,傳入沉睡的銜燭之龍耳鼓中,它在睡夢裡短暫地醒來,卻沒有睜開雙眼。
歷史在風裡飄零,擊砧之聲將開啟一個全新的時代。
許多年後,當有關龍淵之劍的傳說在後世流轉,工匠們尊稱襄垣為不世出的天才,古往今來最強的大鑄劍師。神祇源力固然重要,更珍貴的是他傳下來的“血塗之陣”。
襄垣死後,陣法雖早已在歷史中遺失,成為工匠們記憶中的殘卷,然而單靠這殘卷拼湊起來的殘缺不全的陣法,便足以令龍淵鑄冶之術獨步天下。
千里之外的安邑,辛商成婚之夜,襄垣與蚩尤一同失蹤了。
尋雨在家裡等了很久,蚩尤沒有回來,也無人報信。她朝安邑的族人問道:“從前蚩尤經常這樣嗎?”
有人回答她:“很少,六年前失蹤過一次,是出外尋找襄垣。”
尋雨坐不住了,然而漫漫冰雪覆蓋了蒼茫大地,她又能去哪兒?
她讓安邑的小夥子回龍淵一趟,去尋找這對兄弟。但沒有人聽她的話,在他們眼裡,尋雨只是蚩尤的女人——為蚩尤延續後代的人,而非“首領夫人”。
尋雨只得作罷,終日倚著門出神。
冬夜漫長,無事可做,她就與烏衡、辛商的妻子姜姬圍爐織布,打繩結,以及預備開春時的漁網。
蚩尤不在,集市上是辛商負責看著。這名聲望不遜於蚩尤的勇士擔負起了臨時族長的責任,卻不派人去尋找蚩尤與襄垣,就像沒事人一樣。
尋雨很不能理解安邑人的思考方式。
某天,三個女人在姜姬家裡閒聊。姜姬已經懷孕了,小腹微微隆起,一臉幸福的表情,烏衡在織網,尋雨在串一串豆子。
姜姬朝烏衡笑著說了句什麼,詞不達意,磕磕巴巴,又指了指尋雨。
尋雨道:“她說什麼?”
烏衡笑著說:“她說,辛商和蚩尤是換刀的弟兄,你們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可以結為夫妻……”
尋雨欣然點了點頭。
烏衡為人熱情,與姜姬在一起的時間久了,教給她長流河一帶方言的同時,也學會了滄瀾部的語言。
“你和辛商是怎麼交流的?”尋雨忽然有點想不通,這對夫妻甚至語言不通,從認識到成婚,只用了短短几個月,這樣真的瞭解對方嗎?
“笑。”姜姬言簡意賅地解釋道,繼而與烏衡一起爽朗地笑了起來。
尋雨不禁莞爾,姜姬又說:“他媽媽……也是……嗯。”
尋雨明白姜姬所指,蚩尤告訴過她,從前辛商的父親在一次劫掠中救出一個女奴,便是辛商之母。
那滄瀾部的女奴生下了辛商。在安邑,奴隸的孩子本不受重視,然而辛商以一身武力逐漸贏得了部族的尊重,反而沒有人再提他的出身了。
烏衡說:“他們一族信奉赤水女子獻大人。”
尋雨緩緩點頭,問:“那位大人是一個怎樣的神明?”
姜姬咬字不甚清晰地說:“女戰神。”
尋雨不太理解,烏衡解釋道:“赤水女子獻大人是傳說中的女戰神,能製造蜃氣。姜姬他們的部落從前被稱做‘蜃族’。”
姜姬牽著烏衡的手去摸自己的脊椎末端,邊笑邊說著什麼。尋雨十分好奇,問:“有什麼特別的嗎?”
尋雨也伸手去摸,摸到姜姬背脊最下方,有一微微的突起,像一小截不明顯的突出尾骨,當即明白了。她們的族人原先被稱做蜃族,自與蜃有著淵源,經歷了演化,身上卻還保留著些微特徵。
烏衡詫異道:“你會吐蜃氣嗎?”
姜姬笑著搖頭,明亮的雙眼注視著她們,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說:“小孩子,說不定會。小乖乖。”
三個女人一起笑了起來,尋雨不禁想到自己與蚩尤……有朝一日自己懷孕生產,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如果是女孩,又會有怎樣的能力?
萬一……她無法懷孕呢?蚩尤該怎麼辦?
烏衡與姜姬的笑鬧聲停了,姜姬似乎明白尋雨心裡所想,安慰了她幾句,入內去取東西。
尋雨自嘲地笑了笑。烏衡道:“我都沒有呢,你急什麼?”
尋雨揶揄:“真的沒有嗎?你多半是一腳把烏宇弟弟給踹下床了吧,哈哈哈……”
烏衡抬手來擰她,姜姬笑吟吟地拿著兩件東西出來,分給烏衡與尋雨。
尋雨的笑容登時就僵住了。
姜姬還沒注意到她的表情,笑著說:“給,小孩。”
烏衡道:“面具?有什麼用?”
“小孩子會來,會健康。”姜姬笑說,拉起尋雨的手,把其中一個面具塞到她手中。
烏衡饒有興味地問:“還有這種東西?怎麼沒見他拿出來過?”
姜姬答:“箱子裡,我看見,問他,他說。”
烏衡明白了,定是姜姬在家裡收拾東西的時候翻出來的,而辛商則告訴她,這些面具能護佑小孩出生後健健康康,茁壯成長。
烏衡說:“謝謝,我會收起來的……尋雨?”
“尋雨,你還好吧?”烏衡不安地問。
尋雨眼神空洞,瞳孔陣陣收縮,雙手發抖。她烏黑的眼眸裡映出張牙舞爪帶著血痕的面具,那猙獰的笑容似在嘲弄她的愚蠢與無知……
姜姬慌了,忙抬手試她額頭,卻被尋雨輕輕擋開。
“怎麼了?!尋雨?”烏衡焦急地問。
尋雨夢遊般搖頭,拿著面具離開,回到了自己與蚩尤的家。
烏衡正不知該不該跟去,辛商卻回來了,他瞥見烏衡手裡的面具,當即不悅地蹙眉,舌頭抵著下脣舔了舔,眯著眼不吭聲。
“這是做什麼用的?”烏衡隱約察覺到什麼。
“祭祀。”辛商眉毛一揚答道。
烏衡半信半疑地點頭,朝他告辭。
辛商大步進了屋內,烏衡剛走出幾步,回頭時聽見屋中傳來一陣斥罵以及姜姬的尖叫與哭聲,似是辛商對姜姬動了怒火……她不由得一陣心寒。
尋雨當天回家便不吃不喝,發起了高燒。
翌日,烏衡終歸放心不下,上門前去探望,卻見臉色蒼白的尋雨躺在**,床頭放著面具。烏衡隱約感覺到壞事了。
“你到底是怎麼了?”她焦急地問,“這個面具有什麼問題?!”
尋雨眼神空洞,只是神情絕望地搖了搖頭,無論烏衡怎麼追問,始終一句話不說。
烏衡無奈地離開,上門去找辛商,問:“現在安邑究竟是誰在管事?”
“我。”辛商道,“又怎麼了?”
烏衡道:“尋雨生病了,得馬上把蚩尤找回來!”
辛商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微笑,說:“你鐵定會後悔的。”
“你這叫什麼話!”烏衡一怒而起,揪著辛商的領口,質問道,“蚩尤的妻子生病了!現在什麼也不吃,族長和襄垣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你就這麼放任不管?!”
辛商抬手,輕輕推開烏衡,揚眉道:“蚩尤的決定我無權干涉,你也是。烏衡,別逼我動粗,你不是我的對手。”
“你……”烏衡強忍著一口氣。
她走出村落,正尋思著讓幾個族人去找蚩尤他們,但天大地大,此時又值萬里雪飄,在神州大地尋兩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蚩尤和襄垣究竟去了哪裡呢?
苦惱之中,烏衡經過一間矮小的土房,忽然就留了心。
她走到土房外,朝窗內看了一眼,那是一間牢房,潮溼冰冷的地上坐著一個人。
自她對這間牢房有印象伊始,就從來沒有人朝牢裡送過飯。然而那人還活著,正盤膝坐在地上,就著窗外投入的昏暗日光鋪開滿地算籌。
“走開。”囚犯淡淡道,“你擋著光了。”
烏衡蹙眉問:“你……為什麼被關在這裡?”
囚犯答:“別管我,快逃命吧,安邑已經時日不多了。”
烏衡靜了一會兒,說:“你犯了什麼罪?”
囚犯道:“因為我講實話。”說畢抬起頭,與烏衡對視。
烏衡方看清此人正是在洪涯境有過一面之緣的安邑祭司玄夷。
“他們把祭司關押在牢房裡?!”
玄夷沒有回答,烏衡馬上轉身去找人想問個究竟。蚩尤不在部落裡,尋雨重病,其他族人都說不上話,她只得再去找辛商。
所幸辛商還是知道輕重的,雖與烏衡、尋雨二人的關係都不對付,畢竟他的妻子與她們是好友,況且蚩尤走了,放著他重病的妻子不管也說不過去。
“出來吧。”翌日辛商開啟牢門,朝玄夷道,“又到你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玄夷拖著手銬腳鐐,給尋雨看了病。
“心病。”他木然道。
烏衡說:“她不吃不喝,已經快三天了。”
玄夷看了榻邊的面具一眼,烏衡又問:“你能找到蚩尤嗎?”
玄夷坐下,以算籌推演片刻,而後緩緩道:“東北,鏖鏊山。”
烏衡一陣風般離開:“我讓辛商帶人去找他們!”
玄夷在算籌上添了一根蓍草,淡淡道:“他不能去,安邑即將有外敵,蚩尤不在的訊息已經傳開,馬上就會有部落前來劫掠。辛商一旦離開,安邑將面臨被滅族的命運。這一劫若能撐得過去,還能苟延殘喘些時日。”
烏衡驚道:“什麼時候?!”
玄夷答:“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