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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 誰比誰更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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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 誰比誰更可憐呢

“朋友有多戀人未滿”是時下很流行的一種男女關係,用來形容我跟高澎的狀態最恰當不過。高澎是誰?是我在電臺做節目時採訪過的一個嘉賓,搞攝影的,當時省里正在舉行一次盛況空前的攝影展,作為圈內卓有成就的年輕攝影家,我費了很大功夫才把他請進錄音棚。印象中他這人挺自負,也很幽默,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很有點藝術家搞怪的派頭。採訪完後我跟他並沒怎麼聯絡,我甚至把他給忘了,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藝術家之一。這個自稱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勞而又新奇的二十多個日日夜夜裡,帶給大家數不盡的歡聲笑語。我就是在這段時間裡注意到他的。

在長沙啟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幫人裡發現了我,驚喜萬分,拽過我大聲吆喝道:“死丫頭,是你啊,還記得我不?”

我當然也認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我有犯罪感。”高澎眯著眼看著我說。他的樣子不難看,面板有點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質有關,長年都在室外拍片,黑是理所當然的,而他最大的特徵則是那雙足可以跟臺灣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麼時候都是眯著的,怎麼看都覺得他這人不正經。事實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沒正經說過幾句話,二十多人的大隊伍裡,他是最能活躍氣氛的興奮劑,總是源源不斷地製造笑聲。

比如抵達湘西鳳凰的那天晚上,在下塌的老齋客店裡大家拿他的小眼睛開玩笑時,他就一本正經地說:“眼睛小沒關係嘛,只要重要部位夠尺寸就行了。”我開始還沒明白過來,跟我住一個房間的女作家羅羅則笑得滿臉通紅。

“高澎,你真是無恥!”羅羅笑著罵。

“男人的無恥通常都是女人培養出來的,你們女人絕對是我們男人的良師益友。”高澎反擊道。

“沒錯,沒女人,男人永遠成不了男人。”另一個姓劉的畫家也幫腔。

在分配房間的時候,高澎如願以償住在了我隔壁。他幫我把行李提進房間時嚴肅地跟羅羅說:“羅羅小姐,無論你有什麼要求,儘管跟我說,我一定不遺餘力達成你所願。”

“為什麼?”羅羅問。

高澎就附在她耳根說:“關鍵時候還是需要你提供方便的。”

原來他想籠絡羅羅以方便他對我採取行動。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在用早餐時他就坐到我身邊,含情脈脈地跟我說:“考兒,你不覺得我們很有緣嗎?”

“不覺得啊。”

“怎麼不覺得呢,我們兩年前認識,兩年後再相逢,難道不是緣?”

我呵呵直笑,不作答。

“跟你們說啊,白考兒是我的了,你們誰也不許打她的主意。”高澎又跟眾人提前打招呼。“做我女朋友吧,我們真是郎才女貌呢。”他轉而又望著我。

“是豺狼配虎豹吧。”劉畫家打趣。

這是《新龍門客棧》裡的一句經典對白。

一桌的人笑翻。

我也笑,看著死不正經的高澎覺得很放鬆,很久以來沒有過的放鬆。

接下來採風行動正式開始,我們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沉從文先生的故居參觀,然後又遊覽了沉老先生筆下的鳳凰城,這是個古樸原始的小城,每個角落都散發著動人的人文情懷,東門的石板街、沙灣的古虹橋、萬名塔、吊腳樓,還有古老雄偉的鳳凰城樓、南長城和黃絲橋古城都顯現著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歡在北門的古老碼頭坐上烏篷船遊覽美麗的沱江,沿岸青山綠水和吊腳樓群盡收眼底,聽著聽不懂的土家話,嘗著又辣又甜的湘西特產薑糖,心情頓時放鬆下來,很多該想的和不該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暫時不必去想,我覺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義。

但我並不是來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劉畫家和其他幾個畫家喜歡在沙灣取景寫生。羅羅和同行的作家詩人則整天混跡於城中的各個角落,探訪民情體驗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會向我們展示他們收羅來的各種小玩意,光各種繡花鞋墊就收羅了一大堆。搞音樂的兩個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邊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間音樂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個個會唱,音樂很有特色,他們帶著錄音裝置去那邊好幾天沒回來,看樣子收穫不小。搞攝影的只有高澎一個,他是最忙的,成天舉著照相機到處拍,拍景也拍人,什麼東西都拍,沙灣的天然浴場,連城中老字號店鋪的招牌都拍。我們記者有五六個人,自稱是游擊隊,今天到這收集情報,明天到那挖新聞,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寫採訪稿發給各自的報社或電臺,有競爭,也有合作,大家相處愉快。

我跟高澎是接觸最多的,沒法不多,他就像個影子似的到哪都跟著我,跟我聊天,也給我拍照。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我做他女朋友。我一直當他是開玩笑,說瘋話,並沒往深處想,搞藝術的都有點神經質,我寬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寬容給他製造了循序漸進的機會。

高澎這個人很難用一句話形容,他說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我很欣賞他的率直,有什麼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很隨心所欲的一個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覺不到壓力,非常放鬆,因為他就是個放鬆的人,他也竭力讓周圍的人放鬆,這正是他獲得好人緣的最有效的殺手鐗,也是他吸引我注意力最真實的原因。因為苦悶太久,我太需要一個人來舒緩內心的壓力和痛楚,我的心沒有防備,完全是一種開放狀態,正是這種狀態讓他對我的進攻毫無障礙。

而我真正對高澎有點“動心”還是在返程的頭天下午,我跟他去了王村,也就是電影《芙蓉鎮》的拍攝舊地拍照,我們在那裡進行了一次長談。此前我們也經常在一起談心聊天,對他的生活狀態有了個大致的瞭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他一直沒明確告訴過我,他就是個不太明確的人,做什麼事都不明確,比如他搞攝影的初衷,先是說愛好,後又說是為了謀生,反正說來說去他搞攝影是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他生來就應該搞攝影。至於他的學歷,怎麼創業的,怎麼成名的,乃至現階段的狀況和未來的打算他都說得很含糊,總是一句話帶過說,“也沒什麼了,先是在一家影樓裡打工,後來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比賽,很偶然地就獲了個狗屁獎,回來後找了兩個哥們單幹,很偶然地就成今天這個樣子了。”

他隻字不提他成名的艱辛,肯定是艱辛的,一個外鄉的打工仔,舉目無親,要贏得社會的認可談何容易。他不說並不表示他沒經歷過艱辛,真正的苦是說不出來的,這是我的理解,因為他看似無所謂的調侃中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隱含的滄桑和傷感。

高澎一直過得很含糊,看問題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對於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種理解,覺得他其實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對外界的紛擾做著最頑強的抵抗。因為他很誠實,既不恭維別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的話題他都可以說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說因為工作的關係,找他的各種女人很多,卻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早上一睜眼對著身邊的陌生女人他會倍感疲憊沮喪。但一到了晚上,又忍不住叫女人,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們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週而復始,惡性迴圈,生活就這樣變得含糊不明確。他不認為這是墮落,他只是害怕自己有閒暇去思考明天怎麼辦今後怎麼辦,無論是拍片還是女人,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滿腦子……以前我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碰到他,很奇怪,我並沒有厭惡感,而是很好奇,甚至有一點點的同情,不知道為什麼。

“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在王村我故意問他。

“你給我的感覺蠻特殊的,很單純,卻又有點墮落……你讓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經很少去思考什麼了……”高澎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說。

“沒有思考很好啊,沒有痛苦和煩惱……”

“可是我很厭倦現在這個樣子,我想改變,你……讓我突然有了改變的動力,”他嚴肅地看著我,“而且我覺得你也很厭倦很疲憊,你也想改變什麼,不是嗎?”

我看著他,不置可否。

“我們是同類,都過得稀裡糊塗。”高澎肯定地說。

“何以見得?”

“感覺,就是感覺,”高澎以藝術家的姿態分析我,“幹我這行什麼都可以不需要,但絕對需要敏銳的感覺和洞察力,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你是個混日子的人,想爭取什麼,又好像要逃避什麼……”

我心裡暗暗吃驚,高澎的那雙小眼睛好厲害。

“兩個人都糊塗,在一起豈不更糊塗?”我笑著說。

“錯,正因為我們都對生活沒有目標,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從對方身上尋找到可以改變彼此的因素,我需要改變,你也需要,我在逃避,你也是,難道不是嗎?”

“你現在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麼一定要改變呢?”

“你覺得我現在很好嗎?”高澎反問,“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我早就想找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過得正常些……”

“你覺得我正經?”我也反問。

“你不正經嗎?”他眯著眼睛瞅著我笑,“比起我接觸過的女人,你簡直比水晶還純潔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純潔。

“試一試吧,我會讓你快樂的,即使你不會喜歡我,最起碼我能讓你快樂。”高澎充滿期待地看著我說。

回到住處,我問羅羅,給不給他機會。羅羅說,關鍵不是給不給他機會,關鍵是你給不給自己機會,如果你想開始一段戀情的話。是啊,給他機會其實就是給自己機會,與其被那兩個魔鬼追殺,我為什麼不給自己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呢?但我所理解的“開始”並不是指開始一段新戀情,我早已過了隨心所欲談戀愛的年紀,而且愛情這東西太費神,我現在只想單純地生活,不想因為所謂的“愛情”又讓自己陷入兩難的境地。

回到長沙的那天下起了雨,當我們經過十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從豪華大巴走下來的時候,受到了有關部門的熱烈歡迎,頭頭們紛紛給我們握手,好像我們是剛下戰場的英雄一樣。就在我握手握得兩眼昏花的時候,猛然發現火車站廣場的一角堅了一塊嶄新的廣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個身著碎花短袖衫的長髮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腳樓前仰望天空,畫面好像正在下著雨,那女子整張臉都被雨霧籠罩,溼潤鮮活得像剛從水裡撈起來,而讓我目瞪口呆的是,畫面中的女子正是我!這張照片是剛到湘西時高澎為我拍的,怎麼會弄到火車站來了,而且畫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藝術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嗎?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湘西歡迎您。很明顯這是一幅旅遊觀光的廣告牌,從其畫面的清晰度來看,顯然是剛製作完成的,高澎哪來那麼大的本事,我們人還在湘西,他就可以遙控指揮在長沙製作出這樣一幅超大的廣告牌。我馬上在人群裡尋找高澎,人來人往中,他正眯著一雙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廣告牌,一片驚叫。

我看著高澎,除了感動,還能說什麼呢?我也笑了,笑著朝他點點頭。後來我才知道,高澎透過電腦將照片傳給長沙工作室的朋友後,他的那幫哥們就連夜加班加點製作成了這幅廣告牌,並無償地換下了火車站原來那幅舊廣告,他的用心良苦讓我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的事很快傳遍了電臺,不傳遍都不行,那麼一幅巨大的廣告牌豎在那裡誰會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開涮,說我的湘西之行實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電臺晃悠,於是就少不了被那幫傢伙宰,又是吃飯,又是玩,那陣子沒少讓高澎破費,除了上班就是應酬,我忙得不可開交。但我感覺得出來高澎很興奮,不僅應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差五地帶著我到他那幫狐朋狗友面前顯擺,因為在他的朋友們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這讓他覺得很驕傲。

“總算找了個正經女人過日子了……”這是他對朋友見面必說的話。

每當這時我只會靜靜地微笑,不否認也不承認他對外界所宣稱的我們的關係,說不清為什麼,我覺得高澎看上去沒心沒肺,實則很**自卑,讓我很不忍心打擊他跟我在一起時真心流露出來的興奮。我很清楚高澎興奮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變了,想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對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有一種擁有後又患得患失的驚喜和迷茫,其實我跟他在一起並沒有多麼的不同尋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飯、逛逛街、看看電影、或者到南門口吃一頓辛辣無比的口味蝦等等,當然也喝酒,有時候喝醉了也談談心,不過第二天一睜眼什麼都忘了,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知道我過得很麻醉,什麼事情都懶得想了,人反而輕鬆了許多。雖然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解脫了,但我可以肯定我過得很快活,高澎天生就是個玩樂的高手,一週內他總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遊、釣魚、滑冰、游泳、去鄉下度週末等等。順便說一下,他在鄉下也有個工作室,是租的一個農民的房子,土牆泥瓦,高澎很喜歡那裡,房子裡掛滿了他的作品。他在攝影上確實很有天賦,拍出來的東西總能捕捉到畫面的靈魂,我喜歡他的作品,也很欣賞他對藝術的灑脫,他從不為拍東西而拍東西,他可以一週內甚至一個月內不拍一張照片,也可以在一天內的某個時刻拍完整卷膠捲。他真是個很隨性的人,有時候甚至像個孩子,透明得不帶一點雜質。跟他在一起根本不用費勁去想事情,他也根本不讓我有時間去想,每天我都感覺被他抬在雲上,輕飄飄的,無所牽掛得彷彿已將整個世界遺忘。

高澎還很喜歡泡吧,一週有三四個晚上都在酒吧裡度過,我當然也跟著他泡,使我感興趣的是周圍每個人對他的闡述都不一樣,有說他破過產的,有說他進過號子的,有人說他吸過毒,還有人說他販過盜版書,甚至還有人說他開過地下賭場……就是沒有一個人說他是搞藝術的,在那些人的描述裡高澎簡直就是五毒俱全無惡不作,對此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半信半疑。只有一樣東西可以確認,那就是他的調情手段的確名不虛傳,可以斷定,他確實是從女人堆裡爬過來的,但在湘西時跟我說的那些話一點也沒有誇張。這也使我理解到他為什麼如此渴望過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為了將他從混亂中解救出來的女人,我真是誠惶誠恐,一點也不介意他過去做過什麼樣的荒唐事了。

而讓我欣慰的是高澎也不介意我的過去,他知道我跟耿墨池的事,也認識耿墨池,都是文藝圈的名人,不可能不認識。我感覺得出來,他好像還很欣賞耿墨池,對他的藝術造詣讚歎有加,但也直言不太喜歡他的個性,說他有點傲,不好接近。這就是我喜歡他的地方,有話就說,不兜圈子。至於我們在一起時有沒有愛情,有沒有結果,我想都沒想那回事,他肯定也沒想,愛不愛又有什麼關係,沒愛豈不更好,即使分手也不會有肝腸寸斷的痛苦。

我好像什麼都放開了,都無所謂了,以至於對米蘭的自殺和祁樹禮可能在9·11中遇難的事都表現得很淡泊,生死有命,世界本來就變幻莫測,誰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會遭遇什麼,我自己都顧不過來呢。

米蘭自殺的事還是櫻之透露給我的,好像是耿墨池不知為什麼事跟她提出分手,米蘭不肯,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吞了整瓶安眠藥,但吞下去後又後悔,自己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她本以為耿墨池會因此而放棄分手的想法,沒想到他只去醫院看了下她就整個消失了,米蘭還沒出院他就搬出了自己的公寓,現在人在哪,是在長沙還是上海,連米蘭都不知道。

我覺得好笑,米蘭太不瞭解耿墨池了,他可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如果用自殺就可以讓他臣服,我恐怕死了一百次都不止。聽櫻之說,耿墨池還給了米蘭一大筆錢,可她就是不願分手,到現在還在到處找耿墨池的人呢。

櫻之試探性地問我知不知道耿墨池住哪。我莫名其妙,說我怎麼知道他住哪,我跟他已沒任何關係。櫻之只好說,是米蘭要她打聽的。我冷笑著說,自己的男人沒看住,還好意思找別人。我真是看不起米蘭。櫻之也說看不起,人家都不要你了,還死纏著對方,真沒骨氣。不過她也挺可憐的。櫻之又補充說。

可憐的人多了,還輪不到她。我當時是這麼回擊櫻之的。

我說的是實話,這個世界比她可憐的人一大把,比如祁樹禮。他至今杳無音信,這邊的人也大都對他不抱希望了,他在國內的這家公司也已基本停止運轉,國慶長假的時候我碰到小林,問起她公司的事,她說現在公司只留了幾個骨幹,其他的員工都暫時回家等候訊息了,說等候訊息其實差不多就是解散了,只是美國那邊還沒有確切的訊息傳來,祁樹禮是死是活沒人能確定。

他在彼岸春天的那棟近水樓臺也差不多是空著的,兩個保姆都跑了,每天晚上我站在書房的視窗看那邊的陽臺,黑燈瞎火的,感覺不到一點活的氣息,有點淒涼,也有點恐怖。想想曾經那麼呼風喚雨的人轉瞬間就生死不明,不由得感嘆人世的變化無常。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在身邊的時候總想避開他,當他真的消失了,又忍不住念起他,這也可以理解,畢竟他是祁樹傑的哥哥,對我也一直很客氣,雖然從一開始他就對我居心叵測,但我也沒有理由完全否定一個人,何況他的見地、他的魄力和他的睿智也都是否定不了的。

我又想,如果他真的在那場曠世的災難中遭遇不測,他的身後事誰來處理呢?他的母親嗎?還是他的手下?

其實到了這份上,我才真的理解祁樹禮是有些可憐,正如他自己說的,除了一個不願面對的母親,他沒有一個可以留戀的親人。縱然家財萬貫又如何呢,那些財富都帶不走的,他在另一個世界又恢復了從前的一無所有。所以那些天我的情緒很低落,我同情他,儘管我同情的極有可能是一個真正的魔鬼。尤其去了一趟祁樹傑的墓地後,想到他們祁家四年間就去了兩個人,我更做不到無動於衷,為祁樹禮的突遭不測傷懷不已。

從墓地回來的那天,高澎約我到火宮殿吃遐邇聞名的臭豆腐,我吃過很多次了,覺得沒什麼胃口。吃完後,我沒有跟高澎去酒吧,也拒絕他到我這邊來,我說我想單獨待會兒,高澎問為什麼,我說心情不太好。

“你總是太憂鬱,我已經很努力地要醫治你的憂鬱了,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沒辦法。”高澎對於我反覆無常的情緒很有意見。他一直就說我太憂鬱,說我這個樣子遲早會把自己困死。我說任何事情總有一個過程,我希望他能給我時間。高澎對此不置可否,只說他不喜歡憂鬱的女人,他也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個人,他試過了,太吃力,自己都改造不了自己更沒有辦法去改造別人。

高澎這陣子不知道因為什麼事顯得很急躁,講話辦事也沒以前耐煩了,我問他是不是已經煩我了,他又不承認,還說我神經過敏。我知道我沒有走入他的內心,也知道他在有意識地拉開彼此的距離,他不願告訴我他為什麼煩惱就是證明。其實我是很想對他好一點的,因為總覺得他像個孩子似的茫然無助,需要別人的關懷和拯救,可是他好像有點排斥別人對他深入的探究,顯然是他過去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他在人前的自尊,只是過分的自尊反而讓他變得自卑,他的自卑深入骨髓,無時無刻不影射到周圍的人。這是一直以來我對他的感覺。

跟高澎道別後我一個人回到家,小四照例給我泡了杯**茶,她是個很靈泛的小姑娘,什麼事一點就通,雖然自幼生長在山村,來城裡也沒幾個月,但在我的**下她已經基本適應了城市的生活。她年輕,像塊海綿,接受新事物很快。

“姐,對面搬來了新鄰居呢。”小四很親熱地管我叫姐,剛來時叫我姨,被我拒絕了,女人是很忌諱被人叫老的,我也不例外。

“對面嗎,什麼時候?”我喝了口茶問,顯得漫不經心。對面這陣子一直在搞裝修,前幾天才停工。

“下午,抬了好多東西進去了呢,”小四滿臉放光地說,“我還見到了主人,年紀不大,長得挺帥的。”

我覺得好笑,她來城裡沒幾天也學會用“帥”來形容一個人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年紀輕輕就整天守著一棟空蕩蕩的房子,以前還有隔壁祁樹禮的保姆同她說說話,那兩人跑了後,就只剩她一個人,有什麼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難怪她對周圍的一切事情都充滿好奇了。

“那人還挺和氣呢,知道我是這邊做事的,還一個勁地要我上他家去玩,”小四喋喋不休地跟我講她今天的遭遇,“我就進去看了一下,好漂亮哦,他的房子真是漂亮,屋子裡擺了好多好看的東西,聽那位叔叔說,那都是古董,很貴的,對了,他還會彈琴呢,他彈了一首給我聽,好好聽……”

“彈琴?”我心裡一動,“什麼琴?”

“好像是叫鋼琴的,是個很大的傢伙,黑色的,三角形的,擺在客廳裡,氣派得很呢。”小四越說越興奮。

“鋼琴?”我叫了起來,“你有沒有問他叫什麼名字?”

小四搖頭,“我忘問了,不過明天我就幫你問問。”

“算了,別問了,人家叫什麼跟咱們有什麼關係。”我打斷她,覺得累了,沒興趣再聽她嘮叨就上樓進了臥室。屋裡有點悶,我就到露臺上透透氣,看看對面,果然搬進了人,燈全亮著。在水一方,對面那棟樓叫“在水一方”,名字取得還真不錯,水草飄搖,碧波盪漾,很是形象。

我洗完澡就直接睡了,睡得很辛苦,老是做夢。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我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隨便套上一件羊毛衫就衝出了門。秋天說來就來,幾場雨下過後,氣溫明顯地降了許多,早上的寒氣尤為重,我感覺穿少了點,可又沒時間回去換,只好縮著身子快步走在彼岸春天的花園小徑上。

“早上好啊!”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問候。

我一回頭,以為看見了鬼。

“怎麼,不認識了?”

耿墨池靠在一棵梧桐樹下笑容滿面地看著我。

“你……你怎麼在這?”我張著嘴語無倫次。他看著我笑,“我住在這啊,昨天才搬過來的呢。”

“住……住這?”

“是啊,就住你對面,那棟在水一方。”

高澎對我的遲到忍無可忍,他說這已經是N次了,他問我知不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嬉皮笑臉地說知道,但沒辦法,女人遲到是天經地義的。“怕了你了。”高澎又愛又恨地瞪了我一眼。

今天又得跟高澎去應酬,電話裡說是他的一哥們聚會。對於他的那幫狐朋狗友,我談不上喜歡,因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乾什麼的都有,在一起吃飯或者聊天,從沒見他們說過幾句乾淨的話,粗話帶葷話,也不管在場有沒有女士,他們從不收斂自己的放縱,可高澎很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甚至希望我也能加入他們的行列。對此我沒有明確表過態,因為我不太習慣他們的這種有點腐朽有點糜爛的生活作風,我覺得我還沒墮落到那種程度。高澎就這點好,他從不勉強我做任何事,我不喜歡的事情他從不勉強我。

“你今天有點不對勁,有什麼事嗎?”在車上高澎問心事重重的我。

“我哪有不對勁啊?”我不承認。

“你一上車就沒說過話,平常可不是這樣的,”高澎邊開車邊看著我說,“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點,老是莫名其妙地就憂鬱起來,幹嗎呢,人活著圖個什麼呀,還不是圖個開心,能開心就開心唄,一天到晚哭喪著臉,給誰看呢。”

“不願看你就別看!”我沒好氣地說。

“又來了,神經!”

“我是神經,你才發現啊!”

“想吵架怎麼著,如果吵架能讓你心情好起來,我陪你吵!”高澎有點火了,“大清早的就拉著臉,你自己也不照照鏡子,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我不吭聲了,心虛,也沒心情跟他吵,早上突然見到耿墨池的事讓我無法平靜。虧他想得出來,搬到我對面住,他到底想幹什麼?我的心裡亂極了,到了高澎的哥們那,根本心不在焉,他們說了些什麼,我完全沒印象。高澎見我這樣,就要我自己先回去,免得影響他的心情。一聽這話我立即站起身連招呼也懶得打就自顧出了門。高澎追了出來,跟我吵,說我沒給他面子。我說不是你要我走的嗎,我給你面子,誰給我面子。高澎罵了句你有病啊,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拉倒。拉倒就拉倒,我頭也不回的打了輛車絕塵而去。

我不想回家,就獨自進了家酒吧,這家酒吧還是高澎帶我去過的,裡面空氣很差,燈光曖昧,煙霧瀰漫中男男女女或竊竊私語或高聲浪笑,我坐到吧檯前叫了杯酒自顧喝了起來。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打了輛車回彼岸春天,開始還不覺得怎麼樣,在車上一顛簸,我的頭就昏得連路都看不清了。我搖搖晃晃地往莫愁居去,來到湖邊的岔路口,頭更昏了,根本搞不清哪棟是莫愁居,因為湖邊的三棟房子樣子都差不多,我憑著記憶摸索著朝一棟亮著燈的小樓走過去,摸到門口,邊按門鈴邊大聲地喊:“小四,小四,快點開門!”

門開了,我卻撲倒在門口吐了起來,吐得我黃膽水都倒出來了。背上有一雙大手給我輕輕地拍,邊拍邊說:“又喝成這樣,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墮落的?”

我抬頭,一臉的眼淚鼻涕,竟是他,耿墨池,我怎麼跑他這來了。我站起身,暈頭暈腦地問:“我怎麼在這?”

“這得問你自己。”耿墨池扶住我說。

“拜託,送……送我回家,我看不清路。”

“你這個樣子能回家嗎?”

耿墨池不由分說就把我拽進屋,我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客廳柔軟的沙發上,我記得我當時是睜眼看了看他的,他朝我走過來,溫柔地撫著我的臉,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我推了推他,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滿室的陽光,揉了揉眼睛,陌生的房間。耿墨池坐在視窗的沙發上看報紙,見我醒來,就合上報紙說:“你醒了,起來吃點東西吧。”

“我怎麼在這?”我有氣無力地問。

“你老是問這樣的問題,”耿墨池正色道,“你連自己怎麼睡在這的都不知道,我不曉得你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掙扎著想起床,但剛坐起來頭就一陣猛烈的疼痛,我“哎呀”一聲又倒在了**,但我的意識是完全清醒的,摸了摸身上,還好,穿了衣服。“放心,我沒碰你,”耿墨池掃我一眼,“好像我沒跟女人睡過覺似的。”

我瞪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舒服就再睡會兒,我已經給你的保姆打過電話了,昨晚也是她給你換的衣服。”耿墨池看著我,聲音又恢復了溫柔。

“對不起,我……”我扭過頭,不敢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溫柔。

“知道我為什麼要搬過來嗎?”他繼續說,“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在我最後的時光裡天天看到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遠遠地看著你就可以了。”

我蒙著被子不說話。

他走了過來,抱住我,拉開被子撫摸我的臉,“為什麼我們總是要相互折磨呢,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我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不是嗎?”

我閉上眼睛,感覺如此溫馨,耳邊卻想起另一種聲音,千萬別接受,別上他的當,他只是想囚住你的心,讓你一輩子記住他,可是記住他就是給他陪葬,你想給他陪葬嗎?

“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在一起,別拒絕我,我的時間不多了,”他抱住我,吻著我的耳垂,聲音哽咽,“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陪我,考兒,陪著我好嗎?”

我無法形容當時內心的掙扎,我是極力要拒絕他的,可是行為卻和理智背道而馳,我居然也起身抱著他,跟他相擁在一起很久都沒有說話。臥室玻璃門外是空曠的露臺,幽幽的湖水蕩著溫柔的漣漪,茂密的水草隨風飄搖,又是一陣風吹過,幾片金黃的落葉旋轉著墜入湖中。我看著那些隨風飄落的黃葉,心裡在哀哀地祈禱,老天啊,讓幸福更持久些吧,別帶走他,讓他留在我身邊,即使他不屬於我,也讓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可是另一種聲音卻說,別傻了,不可能的,他終究是要離開這世界離開你,忘了他吧,否則你會一輩子身陷痛苦而不能自拔,你希望這樣嗎?

兩種分裂的思想在我腦子裡交戰不休。我不知道怎麼辦了,能怎麼辦呢?我完全沒有拒絕他的勇氣,他邀我與他共進午餐的時候,我居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一答應馬上又後悔,飯吃完了都還在後悔。

“給你彈首曲子吧。”飯後他坐到沙發上看著我說。

我也看著他,不知道是接受還是拒絕。

“不想聽嗎?以後想聽都沒機會了……”他微笑著,目光迷離地在我身上流連。我點點頭,心裡一陣抽搐。最怕他說這樣的話。

好久沒聽他彈琴了,竟是肖邦《離別曲》,第一次聽他彈琴就是彈的這首曲子,我聽著聽著幾乎落淚,這個時候跟我說離別,他想讓我死嗎?

“換首曲子吧,為什麼不彈那首《昨日重現》?”

“昨日還需要重現嗎?昨日一直就在彼此的心裡,不是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天,他彈琴的樣子好迷人,眉頭緊鎖,表情憂鬱凝重,修長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上熟練地舞動飛越,彈到動情處他會閉上眼睛,神情浪漫不羈,還有眉目間那若有若無的孤傲,讓人想接近又不敢觸碰。多好的人啊,我怎麼會碰到這麼好的一個人,在他身上凝聚了我對男人的全部幻想,我何其的迷戀他,也何其的恨他,明明被他傷害,被他折磨,卻仍然渴望和他在一起,我是想拒絕的,我知道繼續跟他相處下去的後果,知道又怎樣呢,我拒絕得了嗎?

“你很像一個人。”他忽然說。顯然我在看他的時候,他也在用餘光看我。

“像誰?”我很好奇。

他別過臉,深深看我一眼:“像我妹妹安妮,不是長得像,是氣質像。”

我一愣,像他妹妹,這樣的話好像也有人跟我說過。

“怎麼不說話?幹嗎這麼看著我,像我妹妹讓你不高興嗎?”

“不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想我是長得太大眾了吧,老是有人說我像某個人。”

“是嗎?”

“是。”

“你很大眾嗎?”他停止演奏,上下打量我說:“如果你很大眾,你就不會坐在這裡聽我彈琴,我不會讓一個大眾化的人欣賞我的音樂。”言下之意,聽他彈琴是我莫大的榮幸。我冷冷地回了句:“我受寵若驚呢,先生。”

“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別嗎?”他又問。

“我沒覺得。”

“在認識你之前,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我妹妹更特別的人,認識你之後,我才知道你也特別,甚至比我妹妹更特別。”

“你妹妹,很漂亮吧?”我試探著問。

“不算漂亮,你跟她差不多。”他反應好快,決不給讚美我的機會。

“那你很喜歡她吧?”

“當然,她是我妹妹。”

“我好像聽你說過她跟你不是……”

“不是親生的,”他站起身,坐到我身邊摟住我說,“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你嗎?因為你太像她,你們有太多相同的特質,我很喜歡我妹妹,跟她的感情很好,我一直以為會和她……結果……”耿墨池欲言又止,我馬上覺察到他話裡有話,忙追問:“結果怎樣?

“沒什麼。”他打斷我的好奇,頓了頓,顯然不想再說下去。見我面露不快,就更緊地擁住我,不由分說吻住我,不讓我繼續問。他的吻很纏綿,溼潤而柔軟,然後變得熾熱急迫,恨不得將我整個吞沒,我被他吻得全身發麻,呼吸急促起來,他感覺到了我身體的反應,就火上加油地伸手探進我的衣內。

“你想要我,你的身體告訴我你想要我,”他咬著我的耳根說,“我也想要你……昨晚就想了,給我,別拒絕我……”說著他就把我抱上了樓,進了臥室,他連窗簾也不拉就將我放在了寬大而柔軟的**。那一瞬間我知道自己無可救藥了,我悲哀地意識到,我的努力全白費了,我詛咒自己,為什麼拒絕不了他呢?你拒絕他難道他還會勉強你不成?

耿墨池從浴室沖洗出來時看著蜷縮在被子裡的我說了一句話:“其實我是白擔心了,你根本忘不了我的,你忘不了,是不是?”

我看著床邊的這個男人,幾分鐘的工夫又變成了魔鬼,剛才的溫存和深情已蕩然無存,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完全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的笑意分明告訴我他不會就此罷休,他一定會達成他所願,讓我一輩子活在他設的囚籠裡,從而活著給他陪葬。他真是自私得可怕。我斷定他從來沒愛過別人,他永遠只愛他自己,死了還要拉個墊背的。而我不幸就是那個給他墊背的。

下午我去了電臺,老崔大老遠地就衝我笑,直覺告訴我,又有新任務了。果然,在臺長室,老崔交給我一沓材料說:“策劃室提交的一個策劃很不錯,去採訪三十年前被派到新疆建設兵團的女兵,然後製作一個專題節目,你看一下,我覺得很有創意,雖然採訪起來有些困難,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新疆建設兵團?”我一驚,好個策劃室,虧他們想得出來。

“是的,那些三十年前被派到那邊建設的女兵現在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狀態,關注一下她們,會取得很好的社會影響,這也正是我們需要的。”老崔看著我說。

“為什麼要我去?”我不解地問。

老崔看出了我的遲疑,忙肯定地說:“因為你有這個能力!”

我就不再說什麼了,再推讓只會惹他不高興。他交代的任務從來就是說一不二的。可是去新疆那麼遠的地方,我心裡還是一百個不情願,這邊還有一攤子的事沒了呢。我想我應該找個人商量一下,正想著找誰商量時,高澎突然打了個電話給我,約我吃晚飯。我就在電話裡告訴他我將去新疆的事,問他我該不該去。“當然要去,新疆是個好地方,我就一直想去,可惜沒時間……”高澎說。

我們約在五一路附近的一家大酒樓裡吃飯。

“對不起,昨天我不該衝你發火。”高澎很誠懇地跟我道歉。

我笑了,說:“是我先衝你發火的。”

高澎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又要給我斟酒,我忙推辭道:“今天就算了,我實在不想再醉,昨天才醉了一回的。”

“昨天就醉了?是跟我吵架後醉的嗎?”他目光閃爍地問。

我低下頭沒出聲,算是預設。

“難得啊,居然有女人為我醉!”高澎裝出一副陶醉的樣子,反問道,“但你是為我醉嗎?應該不是吧?”

我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唉,我怎麼會有這種待遇呢?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我心裡還沒個數?”高澎自嘲地說。他的神情有些沮喪,眼中泛著無邊的空虛的光芒,那光芒應該來自他的內心。“我從來就不敢奢望有女人會愛上我,當然,我也沒有試過去愛她們,”高澎猛灌進一口酒,看著我,表情很灰暗,“我這種人是不配有愛情的,也玩不起愛情。

“你自己沒有付出怎麼能要求別人為你付出呢?”我如實說。

“可我是真的很想有個女人好好愛的,也希望得到她的愛,但這麼多年了,我已經找不到去愛一個人的感覺了……我以為遇上你我會重新開始一段新生活,遺憾的是我沒有在你身上找到你要重新開始的跡象,你心裡……一直有別人。”高澎低聲說,好像是在責怪我。

“對不起,我想這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對,也許是需要一個過程,”高澎重又抬頭看著我說,“不過這個過程好像很艱難,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沒有信心就要給自己信心,高澎,你說我很憂鬱,可是我怎麼感覺你比我更憂鬱,更自卑……”我很認真地告訴他我的真實感覺。

高澎不說話了,出神地看著我,眼中那無邊的空虛的光芒更加氾濫。

“我不希望你這個樣子,雖然我不知道你過去經歷過什麼,但我真的不希望你這個樣子,你那麼有才華,又年輕,你有太多的東西可以揮霍和享受,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這麼頹廢呢?”我看著眼前的高澎,他的脆弱讓我油然而生一種想給他勇氣的念頭,儘管我比他更需要勇氣。

“謝謝你,很少有人跟我說這些話。”高澎笑了笑,笑得很牽強,閃爍不定的目光更加洩露了心底的無助和悲涼。

“我很想給你些勇氣和動力,但我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個人,我連自己都改造不了,更沒辦法去改造別人。”我借用了他對我說過的話。

高澎真的笑了起來,“你還真會現學現用,也對……我們連自己都改造不了,怎麼可能去改造對方,那就一起改造吧,看誰先改造成功……”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吃完飯高澎送我回莫愁居,在我那裡坐了會兒就走了,因為我要準備去新疆的資料不能跟他聊太久,他好像也沒有太強的願望要留下來,我送他到湖邊,兩人笑著握握手就分別了。轉身回屋的時候我猛然發現對面在水一方的露臺上站著個人,是耿墨池,他迎風而立,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邊,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已很強烈地感覺湖那邊輻射過來的憤怒和猜忌。

我趕緊逃回了屋。但我剛上樓還沒進臥室,耿墨池就殺過來了,衝上樓在臥室門口攔住我,氣咻咻地說:“我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找人了,你這麼耐不住寂寞,這麼想男人嗎?”

“我這是未雨綢繆。”

“是嗎?你真是比我想象中還**……”

“你才發現啊,我一直就很**,我寧肯**也不會去記住你,別以為你真能讓我一輩子記住你,我現在就可以忘了你!”

“你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們都是一路貨色!”

我們激烈的爭吵讓整棟房子都在顫抖,小四更是嚇得縮在一旁大氣不敢出。吵到後來,兩個人都失去了理智,居然推拉起來,我被他一直推到了樓梯口,意外就在這時發生了,我說了一句“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的話後,極大地刺激了耿墨池,他抓住我的雙肩一陣猛搖,咆哮如雷,“沒良心的女人,你是不是希望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說著他就把我往後一推,我退後幾步,一腳踩空,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頃刻間整棟房子都在旋轉,幾聲脆響,我感覺渾身的骨頭和關節全散了架,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看見的第一張臉就是把我推下樓梯的耿墨池,他端坐在病床邊的沙發椅上,見我醒來,冰冷的臉上看不到絲毫的喜悅或愧疚,他盯了我半天,只說了一句話:“真希望你不要醒來,你就這麼睡過去,在那邊等我,多好……”

這是人說的話嗎?我氣得就要跳起來,可是一動就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頭部和手腳都纏了紗布,特別是小腿還打了石膏,顯然傷得不輕。

“可是你居然醒過來了,讓我好失望,白考兒,你為什麼要醒過來呢,你在那邊等我不是挺好的嗎?”耿墨池繼續說著不是人說的話,眼中無限悲傷無限遺憾,我沒死掉簡直太讓他遺憾了。

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忍著痛嘲弄道:“你放心,我怎麼會這麼輕易就死掉呢,你沒死我可捨不得死,我要看著你死,我不像你作惡多端遭天譴,上帝他老人家疼惜著我呢,他不會讓我死在你前面……”

耿墨池臉上的肌肉在跳動,拳頭握得像鐵錘,我幾乎聽見他手掌的關節在咯咯作響,但幾秒種的剋制後,他又恢復了鎮定,看著我露出了魔鬼似的冷笑:“也許我是死在你前面,可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哦,對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昨天是你的危險期,沒準你的體內已經播下了我生命的種子呢……”

“護士,護士……”我扯著嗓門喊。

我一喊,馬上進來一個白衣天使,急急地問我有什麼事,哪裡不舒服。

“讓這個人立即從我的眼前消失,快,讓他消失,他再多待一秒鐘我就要嚥氣了……”

“對不起,先生……”護士微笑著望著耿墨池。

“我是她丈夫,她現在情緒有點不穩定,可能是大腦受了刺激,”耿墨池紋絲不動不慌不忙地對護士說,“我跟你們劉副院長很熟,你幫我問問他看,我太太需不需要打一針鎮定劑……”

護士小姐很年輕,一看就是沒見過世面的,哪經得起衣冠楚楚的耿墨池這般糊弄,一聽到他跟什麼院長很熟後,馬上滿臉堆笑地說:“哦,是這樣啊,那我幫您問問看,您先請等會兒好嗎?”

“當然可以,小姐你的態度真好,我不是病人都感覺如沐春風。”耿墨池非常有風度地恭維白痴一樣的護士小姐,哄得那死丫頭喜滋滋地去找他們什麼見鬼的院長去了。護士一走,耿墨池就坐到我的床邊,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蛋說:“寶貝,安靜點,醫生說你起碼要在**躺兩個月呢,如果你想讓我對你好一點的話,可千萬別惹我不高興……”

兩個月!我頓時兩眼發黑,一下子就洩了氣。“你還是讓我死在你前面吧,這樣顯得你比較仁慈。”

耿墨池笑道:“你現在想死恐怕都沒那麼容易了,過兩天我就把你接回家,好好伺候你,兩個月呢,我就不信弄不出一個孩子來……”

正說著,高澎敲門進來了。耿墨池冷冷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殺過去,高澎本來是伸出手想表示一下友好的,看他紋絲不動的樣子,頓時窘得無地自容,臉色灰白,悻悻地縮回了手。我瞪著耿墨池,覺得他太過分了,神氣什麼,你也就是個彈鋼琴的!但同樣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高澎的自卑,他耷拉著腦袋,根本沒敢朝耿墨池看,也沒看我,一個人悶悶地坐在一邊抽菸,平常的灑脫勁此刻蕩然無存。

“護士,護士……”耿墨池忽然叫了起來。

“什麼事?”外面的護士小姐忙跑進來問。

“去,把窗戶開啟!”耿墨池趾高氣揚地命令道,“房間裡有人抽菸,空氣不好。”

顯然他是針對高澎的!護士小姐不敢怠慢,忙去把窗戶開啟,並微笑著對高澎說:“對不起,先生,這裡是病房,不允許抽菸的。”

高澎整個人都是僵的,看著護士,又掃了一眼耿墨池,非常難堪地熄滅了菸頭。

“沒關係,你抽,很久沒聞到煙味了,我想聞!”我賭氣地跟高澎說。

高澎看著我,又垂下了頭,我在心裡暗急,你怎麼不拿出點氣魄來啊!

輕易佔了上風的耿墨池此時更加神氣活現,走到我的床邊,裝作很溫柔體貼地看著我說:“你現在需要休息,不要說太多的話,想吃什麼我會叫小四給你弄。”

“謝謝,我什麼都不想吃。”我沒好氣地說。

耿墨池也不生氣,笑著責備道:“你就是這麼犟,一點女人味都沒有,可是沒辦法,我就是喜歡你這種個性。”

我看了一眼高澎,他的臉色更難看了,我多麼希望他此刻能站起來說幾句話,即使鎮不下耿墨池,但起碼可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啊,難道他不知道,他關鍵時刻顯露出來的懦弱恰好助長了耿墨池的囂張。我從不知道他有這麼懦弱,他的自卑我多少了解,但他個性的柔弱卻是我不曾見過的,我一直以為他像他外表表現的那樣灑脫隨性,卻原來也是裝的。人為什麼都要裝呢?

高澎沒坐幾分鐘就要起身告辭。他剛出門,估計還沒走出去三步,耿墨池竟大聲地說了句:“要找也找個像樣的,沒想到你這麼墮落,居然跟這種人鬼混!”

我知道,高澎肯定聽到了這句話。

“夠了!”我忍無可忍,瞪著耿墨池,他刻意的擺譜恰恰暴露了他的內心,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他一直很小心的,他從不讓我看透他的心!

“你覺得你贏了,對不對?你想以此來掩飾內心極度的恐慌和無助,是不是?我懂,我完全懂你現在的心情,你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對手,又想借他人來證明自己,你不甘心就此退出生活的舞臺,因為從前在這個舞臺上你一直是主角,光彩奪目,被人追捧被人恭維,一個當慣了主角的人怎麼會甘心被人遺忘呢?你當然不甘心……”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耿墨池別過臉不看我,但很明顯,我的話觸動了他的**神經。

“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不明白呢?”你要我記住你也好,在高澎面前顯示你的優越感也好,無非都是想在人前繼續保持你所謂的面子和尊嚴。

“墨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雖然我們現在鬧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理解你的,我當然不會忘了你,因為我們相互折磨了這麼久,你在我心中留下的不是記憶而是烙印,記憶可以忘卻,烙印能嗎?你對自己難道就這麼沒信心嗎?你這個樣子只會讓自己在孤獨的深淵裡墜得更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能在生命最後的時刻讓我更深刻地感受你的真誠和寬容,我必定一生牢記你,懷念你,感激你,因為既然上天讓我經歷這一切,我愛了,也恨了,就會無怨無悔,這比讓我帶著怨恨記住你是不是要強呢?”

耿墨池眼中不可一世的光芒瞬間黯淡下來,他吃驚地看著我,被撕去面具後的臉露著慘烈的痛,看著他這個樣子,我心裡又莫名地憂傷起來。因為我愛這個男人,因愛也生了恨,我是如此地依戀他,想到他必將離我而去,永遠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就不能不憂傷。此刻我很期待他能說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說,深深看了我一眼就轉身離開了病房。臨出門時也只留了三個字:“對不起……”

我號啕大哭起來,拉上被子矇住臉,不讓自己的哭聲傳出病房。我一直將自己蒙在被子裡,四周一片黑暗。自從祁樹傑出事後我就一直生活在黑暗裡,雖然偶爾也會看見過短暫的光明,可那光明太微弱,根本沒辦法跟四周無邊的黑暗相抗衡。

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法國動畫片《國王與小鳥》,具體情節已記不清了,但我對片中描述的地下城印象深刻,那個地下城裡的人們終日不見陽光,他們一直生活在黑暗裡,從不知道光明是什麼樣子,即使如此人們都還在嚮往著光明,地下城中一個流浪歌手每天都唱著同樣的歌詞:生活多麼美好。

我現在是不是也應該唱“生活多麼美好”呢?一隻弱小的小鳥都可以戰勝國王,我為什麼不能唱“生活多麼美好”?唱吧,唱吧,生活多麼美好,無論生活如何折磨你,生活就是這麼美好!可是為什麼,我還是在流淚,窗外陽光明媚,我愛的男人註定要離去,無法挽留,不能擁有,我只能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