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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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到家時,天已經亮了。張友和吩咐蓮子說:“閨女,給爹收拾幾件衣裳,爹出趟門兒。”
蓮子問道:“爹要去哪兒?”
張友和故作輕鬆地:“在店鋪裡呆久了憋悶得慌,爹打算走趟後草地。”
蓮子又問道:“爹你啥時候回來?”
張友和笑著說:“快,頂多半年。”
蓮子:“爹,你走了我咋辦?”
張友和說:“你二爹和你三叔會關照你的,再說不是還有你哥嗎!”
蓮子擔心地:“爹,不走不行嗎?”
張友和說:“蓮子,爹是三義泰的人,在我們兄弟三個中我又是老大,於情於理我都得走,再說我們抓鬮來著,爹抓了個‘走’字,這是天意。蓮子,你是個大姑娘了,爹走了,好好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就去找你二爹,聽見了?”
蓮子眼裡含著淚,給爹收拾衣裳去了。自從娘走後,爹還從來沒離開過自己,不知為什麼,蓮子覺得心裡惶惶的,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張友和知道自己這一去吉凶難料,但是跟孩子能說什麼呢?他來到院子裡,掄起斧子劈了足夠蓮子燒一冬天的柴,又出去買回了足夠蓮子和綏生吃一個冬天的米麵;接著張友和買了麻紙打好糨糊,又將窗縫、門縫糊嚴實,天快冷了,不能讓孩子受冷凍;末了,張友和又出去給蓮子買來了新棉襖新棉褲,他笑著對蓮子說:“閨女,看看,爹給你把過年的新衣裳都買好了!”
蓮子問道:“爹,趕過年時你還回不來嗎?”
張友和摸著閨女的頭髮:“我這不是怕萬一嗎!”
一切都安頓停當了,張友和故意逗著蓮子說:“閨女,明天爹就要走了,不給爹做點好吃的?”
蓮子朗聲說:“黃羊嬸嬸說過,‘上馬餃子下馬面’,爹,我給你包餃子!”
張友和笑了:“俺蓮子跟你娘似的,懂人的心哩!”
……
為了生存,三義泰決定鋌而走險了。後院裡,赫連支派著兩個小夥計在修理駝馱子,另外幾個夥計在整理著庫房裡的貨物,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默默地幹著手裡的營生。
第二天的夜裡,太春和黃羊為張友和及駝隊送行。
冷風蕭瑟,送行的氣氛頗有些悲壯。太春在一峰駝一峰駝地挨著檢查,生怕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我心裡有數。”看到太春緊張的樣子張友和寬解說:“又不是頭一次做,別擔心。”
黃羊拿著一皮囊酒走到張友和跟前,說:“大哥,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帶著路上喝。”
領房子人走過來說:“張掌櫃,一切都已經停當,就等你發話了。”
張友和:“好,啟程!”
駝隊出發了,貨馱吱吱嘎嘎地響著,與駱駝的吭哧聲連成了一片。秋風蕭瑟落葉飄零,離別的場面頗有悲愴。
張友和從太春手接過馬韁繩,說:“兄弟,蓮子我就託給你了。還有綏生,也不小了,有合適的該張羅著說個媳婦吧,有了媳婦興許就能拴住他的心了……”
太春:“這事等你回來再商量吧。”
駝隊越走越遠,送行的人們停下了腳步。太春看見已經走遠的張友和停下來向他們拱手告別後,張友和轉身走了。
漸漸遠去的駝鈴聲敲擊著人們的心,這種牽掛一直延續了很久。
……
張友和走駝道的當天,太春就把蓮子接到了自己家裡。
天氣說冷就冷了,太春一早起來生好火盆,在火盆上給蓮子烤著棉褲棉襖。火盆裡得木炭燃得紅彤彤的,屋子裡瀰漫著溫暖的氣息。太春給蓮子烤好棉襖棉褲來到炕前:“蓮子,快起來穿衣裳!看二爹給你烤得熱乎乎的!”
蓮子撒嬌:“二爹,你讓人家再睡會兒嗎!”
太春:“懶丫頭,太陽照屁股了!”
蓮子迷迷糊糊爬起來,穿衣服。
太春在地下收拾著:“蓮子,起來了自己吃飯吧,二爹櫃上還忙著呢。”
蓮子:“噢。”
太春:“你綏生哥回來,跟他說一聲,讓他到櫃上去找我。”
蓮子:“噢。哎二爹,我綏生哥自己找了個媳婦。”
太春:“真的?我咋不知道?”
蓮子:“他怕您罵他。前天在洋行門口我看見了,是個……”
“這個小畜生!”太春生氣道:“婚姻乃人生大事,要遵從父母之命煤妁之言,他這簡直是目無尊長!蓮子,二爹走了!”
這天傍晚綏生回來了,讓他感到意外的是綏生胳臂上竟然挎著個黃頭髮藍眼睛的洋妞兒!
綏生怯怯地:“爹。這是艾林娜。”
艾林娜大方地衝太春喊:“爹。”弄的太春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一時不知所措。
太春把綏生叫到一邊,嚴厲地問道:“綏生,這黃毛子是個什麼人?”
綏生:“爹,瞧您說的多難聽,艾林娜是俄羅斯人。”
太春氣得哆嗦:“你……你……你混蛋!”
綏生:“爹,您冷靜點,在女士面前您應該保持起碼的文明。”
“你少給我扯淡!”太春強壓著火:“綏生,你給我聽著,咱是個中國人,中國人娶媳婦講究的是三媒六證,你弄這麼個洋妞回來,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綏生:“爹,我愛艾林娜,艾林娜也愛我,這就足夠了!”
太春:“狗屁!綏生,你要是還認我這個爹,你就趕緊讓她走,咱大清地界上好姑娘有的是,爹說話就給你找一個!”
綏生:“除了艾林娜我誰都不要。”
“反了你了!”太春順手拎起一個小凳子就要打兒子:“我把你這個畜生!”
綏生見勢不好趕緊拉起艾林娜奪門而逃。
太春一凳子砸過去,凳子摔在地上,碎了。
綏生跑了,太春越想越生氣,你說這小子他到底是咋想得呢?大清地界啥樣的好姑娘沒有,咋偏要找個黃毛回來呢?將來把這樣的媳婦帶回老家,還不得讓村裡人笑話死啊!
蓮子是個懂事的孩子,見二爹生氣,安慰說:“二爹,你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值。哥哥哪天回來我勸勸他,行不?”
太春聽蓮子這麼一說,心裡的氣消了一半,跟自己那個活祖宗比起來,還是蓮子懂事啊!
9街上,綏生和女朋友艾林娜手拉手地走著,樣子十分親暱。綏生穿著整齊的西裝,外面套一件黑呢子大衣,艾林娜穿著那種看上去質地厚重的大裙子,頭上圍著一條豔麗圖案的大披肩,倆人的穿著在滿大街長袍馬褂的人群中很是扎眼。上了年紀的人自然是看不上他們這種做派和打扮的,免不了對他們指指點點,還說他們傷風敗俗、行為不端等等;年輕人倒覺得他們的穿著很好看,看著人家兩個親親熱熱的樣子,嘴上雖然不敢說什麼,心裡其實很是羨慕。
臨街的茶館裡,十幾位茶客正在安閒地喝茶、看街景兒,正好綏生和艾林娜從茶館前走過,一個頭發花白的茶客說:“哎,你們瞧,那是誰家的後生,一天價挎個黃毛兒滿街跑。”
另一位中年茶客說:“這你都不知道?三義泰許掌櫃的兒子唄!”
花白頭髮說:“唉,許掌櫃是個要強的人,有這麼個兒子,可給他老子露臉了!”
中年茶客說:“老古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兒子成了這般模樣,自然是當爹的沒有管教好嘍!”
大家閒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三義泰的許大掌櫃就坐在角落裡喝茶,把個許太春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他騰地站起來出了茶館,走過去攔住綏生和艾林娜。
綏生一看是他爹,叫道:“爹——”
太春:“別叫我爹!你給我聽著,從今天起,我沒你這個兒子,你也沒我這個爹!”
綏生:“爹,有話咱回家再說不行嗎?”
太春:“家?也不許你再登我許家的大門!”
綏生倔強地:“不登就不登!以為我多想回那個家似的!我就不明白,艾林娜哪兒不好?再說了,是我找媳婦又不是你找媳婦!”
太春上去給了綏生一記耳光。
太春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他推開門,疲憊地走進來。他摸索著點上燈。蓮子已經睡了,聽到動靜,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二爹回來了,鍋裡還給你留著飯呢。”
太春給蓮子掖了掖被子:“睡吧蓮子,二爹在櫃上吃過了。”
太春脫了外面的棉袍子,坐在炕沿上,點起一袋煙緩緩地抽著。他想起綏生小的時候,自己每逢從外面回來,綏生總是愉快地從屋裡跑出來,嘴上喊著爹一頭扎進他的懷裡,他把綏生抱起來架在脖子上在院子裡轉上幾圈回到屋裡,玉蓮已經端上熱乎乎的飯菜,一家三口圍著小炕桌,那個溫馨那個愜意,唉,那種好日子這輩子怕是沒有嘍!
太春由綏生又想到玉蓮,他拿出玉蓮留下的兜肚,撫摸著上面的一針一線,睹物思人,由不住又是一陣傷感。
三九天的歸化城滴水成冰,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望著街上的行人穿著厚厚的棉袍子或者皮襖來去匆匆的樣子,更讓太春惦記著走駝道的張友和。快到年根兒了,太春在賬房裡一邊和路先生在核對賬目,一邊說些閒話。
路先生說:“張掌櫃走了有大半年了,也該回來了吧?”
“要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太春說著忍不住往屋子外面張望:“這幾天就該回來了。”
路先生:“但願張掌櫃平平安安吧。”
這話說了剛過後的第三天頭上,張友和真就帶著駝隊回來了!
大家都跑到大街上迎接自己的駝隊。路先生高興地一個勁地禱告:“菩薩保佑,總算平安回來了!”
為了給駝隊接風,太春讓黃羊專門到大觀園去訂兩桌酒菜。晚上三義泰的掌櫃子和夥計們圍坐在在一起說說笑笑,一邊吃飯一邊看戲。蓮子也夾在大人中間,一會兒給父親夾一筷子菜,一會兒給二爹倒一杯茶,機靈著呢。大觀園的小戲臺上,正在演出山西梆子《借東風》。
太春端起酒杯敬張友和:“大哥,這一來一去半年多,風餐露宿的你辛苦了!來,這杯酒我給大哥洗塵!”
大家端杯,一飲而盡。
張友和抹把嘴:“辛苦倒不怕,能平安回來就是萬幸。比起往常來,邊境上又設了不少卡子,檢查得挺嚴,只要讓查出來,馬上就地正法。”
太春:“罷了,這種冒險的營生以後再不能做了。”
張友和自信地:“也不盡然。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只要小心點,出不了事的。”
太春接著張友和的話茬說:“話是這麼說,萬一出了事,就是塌天大禍。我也看了,這年月,別指望能把買賣做多大,只要能熬下去,買賣不倒塌就是贏家。”
張友和:“可是難呀,萬裕長就是個例子。誰不想好好做買賣?可說倒就倒了,你能咋辦?”
黃羊端杯:“大哥,二哥,不說那些惱人的話了,來,喝酒!”
張友和:“好,喝!”忽然他想起什麼,問道:“哎,綏生忙啥呢,咋不見?”
蓮子:“我綏生哥他——”
太春制止了蓮子,嘆口氣對張友和說:“別提他了!——”
第二天安排夥計拆包驗貨。
張友和專門找出一個包袱,對太春說:“我帶回幾塊俄羅斯毯子,還算個稀罕東西,你給錢道臺那邊送過去。”
“你還想得挺周到。”太春說。
張友和說:“是啊,這年頭沒人家在官場上給罩著,咱的生意也不好做。”
“唉,錢福常也不是過去的錢福常了,”太春感慨地說:“過去見面稱兄道弟的,親熱得很;現在有事去找他,就端起了幾分官架子,哼哼哈哈地拿鼻子說話了。我就奇怪了,為啥這人一當了官就變了呢?”
“這有什麼奇怪的?”張友和說。
“想他錢福常當年到我豆芽店討焙子吃的時候,那是什麼樣子?就是後來他買官,也還是我資助的銀子,現在反過來你有事求他,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唉,當官就是當官,別指望再像二十年前了,只要他能稍微關照著點兒,就心滿意足了!……”張友和話題一轉問道:“噢,對了,昨晚吃飯的時候說起綏生,你就把話岔開了,是不是綏生有啥事惹你生氣了?”
太春嘆口氣:“唉,這個孽障,自己在外頭找了個媳婦。”
張友和:“那好啊,省得咱們操心了。”
太春:“好什麼好,綏生給咱找了個外國媳婦!”
張友和:“外國媳婦?”
“那天還領回來了,剛進門就讓我給攆出去了!”太春:“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樣子,找個老毛子回來,將來給我們許家生一群小黃毛?這萬萬不行!”
張友和:“綏生這孩子我知道,來硬的不行,慢慢開導吧。”
……
三義泰的駝隊走了一趟駝道,可以說狠賺了一把,到了年根兒上,三義泰在大觀園召開了一次頗具規模的股東年會。大觀園內熙熙攘攘,坐滿了買賣人,除了三義泰的股東、掌櫃子,還邀請了歸化商界的名流。
太春站在小戲臺上一臉喜氣地說:“各位財東,各位掌櫃子,今天是我們三義泰的大喜日子,我們二百多人聚在大觀園,舉行我們三年一度的結賬期會,這是一件幸事!大家都知道,這幾年歸化城生意難做,萬裕長、萬興隆先後有十六家商號都倒塌了,我們三義泰不僅挺了過來,還發達了許多,這全仰仗各位的鼎力相助,在這裡,我許太春謝謝大家了!”
有人送來了帖子,太春接過來看了。
太春接過來看了看:“大家聽著,還有個事,道臺衙門的錢道臺剛送來個帖子,恭賀三義泰結賬期會的舉行!”
園子裡響起熱烈的掌聲。人們感嘆道:“還是人家三義泰,在歸化城像這樣有裡兒有面兒的商號可不多,買賣經營到這個分上,也算是順風順水了!”
太春高興,他大聲對赫連說:“赫連,敲打響器,放炮,嘣嘣這幾年的晦氣!”
“好唻!”赫連答應著,帶幾個小夥子來到大觀園門前,鑼鼓、鞭炮一齊響,咚嗆咚嗆咚咚嗆……噼噼啪啪……三年一期的結賬期會在鞭炮聲和鑼鼓聲中達到了最**!
在歸化通司行三義泰是個小字號,本來帳目很簡單,但是為了鋪排也象大盛魁似的結賬期會整整開了三天!張張揚揚熱熱鬧鬧,又是擺宴又是唱戲。
一回暗房子買賣使三義泰嚐到了甜頭,張友和提出再走暗房子的建議。
“不行不行,”張友和的意見一提出來就被太春擋住了:“上一回你走後我想起來就後怕,這心一直懸了大半年,哥哥,可不能再冒險了!”
黃羊:“不過話說回來,一把暗房子生意就能進賬十幾萬,要不是上回大哥冒死做那一把,恐怕也不會有三義泰的今天。”
太春堅決道:“那也不行。邊境上的風聲越來越緊,你們趁早別打這種主意!”
黃羊:“唉,要是有份俄羅斯公司的貨籤就好了。”
太春:“貨籤?要不怎麼說當今朝廷軟弱無能呢,俄國人憑了大清的貨籤可以減免稅賦、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中國做生意,卻限制中國人出去做買賣,這叫什麼道理?”
張友和:“算了,不提這碼事,提起來生氣,還是合計合計咱們該咋辦吧。”
黃羊:“現在這事,撐死膽大的,嚇死膽小的,做就做了,哪兒那麼多囉嗦!”
“好我的兄弟呢,”太春對黃羊說:“事情沒你說得那麼容易。上回大哥做成那把也是僥倖。”
張友和:“其實也沒人們說得那麼懸,事在人為嗎,讓關卡上抓住的都是些呆瓜,機靈點兒沒事!”
太春:“大哥,你要是這麼說,這回我走。”
張友和做出一副大咧咧的樣子:“那不行,別看我走的時候熟門熟路,輪到你們就不靈了。這回呀,咱們別爭也別抓鬮,還是我走!這趟走下來,以後走不走就是你們倆的事了!你們看如何?”
張友和有了上回的經驗,這回他鐵定自己照舊能結結實實地賺一把回來。一下組織了八十萬兩銀子的貨。定好了三月初六駝隊出發,六六順嘛!
三義泰門前,張友和的駝隊正準備出發,綏生帶著蓮子趕來了。
太春說:“你小子,還算有點良心,來送你大爹呀?”
綏生說:“爹,我知道為艾林娜的事你還生我的氣,今天當著大爹和三叔的面,我求你了爹,就答應了吧。”
太春:“當著誰的面也沒用,你別說了。”
綏生:“爹,你可別後悔!”
太春:“這話怎麼講?”
綏生拿出一份公文。
綏生:“這是我從伊萬那兒拿到的一份貨籤。”
太春兄弟三人又驚又喜:“貨籤?”
綏生:“這貨籤是朝廷發給俄國人的,要是遇上檢查,你們就說是俄國人的貨,逢關過卡的沒人敢攔你們。”
太春:“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點能耐,倒是我平時把你看低了。”
綏生對他爹說:“貨籤可以給你,可是我還有個條件。”
太春:“你說什麼?”
綏生:作為交換,我和艾林娜的事你也得答應。”
“你——好你個小畜生,在這兒等著我!”太春從綏生手中接過貨籤,交在張友和的手上,囑咐說:“哥,千萬裝好了,這可是你的身家性命啊!”
張友和帶著駝隊上路了,太春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右眼皮子莫名地跳了起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徵兆,太春的眼皮子從此開始不停不歇地跳著,壓上席篾棍兒不行,貼上膏藥也不行,直
趁著大風天店鋪裡客人少的機會,太春和路先生把這一段日子的賬目核對了一下,趕他回到家時已經是黃昏了。太春手裡拎個蒲包,裡面是他給蓮子買的吃食。看著今天天氣不好,他就在外面買了乾糧。進的門太春一眼看見蓮子圍著一床被子坐在炕角,淚汪汪的眼睛裡滿上惶恐的神情。太春覺得心一陣痛,忙放下蒲包問:“蓮子,你怎麼了?”
蓮子哭著說:“二爹!我怕……這風颳得就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怕什麼?二爹這不是來了麼!”太春問:“哎,你哥呢?”
蓮子說:“我哥上午出去就沒回來。”
太春嘆一聲不再說什麼,他知道說也是白說,他開啟蒲包:“來蓮子,看二爹給你買啥好吃的了?萬盛永的醬牛肉!來,起來吧,二爹也沒吃呢。咱們吃飯!”
有二爹在,蓮子不怕了,她覺得屋子裡也暖和了起來。等蓮子沏好茶,太春已經把醬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兒夾在了焙子裡,一斤醬牛肉,五個白焙子,正好!他遞給蓮子一個焙子:“看看,多好,快吃吧!”
蓮子吃著:“二爹,昨天夜裡我夢見我爹了。”
太春:“噢?夢見你爹啥了?”
蓮子:“我夢見我爹滿臉是血,張著手叫我呢,可嚇死我了。”
太春安慰蓮子:“蓮子,夢是反著的,這就說明你爹沒事,別瞎琢磨了啊?”
話是這麼說蓮子的話也讓太春的心懸了起來。
都說女兒長得像娘,可再沒有比蓮子和她娘這樣長得一模一樣的了。十三歲的蓮子和她娘年輕時的神韻簡直是活脫了,模樣是不必說了,那身段,那走路的姿勢,就連說話的聲音都一樣,太春每每端詳著蓮子,恍惚覺得就是年輕時候的玉蓮了,恍惚覺得玉蓮根本就沒死,就覺得她的魂靈兒和她閨女合在一起了,你初看時是蓮子,看著看著就成玉蓮了,看著看著又成蓮子了……
第二天一早,太春帶著蓮子來大觀園吃燒賣。大觀園裡吃燒賣喝茶的人絡繹不絕。
太春剛要動筷子,就見黃羊慌慌張張跑過來。黃羊附在太春得耳朵旁悄聲說:“哥,出事了!”
太春緊張地站起來:“你是說——”
黃羊看一眼蓮子,把太春拉到一旁:“哥,這回出大事了!”
太春:“黃羊,你慢慢說。”
黃羊:“友和哥讓喀爾喀邊境軍隊給抓起來了!”
太春:“咱不是有俄羅斯人的貨籤嗎?”
黃羊:“聽捎話人說,友和哥遇上了暴風雪,耽誤了行程,趕到邊境時貨籤已經過期了!”
太春懊惱地:“唉!——”
黃羊:“哥,你得趕緊拿個主意,晚了就怕來不及了!”
太春咬牙:“我去找錢福常!”
錢福常的住處,太春把一張銀票拍在桌上。
太春懇切地說:“錢大人,這是五千兩銀子,你說啥也得想想辦法。”
錢福常嘬著牙花子:“這回可不同以往,西太后親自發下手諭——對邊境走私要實行嚴厲打擊。按照規定,私貨值超過五萬的,即判斬刑。你八十萬兩的貨,我一個小小道臺,恐怕也幫不了你了。”
太春乞求道:“錢道臺,我求你了,只要能保住友和的命,咋辦都行,哪怕我三義泰傾家蕩產呢,你千萬想想辦法!”
錢福常:“太春,這回怕不是銀錢能辦了的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別在我這耽誤功夫了,還是想別的法子去吧……”
太春:“錢大人,你曾說過的,你說有你罩著讓我放心大膽去做……”
錢福常:“唉,此一時彼一時呀……”
太春愣怔了。
錢福常已然把話說到這個分上,太春知道再多說也沒啥意思了,於是匆匆趕回三義泰,與黃羊商量搭救張友和的對策。
黃羊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該想的辦法都想了,該求的人也都求了,我現在是一點轍都沒了。”
太春在地上走來走去。
黃羊:“哎呀急死人了!哥,你快拿個主意呀!”
太春大手往桌上一拍:“黃羊,趕緊備一匹好馬,再準備一萬兩銀子,我現在就去庫倫!”
黃羊:“櫃上哪兒有那麼多現銀?”
太春:“那就變賣東西,一萬兩銀子只能多不能少!快去辦吧!”
黃羊:“哥,歸化離庫倫三千里路,可能還會出現暴風雪,這種天氣在草原上趕路實在太危險了。”
太春:“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快去辦吧!”
荒原上,寒風凜冽,一匹馬在疾馳。草原上的風比起歸化城裡要凌厲得多了,那風嗚兒——嗚兒——地呼哨著,從早到晚沒有片刻停歇。太春打馬直往北去,張友和命懸一線,他必須儘快趕到喀爾喀邊關!
太春除了人吃乾糧馬喂草料的時間,連睡覺都是在馬上打個盹兒,僅僅七天他就趕到了喀爾喀邊關。
太春知道這回出來就大把的銀子花吧,他找到主事人後,馬上拿出銀子說:“這是五百兩銀子,軍爺上下活動,多多費心了!”
那軍官:“那好,你回客棧等訊息吧。”
太春:“多謝軍爺。”
回到客棧後,太春坐臥不寧,他在地上走一氣,抽一氣旱菸,再走一氣,再抽一氣旱菸,人都要崩潰了,屋子裡煙霧騰騰地都快要著火了。
天快黑的時候,門突然開了,軍官闖了進來。
太春忙迎上去:“軍爺,怎麼樣了?”
軍官:“大臣說了,按照以往的慣例,抓住的走私犯是就地處決,這回案情重大,所以拖延了下來。”
太春急切地:“還有呢?”
軍官:“大臣答應見你,下面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太春在那位軍爺的引薦下,連夜來到辦事大臣的住處。
大臣坐在那裡,略略抬了抬眼皮,問道:“你就是三義泰的許大掌櫃?”
太春站著回答道:“在下是。”
大臣:“多餘的話就不用說了,你打算怎麼辦事吧!”
太春呈上銀票:“全憑大人費心,只要將這個案子交給歸化城的道臺衙署處置,其他的事情我再想辦法。”
大臣看見銀票,態度緩和了許多:“許掌櫃,這可是朝廷欽點的重案,即使到了歸化,怕是也不好辦呀。”
太春:“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說一步了。”
大臣拿出一封信:“看你人還實在,我權且幫幫你,這是我的親筆信,你立刻啟程到烏里雅蘇臺,張友和現在關押在那裡。”
太春自然是說了一大堆千恩萬謝的好話,然後離開那裡直奔烏里雅蘇臺。
太春驅趕著馬匹,在茫茫的雪原上趕路,什麼叫心急如焚?太春此刻就是。越往北走氣候越惡劣,道路也越難走,挨餓受凍就不必說了,太春唯恐張友和發生什麼意外,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直飛了過去!
在昏暗寒冷的牢房裡太春見到了他的友和哥哥。張友和正靠牆坐著,蓬頭垢面的幾乎認不出來了。太春撲到柵欄上,顫聲叫道:“大哥!”
張友和作出無所謂的樣子:“這回買賣不順,栽了!要不然,咋也能淨賺他二十萬!”
“大哥,這都啥時候了,你還說什麼賺錢不賺錢的事!現在最要緊的是如何保住你的命!——”太春說:“大哥,我已經上下打點了,他們同意你的案子迴歸化審理。只要回了歸化,就好說了。”
由於太春上下打點,終於使張友和的案子有了一些轉機,第三天的早上,四個差官騎著馬押著一輛牛車從烏里雅蘇臺啟程了,車上拉著死囚犯張友和。一行人在茫茫雪原上緩慢移動,太春騎著馬寸步不離地跟在牛車的旁邊。
晚上打尖時,四位差官燃起一堆篝火,他們圍著篝火烤肉吃乾糧;旁邊不遠處就是張友和的囚車,他站在囚籠裡已經整整一天了沒有活動,腿和腳都腫了。
太春上去求差官道:“軍爺!您通融通融,就讓他出來歇歇,哪怕就在草地上坐一小會兒也行。”
差官說:“那不行,跑了咋辦?”
太春抓住那差官的手順便把一些銀子放在他的手心裡:“反正他戴著重鐐,就是讓他跑也跑不了。”
得了銀子後,那差官態度顯然不一樣了,他說:“好吧,看在許掌櫃的面子上,我就行行好吧。”
另一差官說:“許掌櫃,你對他真的比親生弟兄還好。”
太春說:“我們是磕頭弟兄。”
開啟囚車後,在太春的攙扶下,張友和趔趔趄趄走到篝火前,兩條腿僵硬得卻是坐不下。太春給他揉搓了好一會兒,扶著他慢慢坐在地上。
太春弄來吃的和水,照顧著張友和吃喝:“大哥,來,喝口酒暖和暖和。”
張友和苦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咱兄弟倆會這樣在荒原上過夜,我還戴著腳鐐手銬……”
太春:“別想那麼多了,吃點東西休息吧,囚車上站一天了。”
張友和:“我就想不明白,咱到底做啥了,犯的是死罪,殺人了?放火了?咱不就是個買賣人嗎,咱也想老老實實做買賣,可能行嗎?今天閉關,明天閉關,憑什麼外國人可以在中國隨意做生意,事情輪到我們頭上就不一樣了呢?咱買賣人也是人,咱也得養家餬口呀!”
太春寬慰張友和說:“哥,就是這麼個世道,哪兒還有老百姓說理的地方?”
張友和嘆口氣:“唉,這回的事情沒辦好,連累你們了!”
“哥,不是有那麼句話嗎,‘山海關難過,苦得是銀錢’,不就是花錢嗎,事情到了這一步,說啥咱都不能放棄!”太春說:“咱三義泰就是變賣產業也要把你的命保住!等回了歸化——”
張友和:“回了歸化你也沒有回天之力,這次的案子不同往常……”
太春:“那我要掙他個魚死網破!”
張友和:“兄弟,犯不著,沒用。”
倆人說著話,喝著酒,草原的風猛烈地颳著……
11黃羊、路先生、赫連等人正在說道著張友和的事情,眼巴巴地等著許掌櫃回來。
但是回到歸化也不那麼簡單。太春又馬不停蹄地來到道臺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太春也就不繞彎子了,他說:“福常兄,我許太春也是知恩圖報的人,你想想辦法,好歹救友和一條命,我求你了!”
錢福常:“上回我就跟你說得明白,要是能救了張友和,豁出去我這個道臺不做了!可這個案子是西太后欽點的重案,上邊急等著要結果呢,不是張友和一個人而是整整一打——十二個死犯!統統要正法!”
太春:“我知道,福常兄,只要你肯幫忙,辦法肯定有,小弟這裡給你叩頭了!”
太春當真跪在了地上。
錢福常把他拉起來:“咳,你這是幹什麼?你容我仔細想想……”
錢福常忽然眼睛一亮:“也罷,我錢福常要不幫你顯得我不仗義,要不這樣,既然已經入了我的大牢,咱們可以來個偷樑換柱——我找個藉口夜審張友和,你們找個“倒臥”回來,然後……”
太春叫道:“好主意!”
狂風在歸化街頭呼嘯,夾雜著草屑和塵土,把個歸化城攪得一片混沌。太春、黃羊與赫連三人在街頭搜尋著——太春說:“怎麼今日裡連叫花子都這樣難找!”
早晨,錢福常錢道臺來到大牢裡,他對獄卒說:“把門開啟,本官要審欽點重犯張友和!”
獄卒開鎖,張友和戴著鐐銬從號子裡出來。
錢福常提了張友和正要往門口走去。就在這時,突然迎面來了一行人。為首的一個人喝道:“傳旨官到——”
錢福常一驚,忙把張友和推過一旁。
傳旨官來到錢福常身邊:“錢大人聽旨——”
錢福常忙跪倒在地。
傳旨官:“奉天承運,皇帝昭曰——張友和走私一案,案情重大罪在不赦,為朝廷江山社稷安危所慮,殺一儆百,對張犯特批:斬立絕!”
牢房內,張友和聽得明白,他閉著眼長嘆一聲!
……
道臺府的後堂,錢道臺正呆坐,許太春一步跨進來!
“大人,我已經找到一個叫花子……。”
“晚了!——”
錢福常搖搖頭:“你到牢裡看看他去吧,我只能幫你做這件事了。”
太春絕望了,憋在心裡很久的淚水嘩地淌了下來。
大牢裡張友和的號子裡,地上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酒肉,太春與張友和在對飲,張友和卻是談笑風聲,他爽快地端起酒碗:“喝!”
倆人一仰脖子,一飲而盡。
太春又給張友和的杯裡倒了酒。
張友和:“兄弟,還記得那檔子事兒不,說起來都快二十年了,可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總在眼前晃悠。記的那天我到馬橋上辦事,正遇上一幫橋牙子在圍著你打——”
太春:“是友和哥救了我。”
張友和笑道:“那時你小子性子真是倔,我拉你,你還不肯走。”
太春:“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改不了啦。”
張友和:“後來,我們就在一起做起了三義泰,那時候年輕,沒明沒夜地幹也不覺得累,喝口涼水都長力氣。
太春:“可是讓我一次買樹梢的買賣就把老三義泰給弄垮了……結果是我回了老家。可連村子都沒進去,就又返回了歸化。”
張友和:“來來,喝一口!唉,分分合合一眨眼二十年過去了,有些事想起來,心裡愧啊……”
太春:“哥,過去的事,啥都不說了。人過四十天過午,再看看咱哥倆,老了!”
太春說到這裡,號子裡一時安靜了下來,倆人默默地對坐著。
太春:“哥,兄弟對不起你,沒能把你……”
張友和:“不,你已經盡力了。人終歸有一死,如今我張友和要走到你的前頭去了!太春,我有兩件事要求你。”
太春:“你說,慢說是兩件事,就是兩百件我也答應。”
張友和:“第一件,我死以後你要把我帶回山西老家。從十三歲離開家來到歸化,我沒在爹孃跟前盡一天孝,這回回去,守在爹孃跟前哪兒也不去了……”
太春的眼裡噙著淚:“我答應你。”
張友和:“還有,蓮子還小,就託付給你了,等她長大,給她尋個好婆家,我就沒牽掛了。”
太春:“你放心,從現在起,蓮子就是我的閨女了!”
張友和:“好了,沒事了!來,喝酒!”
就在這時黃羊抱著一個酒罈子來到號子門口,獄卒開了鎖,黃羊忙不迭地一步跨了進來。
張友和感慨道:“咱弟兄三個能在這兒相聚也不容易,來,黃羊,把酒滿上!”
黃羊拔開酒罈的蓋子給三人滿了酒。
黃羊說:“友和哥,三義泰有你一份心血,我和太春哥會把它做下去。你走了,你的身股子我們也還給你記著。三年一結賬,我們派人把紅利送到你山西老家去。”
“我替老母親謝了!”張友和說罷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太春和黃羊也一飲而盡,放下碗時,倆人已是淚流滿面了。
……
歸化城街道上。
張友和在兵丁的解押下向刑場走去,腳鐐手銬嘩啦嘩啦地響著。看上去他不像是去赴死,說說笑笑的倒像是去串親戚。圍觀的人們默默地望著張友和,露出驚駭的目光。
張友和在一家糕點鋪前停住了腳。
兵丁問道:“張掌櫃是想吃點心嗎?想吃什麼儘管說,今日全歸化的買賣都免費伺候你!”
另一兵丁說:“張掌櫃,過了此村就沒此店了,你聽好了,想吃什麼別客氣。”
張友和朗聲道:“好,揀上好的點心給我稱二斤,吃不了我帶著路上吃!”
……
大觀園門前,擺著一張寬大的桌子,上面擺滿著十幾樣酒菜,十分豐盛。
太春、黃羊、綏生等人站在桌子旁邊,等待著張友和。
看熱鬧的人群簇擁著罪犯張友和來到大觀園門前,這是他和弟兄們的最後一面了。三雙淚眼望在一起,什麼話都沒有,只深情地望著,含淚帶笑,但他們卻彼此都懂得對方得意思:今生不行了,來生吧,來生咱們好好做兄弟!
綏生含淚道:“大爹,綏生送您一程,喝碗酒吧!”
張友和喝了一碗酒,綏生又餵了張友和一口肉。
太春眼裡噙著淚說:“哥,你還有什麼吩咐?”
張友和想了一下:“我想聽戲!”
“好!”太春忙應道:“哥哥想聽什麼戲,我這就打發人給你去請!”
張友和笑著說:“你去給我請個唱二人臺的戲班子來,我想聽二人臺!”
太春含著淚點點頭。
刑場上,劊子手懷抱的鬼頭大刀閃著寒光。刑場四周,成千上萬圍觀的人們。
戲班子請來了,太春過去問張友和說:“哥,你想聽什麼戲?”
張友和脫口說:“《走西口》。”
胡琴絲絃板鼓響起來了,悠揚悽婉得彷彿仙樂。歸化城多少年了,人們還沒見過如此悲壯而浪漫的死法。
張友和聽著淒涼如訴的《走西口》樂曲,一邊吃肉喝酒,一邊與太春拉著家常。
張友和:“……那年,整個北方大旱,咱們山西更是顆粒無收。我隨逃荒的人來到口外,那一年我才十三歲……”
太春淚眼模糊:“哥,我知道。”
張友和又說:“三十九年來我只回過一回老家,不孝啊……”
太春說:“哥哥你有你的苦衷。”
張友和說:“水流大海,葉落歸根,今天我終於要回家了,兄弟,一會兒完了事,記著給我點三炷歸魂香……”
太春說:“哥,我記下了。”
全場靜默得即使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兩個藝人來到張友和麵前,施禮後唱了起來。張友和專注的神情。
藝人唸白:妹妹,不要哭……你哭得哥哥我心煩意亂,唉!心裡好不難活!
激越的音樂響起來了,藝人的嗓子高亢嘹亮,響徹天宇。
男聲唱道:
咸豐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錢的那個糧滿倉,受苦人一個一個真可憐!
……
全場的人包括道臺錢福常和行刑官、劊子手們都在側耳聽著那蕩氣迴腸的聲音,張友和專注地聽著,嘴脣先是在輕輕動著,後來就跟著唱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咸豐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錢的那個糧滿倉,受苦人一個一個真可憐!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個走西口,又怕妹妹不應允。
……
張友和的臉上看不到悲哀與絕望,他恣意地唱著,聲音越來越響,最後竟然壓倒了藝人,和著婉轉的絲絃,全場只聽得到他一個人的聲音了。人們驚歎,張友和果然是個天才,就連戲詞兒也唱得這麼好!
女聲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門口。……
劊子手來到張友和麵前,恭敬道:“張掌櫃,該上路了!”
張友和唱著戲詞兒,向刑場中央走去。
在《走西口》的音樂聲中,劊子手手起刀落,崑崙坍塌,血光飛濺……
藝人們還在唱著:
哥哥你走大路,千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個人兒多,能給哥哥解憂愁。……
……
12張友和家,冷鍋冷灶,櫃子上,桌椅上蒙著薄薄一層灰塵。
蓮子伏在炕沿上號啕大哭,聲音絕望而悽慘。當年娘走的時候自己還小,只知道找著要娘,心裡卻沒有這麼苦,那時候好歹還有爹在;如今爹走了,自己就再沒有親人了,就是走遍天下,再也沒人疼自己了。
蓮子哭得氣促,一直站在旁邊得太春看著心疼,他端過一碗粥勸道:“好閨女,起來喝口粥吧,別哭壞了身子。”
蓮子依舊哭著不起來,娘沒了,爹沒了,天塌了,地陷了,想著自己將來的無依無靠,蓮子哭得幾乎要抽搐過去。
太春撫著蓮子得肩膀:“閨女,你這麼不吃不喝地哭,二爹心疼哩。”
忽然,蓮子撲進太春的懷裡:“二爹!——”
太春:“蓮子,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閨女了,二爹照樣疼你……”
綏生這時推門進來,手裡提著些糕點糖果之類的吃食。綏生先跟爹打了個招呼,又轉身對妹妹說:“蓮子,快看哥給你買啥好吃的了!”
太春:“綏生,來,坐下。你大爹這一走,三義泰就倒下了一根大梁,我和你三叔就是七手八腳也忙不過來,不如你把洋行那邊的差事辭了,回來幹咱自己的買賣吧。”
綏生:“爹,我說過多次了,對做生意沒興趣,你硬逼著我幹,肯定也幹不好。”
太春嘆口氣:“唉,就算我的話你不想聽,你也該明白你大爹的一番苦心吧?從你三歲上起,你大爹就刻意地教你學蒙古話,學俄羅斯語言,為的是啥?為的就是要把你培養成三條舌頭的商人,好做大買賣。”
綏生:“那又怎麼樣?我知道你們的意思,做三條舌頭的商人,拼命賺錢,然後回老家蓋房子,然後守著一大片宅院老死家中,山西好多商人不都這樣嗎?”
太春:“那你要咋樣?”
綏生:“我可不想當一輩子土財主,我將來要去留洋,英國、法國、比利時到處走走,去看看人家外國人是怎麼活的!”
太春懊惱地:“瘋話,盡說些瘋話,綏生,你算是廢了!”
綏生:“爹,還有事嗎,沒事我走了,洋行裡還忙著呢。”
太春:“你等等!沙格德爾王爺給你說了一門親事,我看挺好,是個滿族姑娘,也算是殷實人家。”
綏生:“爹,我有女朋友,您又不是不知道!”
太春:“沒有三媒六證,那個洋妞不算數!”
綏生:“爹你咋能這樣呢?當時我給你貨籤時,咱們可是說好了的!”
太春:“你還有臉提貨籤的事?弄個快過期的貨籤來糊弄我——”
綏生:“不對!是大爹遇上暴風雪延誤了日期,跟我沒關係,我是真心幫助你們的!”
太春:“現在你說什麼都沒用,反正人沒了,你那一套也全部作廢!”
綏生:“爹,你不講理——”
綏生氣沖沖地拉開門走了。
太春罵道:“我把你個孽子……”忽然,太春感到天旋地轉站立不穩,他忙抓住一個椅背,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綏生急著要走,是因為洋行裡晚上有一個酒會,他和艾林娜說好了,回家看看就去洋行,沒想到跟爹生了一肚子氣。唉,老朽啊,這些老朽簡直不可理喻!
酒會十分熱鬧!綏生挽著艾林娜走進會場時,七八個穿著白色制服得樂手正在旁若無人地演奏著曲子,薩克斯、黑管、圓號、長號……大大小小的樂器真是又氣派又豪華,綏生在心裡說,爹也夠悲哀的,心裡只裝著他的三義泰,他的那個天地啊,太小了!
舞池的中央,一個漂亮的女郎在跳著極煽情的舞蹈,她上身只穿著勉強可以遮羞的胸衣,露著一截雪白的肚皮;下身則是一條寬大的裙子,女郎用手抻著裙裾不停扇來扇去,尤其是來到男人們跟前時更加狂烈地跳著。
綏生和女朋友坐在沙發上喝酒,已經七分醉了——這有多好啊,沒人嘮叨,沒人拘管,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看看那些洋人,有的比你許太春得年紀還大呢,看看人家,一手端美酒,一手抱美人,許太春呀許太春,你真是白活了。
看看酒杯空了,綏生一招手,用熟練的俄羅斯語喊道:“招待!再來兩杯伏特嘎!”
酒來了,綏生和女朋友大口地喝著,喝完了,倆人摟抱著晃進舞池,勾肩搭背地跳了起來。
和綏生吵完架得第二天,太春就病了。也是這些日子得心絃繃得太緊,馬不停蹄地去庫倫,馬不停蹄地四處求人,那顆心無時不在被煎熬著,天下最痛苦最無奈的莫過於你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性命就要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卻又一點辦法沒有。此刻,他斜倚在被子上,鬍子拉碴,滿嘴的燎泡,整個人的精神氣兒被抽沒了。
從太春病倒得那天起,黃羊就在他身邊服侍著,黃羊還得抽空去照顧蓮子,孩子這時候也是離不開人,可憐啊!所以黃羊就兩頭跑,幾天下來人就顯得瘦了一圈。
太春望著黃羊在地上煎湯熬藥,說:“黃羊,還是咱弟兄們好啊,從年輕時到現在,有個災災病病,都是你在我跟前,自己的兒子倒指望不上了。”
黃羊:“哥,說這些做啥,又不是外人。”
太春:“自從友和哥去了,我覺著自己做買賣的那股心氣也淡了,爭名奪利一場空啊,沒意思。”
黃羊勸說道:“哥,好生養你的病吧,還得往開了想。”
太春:“黃羊,我想把這裡的生意交給你——”
黃羊:“那你……”
“我該告老還鄉了。”太春說:“咱哥倆在一起幾十年,我信得過你。不過,好朋友勤算賬,咱倆也還是要籤一個合同。財東們開個會,正式透過一下。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大掌櫃吧。”
黃羊搖搖手推辭道:“算了吧,我跑個腿啥的還行,做大掌櫃那是讓我活受罪呢!噢對了,哥,放著綏生現成的大掌櫃你不用,倒……”
太春打斷黃羊的話:“你不要提他,他就不是幹事的人!”
父子倆到底還是見面了。這天黃昏,綏生推開了自己家的大門,他手裡提著一個紙包:“爹!……這是我請教會醫生給您開的西藥。”
“坐吧。”太春抬手拍拍炕沿兒,竭力使自己平和下來。
見綏生猶豫著不肯坐,太春大聲道:“回到家就像走親戚似的,坐一坐能髒了你的衣裳?”
綏生坐下了。
“我準備回山西老家去,”太春說:“既然你對做生意沒啥興趣,不如跟我一塊回老家去吧。”
“回山西老家?”綏生對父親的話很感意外,問:“我回去幹什麼,難道讓我種地?”
太春:“葉落歸根,遲早是要回去的。”
綏生:“您趁早歇了吧!我回去艾林娜怎麼辦?”
太春:“你奶奶還說了,要是你娶個洋媳婦,她就永遠不要你踏進許家的大門!”
綏生:“奶奶不允許我踏進許家的大門,那我不進就是了,本來我還不想回去呢!”
太春被兒子的話噎得泛不上話了。綏生說完,也不等老子再說話什麼,找個藉口就溜了。綏生走後,太春一個人躺在炕上正在生氣,只聽得大門吱呀一聲響,抬頭一看,是蓮子挎個籃子進來了。掏心掏肺地哭了幾天後,蓮子終於緩過來了,黃羊嬸嬸說的對,走的人已經走了,就是哭死爹也回不來了,日子還得掙扎著過。經歷了這一場事,蓮子彷彿長大了許多。
“二爹,你看我給你帶回啥來了?”
蓮子把籃子擱在炕上,笑吟吟地說著掀開籃子上的手巾,從裡面一樣樣往外拿著,有雪白的饃饃,有新鮮的雞蛋,還有掛麵和小鹹菜。
太春高興地說:“好香!”
簡單吃了點東西,太春在蓮子的攙扶下走到院子裡。院子裡真好,太陽光豁朗朗地潑灑下來,明亮而溫暖。蓮子搬了一把椅子讓二爹做下來,又回屋裡拿了一把桃木梳子出來,笑吟吟地說:“二爹,我給你梳梳頭吧。”
太春這才想起,大概有半個多月了沒有正經梳過頭,就任由蓮子去梳了。蓮子站在二爹得身後,將辮子解開,輕輕地、一絲一絲地梳著。
太春突然說:“蓮子,你像了你媽了。”
蓮子:“像我媽什麼了?”
太春:“長得好看像你媽,心眼活套、善良也像你媽。我這裡眼睛一轉,她那裡就知道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那時候在外邊跑買賣,有時三天五天,有時十天半月不得回家,尋思著回家就想吃口什麼,我一進門,恰好那順口的好吃食就已經擺在桌子上了!”
蓮子乖巧地:“二爹,我長大了也像我媽那麼伺候你。哥哥不跟你回老家,我跟你回去,我給你養老。”
太春:“唉,有這麼個好閨女,我就知足了。”
蓮子:“二爹,其實我哥也疼你,你看家裡那些京點心啥的,都是我哥給你買的!”
太春不語。
蓮子又勸道:“二爹,我哥找媳婦的事你也隨他去吧,眼不見心不煩,再說了,找個洋妞咱家還省聘禮了呢!”
太春終於被蓮子逗笑了。
13大觀園的一個雅間內,太春、黃羊、綏生,還有倆洋人在場,他們正在談判細茶生意的相關事宜。張友和死後,朝廷漸漸放開了通商口岸,歸化城的各個商號開始有了生意,漸漸地從瀕臨死亡的絕境中掙扎出來了。
太春說:“我們三義泰在歸化城三起三落,無論買賣賠賺,可我們最注重的是商號的信譽,所以貴公司儘可放心,如果我們接了這單生意,質量和時間上是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綏生十分流利地將父親的話翻譯給了洋人。
太春看一眼綏生,心裡話:這小子,俄語說得挺地道嘛!唉,看起來只要他不走歪道兒,他想幹什麼就由他去吧!
洋商:“貴商號的商業信譽我們早有耳聞,是可信賴的,希望我們合作成功。”
太春笑著說:“好,希望我們能夠建立長期合作的關係。”
在整個談判過程中,綏生承擔著翻譯的角色,所以進行得相當順利,很快,雙方簽字畫押,一單八萬擔細茶的生意成交了!
回到三義泰後,太春興奮地在地上走來走去。
太春對路先生說:“八萬擔雲霧細茶呀,路先生,這是三義泰這一年間最好的一筆買賣了。”
路先生說:“看起來綏生這孩子還是塊材料,這麼大的買賣,不是啥人都能攬下的。”
“我也說不清了。”太春說:“等這筆買賣做成之後,我也該到老家了!”
路先生:“許掌櫃,你拿定主意了?”
太春正要說話,見赫連走進來,垂頭喪氣的樣子。
太春:“赫連,駝隊聯絡好了?”
赫連搖搖頭。
太春問:“到底咋回事?”
赫連說:“求爺爺告奶奶地跑了一後晌,還是沒結果。”
太春:“萬駝社也不行?”
赫連:“萬駝社的宇文社長子說了,這一陣駝隊業務太忙,凡事有個先來後到,說顧不上咱們的買賣。”
太春:“咱們可是萬駝社的老主顧,平日沒少照顧他生意,生意再忙,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撤火呀!”
赫連書:“掌櫃的,貨期緊迫,得趕緊想辦法呀!”
太春也心急如焚,對路先生說:“路先生,你手裡的活兒先放一放,把三義泰能辦事的都叫來,撒出人馬去聯絡駝隊!”
撒出去的人馬在天傍黑的時候都回來了,看見大家無精打采的樣子,太春就知道事情沒辦成。
太春揹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一言不發。太春的面前是三義泰的夥計們,大家看著他,也不吭聲。
忽然太春把手一揮:“傍著大路蓋不起房,咱誰都不求了,橫下心組建自己的駝隊!”
路先生:“掌櫃的,這麼大得事情,就怕是來不及呀!”
正發愁呢黃羊回來了,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人。一看見客人太春立刻高興地叫起來:“黃羊,你把馬五爺請來了?”
黃羊說:“哥,我也想了,與其這樣求爺爺告奶奶的,不如干脆組建咱自己的駝隊!”
路先生也高興地說說:“要說組建駝隊,當然還是馬五爺有辦法。”
馬五爺說:“我馬五爺別的本事沒有,擺弄了一輩子牲口,販馬買駱駝這些事還難不住我。”
太春:“馬五爺,這個季節也能買到駱駝?”
馬五爺:“別人不行,我行!”
太春一聽高興了:“好!黃羊,組建駝隊的事就交給你了!”
黃羊:“哥哥請放寬心,有馬五爺幫襯著,絕誤不了八萬擔雲霧細茶的貨期!”
馬五爺果然是個人物兒,不到半個月工夫,馬五爺買回來的駱駝全都是經過訓練的熟駱駝,一支駝隊很快就組建起來了!駝隊建起來了,太春這邊的八萬擔細茶也預備齊了。算了一下貨期,剛剛好。
駝隊即將出發,這是一隊矯健的駱駝。領房人依舊是馬五爺!
太春望著眼前的駝隊,心裡很是不平靜,組建自己的駝隊,這一直是他的夙願。太春說:“盼了多少年了,黃羊,今天咱三義泰終於有了自己的駝隊!黃羊,我該謝謝你。”
黃羊:“哥哥這話說得就見外了,你謝我我該謝誰去?反正是咱自己的事,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是應該的。”
太春感慨道:“市面上,人們都把在歸化做通司生意的商號叫做是駝商。駝商得有駱駝才行。過去三義泰因為沒有自己的駝隊,每到商務緊迫的時候總是受制於人。”
黃羊:“是啊,如今咱三義泰有了自己的駝隊,這才像一家真正的通司商號了。”
三義泰的駝隊上路了!太春和黃羊一直看著駝隊走遠了,還站立在那裡,遠遠地看上去,倆人已是不年輕了。
綏生今天還不錯,陪著爹回到了三義泰,太春安頓櫃上的夥計說:“這幾日大家辛苦了,今天早點關門上板,做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
夥計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綏生陪爹回到家後,看見蓮子正在張羅著做飯。太春疲憊地坐在炕上,往菸袋裡裝滿菸絲,綏生見狀忙上前替父親點著煙。
父子三人包餃子,綏生擀皮兒,太春包,蓮子添水燒火,有了家的氣氛。
太春緩緩地說:“大事辦完了,我也該回老家了。……”
14秋風蕭瑟,天高雲淡。
漏澤園裡香菸繚繞,數十名喇嘛坐在張友和的厝房前唸經,在為張友和超度亡魂。太春、黃羊、綏生和蓮子在張友和的厝房前焚香燒紙。他們的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大小小的墳堆和厝房。漏澤園是那些殞歿在歸化的外鄉人臨時存放靈柩的地方,幾年後家人再擇一個適當的日子把靈柩起運回故鄉。
太春一邊燒著紙一邊說:“友和哥,醒醒兒吧,咱們該回老家了,水流大海,葉落歸根,山西老家才是咱們的根呢……。”
喇嘛們唸經的嗡嗡聲在漏澤園的上空混響著,那聲音一會高遠飄渺,一會兒凝重低迴,彷彿來自遙遠的天國,又好像瀰漫在腳下,讓人感覺到一種超凡脫俗的寧靜和撥雲見日的豁朗。
……
漏澤園外面,兩輛馬車停在一旁。地上放著兩隻紅色的棺材,上面分別貼著寫有“張友和”、“孫玉蓮”字樣的紅色紙條。
赫連指揮著幾個漢子抬棺材裝車,太春親自抬著棺材的一角。赫連發現太春很吃力,過去勸阻道:“大掌櫃,還是我們來吧。”
太春聲音沙啞地:“赫連,你不懂,我得親自把玉蓮抬上車。”
綏生見狀,忙過去:“爹,我來幫你。”
太春默許了。
大家接著又把張友和的棺材抬上車,太春看著大家把棺材綁好,親自過去給拉車的牛上了絆腿。
蓮子問道:“二爹,您這是做什麼?”
太春自言自語道:“讓牛車走慢一點,不然會把你媽顛著……”
赫連過來說:“大掌櫃,全都弄好了。”
太春:“哦,那就上路吧。”
就要分手了,蓮子淚眼婆娑地拉著哥哥的手,哽咽著:“哥……”
綏生故意做出一副笑模樣:“蓮子,好好照顧爹,等哥過年回去時給你買摩登皮鞋裘皮大衣,啊?”
蓮子上車後,車輪啟動了。
黃土路上,一支車隊緩慢地走著,打頭是一輛藍布篷子的轎車,後面是兩輛拉著棺材的牛車。西風古道,黃葉滿地,牛車的木頭輪子碾在堅硬的黃土路面上,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寂寥而蒼涼。歸化城的輪廓越來越模糊,漸漸地看不清楚了。許太春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過,這座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古城啊,愛恨情仇,苦辣酸甜……忽然,像是被風吹散的一抔黃塵,沒了,什麼都沒了,從今往後,歸化城的點點滴滴只如夢境一般,不過是存在他腦子裡的一幅幅陳年舊畫了……
蓮子從上車後一直在哽咽著,十五歲的蓮子經歷了夠多的痛苦,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難免扯開她的舊痛,她哭著,直到累了才靠在二爹身上昏昏地睡去。
車隊在默默地行進著。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後面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太春在車裡聽見了,他本能地掀開車簾兒,探出身子向後望著——遠遠地,一乘一騎向這邊疾馳而來,看樣子,像是個女的,太春心裡不覺一震,他吩咐車輛停了下來。
太春預感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他下了車走來到路邊上。
那騎馬的人越來越近了,來到太春跟前時猛地一勒韁繩,那馬頓時騰起前蹄,長長一聲嘶鳴,馬背上的人險些被掀了下來,太春見狀喊道“小心!”上前一步死死地拽住了馬嚼子!
這時,只見馬上的人身子一擰下了馬,站在了距離太春三步遠的地方。
太春定睛一看,大驚:“娜燁!”
娜燁沒有說話,只微微地點點頭。
四目雙對,太春完全懵了,娜燁卻滿目含情地望著太春。
這太突然了,當年說走就走了個無影無蹤,十幾年過去,又突然出現在眼前,都說造化弄人,娜燁,你怎麼可以這樣折磨人呢?
娜燁端詳著太春,禁不住一陣心酸,太春,你老了,你的眼睛裡已經沒有當年的那股子銳氣了,你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英俊的許掌櫃,可是你的影像已經一千次一萬次地刻在我心上了,你知道嗎,我依然喜歡你……
娜燁,你太憔悴了,看得出這種憔悴是從心裡透出來的,作為男人,我希望我身邊的每一個女人都好,難道說你這個錦衣玉食大格格也活得不如意嗎?
許太春,你真是個呆子,女人的幸福是寄託在男人的身上的,鷹嘴巖一別,生死兩茫茫,縱有天大的富貴,我也消受不起了……
太春望著娜燁,問道:“娜燁……你不是去東北了嗎……”
娜燁沉沉地說:“昨天剛回來……”
太春嘆息道:“你回來了,可是我要走了。”
娜燁問道:“你……真的不能留下嗎?”
太春點點頭。
忽然,娜燁眉毛一揚:“許太春,我有話要問你。”
太春:“說吧。”
娜燁激動地:“許太春,你知道不,從打在龍仙鎮劫戲遇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歡上你了。你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我的心思,年輕的時候你躲著我,我理解你的苦衷,不僅僅為門戶之見,那時候你有未過門的媳婦,而我也嫁了人……後來我那個病秧子男人死了,我發瘋似的追你到駝道上,可你卻連手都不肯牽我一下,儘管這樣我也知足,那幾個月是我今生最愉悅的日子!再後來你出了事,我想你想到絕望,自己也差點沒活過來,阿瑪看我太痛苦,正好有個調防的機會,於是帶著我去了東北……後來我聽說你還活著,我就要回來找你,阿瑪抵死不放我走,他說我跟你許太春今生就是一對生死冤家,不會有結果的,我就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等,直到前些時阿瑪歿了我才趕了回來。許太春,為了你我在馬上顛簸了半個多月,你不會不明白我的苦心吧?年輕時你有老婆我有男人,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了,你我都已經這把年紀了,你為什麼還是不肯?許太春,你在我心裡藏了三十年,我都等了你快一輩子了,你究竟還要我等多久?”說著娜燁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太春望著天邊的雲彩,說:“娜燁,我們都老了……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明白你的心,可是我們今生註定是有緣無分,娜燁,對不住了。”
娜燁懇求道:“留下吧,啊?”
太春:“‘子欲養而親不待’,我家裡還有個老母親,快七十了……娜燁,今生我許太春欠你的,只能來生還了。“忽然,娜燁惱了,她用手背抹掉淚水大聲道:“什麼來生?哪兒有什麼來生?我就要今生,哪怕一年,一個月,一天,我要的就是今生!”
太春:“娜燁,我得回家去了,你看看你身後的那兩輛牛車,我得對他們有個交代。”
娜燁望了一眼身後的兩輛牛車,問太春:“你……真的不能留下?”
太春點點頭。
蕭瑟的秋風中,一行南去的大雁嘎嘎地叫著,飛著,灰濛濛的天空平添了幾分惆悵。
娜燁失望地搖搖頭,眼眶裡又有淚光在閃動:“說到底,你心裡還是沒有我……”
太春深深地嘆息一聲,忽然他想起了什麼,他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個花卡子,遞過去。
太春說:“這東西我給你儲存了多年了……娜燁,你是個好姑娘,只是命太苦了……”
娜燁接過那隻花卡子,突然間淚流滿面。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麼跟做夢似的?那還是許太春剛來歸化的時候,自己也剛嫁了公主府的少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惆悵將倆人聚在了一間小飯館裡,喝酒直喝得大醉,那時他忘了自己是窮漢,自己也忘了自己是格格,那頓酒喝得是何等的酣暢,何等的痛快!
娜燁想著,禁不住淚如雨下,她從腰間解下一個玉石把件,這是太春送她的貔貅,經過了十幾年的摩挲,她把她的血她的淚都浸在裡面了,那小獸越發的晶瑩溫潤,娜燁把它託在掌上,無限悽婉地說:“‘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還你了!”
娜燁說完將那把件往太春懷裡一塞,扳鞍上馬,一陣風似地疾馳而去。
太春緩緩地上了車子,吩咐車倌說:“走吧。”
太春坐在車上隔著窗戶望著飛馳而去的娜燁,又看看手上得玉石把件,輕聲道:“娜燁,娜燁……”
突然,娜燁打馬返回來了,她發瘋似的抽打著坐騎,圍著太春他們的車隊一圈一圈地轉著,圈子越轉越大越轉越大,馬蹄蕩起的塵煙瀰漫在荒原上,如煙如霧,浩浩湯湯……當煙塵消失殆盡時,娜燁也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太春望著空蕩蕩的荒原,目光也如這荒原一樣滿是荒涼,他自語道:“娜燁,我許太春對不住你了……”
尾聲山西通往西口的道路長又長,歷經各種坎坷人生的許太春踏上歸鄉的路。陪伴他的只有玉蓮和張友和生的女兒蓮子……。
太春他們的車隊剛剛過了殺虎口,殺虎口是個令人傷感的地方,它的北面是口外,過了殺虎口就是口裡的地界了。南來北往的人們走到這裡,總要感慨一番,是啊,一腳踏兩地,要麼是恓恓惶惶地走西口,要麼是扶老攜幼地回老家,殺虎口無論在地界上或是在人們的心上它都是一個界碑啊!
太春的車隊在黃土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蓮子靠著太春的身子:“二爹,我知道回家的路。”
太春:“這就怪了,你又沒有走過這條路咋會知道?”
“可是我會唱《行路歌》呀!”蓮子說,“《行路歌》裡面把走西口的路徑說的清清楚楚。”
“你會唱《行路歌》?”
“當然會!是媽教我的。”
說著,蓮子就輕聲唱了起來:
一出龍仙水閣外,哈拉板申來的快;
走五申,過善蓋,祝樂慶公佈到大岱。
太春聽著,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他那略顯沙啞的聲音和蓮子清脆的聲音匯合在了一起:
常合賴,麻合賴,肯肯板申挨杭蓋;
溝子板,兵州亥,北苑的水地真不賴!
打漁劃劃渡口船,魚米之鄉大樹灣;
吉格斯泰到烏蘭,海海漫漫米糧川!
……
在《行路歌》的旋律中,太春的眼前浮現出自己走過的一幕幕場景:第一次走西口時玉蓮送他至大路口時的情景……;炮竹聲中三義泰開張得情景……;他和玉蓮成親的情景……;大雪紛飛的荒原上,他走駝道的情景以至張友和臨刑前扯著嗓子唱《走西口》的情景……漸漸地,一曲優美而悽婉的旋律在太春的心裡響起來了:
咸豐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錢的那個糧滿倉,受苦人一個一個真可憐!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個走西口,又怕妹妹不應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
已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