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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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1981年6月21號,上官瑞芳瘋了。十年之後的1991年6月21號,我父親死了。而且事情發生得都是那麼意外,讓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我寧願把一切看成時間上的巧合,而正是這種我們無法勘破的巧合,永遠使我心生惶恐。當2001年的新年鐘聲被敲響的時候,我的心就無端地被提了起來。今年,我對與之相關的年份都有高度的**和超凡的記憶。比如:一百年前,也就是1901年,也是一個極其動亂的年份。義和團鬧得很凶也很複雜;簽訂辛丑條約;清政府下詔改科舉,廢八股,考中國政治事論;武科也廢了,建立武備學堂,操習新式槍炮,令當時的天下文武學子大吃一驚而無所適從;西太后跑掉了又起駕回京;正與俄國人談判的李鴻章突然去世,不該死去的人死了。這一年國際上也不太平,有相當重要的人物死亡,一是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去世了。這個了不起的女人統治了英國半個多世紀,建立了一個輝煌的“日不落”大英帝國。二是美國,這年死了兩個總統。一個是第二十三任總統哈里森,一個是第二十四任以及二十五任總統麥金萊,後者很不幸,是遇刺身亡。在紐約的一個博覽會上,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用手槍擊中了他。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讓人疑念重重,想入非非,他說:“上帝,我離你越來越近了。”真的有上帝嗎?不管是否真有上帝,他信仰,他便去得很安詳。
對於年份的迷信,可能也就是我這樣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女人的糊塗信仰,以便依靠什麼來寄託自己的哀思、怨尤以及內疚悔恨之類的雜亂思緒。一百年前的美國,死亡兩個總統卻並沒有妨礙它立刻獲得新的總統,而且是朝氣蓬勃的年僅四十二歲的哈佛大學研究生羅斯福。所以這一年,無論美國總統的死亡率高達多少,美國還是絲毫不受影響地出現了鋼鐵巨頭,這就是擁有十億美元的摩根鋼鐵公司。這一年的英國,似乎也沒有因為維多利亞女王的駕崩而出現衰弱跡象,英國皇家海軍力量空前強大,與德國海軍開始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海軍軍備競賽。這兩個國家強大的軍事力量,為後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積累了戰爭風雲。戰爭可不一定完全是壞事。從更長遠的空間來看,戰爭是最快的文化交流方式,並且優勝劣汰,最有效地為增長過快的人類自然減員,還是文學名著的搖籃——如果沒有大悲大痛,哪裡有那麼複雜動人的小說?而歐洲,比如法國,在任何年份都醉心於藝術,也就是百年之前,年輕的畢加索在巴黎一家著名的畫廊首次展出了他的作品。他對於蒙特瑪塔街頭貧困小市民生活的迷戀和表現,贏得了藝術界的青睞,使他成為了一代天才的畫家。說實在的,我覺得上帝有一點偏袒美國和歐洲,而我們,似乎命中註定只能被迷信一再地損害。
假如我更早地醒悟到這一點,我一定會竭力支援我父親去美國的,過去一百年的歷史至少證明,它無疑是一個更有福氣的國家。1990年,聯合國有一個小麥科研專案,需要父親去美國工作一年半。如果他去了的話,將會在1992年上半年回國。因此至少我敢說,我父親肯定就不會在1991年的初夏,為了購買便宜的盜版書,在路燈壞掉的馬路上,死於小偷什麼都偷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
那時候,在我們家庭裡,我母親的意見分量很重。我母親認為,美國畢竟是資本主義國家,腐朽和黑暗的東西很多,如果一去那麼長時間,在學院眾多要求入黨的教職員工當中,父親入黨的希望就很微弱了,說不定在將來的政治運動中,他在美國的經歷還會變成說不清的歷史問題。像這種一害自己、二害子女、三還得夫妻分居一年半的事情,何苦呢?哪裡沒有土地,哪裡的土地不生長小麥?父親轉而徵求我的意見:“你說呢?你都三十歲了,應該有自己獨立的想法。你們年輕人怎麼看待這些問題?”
使我悔恨終身的正是我自己的表現。父親的人生處在了一個關鍵的時刻,他在委婉地尋求我的支援。我咬住嘴脣,半天沒有吭聲,其實有很多想法湧進了我的腦子,只是一時間我不知道把它們如何說出來。那時候,我已經有了五年的婚姻生活,於世傑已經使我不習慣正常表達自己的意見。母親是快嘴,她說:“這麼大的事情,要她說什麼?她長再大,在父母家裡,也是孩子!她吃過幾斤鹽,走過幾座橋,中國複雜的人事關係和政治形勢,她能夠鬧懂和把握?”
接著,母親支開了我,讓我洗碗去了。我洗碗的背影,烙滿了父親失望的目光。我一向畏懼我的母親。我母親中年發胖的身體裡面有一種強悍的、一定要支配別人的氣勢。她一說話,兩個鼻孔就有力地開張,好像是三個嘴巴在說話。我一直覺得她更像是於世傑的母親,因為他們的性格更相像。再說了,我身上穿的這件全毛花呢西裝,是母親壓在箱子底下的最昂貴的陪嫁,珍藏了三十一年,每天夏天,她都要把它拿出來晒太陽,晒過之後,等它涼透,再放上防蟲的樟腦球,然後再小心翼翼地收入箱子最底層。即便她每年只為這塊心愛的全毛花呢花費了二十四個小時,三十一年來,她的青春與精力,也有七百四十四個小時付與了這塊呢料。最後,這塊昂貴的呢料卻沒有穿在她自己身上,她把它穿在了自己女兒的身上。就衝這一點,我也不忍違逆母親的意思。
父親發生了意外幾個月之後,只要談起來,我還會哭得昏天黑地。母親都認為我過分了,她很納悶,問我:“你怎麼哪?就是因為你小時候,他經常帶你到麥地裡玩耍?”我點頭,又忍不住要哭。母親凡事都要找尋原因,只有原因與結果的分量等同,她認為才合情合理,否則,她會嗤之以鼻。哪個小孩子不被父親帶著玩耍呢?僅僅因為我小的時候,經常在父親的麥地裡去玩耍,三十歲上,父親去世了幾個月,還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母親就有一點瞧不起我了。她說:“人總得是有一點精神的。親人去了,我們哀悼他。可是,活著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母親不知道,在我這裡,原因是沒有大小之分的;在別人眼裡的許多小原因,在我這裡非常重大;別人的許多重大原因,在我這裡,則常常輕於鴻毛。母親還不知道,我父親把這一趟去美國的公差,看的是多麼重大,重大得相當於他事業上的一次嫁接和雜交。父親是一個善於忍讓善於克己的人,他從來不提出自己的個人要求。只有在獲得親人大力支援的時候,你才會看見他躊躇滿志的嚮往。嫁接和雜交,是一種革命,住往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個認識,是我在父親的麥地裡收穫的。父親守護著他的麥地,一再地警告嬉鬧著的我,我的弟弟,還有我的同學上官瑞芳。他把我們當做大人,鄭重其事地說:“請你們切記不要糟蹋我的麥地。它們不是一般的麥子。它們是雜交品種。為什麼要雜交?因為近親繁殖容易退化,雜交可以最佳化小麥的品質,新的品種會更加強健,產量更高,適應性更強。從而,對人類的貢獻就更大。懂嗎?”
如果我三十歲那年,真的懂了父親的話,我就應該說:“你去美國吧!家裡有我照顧,即便將來受到政治牽連,我也不怕。我們相信你,爸爸!”我沒有這麼說,我洗碗去了,我把沉默而含糊的背影給了爸爸。從某種角度來說,父親的意外死亡,我是有一定責任的。可是這種話我無法說出來,說出來誰都會覺得荒唐,母親也一定不高興,所以,我只有哭。
我父親戴眼鏡,卻也戴大斗笠,穿中山裝,卻又挽褲腿打赤腳,活像個偽裝的農民伯伯。他黢黑的面板,鞏膜渾濁,對待小孩和小動物特別和善和寬容,做事情認真,耐心得出奇。無論是短暫的寒假,還是漫長的暑假,我和弟弟,還有上官瑞芳,都在父親的小麥試驗田旁邊度過,經歷著小麥的播種,出苗,上肥,鋤草和收穫。父親戴著他上過桐油的大斗笠,手持放大鏡,酷似在麥地裡尋寶。附近農村的婦女在遠處踩水車,田野的風把她們水車的咿呀聲一陣陣地傳過來,她們尋常的說話聲默默消失在田野裡,而尖銳的笑聲和突兀的罵聲,深深刻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打湖草的農民,赤身**,晒得像泥鰍,從他們自己農田的田埂上走過,瞥見了我和上官瑞芳,就趕緊背過身子,用雙手捂住襠部,陽光在他們的肩頭和屁股蛋上閃閃發光。我們三個孩子故意放聲大笑。弟弟總是喜歡詠唱他酷愛的歌謠:“報告班長,屁股發癢;請假三天,越撓越癢。”
父親嚴肅地批評我們說:“不要嘲笑貧下中農!”
父親麥地的周圍,環繞著茂盛的狗尾巴草。我們把狗尾巴草做成環狀的圈套,將兩個圈套套在一起,兩個人同時用力一扯,誰的狗尾巴草斷了,誰就輸了。輸家就得答應贏家的三個條件。最初一段時間,我和上官瑞芳總是輸給弟弟。輸得我們氣急敗壞。我們以為是女孩子的力氣比男孩子的小。父親發現了問題所在,他對我和上官瑞芳面授機宜:關鍵在於挑選什麼樣的草。
我怎麼能夠忘記那些滿天晚霞的明麗黃昏呢?在田頭,父親帶領我們仔細地辨別與認識著狗尾巴草。從此,我們驕傲地知道了,我們這一帶,大多是早熟禾科看麥娘屬與狗尾巴草屬,而父親麥地的四周,是父親特意栽種的大看麥娘品種,是從歐洲過來的,它們與本地的小看麥娘雜交之後,產生了植株適中的最強壯的雜交看麥娘,這便是弟弟精心挑選的看麥娘,所以它總是能夠獲勝。只有普通老百姓才通稱這些植物為狗尾巴草。其實環繞在父親麥地四周的所謂狗尾巴草,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看麥娘。看麥娘所有的草穗子都回護著麥地,無論日出日落。
“看麥娘”一下子就打動了我和上官瑞芳的心。我們不約而同地在一篇作文當中寫到了它,不過令人失望的是,我們的作文並沒有引起老師的特別注意。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含混地說狗尾巴草什麼的,而我們,只說“看麥娘”。我和上官瑞芳特別喜歡看麥娘,我們兩個小情調十足的女孩子,在父親麥地的看麥娘草叢裡,搔首弄姿地拍了許多照片,還常常在午後時分,在農學院那寂寞枯燥的打麥場上,用粉筆寫滿大大小小的“看麥娘”三個字。我們端詳著這三個字,舌頭上會無端地湧出甜甜的滋味。我們不知道“Alopecurus”一詞怎麼就能夠翻譯成為“看麥娘”的。這種文字的奇蹟,啟發和滋生了我們對於漢字的熱愛,還使我們的語文成績節節升高,還使作為女性的我們,從此開始覺悟女性的優美氣質。這是一生一世的塑造與纏繞,是一生一世的暗示與默化。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心的深處,怎麼能夠用日常的語言來表達?以便獲得他人的體會和理解呢?尤其是我的母親和丈夫,他們自認為已經太瞭解我了。
於世傑曾經陪我去父親的麥地裡散步,當我滿含淚水,試圖告訴他這些貌似相同植物的細微差別和不同名字的時候,於世傑頻頻地看手錶,然後失去耐心地插話道:“還不就是狗尾巴草嗎?”
弟弟自從進入青春期,就對植物失去了興趣,後來他從事金融專業,個人愛好是炒股。
只有上官瑞芳,一直與我呆在一個共同的角落裡。在楓園精神病院的二十年來,上官瑞芳單單隻坐一張湖邊的靠背木椅,那木椅的油漆脫落了許多次,腿也腐朽了,其舒適程度,遠遠比不上親水平臺的沙灘靠椅,可是,上官瑞芳永遠只選擇這張靠背木椅,風雨無阻,因為那木椅的四條腿周圍,生著一叢叢茂密的看麥娘。上官瑞芳因為腦子壞了,便徹底單純了,她可以公然而固執地喜歡看麥娘。
我不想對任何人解釋一些無法解釋的原因。所以,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我不上班了。我要開始休假。我要用我休假的時間,去北京尋找容容。容容是上官瑞芳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什麼“親生女兒”和“養女”呢?那指的是法律定義,在我這裡完全是無稽之談。當我預感不好的時候,我一定要遵循自己的感覺去做。我不能一再地失去親人。更不能一再地讓自己陷落在無窮的內疚與懺悔之中。我想,我自己是否休假,是我自己的事情,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也無須對他人解釋我內心那複雜難言的種種原因吧?
於世傑把頭伸到陽臺上,說:“嗨,該上班了!”
我嚇得一個大哆嗦。我轉過身來,捧著心,睜開了眯縫的眼晴,說:“你嚇死我了。今天我不想去上班了。”
我的丈夫於世傑攤開巴掌,用一種詢問加譏諷的姿態,說:“就因為我嚇著你了?”
我說:“當然不是。”
於世傑持續著他的姿態,說:“就因為今天熱?”
我說:“也不全是。”
於世傑說:“就因為今天是夏至可是它不像夏至?”
於世傑說話已經很不耐煩了。本來說好於世傑送我去上班的。早餐吃過了。出門的衣服都換好了。我居然說不去上班了。天氣是很熱。可是昨天就很熱,前天也很熱,再加上成千上萬的空調都開了,高溫積累,今天熱得烈焰晃眼,這是肯定的。這有什麼奇怪的呢?武漢這個著名的火爐城市不熱誰熱?你敢這麼熱北京和上海?於世傑說話是很刁蠻的。他是一個很吊(讀三聲)的男人。武漢現在說誰“吊”,就是說誰很霸氣很神氣很有一點二桿子勁。認識我們的人都知道:易明莉的丈夫於世傑很有一點吊,而易明莉很有一點憨。我們的朋友說:這兩口子也算是絕配了。男的能說會道可以把死的說活,女的三天可以不說一句話足以把活的悶死;男的靈活得賽過了永珍輪,女的還是從前的有軌電車——一條道走到黑。其實這是朋友調侃我們的,與我們的實際情況並不完全相符。我是可以三天不說話,可是並不等於我心裡沒有話,更不等於我沒有說話。我在自己心裡說話,這就夠了。誰要是指望靠傾訴獲得別人的完全理解,那才是憨呢。
對於於世傑的吊,我習慣了,一點不生氣,只是他不應該挖苦我對於節氣的**,這傷害了我的記憶深處的某種東西。
我說:“於世傑你別這樣說話嘛。你可以不注意節氣,我習慣注意節氣。我是在農學院長大的,我爸爸一輩子研究小麥,我們家一直習慣注意節氣。這又不妨礙你,是不是?天氣這麼熱,汗流得刷刷的,你還挖苦我做什麼?”
於世傑說:“我沒有挖苦你!只是你今天必須上班,你知道嗎?今天的氣候再反常,再不像你們家習慣的夏至,你也得去上班!”
我說:“這還不是挖苦嗎?別把人家當傻子好不好?”
我從陽臺上進了屋,把手包甩在了沙發上,踢掉皮鞋換上拖鞋,然後反過一條胳膊,使勁去解連衣裙背後的拉鍊。
於世傑急了,說:“你真的不去上班?”
我說:“真的。我休假了。”
於世傑趕緊說:“好吧,我道歉,我為剛才對你的挖苦道歉。可是你今天必須去上班,我送你去,休假的事情以後再說,別想到哪出是哪出好不好?”
我不明白於世傑急什麼,他又不是我們單位領導;再說我們單位的領導也用不著著急,一般大家都是在夏天休假,國家法定的假期,他不給也得給,著急什麼?我急的是連衣裙背後的拉鍊夠不著。為了夠著拉鍊,我踉蹌著在原地打轉,像個不穩定的陀螺。
於世傑盯著笨拙旋轉的我,焦急地催促我上班,居然忽略了動手給我幫個忙。
我的連衣裙終於脫下來了。連衣裙垮在地上,我的雙腳埋在絲綢裡面,這是一副很性感的頹廢模樣。我變成了一個只著胸罩和三角褲的性感女郎。我把腳一隻一隻地從連衣裙裡面抽出來,稍稍有一點故作姿態。我彎腰去撿連衣裙的時候,被胸罩兜住的**產生了深深的乳壕。一個女人,一夜沒有睡好,被一個特殊的日期所驚悚,再加上她正在褪下了裙子——她需要什麼呢?假如我是一個男人,我首先就會憐香惜玉。接下來,推心置腹的談話就順理成章了。其實女人的要求並不多,只是一種對於她自身的專注。當女人覺察到自己受到漠視,她與整個世界的默契就打破了。
於世傑沒有反應,焦急的目光沒有絲毫變化,好像他面對的是商場正在換服裝的塑膠女**。我很快就從椅子背上扯過家常衣服,套在了身上。
於世傑喝呼道:“別呀!別脫呀,還是穿連衣裙呀!或者換一套職業套裙?好好的,人家蔡唐伯這麼重用你,你怎麼可以突然不上班呢?”
我不說話,沒有表情,開始收拾餐桌上吃殘的早點。胸罩的帶子在我的肩頭滑了下來,我騰出一隻手,把它們認真地拉了上去。蔡唐伯是我們單位的頭頭,和於世傑是好朋友。他們怎麼成為好朋友的,我不知道。在我看來,大約是哪一次,於世傑到單位來接我回家,怎麼就認識了蔡唐伯。於世傑這人見誰都能夠很快認識,他的親和力非常地強。接著,他們走動很勤,打電話約在一起吃飯喝酒和打麻將,聊天,交換時下流行的各種段子,其中當然主要是黃段子和政治笑話;他們還談論環境保護,足球和時事政治,慷慨激昂,憂國憂民地抨擊胡長清、成克傑等高階幹部的腐敗行為。男人們老是在一起這麼聊天,就開始互相稱之為好朋友了。只要於世傑到我們單位來了,蔡唐伯就會把他請到小會議室坐坐。我們單位的小會議室,以前沒有,是近年來,根據改革開放的形勢需要裝修的,有真皮沙發,大電視和立體聲音響,會議桌上有膝上型電腦,茶几上隨時備有時令水果,香菸與茶葉也都是上好的。這間小會議室專門接待上面的領導、外商、客戶和專家教授,還有社會名流、歌星影星,以及人大政協的考察,市精神文明辦公室和市愛國衛生辦公室的檢查和考核。等等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小會議室接待的是哪些人,我是搞專業的,一般很少去辦公樓。這些情況,我都是聽科室的小鬼們說的。現在的年輕人,剛參加工作兩三年,所裡上下五千年的情況便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擁有個人的特殊記憶,就像我一樣,對於特殊的日期,對於特別的年份,對於看麥娘,等等,等等,在個人生命的小路上,我的記憶綿密漫長,盤根錯節和節外生枝,且還經常成為自己許多行為的動機和決定因素。看看,我的思緒又飄蕩開去了。我是想說:即便於世傑和蔡唐伯是好朋友,也用不著於世傑替蔡唐伯著急,要求我今天一定要去上班。
什麼叫做蔡唐伯重用了我?在我的工作歷史中,我已經經歷了三任所長。無論哪一任所長,我都是這麼努力和認真地工作,他們也都對我比較客氣和禮貌。我是專業人員,他們是行政幹部,是一個單位不同的而又必須的結構。於世傑為什麼要說蔡唐伯重用了我?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說法,就像一條冰冷的蛇,順著我的脊背爬了上來,讓我在大熱天裡發寒顫。男人們之間兄弟般的友誼,有時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作為丈夫的於世傑,居然可以為了他的朋友蔡唐伯,不知輕重地對付他的憂心忡忡焦慮重重的妻子。
讓我想想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多年來,我一直都想弄清楚這麼一個現象:在我們一心一意想做的事情前面,是什麼東西在左右遮擋和前後阻礙呢?是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們一個簡單的願望化為烏有,同時在我們心靈裡潛伏下漫長的感冒一樣的傷感,這傷感不輕不重,卻揮之不去,在日後的生活中會忽然發作,導致我們情緒驟變,對美食、美景乃至美人,都興趣索然。
我只是決定今天不去上班了。我還沒有說我要去尋找容容呢,於世傑已經非常地不高興了。他為什麼不高興呢?
於世傑是上週週五的下午去單位接我的。那天,我下了班,來到小會議室。於世傑在這裡等我。不知道是誰的一輛“寶馬”車被於世傑弄到了。“寶馬”的車鑰匙上,還墜了一隻鮮紅的中國結,帶著長長的流蘇,隨意地扔在茶几上,在於世傑和蔡唐伯兩人蹺起的腿之間,耀眼奪目。
順便說一句,其實,於世傑也不是經常來接我的。他來接我,也沒有什麼規律性,比如週末,比如結婚紀念日,比如我例假來了。於世傑做事很即興,近一兩年,他來接我,那就八成是他弄到了車。於世傑酷愛小車,收藏名車牌照,購買靚車雜誌,可是我們沒有經濟能力購買私車。況且於世傑還不要“夏利”或者“奧拓”之類的小車,嫌檔次低,開不出去,說什麼至少也得是神龍風神系列最新款或者新款奧迪。於世傑的觀點是:男人愛車天經地義,好比男人愛駿馬;小車等於就是城市裡面的馬群;真正愛馬的男人會要劣種馬?成吉思汗該是一代天驕吧?真正的男子漢吧?人家當年騎什麼馬?我理解於世傑的說法。男人嘛,騎馬,打獵,廝殺,鬥毆,求愛,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言必信行必果,一諾千金,割頭換頸,不成功便成仁。男人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於世傑弄到了車才來接我,我沒有意見。科室的小鬼們說:“易明莉老師,你傻吧?這於世傑是自己手癢,想開車,想炫耀,又不是真心實意想接你!換了我我就不上車。”小鬼們哪裡知道,在我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總之我是被小車接回去了而不是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去的。我計較於世傑做什麼呢?他是我丈夫,我不上車,他的面子往哪裡擱?夫妻之間哪裡能夠計較這些表面的利害得失?小鬼們不懂。
“寶馬”鑰匙旁邊,是一摞新出版的《中華醫藥風》。這是於世傑給蔡唐伯送來的。一定又是蔡唐伯發表了新的論文。蔡唐伯今年有足夠的資格申報正高職稱了。在我們單位和在我們這個行當,自然還是專家有分量。蔡唐伯又想當領導還想當專家,用善意的話說,他是一個積極進取的男人。電視開著,不相干的人影在螢幕上晃動,不相干的說話,也就成了一片嗡嗡的嘈雜聲。於世傑和蔡唐伯並沒有看電視,他們正在起勁地聊天,煙霧繚繞在他們的頭頂,使他們活像正要出山洞的妖獸。蔡唐伯尖臉,笑的時候,嘴角兩邊的面板就要擴充套件成一層層的括弧,兩顆過於纖細蒼白的虎牙從括弧裡探出來,使人類的臉容在某一瞬間酷似齧齒動物。他們聊天的內容,我沒有聽到。
小會議室的門不是我推開的,是小傅開啟的。小傅專門管理小會議室,工作服是旗袍。現在已經換了時令夏裝,是一種藍色的細格子短旗袍,扎一把獨辮子,很樸實的舊社會良家少女模樣。小傅對我笑笑,走過去,先是輕輕敲了三下門,聽到蔡唐伯吭了一聲之後,再輕輕推開門,之後側身一邊,把我讓進去,而後再隨手輕輕帶上了門。我們所注入了外資,股份制,現在叫大正藥物公司生物製品研究所。我們所與共和國同齡,五十二歲了,老所,從前一直很傳統。直到五年前,職工一直只有兩種工作服,工人是藍色帆布工作服,技術人員是白大褂,現在有了旗袍。尤其那種紅色錦緞旗袍,長擺,高開衩,在所裡飄過的時候,我的感覺總是很怪。小傅這種良家少女的打扮,在小會議室裡,就更容易讓人誤以為這裡在逼良為娼了。
難道改革開放就一定需要我們所也穿旗袍?在回家的路上,我把關於小傅的感覺說給於世傑聽了。於世傑快樂地大笑。說:“你這個女人說話刻薄啊!蔡唐伯知道了一定會暈倒!現在大家不都是在這麼做嗎?”
我忽然興趣索然,看著窗外,不想說話了。現在大家不都是在這麼做嗎?現在大家都在這麼做,那就成了你也要這麼做的理由嗎?還有,馬路上擁擠的各種車輛和它們尾部排出的藍色的尾氣,胡亂搶道的腳踏車和行人,夾雜在完好馬路之間的一塊塊壞掉的牛皮癬一樣的馬路,也許都是使我興趣索然的原因。作為城市門面的代價昂貴的草坪正在黯然地黃去。一隻小公狗在光禿禿的大街上找不到樹根,只好掀起一條腿,朝骯髒的不鏽鋼垃圾筒撒尿。於世傑聽蔡唐伯之間有一種意氣相投的默契,他們以為別人都不知道。
也許沒有任何針對我的具體情況發生,也許所有這一切都是針對我發生的具體情況。但凡發自我自己內心的真實願望,總是會在現實生活當中受到狙擊。如果大家都這麼做,就很好辦。如果你隨波逐流,如果你同流合汙,一切就都好辦。
可是,我的容容失蹤三個月了。在今天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內心的恐慌達到極點。今天我必須動身去尋找容容。我必須解除自己的恐慌。這一次,誰都不能阻止我。
我換上了家居的舊衣服,鬆垮而自由。我懷著堅定的信念,不說話,燕子一樣忙碌瑣細家務。我用家務的忙碌來抵擋所有的質問。家庭是女人的航母,她從這裡起飛,最後還是到這裡降落。家庭是女人最大的避風港灣。
於世傑卻不罷休,他沉下了臉,敲著桌子,他說:“哎哎,你這個人怎麼回事?人家蔡唐伯真的是非常重用你,你怎麼可以突然不去上班,總得有一個理由吧。”
我說:“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今天是6月21號!”
於世傑說:“6月21號又有什麼特殊的?”
6月21號這一天,在我生活當中的特殊性,已經是老邁外婆夜半的故事,重複講述多少年了。在許多個夜晚,在於世傑入睡之前。儘管故事的長短不一,深淺不一,那是根據他發出酣聲的速度酌情決定的。我並不是事事都寡言少語。在深夜的枕頭旁邊,腦門窩在丈夫溫暖的頜下,夜色模糊了眼睛,細細的慢慢的說話,徜徉在自己的記憶裡,我是很願意這麼說話的。
於世傑毫無知覺地看著我,反覆問:“什麼特殊性?什麼特殊性?”
於世傑的神態和語氣,比干枯的饅頭還要乾枯,彷彿看得見白色的粉末在往下掉。
我只好看著於世傑。我乾瞪眼。想想看,說話有什麼用?我實在沒有情緒也沒有辦法把一個古老的故事,在今天早上的這種氣氛裡,再對於世傑從頭講起。
於世傑對於日子沒有特殊的記憶,對於數字也缺乏特別的**。在所有的日子中,他就記得他自己的生日和我們兒子的生日。除此之外,他父母姐妹的生日,我的生日,他都記不住,每年都依賴在掛曆上做記號。對於數字,他就記得我們倆工資收入的數額,其他的生活中需要的數字,也都要依賴在掛曆上做的記號。結果一年下來,掛曆上佈滿了各種記號,所有重要的日子都又變得很日常了。我再不指望於世傑能夠明白我的感覺。我簡單平淡地告訴他:我今天不上班了。我要休假。我要利用休假的時間去北京尋找容容。
“什麼?什麼什麼!”於世傑大驚失色。
我只得再說一遍:“我今天就要去北京。”
於世傑說:“那不行!今天不行!現在可不行!不合適,易明莉同志!”
於世傑在桌邊坐下,蹺起二郎腿,一板一眼地說話,同時用手指叩擊著桌面。他說:“我告訴你,你心血**的做法非常地不合適!你今年四十歲了,不再是年輕姑娘,做事情是不能夠這麼簡單幼稚的。我告訴你,今天你必須上班。現在就走!換上出門的衣服,我送你去單位。容容的事情,我們回頭再商量。而且你還是應該事先與上官瑞芳打個招呼,雖說她腦子不好,心裡還是明白的,容容畢竟是她的親生女兒啊。而且,你還應該事先徵得鄭建勳的同意,容容畢竟姓鄭,不管鄭建勳是否承認,在法律上,他就是她的生身父親。易明莉同志,我說得有道理嗎?再說了,容容這一段時間都沒有和我們聯絡,又不是突然失去聯絡什麼的,也沒有發生什麼更嚴重的情況,你突然這麼跑去找她,就不合適了,對嗎?”
對。有道理。於世傑的話,總是符合大眾情理和公共原則。可我只是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往地上一蹲,去擦皮鞋。我不想和於世傑理論。我的理由他不懂。
於世傑拿起皮包和車鑰匙,拍了拍我的肩,拉起我的手,對我遷就地微笑,做出了帶領我前行的姿態。看於世傑那感覺,他以為他的姿態對於我來說,絕對是不可抗拒的。
我撥開了於世傑的手。我說:“我今天真的必須去北京,否則我就要急死了!”
於世傑說:“嘿!你到底是怎麼啦?我道歉,好不好?我為你今天對我的一切不滿意道歉,我承認錯誤,保證今後改正。好不好?可是你今天還是先去上班吧。去了單位再商量休假的事情。和大家把你休假期間的工作協商好,安排好。然後,我再事先給你安排好北京的各項事宜,讓我的朋友們照顧你,讓你在北京居住,吃飯,用車都方便,那時候,再去北京也不遲吧。而且,容容這孩子,十三歲就去了北京,早就在北京如魚得水了,只是心太高,人又太野,忙起來,一兩個月忘記給我們打電話,這也是有過的事情,上次去南非拍片子,不就是一去兩個多月,回來以後才告訴我們的嗎?現在的世道是這樣的,闖天下掙大錢的年輕人沒有時間家長裡短,你就不要太掛心了。好不好?我們現在先上班去,時間有一點來不及了。好嗎?”
於世傑多麼會說話啊!於世傑的道理是多麼充分啊!而且於世傑是多麼關心妻子啊!在於世傑的面前,我的理由全都變成了在黑夜的樹林裡飄遊的遊絲,看不見,抓不住,毫無分量。然而,就是這遊絲,它明晰地網住了我的臉。基於我從昨天夜晚到今天早上,感覺到的一切,我絕對不會改變主意了,正因為我已經四十歲,而不再是年輕姑娘。我是年輕姑娘的那一陣子,是多麼信服於世傑,是多麼盲從公共原則和大眾情理啊。現在不了。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決定了今天去北京。過去,容容是有兩個多月不與我們聯絡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三個月的。”
於世傑急了,趕著我的話說:“昨天還是兩個多月呢。幾個小時的時間差距,能夠說明什麼問題?”
我說:“怎麼不能說明問題,任何事情,總有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和臨界點。整三個月就是整三個月,不是兩個多月。況且,你應該有感覺,這一次與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我在關閉的電視機裡清楚地看見了可怕的濃煙。”
“好吧,我的姑奶奶,就算整三個月,就算有濃煙,我不和你糾纏這些虛無的感覺。”於世傑用力地拉過我,讓我坐在他的腿上,終於嚴肅地亮出了他的謎底:“我不和你開玩笑的,你今天真的必須上班。你知道,今天你們所有一個開幕式的活動。西安送來了十個培訓的學生,他們是專門來學習動物血清的提煉以及抗體測定技術的,而你是這方面頂尖的專家,在行業內知名度最高。說白了吧,人家就是衝著你來的。否則,人家願意付這麼高的培訓費?再說白一點,這十個學生是我介紹給蔡唐伯的,蔡唐伯給我百分之十的勞務費。蔡唐伯與西安方面是有合同的,他承諾這十個學生保證由國家一級藥劑師易明莉親自教授。今天的開幕式,實際上就是對方要求親眼見到易明莉藥劑師收徒。好了。我的姑奶奶,現在明白了?”
其實我早就明白了。
我早就覺察到於世傑和蔡唐伯之間有一種默契。我明白現在這個社會有一種大家都這麼做的公共默契。我不吃驚。對於數字,我總是不假思索就可以計算出來,蔡唐伯付給了於世傑一萬五千塊錢的回扣,而於世傑必須把我送到單位去上班。於世傑的老婆易明莉是一個出了名的憨女人,於世傑沒有料到會出什麼意外。以前他一定也在老婆不知不覺的情況之下,做成了許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這一次呢,一定也不例外。
於世傑咳地嘆了一口氣,眉頭皺了起來,“川”字形的豎紋裡,暗藏著屈辱和悲憤,因為他被迫招供了不該招供的祕密。
於世傑說:“我拿的錢也不是什麼回扣,別說得那麼難聽。這是正常的人才資源中介,也是為你們所發掘潛力,增加效益。我付出了勞動,蔡唐伯是應該付我勞務費的。不付就不規範了,就違反經濟規律了,就不是有特色的社會主義了。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是非分明的人,該我拿的錢,我一分也不少拿;不該我拿的錢,我一分也不多要!比起那些動輒成百萬上千萬貪汙和挪用公款的幹部來,我敢說我是非常正直和廉潔的,絕對是現在這個社會的精英和良知。正因為我廉潔,正因為我有良知,我就要堅持原則,即:勞動獲得報酬。蔡唐伯這一萬五千塊錢並不是多麼大的款子,作為朋友幫忙,我也完全可以不要。但是,我覺得改革開放的精髓和真正規範的社會經濟秩序,就是需要我們這樣的一些人堅持下去,形成風尚!你說呢?”
我能夠說什麼?於世傑的話說得多好,多有水平,多有力量,完全就像一篇《人民日報》社論。看來真理往往掌握在強詞奪理的人手中。然而,不管於世傑掌握了多麼強大的真理,我還是要去北京尋找我的女兒容容。
於世傑接下來解釋說:蔡唐伯的錢,現在並沒有拿到手,一旦拿到手了,他會馬上告訴妻子的。他只是想到時候給妻子一個驚喜。像妻子這種知書達理,善良寬厚的女人,想必可以理解吧?
我理解。我真的理解。於世傑到時候不給我驚喜,我也完全理解。男人可以擁有自己的私房錢。否則,於世傑在麻將桌上,沒有錢輸掉,豈不很尷尬?在這方面,我太瞭解於世傑了。於世傑是一個玩物不喪志的男人,他不會玩瘋,他在輸掉自己的褲子之前,絕對能夠收手。他瘋不起來,他更愛惜自己,更愛惜老婆孩子和家庭——這是他終身的成就和價值所在。他的錢,二八開,八分用在家裡,二分用在外面。前幾年,曾經有一個女作者愛上了於世傑,苦苦地戀著他。兩人也都火熱了一陣子,頻繁地在一起吃飯和泡酒吧。女作者還揹著於世傑找我談了話,傾訴她失去理智的愛情,向我展示她手腕上被丘位元愛神擊中心臟的文身,請求我的原諒和理解並希望我能夠讓賢。我被女作者感動了,流著傷心的淚水答應了她。我答應她只要於世傑提出離婚,我馬上就簽字。然而,於世傑不僅沒有提出離婚,反而很快就厭倦了這段感情,他覺得太累。人家女孩子提出想要一隻翡翠鐲子,作為愛情永遠的紀念,於世傑捨不得花這個錢,他在信紙上畫了一隻翡翠玉鐲,寄給了人家,並且讓人家看完之後就燒掉,他宣稱只有熔化在烈火中的感情才能夠永葆其清純。
翡翠手鐲也有便宜的,一般三五千元,也能夠買到。三五千元,讓一個女人終身有個念想,有個寄託,不算昂貴。某一次,在商場的珠寶櫃檯前,於世傑卻是這麼評論翡翠手鐲的,他對我說:“這種東西太昂貴了,我看還是精神的東西比較純粹。我這個人一貫崇尚精神,鄙視物質,拒絕平庸。”
我差點為那個失去愛情的女孩子流淚,當然同時也不免暗自高興;暗自高興的同時卻又不免深深失望。於世傑能瘋到哪兒去呢?在現在這種窮人乍富的經濟時代,於世傑凡事都會計算投入產出比。他偷偷掙的錢,多半還是會回到家裡來。我太瞭解於世傑了。這就是典型的夫妻之間的瞭解。
然而,我今天還是必須開始休假,還是必須去北京。6月21號這一天,我無法等閒而過。最關鍵的是,我的心安定不下來,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讓我的心安定下來。相比之下,帶學生的事情很簡單。我們所還有好幾個國家一級藥劑師,他們人人都認為自己的名氣最大,也都比我能說會道,帶學生他們更合適。把學生們帶到羊圈,教他們如何抽羊血,然後回到血清室,穿戴好無菌服,把試管放進離心機,旋轉,然後用吸管,把離心好的血清抽出來,對學生們說:“小心,不要吸進紅血球!”這些程式,都不是很難的事情。
於世傑翻臉了。
於世傑勃然大怒。
於世傑對我大吼大叫道:“你他媽有毛病啊?傻子啊?一根筋啊?不開竅啊?你知道不知道,攤上你這種老婆,我是多麼倒黴!現在誰個夫妻不齊心合力掙錢啊!你去吧去吧,別指望我在北京找朋友幫你!易明莉,我把話先放在這裡,這一次,你要是真的有能力把這件事情辦妥當,回頭我把自己的於字倒掛!媽的個老**!”
於世傑怎麼開口罵人呢?
於世傑打深色領帶,著白色西褲,米色皮鞋和白襪子,腋下夾一真皮公文包,皮帶上拴著手機,身上有淡淡的法國聖羅蘭牌木香型男士香水,手腕上是勞力士。勞力士金錶當然是悄悄在北京秀水街買的,不過使用兩年了,走時還很準,鍍金也不怎麼掉。於世傑的穿著打扮是一副爭當紳士的派頭,其派頭裡流露出孩童般幼稚的虛榮和可愛。可惜一旦窮途末路,他的時尚外表就被他自己撕毀了。
我也真的是有一點生氣了。因為於世傑與我徹底的南轅北轍而生氣。什麼叫做把事情辦妥當?我也沒有說我一定可以找到容容。我們一生該做了多少事情?可是多少事情會順藤結果呢?難道事先無法預知結果的事情就不能做嗎?於世傑卻堅持擺出一副眾怒不可犯的姿態,他顯然覺得他代表著公眾規則,我是應該聽從他們的,而我堅持了自己的愚蠢。
那麼,我索性就愚蠢一次吧!
對不起,我去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