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官帽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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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官帽 (3)
卸掉了頭上這個工作主持人的頭銜，雖然不免失意，但方巨集達卻頓時感到輕鬆起來。他在心裡安慰自己道，少管事，少操心，清閒也是福啊。自然也沒了過去的積極性，工作上只應付應付，無所用心。權輕了，辦公室也比以前安靜多了，用一句“門前冷落鞍馬稀”的舊話來形容，不無恰當。
有時在辦公室呆久了，不免無聊，方巨集達就離桌出門，想到別的科室去走走，找人說句話什麼的。
不覺就到了計劃統計科的門口。
猛然想起自己已經不再分管計劃統計工作了，就要往後面縮。不想正拿著鉛筆在一堆表格上畫著什麼的楊青玉發現了方巨集達，忙叫住他。
楊青玉三十三四歲的樣子，工作能力不錯，在張德仁做計劃統計科長時就是這個科的副科長，資歷也算老的了。方巨集達主持委裡工作時，計劃統計科長提拔到縣裡做了副縣長。黨組確定科長人選時，方巨集達提出由楊青玉來做科長，好幾個領導都反對，說楊青玉一個女人，在委裡最重要的科室任正職，怕是難擔大任。方巨集達說，我看楊青玉在計劃統計科做了那麼多年副科長，好多事情包括電腦統計都是她一手操辦，我不相信她只會做事，不會當科長。方巨集達堅持，其他領導又拿不出過硬的理由否定，楊青玉最後還是做上了正科長。
方巨集達進得統計科，楊青玉已放下手頭的鉛筆，過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方巨集達說，也是習慣成自然，過去往你這裡走得多了，不自覺又到了你門口。楊青玉說，這說明領導對計劃統計工作有感情嘛。方巨集達就笑道，對計劃統計工作有感情是應該的，只要不對楊科長有感情就得了。
楊青玉的臉就紅了一下，半嗔道，好哇，過去你分管計劃統計科時，成天板著面孔，現在則反過來老沒正經了。方巨集達說，是呀，過去對工作也好，對你們科裡的同志也好，的確是太認真了點，現在想來，那又何必呢？好啦，現在不管你們哪，大家可以隨便些了。楊青玉說，你現在儘管不分管我們了，但工作上你還是要多指導指導。方巨集達說，你們有一把手親自指導，還輪得到我嗎？
還別說，我正在給各縣排名呢。前面的好排，到了後面幾名，一時還真不知該排哪些縣為好。方主任你既然在這裡，還真的要請你給我出點主意。楊青玉說著，就要去拿表格。
方巨集達知道給縣裡排名是最麻腦袋的事，容易得罪人。過去自己分管這事，沒法迴避，現在不分管了，誰頭上沒蝨子，還抓個蝨子放上去？便忙起身，逃出了計劃統計科。
工作沒以前當緊了，方巨集達上起班來就有些鬆鬆垮垮的。這天他在去委裡的路上碰上了兩個熟人，多聊了一會兒，趕到計生委時已經九點多了。就見辦公樓過道旁堆著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見方巨集達，那男的就走過來，砰一聲跪在方巨集達面前，大聲哭喊道，方主任您要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巨集達就皺了皺眉，沒好氣地說，寧建軍你又來鬧，到底誰冤枉你了？
寧建軍原是市建設局的一名副科長，因為頭胎生的女兒，兩年前在手續全無的情況下，強行生下第二胎，市紀委給了他“雙開”，即開除幹職和公職，並讓計生委安排人，給他下崗在家的老婆做了結紮手續。二胎是個兒子，寧建軍覺得“雙開”和結紮老婆，沒什麼不值得的。偏偏老婆的結紮手續出了問題，傷口流膿，補做了幾次引膿手術，將傷口掏了個無法長攏的酒杯大的洞，也沒能把膿止住。寧建軍就三天兩頭地帶著老婆找市紀委和計生委，方巨集達也不知這是第幾次接待他們了。
方巨集達讓寧建軍跪著，自己進了辦公室。寧建軍就趕忙站起身，跟著邁進門。方巨集達雖然對寧建軍有些厭煩，卻也同情他的處境，不想對他過於冷酷，就說，寧建軍，計生委對你老婆也算仁至義盡了，她住院做手術沒要你出一分錢，還給了些營養補助，你還說冤枉。我們還能怎麼樣？
不想這回寧建軍隻字不提老婆手術的事，先從左邊衣兜裡掏出一個申請補辦生育二胎準生證的報告，又從右邊衣兜裡拿出一把關於女兒是病殘兒的醫院證明材料，一齊放到方巨集達的桌上。方巨集達覺得好笑，說，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論的，這個時候還要補辦什麼二胎準生證，你不想想這有可能嗎？寧建軍說，當然有可能，人家當官的可以辦二胎準生證，我卻不可以辦？你們不給我辦也行，我連鋪蓋都搬來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計生委不走了。方巨集達說，當官的辦二胎準生證的不是沒有，我也承認，可人家手續齊全，合理合法。寧建軍冷笑道，你敢保證當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巨集達說，那你說誰不合理合法。
寧建軍一字一頓道，吳早生。
吳早生確實是生了二胎。不過吳早生的二胎是到計生委來辦了手續的，計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吳早生的老婆是寧建軍過去所在的市建設局的一名科長，十多年前她就給吳早生生下一個女兒。原來也沒聽說這個女兒有什麼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學後，吳早生夫婦突然宣佈說，女兒得了一樣除了醫生別人都說不來的怪病，據說這樣的病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所以吳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醫院開了證明，到計生委來批了二胎指標，生下一個兒子。對此，建設局已有不少人給市紀委和計生委寫過舉報信，紀委還責成計生委認真複查過吳早生二胎指標的相關手續。原來吳早生這二胎指標是張思仁做計劃統計科長時辦的手續，具體經辦人是當時的副科長楊青玉。後來張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規監督科和紀檢室，複查又由他牽頭來搞，方巨集達也不清楚具體情況，只在超生指標審查領導小組會上聽張思仁宣讀過複查結論，說是吳早生女兒病殘證明材料屬實，二胎審批手續齊全，是合法生育。接著張思仁又把這個結論報到市紀委，市紀委也表示認可，這事就成了定論，從此便不再有人舉報。
不想今天寧建軍吃飽了撐的，又把吳早生的事掀了出來，他也不想想他是誰，而吳早生是誰。因此，方巨集達勸寧建軍說，吳早生的事早就查過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證明材料和各種相關合法手續，你怎麼扳得倒他呢？寧建軍大聲說，還不是因為他是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否則早就跟我一樣“雙開”了。
寧建軍話音沒落，忽然門外進來兩個保安，二話不說，架著寧建軍就走。寧建軍一邊掙扎著，一邊大喊大叫道，方巨集達你狗日的，文的沒理，來武的，你是的官，還是國民黨的官？方巨集達我****祖宗十八代！還沒喊完，寧建軍就被拖出了門。然後他的聲音從樓道上漸漸小下去，辦公樓裡又恢復了寧靜。
這兩個保安也不知是誰叫來的，其實方巨集達還想跟寧建軍多說兩句。這幾天方巨集達正找不到事情做，計生委好像已有一陣子沒人上門吵鬧了，還真讓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開著的辦公室的門，方巨集達莫名的有些不快。
後來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寧建軍留下的那堆紙片上。方巨集達隨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門。只見寧建軍老婆還呆呆地蹲在鋪蓋旁，方巨集達把那把紙片塞到她手上，說，這些材料，你還是自己拿著吧。
楊青玉這個時候走了過來。楊青玉說，方主任，張主任請您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方巨集達像沒聽清楊青玉的話似的，還在樓道上站著，沒有任何表示。楊青玉還以為方巨集達沒聽清她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方巨集達這才遲疑著轉過身，跟楊青玉去了張思仁辦公室。
過去有什麼事情，都是張思仁跑到方巨集達辦公室來向他請示，現在剛好倒了過來，要他上張思仁辦公室去了，這多少讓方巨集達有些難於接受。但難於接受也要接受，這是官場上的遊戲規則，誰都改變不了的。
好在方巨集達進了張思仁的辦公室後，張思仁很客氣，立即站起身，親自過來把椅子挪到了方巨集達的屁股下面，這才讓方巨集達面子上稍稍好過了些。
兩人坐定後，楊青玉就自覺走了出去，同時把門給輕輕帶上了。
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客氣話，張思仁便用一種隨意的語氣說，方主任剛才被寧建軍纏住了吧？方巨集達說，也沒什麼，搞計生工作的人，這樣的事經歷得還少嗎？張思仁說，我看我們對他也不要過於遷就，以後少理睬他一些。方巨集達說，是的，這樣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覺得有味。
就這樣將寧建軍說了一陣，也不見張思仁還有別的什麼事情，方巨集達就試探著說，張主任沒別的吩咐，那我走了。張思仁說，沒事沒事，是想跟老領導聊一聊。方巨集達就起了身，說，什麼老領導，如今你才是領導。
回到自己辦公室，方巨集達在桌邊呆坐著，心想張思仁叫他過去，難道真如他所說，僅僅是想聊聊？方巨集達搖搖頭，覺得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吳早生的事還有什麼蹊蹺，張思仁害怕寧建軍鬧出什麼麻煩來？可吳早生這事早已公開化了，有什麼值得這麼小心的呢？
方巨集達正疑惑間，手機忽然響了，是周時勢打來的。周時勢說，巨集達你到帝都來一下，給你介紹個朋友。方巨集達說，什麼朋友？周時勢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趕到帝都，原來是省人口報的叢記者來了，方巨集達也是認識的。周時勢說，本來我們要開餐了，叢記者說沒有你方主任在場，他不端杯。方巨集達握住叢記者的手說，感謝叢大記者還記得我方某人。周時勢說，口頭感謝不行，得拿出行動來，敬叢記者三杯，今後楚南的計生工作還要靠叢記者多多鼓勵。
方巨集達就跟叢記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氣氛一下子濃郁起來。
因為叢記者下午還要回省裡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巨集達主動到吧檯簽了單，順便要了兩條大中華，塞進叢記者的包裡。叢記者假意攔了攔，嘴上說，方主任你每次都這麼客氣，我又沒為楚南的計生工作出過什麼力氣，真不好意思。方巨集達說，楚南的計生工作過去您報道得多呢，今後還要繼續關注喲。叢記者將包提到手上，點頭說，那是那是。
送走叢記者，周時勢對方巨集達說，還有話要跟你說呢。
兩人回到包廂後，周時勢謹慎地往身後那道已經關上的門瞟了瞟，說，那天晚上的常委會最先是按原來的方案要透過你的，不想要表決時，鍾守春提出了異議，對列席常委會議的吳早生說，組織部門詳細考察過沒有？除了方巨集達，計生委還有沒有更適合的人選？我正要替你說幾句，不想吳早生先開口提了張思仁的名字，接著好幾個常委都附和，說張思仁人年輕，業務能力強，也是合適的人選。最後郭東南表態說，既然大家都覺得張思仁不錯，我看就張思仁吧，方巨集達同志以後再考慮。就這樣定了張思仁，他的材料還是過後組織部門補辦的。
聽周時勢如此說，方巨集達一時吱聲不得。郭東南鍾守春跟周時勢之間的關係比較微妙，在楚南市幹部中已不是什麼祕密了。只是方巨集達沒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覺夾在中間，成了犧牲品。
這時只聽周時勢又說道，巨集達啊，這事怪我沒處理好，是我錯誤估計了形勢，看來張思仁後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點風聲也不知道。
這一天是一個什麼世界衛生組織活動日，市衛生局組織部分醫院的醫生走上街頭，為市民義診，街邊坐了一排白衣白帽的醫生護士，前邊拼著條桌，上面擺了醫療器械和宣傳資料，不少行人都停下來，讓醫生聽診或拿了資料翻看。
方巨集達對這些街頭風景向來沒有多少興趣，所以從街邊經過時，只顧低了頭走自己的路，並不怎麼在意。這時忽然從人堆裡走出一個人來，喊了聲方主任。
方巨集達駐足而瞧，是自己單位辦公室的熊主任，正站在人堆裡，往下褪著臂上那隻挽得高高的袖口。方巨集達說，熊主任你也在接受義診？熊主任笑道，我從這裡經過時還沒幾個人，是被醫生扯過去的。反正是義診，不要掏錢，順便量了一下血壓。方巨集達說，怎麼樣？還正常嗎？熊主任點頭說，正常正常，正常得很哩。方主任你也診一下吧？
診什麼？沒病沒痛的。方巨集達說著，就要走開。
熊主任很熱心，說，沒病沒痛也不妨診一下，診個放心嘛，這裡的醫生比在醫院裡熱情得多，去享受一下在醫院裡享受不到的免費服務嘛，又耽誤不了多少工夫。說著就將方巨集達往人堆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