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六章 不周法陣

第六章 不周法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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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周法陣

『我已經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這處,不正是天然的一個法陣?』

浩蕩不周山歷經千萬年的洗禮,已是超越人世間的輪迴之處。亂石立起的方位,正隱約切合了開天闢地時,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陣勢。

不周山。

擎淵壽數將終的最後三天。

襄垣腕上的盤龍在風雪中閃著忽明忽暗的光芒,山的外圍怪鳥成群,巨大的風雪環繞山腳,阻攔了大部分敢於入侵的外界生靈。

擎淵道:“前面有一道無形的壁障,記得收斂你們身上的靈力。”

陵梓疑惑:“為什麼?”

擎淵答:“自數百年前,一名凡人樂師死後,鐘鼓大人便在不周山山腳設下這個屏障,阻住許多踏入此山的生靈。風雪壁壘隨進入者的能力而變,進入者靈力越強,壁壘阻力便越大。”

“只阻強,不擋弱……嗎?”

擎淵停了片刻,似在思忖,而後答:“我也說不清楚,鐘鼓大人似乎對弱者仍抱著一絲同情,允許弱小的生靈進入不周山,汲取天地靈氣修行,或許是因昔年他還未曾化龍時……不提也罷。但來者若帶有洪涯境諸神的靈力,只怕他不會手下留情……”

襄垣疑惑地點頭,看了看陵梓,道:“你身上的蓐收靈力多半會引來麻煩……”

“什麼程度的靈力會引麻煩?這樣嗎?”陵梓單手下意識地結了個符印,丟擲一道發光的閃電箭。

“別做蠢事!”襄垣與擎淵同時喝道。

閃電箭飛出數尺,穿過冰雪線,進入不周山。

四周一片靜謐,陵梓遺憾地說:“沒事。”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風雪猶如一隻咆哮的猛獸倏然而至!風壁掀翻了不周山冰雪線,陵梓與襄垣同時大叫,襄垣轉身要跑。擎淵卻吼道:“別跑!你們快不過風雪的!收斂靈力,朝前衝!”

陵梓聞言一把抓住襄垣手腕,頂風衝進了壁壘。

暴風雪捲起時驚天動地,整個風圈以電箭為中央環形散開,彷彿驚動了某個隱形的禁制,然而陵梓馬上領會到只要衝進風眼中便安全了,他竭力為襄垣遮擋著風雪。

兩名少年在颶風與極寒中蹣跚前行,襄垣大喊道:“不能再朝前了!走不動了!”

擎淵喝道:“再堅持一會!馬上要過了!”

襄垣單薄的身體彷彿隨時會被狂風捲向天際,到得最後,凜冽狂風一刀刀地吹,幾乎要將深藏於他身軀下的靈魂扯出來,撕成碎片。

不知過去多久,風壁消散,四周剎那一靜,旋飛的大雪化為漫天細細碎碎的雪花,溫柔地落下。

二人同時吁了口長氣,疲憊地倒在地上。

襄垣歇息片刻,起身道:“領教了,看這陣仗,多半就連神也不能踏入不周山的地界。”

擎淵答:“自然。只要鐘鼓大人不願意,誰也無法進來。”

陵梓又緩過勁來了:“他連神也不放在眼裡?”

擎淵道:“鐘鼓大人是超脫天地的存在,僅次於始神的、世上最強大的生靈。他設下風雪壁壘,將此處劃為龍的地界,遇弱則弱,遇強則強。縱是伏羲親至,不周山的屏障亦足以掀起毀天滅地的颶風,將他阻在山外。”

襄垣漫不經心道:“到那時候,多半神州也毀得差不多了。”

“縱是人界毀去,”擎淵的語氣中帶著一股極淡的、難以言喻的傲氣,“不周山也將在他的守護下存在。”

“現在朝哪裡走?”陵梓問道。

擎淵示意:“朝山上去。”

橫亙於他們面前的,是一座龐大得無法形容的巍峨巨山。

襄垣這輩子從未見過這般巨大的山巒,譙明山、荒巖山這等綿延起伏的山嶺,與不周山相較之下,就如巨巖腳邊的一顆小石子。

整座不周山主峰高聳入雲,天柱直插雲霄,一團旋渦狀的巨大雲層在天柱頂端緩慢旋轉。

側峰下則是天平般的兩座頂天立地的平臺,百丈高陡峭的懸崖間,以一根細得如絲般的橫樑連線起來,上萬個洞窟密密麻麻地佈滿巖間、山體及峭壁。

角龍們在各自的洞窟內沉睡,偶有錯落的龍炎與火光斜斜噴出,衝向天際。

陵梓與襄垣二人走在橫樑上,成為肉眼難見的小黑點。

頭頂是呼嘯而過的角龍群,腳底則是萬丈深淵,陵梓擔憂地說:“你的龍子龍孫們,該不會尋我們的麻煩吧?”

擎淵淡淡道:“你們太弱小了,它們不會對螻蟻產生興趣,藏好你身上的祭司之力,我擔保你們無事。”

襄垣問:“鐘鼓呢?”

“鐘鼓大人脾性無常,少頃若得見他,你二人切記噤聲,由我出言就是。”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他。”襄垣來不周山並非抱著單純的把擎淵送到龍冢的想法,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畢竟不周山的龍祖是開天闢地便已存在的生靈,一如鐘鼓——或許他能解答自己對靈魂、對萬物的疑問。

擎淵說:“看情況,你最好別輕易開口,否則別怪我保不住你。”

陵梓插口道:“他就沒有什麼喜好?”

擎淵似乎想起了什麼,緩緩道:“聽說鐘鼓大人喜歡人創造出的‘音律’。一名叫師曠的樂師,曾用‘琴’打動過鐘鼓大人的內心。”

擎淵進了不周山結界,竟是一反先前無精打采的語氣,在此地充沛靈氣的衝蕩中,漸漸變得清醒起來。

襄垣與陵梓攀上半山腰,在盤古開天闢地後鬼斧神工的崎嶇道路中緩慢前行。

擎淵得到不周山靈氣的支撐,再不在乎時間,一行人時停時行,有時在亙古的參天巨樹下歇息,有時則在洪荒的溶洞內小憩。

眼前壯麗的奇景令襄垣深深為之著迷,角龍們在山間嬉戲盤旋,時而鑽入洞中,時而仰首長鳴。

一路前來,他們所見的角龍不下千頭,有初修煉完、褪下龍皮的青嫩幼龍,也有在岩石上磨礪自己雙角的老龍。

“一隻虺,”襄垣問,“要經過哪些磨難,才能蛻變為像你這樣的龍?”

擎淵淡淡答道:“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龍,再五百年化為角龍,唯角龍方能入不周山。角龍再修煉五百年,則可進龍穴試煉,脫胎換骨後成為應龍。如此便是整整兩千年。”

陵梓聞之不禁動容,兩千年的時間對神明與龍來說,不過是長河一瞬,然而對壽數不過百年的人來說,卻漫長得近乎飄渺。

襄垣說:“人自記事,還未足兩千年。”

擎淵道:“自然,伏羲刻上元太初曆僅七百年。”

陵梓問:“兩千年後才能試煉,若失敗了呢?”

擎淵陷入悠遠的沉思之中,緩緩答道:“灰飛煙滅,萬虺成千蛟,再成百龍,成角龍者,不過萬中之十,再入龍穴後,脫胎換骨化為應龍者,唯剩一二。”

襄垣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龍穴中有什麼?”

擎淵嘲笑道:“告訴你,你進得去?”

“那是一團火。”擎淵出神地說,“昔時在我試煉完後,前往峰頂朝拜鐘鼓大人,他告訴我:龍穴最深處跳動著的,是鴻蒙之初,尚在盤古覺醒之前,由燭龍第一口龍息吹亮的根源。萬物演化的因,被稱為‘創世火’。”

“那處就是龍穴。”擎淵道,“不周山兩大側峰。一處是龍冢,一處則是龍穴。”

襄垣與陵梓站在巖臺上,望向遠處的另一座側峰,雷霆與電光在黑色的峰頂嘶吼亂竄。

“走。”陵梓說,“快到了。”

襄垣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方朝山頂跋涉而去。

擎淵道:“金色的峰頂便是龍冢所在地。”

歷經兩天多的攀山之途,龍冢到了。

這裡是整個不周山最為肅穆之地,被稱做“寂明臺”。十幾萬年中死去的應龍骨骸佈滿墓場,觸目所見,到處都是灰白的龍骨,猶如一場戰爭留下的遺蹟。

四周圍著不知名的矮小花草,每株植物都綻放出一朵青藍色的、發著微光的花,粉末從花蕊中源源不絕地飄上半空,在荒涼的風裡旋轉著,飄散而去。

“像什麼?”襄垣瞳中映出數以千計的巨大龍骸。

鱗片在空氣中慢慢腐朽,金血浸潤著腳下的泥土,滲滿整座峰頂。

“像一個戰場。”陵梓喃喃道,“生靈與死亡曾經交戰的沙場,最終全軍覆沒。”

沒有刀兵與屠殺的痕跡,卻曾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襄垣正處於極大的震撼中,累數十萬年之積的龍血把整座峰頂染成了金色,蒼涼的每一具骨骸,彷彿都帶著它生前的眷戀與故事。

擎淵留下了它的遺言:“欲知魂魄之事,必先勘透生死。”

繼而一聲震盪天地的龍吟!

不周山萬龍齊鳴,朝往峰頂龍冢的方向,擎淵離開襄垣的手腕,昂首化為本體——蜿蜒近裡的折角應龍。

傳說中世間鳳凰涅槃、應龍歸寂的景象,終於讓襄垣親眼得見。懷中鳳羽似是感受到了威壓與死亡,發出陣陣顫抖。

擎淵舒展龍軀,在龍冢上一個盤旋,再次發出死前的宣告。

山下千萬角龍齊聲應和,悲鳴聲猶如巨大的浪潮。

山頂,燭龍之子,不周山的主宰——鐘鼓,睜開了它金紅的雙眼。

擎淵龍目中閃爍著星辰的光點,緩緩落在龍冢正中的石臺上。龍魂於寂明臺上飛起,如同煙霧在龍冢中盤旋,似在尋找什麼。

不周天柱頂端的旋雲似得到了感應,發出第一道糾結的雷光。耀目的閃電剎那間拖過近千里高空,擊中龍冢裡擎淵的龍軀。

巨響聲中,擎淵鱗片飛散,在輕柔的微風裡緩慢飄零。

第二道雷霆飛至,再一聲巨響,整座不周山的側峰隨之陣陣搖撼!

金色的龍血從寂明臺流淌而出,擎淵的骨肉帶著金火開始熊熊燃燒。

過了很久很久,龍冢西面另一道煙形龍魂躍出古冢,飛向擎淵。雙魂在空中引頸交抵,擎淵的魂魄睜開雙眼,發出嗚嗚聲。

“它的朋友也在等它。”陵梓喃喃道。

襄垣明白了:“難怪無論如何都要回龍冢。”

雷雲漸收,彷彿有兩頭魂魄形態的應龍飛上天空,其中擎淵的魂魄轉頭望向主峰頂部,但再細看,不過是數個飄散的光點。

峰頂傳來清越的呵斥聲,龍語嘹亮清朗,聽在耳中如群磬擊響,似是責怪擎淵既已歸寂,緣何留戀不去。

擎淵低下龍首,彷彿在祈求一事,峰頂龍吟聲停,沉默。

一頭通體暗棕的龍飛離不周山主峰,兩道珊瑚般的金角在深黯的天空下綻放出流金的光澤,山下群龍紛紛畏懼地縮回洞窟內。

鐘鼓側過頭,瞳中映出荒涼的龍冢,那景色在它的眼裡鍍上一層朝陽似的金輝。

不周山的最高主宰落下寂明臺,龍軀飛來時消失於半空,赤紅色的雲霞倏然化做飛展的金綢,流雲般捲來裹住少年的身軀。

鐘鼓赤腳踏上染滿龍血的土地,睜開雙眼。

強大的氣勢剎那襲來,陵梓與襄垣的靈魂猶如浩瀚大海中的孤舟,隨時會被鐘鼓的龍威捲成碎片!

陵梓恐懼地退了一步。

雙方都沒有交談,而正是陵梓的這個動作,觸發了鐘鼓心底嗜殺的衝動,他探出三指,隨手凌空虛抓。

登時只聽陵梓一聲慘叫,發出骨骼爆裂聲,委頓於地。

襄垣吼道:“放開他!”

鐘鼓冷冷道:“蓐收的祭司到不周山來做什麼?活得不耐煩了?”

陵梓在這壓倒性的龍力前就像一隻螻蟻,鐘鼓漫不經心地凌空翻掌,將他翻過身,又壓下去。數息間,陵梓口鼻內鮮血狂噴,一身骨骼碎為萬段。

襄垣雙眼赤紅,發出痛苦而憤怒的叫喊,衝向鐘鼓,還未來得及靠近,便被一股巨力彈得橫飛出去,摔倒在地。

鐘鼓打了個響指,陵梓軟綿綿地躺在骸骨叢中,被倒提一腳,像塊破布般懸掛在半空。

襄垣喘息著後退:“你說……你……擎淵答應過我們……”

鐘鼓懶懶道:“答你一問,問完則死。問。”

襄垣吼道:“我們與你有何仇恨?!人在你們眼中就連螻蟻也不如?!人族若非必要,也從不亂屠其餘生靈!”

鐘鼓斜眼一瞥:“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襄垣反倒靜了。

“不、不……”襄垣喘著氣道。

陵梓艱難地張嘴,像是想讓襄垣快逃,血從他的嘴裡流淌出來。

鐘鼓看著陵梓的眼神,就像在看花草樹木,甚至路邊的石子。

數息後,襄垣起伏的胸膛漸緩。鐘鼓轉過頭,眉間充滿戾氣,像是想把陵梓扔下山崖去。他手指微一撥,陵梓拖著一道血線,輕飄飄蕩向山澗。

此時樂聲響起。

那低微的音調簡單而低沉,像從生命的萌芽中發出的懇求,襄垣雙手並起拇指及食中二指,挾著蛋形的陶壎輕輕吹響。

像一隻鳥在唧唧喳喳地叫,提醒鐘鼓:你,回頭。

陵梓的軀體凝於半空,頹然摔在地上。

鐘鼓轉過身,只見面前一少年盤腿而坐,長髮在不周山的風中飛旋。

襄垣的指法極其生疏,千變萬化不離五調,音律更為笨拙,似想一求清脆婉轉,卻漸漸喑啞下去。

然而那音調,鐘鼓卻略微聽出了什麼。

他不知人世間音律不過五音銜接跳躍,只依稀記得,將當年的琴聲拆碎了,便是這些嗚嗚的聲音,有相似之處,卻又渾不似那番景象。

鐘鼓朝襄垣走去,襄垣的樂曲先是戰慄地一頓,繼而喑啞消逝。

“啊——”襄垣脖頸一緊,兩腳懸空,竟被提了起來。

鐘鼓手指微動,一股看不見的巨力掐住襄垣的脖子,將他提上半空。陶壎落地,摔得粉碎。

鐘鼓一手前推,將他凌空提著,拖上了擎淵歸寂時的龍冢中央,繼而側過頭,閉上雙眼,將窒息的襄垣拖到懷裡,低下頭,抬起右手按在他的額上。

“襄……”陵梓痛苦地喃喃出聲。

襄垣不住掙扎,氣絕時瞳孔緩緩擴散,其中倒映著不周山高空渦卷的烏雲。他的眼前景象漸漸發黑,三魂七魄離體而出,在鐘鼓的五指間纏繞。

一瞬間,巨大的魂力帶著不甘的痛苦嘶嚎著、掙扎著,在鐘鼓的面前躲閃。燭龍之子的雙眼彷彿能窺見過去與未來,灼燒一切的目光將襄垣的魂魄從裡到外,清清楚楚地看了個遍。

襄垣殘餘的意識湧起一陣發自內心的恥辱與抗拒,無數記憶碎片被強大的龍力戛然破開,一個又一個剎那在鐘鼓眼中飛速掠過。

長流河旁,他虛弱地求助:“哥……”

雷澤淤泥淖裡,他絕望掙扎,驚慌躲避。

北荒境中,藏身巖縫內,他的雙目帶著恐懼望向天空。

安邑村落外,風雪夜中,在昏黃的燈火下,襄垣帶著幾分不捨,眺望自己生長的故鄉,最終轉身離去。

時間不住迴轉,每一縷魂魄,俱是數年的記憶。

蚩尤赤著胸膛,一刀揮至,卸下比翼的翅膀。少時襄垣一聲擔憂的呼喊卻還未來得及出口。

黑暗的糧倉裡,十歲的蚩尤與六歲的襄垣依偎在一處,於靜夜中冷得發抖。

斷生崖前,嬰兒的哭喊聲在風雪裡遠遠傳來,四歲的男孩赤著腳,一手抱著襁褓,在冰崖上艱難地尋找出口。

再往前,往前……

鐘鼓要看的不是這些,雖然他在襄垣的回憶中有所停頓,從巖縫內少年惶恐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然而他要尋找的,是更早的記憶。

鐘鼓起身,一手扯開襄垣的七魄,揪出他的命魂。

襄垣的命魂出乎意料的安靜,像一柄帶著黑色火焰的奇異兵器,微微顫動。

鐘鼓戟手前探,錚錚錚數響,那黑火命魂驀然暴漲!千萬根荊棘般的銳刺倏然刺出,密密麻麻地佈滿全身,彷彿在威脅鐘鼓,不要再靠近。

鐘鼓冷哼一聲,帶著嘲諷的笑意,手指輕撮,指間現出一團金火。那是可以焚燒一切的,從龍穴中獲得的創世火種的一部分,足以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命魂燒得灰飛煙滅。

那柄武器帶著無數利刃,緩慢旋轉,隱隱約約有哭泣的聲音傳來。

鐘鼓忽然打消了燒燬這奇怪命魂的念頭,就像對著一個神祕的匣子,若將它強行摧毀,便永遠不知道里面是什麼了。

鐘鼓閉上雙眼,全身蒸騰出血紅的火焰,纏住了那把黑火兵器,並強行在兵器上破開一個口子。火焰中他睜開自己命魂的雙目,野蠻地朝內窺探。

黑暗裡,背對外界的光線,有一個小孩。

“這是什麼?”鐘鼓疑惑道。

“劍。”小孩的聲音怯怯道,“我知道你不懂,沒有人懂。”

那名很小的孩子,抱著膝蓋,蹲在一片黑暗裡,背對破開的狹縫外的鐘鼓,低低哭泣。

那是鐘鼓無法理解的,隱藏於生命最深處的意識。但即便他看不懂,也知道一件事:

這不是自己所知的那個人。

“你在等誰?”鐘鼓問,“出來,讓我看看你。”

小孩子帶著眼淚,轉過頭,注視著火焰般的鐘鼓。

鐘鼓瞬間閉上雙目,撤出襄垣的命魂之外。

小孩道:“等我長大,等我變強以後,自己會出來。你不是我哥,我不出來。”

鐘鼓的命魂迴歸己身,滿身血紅色的火焰收斂,靜了片刻,他揮指彈出一道金火,穿過緩緩合攏的“劍”的靈魂裂縫,飛進襄垣命魂深處,粘在那小孩的脖頸後。

魂與魄再次湧來,嚴嚴實實地纏住了那把通體在黑火灼燒中的“劍”,溫柔地將它從鐘鼓手中奪回。襄垣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陵梓……”襄垣醒時,第一件事便是匆忙起身,尋找陵梓。

“陵梓!”

陵梓還活著,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遠處,全身斷裂的骨骼已恢復原狀。此地殘餘的應龍金血浸潤了他的全身,將他的衣袍浸成了淡褐色。

陵梓睜開眼,虛弱地笑了笑。

“龍血草……”陵梓勉力指了指寂明臺周遭,“襄垣,摘點那個過來。”

龍冢處的奇異植株在龍血灌溉下生長、盛開,乃是世間最好的療傷藥材。襄垣摘了不少,放在口中咀嚼,繼而敷在陵梓的四肢上。

陵梓全身劇痛,十分疲憊。襄垣檢查完他的身體,在避風的一處尋了個應龍的顱骨,把他勉強抱進去,生了一堆火。

“那個混賬呢?”陵梓問的是鐘鼓,“他沒傷著你吧?!”

襄垣馬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們從龍顱的眼窟中朝外看,不周山頂雷霆陣陣。

“這裡是他的地盤,別亂說話。”他唯恐鐘鼓會聽見他們二人的竊竊私語,默默把陵梓抱得離火堆更近一些。

“你要休息到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襄垣問。

陵梓道:“睡一晚,明天就能下山了。”

襄垣說:“不要勉強。”

陵梓笑道:“我太沒用。”

襄垣低聲道:“是他的力量太強。”

陵梓問:“他沒把你怎樣吧?”

襄垣搖了搖頭,陵梓又說:“我昏過去前,見他扼著你的脖子……”

“他在看我的三魂七魄,似乎在尋找一個人。”

“他以為你是……?”

襄垣點頭說:“他看到了我的魂魄。在龍的眼裡,人都長得差不多吧。他只是單純地從我吹的那些音節中誤會了……其實我不是。”

陵梓蹙眉。

襄垣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我們嗎?”

陵梓出神:“我本以為,這次死定了。”

襄垣說:“他看我的記憶時,我也看到了他的,看到一點……只有那麼一點點。或許是他為什麼留我們一命的原因。”

陵梓動容:“為什麼?”

襄垣沒有回答,就連他自己也無法確定,他看見的兩個片段:在鐘鼓尚是一條小虺時,努力地在岩石上磨礪它柔軟的腹部;以及為了讓銜燭之龍看見夜晚璀璨的星辰,轉頭毅然衝入不周山龍穴深處。

究其根源,他與它的命魂深處,那畢生的願望相近而邈遠。

所謂願望,大抵是無窮盡的歲月已逝去,充滿未知的時光還很漫長。

陵梓伸手,解開襄垣的衣領,襄垣眉毛一動,問:“怎麼?”

陵梓道:“你脖子後,有東西在發光。”

襄垣心中一驚,陵梓示意他稍安,讓他轉過身背對自己。

襄垣問:“是什麼?”

陵梓道:“是一道金紅色的……符文,襄垣,我覺得你可能……”

襄垣靜了片刻:“多半是他留在我身上的,這不奇怪。”

陵梓難以置信:“你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襄垣道:“能意味著什麼?”

陵梓喃喃說:“你是他的祭司。你是唯一一個龍的祭司!”

襄垣自嘲地笑道:“不過是個烙印而已,我猜他只想知道我接下來會如何,死在哪裡,死前能不能完成自己的心願……我可不覺得他給了我什麼龍力。”

他雙臂一振,將外袍穿上,繫好領子。

陵梓摩挲自己的下巴,迷惑地打量襄垣。他也看不出襄垣有什麼地方變得更強了,只得半信半疑地點頭。

翌日,陵梓終於恢復了少許力氣,跟在襄垣身後離開。

“你還有疑問想問他的,不是嗎?”陵梓問道。

襄垣緩緩搖頭:“他……也不懂的。經昨日之事,我才知道,他超然天地,卻不知生死。死亡與輪迴,對他而言是件很遙遠的事。”

陵梓問:“那麼,我們該去何處,才能解開你的疑問?”

襄垣停下腳步,眼內映出蒼茫龍冢。

“我已經明白了。”襄垣喃喃道,“你看不周山這處,不正是天然的一個法陣?”

浩蕩不周山歷經千萬年的洗禮,已是超越人世間的輪迴之處。亂石立起的方位,正隱約切合了開天闢地時,第一次自然成形的陣勢。

而寂明臺周遭被龍血浸潤了上萬年的土地,正值生命消散、死亡未至的那一剎那。一代又一代的應龍前赴後繼,將龍血漫入整座山峰,在六道屹立的石柱中間,築起魂魄飛昇的神祕自然法陣。

“寂明臺的中間,”襄垣道,“正是重歸於寂的陣樞。應龍死前的剎那,並非自然亡故,而是在寂明臺中魂魄飛昇,被這個巨大的法陣抽出龍魂,而後天頂的雷雲,才徹底把它毀去。”

陵梓道:“我聽不懂。”

襄垣自嘲地笑了笑:“我自己也不太懂,不過那會兒,我正在寂明臺上……就是鐘鼓把我的三魂七魄抽出體外時,應當正是借了這個法陣的效用。我給它起了個名,叫‘血塗之陣’。”

陵梓一頭霧水:“那麼……現在呢?”

襄垣道:“先回去吧,我忽然有點想家了,回安邑,我需要整理此行的所獲。”

陵梓鬆了口氣,笑道:“太好了!蚩尤一直想你回安邑。”

襄垣抿著脣,點了點頭,與陵梓並肩下山,一路向南,準備迴歸他自五年前離開後,便再沒有回去過的故鄉——安邑。

邁出不周山的第一刻,襄垣戛然止步。

世界一片灰暗,所有景象唯剩黑白兩色,天際漆黑,大地雪白,一股不可言喻的痛苦呼嘯著淹沒了他,彷彿有種難以違拗的力量,強行從他身上剝奪走了什麼。

“襄垣?”陵梓馬上察覺到不對。

襄垣的瞳孔陡然收縮,無數景象飛速掠過,瞬息間跨越了崇山峻嶺,萬里荒地,現出一杆淬毒的長箭,藍色箭頭朝那個人飛去。

那是天地間最為直接的血緣呼應,在這個世界上,冥冥中與另一個人之間最緊密的聯絡。

“蚩尤?”襄垣喃喃道。

陵梓問:“你怎麼了?”

襄垣臉色蒼白,背上滿是汗水,喘了一會兒,方才答道:“我們得趕緊回安邑去,蚩尤有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