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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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哲學
老張的哲學
第一
老張的哲學是“錢本位而三位一體”的。他的宗教是三種:回,耶,佛;職業是三種:兵,學,商。言語是三種:官話,奉天話,山東話。他的……三種;他的……三種;甚至於洗澡平生也只有三次。洗澡固然是件小事,可是為了解老張的行為與思想,倒有說明的必要。
老張平生只洗三次澡:兩次業經執行,其餘一次至今還沒有人敢斷定是否實現,雖然他生在人人是“預言家”的中國。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時候無知無識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銅盆裡洗的。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自動的到清水池塘洗的。這次兩個銅元的花費,至今還在賬本上寫著。這在老張的歷史上是毫無可疑的事實。至於將來的一次呢,按著多數預言家的推測:設若執行,一定是被動的。簡言之,就是“洗屍”。
洗屍是回教的風俗,老張是否崇信默哈莫德呢?要回答這個問題,似乎應當側重經濟方面,較近於確實。設若老張“嗚乎哀哉尚饗”之日,正是羊肉價錢低落之時,那就不難斷定他的遺囑有“按照回教喪儀,預備六小件一海碗的清真教席”之傾向。(自然慣於吃酒弔喪的親友們,也可以藉此換一換口味。)而洗屍問題或可以附帶解決矣。
不過,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的漲落,實在不易有精密的推測;況且現在老張精神中既無死志,體質上又看不出頹唐之象,於是星相家推定老張尚有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之壽命,與斷定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肉價之增減,有同樣之不易。
豬肉貴而羊肉賤則回,豬羊肉都貴則佛,請客之時則耶。
為什麼請客的時候則耶?
耶穌教是由替天行道的牧師們,不遠萬里而傳到只信魔鬼不曉得天國的中華。老牧師們有時候高興請信徒們到家裡談一談,可以不說“請吃飯”,說“請吃茶”;請吃茶自然是西洋文明人的風俗。從實惠上看,吃飯與吃茶是差的多;可是中國人到洋人家裡去吃茶,那“受寵若驚”的心理,也就把計較實惠的念頭勝過了。
這種妙法被老張學來,於是遇萬不得已之際,也請朋友到家裡吃茶。這樣辦,可以使朋友們明白他親自受過洋人的傳授,至於省下一筆款,倒算不了什麼。滿用平聲仿著老牧師說中國話:“明天下午五點鐘少一刻,請從你的家裡走到我的家裡吃一碗茶。”尤為老張的絕技。
營商,為錢;當兵,為錢;辦學堂,也為錢!同時教書營商又當兵,則財通四海利達三江矣!此之謂“三位一體”;此之謂“錢本位而三位一體”。
依此,說話三種,信教三樣,洗澡三次,……莫不根據於“三位一體”的哲學理想而實施。
老張也辦教育?
真的!他有他自己立的學堂!
他的學堂坐落在北京北城外,離德勝門比離安定門近的一個小鎮上。坐北朝南的一所小四合房,包著東西長南北短的一個小院子。臨街三間是老張的雜貨鋪,上自鴉片,下至蔥蒜,一應俱全。東西配房是他和他夫人的臥房;夏天上午住東房,下午住西房;冬天反之;春秋視天氣冷暖以為轉移。既省涼棚及煤火之費,長遷動著於身體也有益。北房三間打通了槅段,足以容五十多個學生,土砌的橫三豎八的二十四張書桌,不用青灰,專憑墨染,是又黑又勻。書桌之間列著洋槐木作的小矮腳凳:高身量的學生,蹲著比坐著舒服;小的學生坐著和吊著差不多。北牆上中間懸著一張孔子像,兩旁配著彩印的日俄交戰圖。西牆上兩個大鐵帽釘子掛著一塊二尺見方的黑板;釘子上掛著老張的軍帽和陰陽合曆的憲書。門口高懸著一塊白地黑字的匾,匾上寫著“京師德勝汛公私立官商小學堂”。
老張的學堂,有最嚴的三道禁令:第一是無論春夏秋冬閏月不準學生開教室的窗戶;因為環繞學堂半里而外全是臭水溝,無論刮東西南北風,永遠是臭氣襲人。不準開窗以絕惡臭,於是五十多個學生噴出的炭氣,比遠遠吹來的臭氣更臭。第二是學生一切用品點心都不準在學堂以外的商店去買;老張的立意是在增加學生愛校之心。第三不準學生出去說老張賣鴉片。因為他只在附近煙館被官廳封禁之後,才作暫時的接濟;如此,危險既少,獲利又多;至於自覺身分所在不願永遠售賣煙土,雖非主要原因,可是我們至少也不能不感謝老張的熱心教育。
老張的地位:村裡的窮人都呼他為“先生”。有的呢,把孩子送到他的學堂,自然不能不尊敬他。有的呢,遇著開殃榜,批婚書,看風水,……能不有相當的敬禮。富些的人都呼他為“掌櫃的”,因為他們日用的油鹽醬醋之類,不便入城去買,多是照顧老張的。德勝汛衙門裡的人,有的呼他為“老爺”,有的叫他“老張”,那要看地位的高低;因為老張是衙門裡掛名的巡擊。稱呼雖然不同,而老張確乎是鎮裡——二郎鎮——一個重要人物!老張要是不幸死了,比丟了聖人損失還要大。因為那個聖人能文武兼全,陰陽都曉呢?
老張的身材按營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當兵的尺寸。不但身量這麼適當,而且腰板直挺,當他受教員檢定的時候,確經檢定委員的證明他是“脊椎動物”。紅紅的一張臉,微點著幾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說,主多材多藝。兩道粗眉連成一線,黑叢叢的遮著兩隻小豬眼睛。一隻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著,好似柳條上倒掛的鳴蟬。一張薄嘴,下嘴脣往上翻著,以便包著年久失修漸形垂落的大門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錯認成一個夾餡的燒餅。左臉高仰,右耳幾乎扛在肩頭,以表示著師位的尊嚴。
批評一個人的美醜,不能只看一部而忽略全體。我雖然說老張的鼻子像鳴蟬,嘴似燒餅,然而決不敢說他不好看。從他全體看來,你越看他嘴似燒餅,便越覺得非有鳴蟬式的鼻子配著不可。從側面看,有時鼻窪的黑影,依稀的像小小的蟬翅。就是老張自己對著鏡子的時候,又何嘗不笑吟吟的誇道:“鼻翅掀著一些,哼!不如此,怎能叫婦人們多看兩眼!”
第二
那是五月的天氣,小太陽撅著血盆似的小紅嘴,忙著和那東來西去的白雲親嘴。有的脣兒一挨慌忙的飛去;有的任著意偎著小太陽的紅臉蛋;有的化著惡龍,張著嘴想把她一口吞了;有的變著小綿羊跑著求她的青眼。這樣豔美的景色,可惜人們卻不曾注意,那倒不是人們的錯處,只是小太陽太嬌羞了,太潑辣了,把要看的人們晒的滿臉流油。於是富人們支起涼棚索興不看;窮人們倒在柳蔭之下作他們的好夢,誰來惹這個閒氣。
一陣陣的熱風吹去的柳林蟬鳴,荷塘蛙曲,都足以增加人們暴躁之感。詩人們的幽思,在夢中引逗著落花殘月,織成一片閒愁。富人們乘著火豔榴花,繭黃小蝶,增了幾分雅趣。
老張既無詩人的觸物興感,又無富人的及時行樂;只伸著右手,仰著頭,數院中杏樹上的紅杏,以備分給學生作為麥秋學生家長送禮的提醒。至於滿垂著紅杏的一株半大的杏樹,能否清清楚楚數個明白,我們不得而知,大概老張有些把握。
“咳!老張!”老張恰數到九十八上,又數了兩個湊成一百,把大拇指捏在食指的第一節上,然後回頭看了一看。這輕輕的一捏,慢慢的一轉,四十多年人世的經驗!
“老四,屋裡坐!”
“不!我還趕著回去,這兩天差事緊的很!”
“不忙,有飯吃!”老張搖著蓄滿哲理的腦袋,一字一珠的從薄嘴脣往外蹦。
“你盟兄李五才給我一個電話,新任學務大人,已到老五的衙門,這就下來,你快預備!我們不怕他們文面上的,可也不必故意冷淡他們,你快預備,我就走,改日再見。”那個人一面擦臉上的汗,一面往外走。
“是那位大……”老張趕了兩步,要問個詳細。“新到任的那個。反正得預備,改天見!”那個人說著已走出院外。
老張自己冷靜了幾秒鐘,把腦中幾十年的經驗匆匆的讀了一遍,然後三步改作兩步跑進北屋。
“小三!去叫你師孃預備一盆茶,放在杏樹底下!快!小四!去請你爹,說學務大人就來,請他過來陪陪。叫他換上新鞋,聽見沒有?”小三、小四一溜煙似的跑出屋外。“你們把《三字經》、《百家姓》收起來,拿出《國文》,快!”
“《中庸》呢?”
“費話!舊書全收!快!”這時老張的一雙小豬眼睜得確比豬眼大多了。
“今天把國文忘了帶來,老師!”
“該死!不是東西!不到要命的時候你不忘!《修身》也成!”
“《算術》成不成?”
“成!有新書的就是我爸爸!”老張似乎有些急了的樣子。“王德!去拿掃帚把杏樹底下的葉子都掃乾淨!李應!你是好孩子,拿條溼手巾把這群墨猴的臉全擦一把!快!”
拿書的拿書;掃地的掃地;擦臉的擦臉;乘機會吐舌頭的吐舌;擠眼睛的擠眼;亂成一團,不亞於遭了一個小地震。老張一手摘黑板上掛著的軍帽往頭上戴,一手掀著一本《國文》找不認識的字。
“王德!你的字典?”
“書桌上那本紅皮子的就是!”
“你瞎說!該死!我怎麼找不著?”
“那不是我的書桌,如何找得到!”王德提著掃帚跑進來,把字典遞給老張。
“你們的書怎樣?預備好了都出去站在樹底下!王德快掃!”老張一手按著字典向窗下看了一眼。“哈哈!叫你掃杏葉,你偷吃我的杏子。好!現在沒工夫,等事情完了咱們算賬!”
“不是我有意,是樹上落下來的,我一抬頭,正落在我嘴裡。不是有心,老師!”
“你該死!快掃!”
“你一萬個該死!你要死了,就把杏子都吃了!”王德自己嘟囔著說。
王德掃完了,茶也放在杏樹下,而且擺上經年不用的豆綠茶碗十二個。小四的父親也過來了,果然穿著新緞鞋。老張查完字典,專等學務大人駕到,心裡越發的不鎮靜。
“王德!
你在門口去瞭望。看見轎車或是穿長衫騎驢的,快進來告訴我。臉朝東,就是有黃蜂螫你的後腦海,也別回頭!聽見沒有?”
“反正不是你腦袋。”王德心裡說。
“李應!你快跑,到西邊冰窖去買一塊冰;要整的,不要碎塊。”
“錢呢?”
“你衣袋裡是什麼?小孩子一點寬巨集大量沒有!”老張顯示著作先生的氣派。
李應看了看老張,又看了看小四的父親——孫八爺——一語未發,走出去。
這時候老張才想起讓孫八爺屋裡去坐,心裡七上八下的勉強著和孫八爺閒扯。
孫八爺看著有四十上下的年紀,矮矮的身量,圓圓的臉。一走一聳肩,一高提腳踵,為的是顯著比本來的身量高大而尊嚴。兩道稀眉,一雙永遠發睏的睡眼;幸虧有只高而正的鼻子,不然真看不出臉上有“一應俱全”的構造。一嘴的黃牙板,好似安著“磨光退色”的金牙;不過上脣的幾根短鬚遮蓋著,還不致金光普照。一件天藍洋緞的長袍,罩著一件銅鈕寬邊的米色坎肩,童叟無欺,一看就知道是鄉下的土紳士。
不大的工夫,李應提著一塊雪白的冰進來。老張向孫八說:
“八爺來看看這一手,只准說好,不準發笑!”
孫八隨著老張走進教室來。老張把那塊冰接過來,又找了一塊木板,一齊放在教室東牆的洋火爐裡,打著爐口,一陣陣的往外冒涼氣。
“八爺!看這一手妙不妙?洋爐改冰箱,冬暖夏涼,一物兩用!”老張挑著大拇指,把眼睛擠成一道縫,那條笑的虛線從臉上往裡延長,直到心房上,撞的心上癢了一癢,才算滿足了自己的得意。
原來老張的洋爐,爐腔內並沒有火瓦。冬天擺著,看一看就覺得暖和。夏天遇著大典,放塊冰就是冰箱。孫八看了止不住的誇獎:“到底你喝過墨水,肚子裡有貨!”
正在說笑,王德飛跑的進來,堵住老張的耳朵,霹靂似的嚷了一聲“來了!”同時老張王德一人出了一身情感不同而結果一樣的冷汗!
第三
門外拍拍的撣鞋的聲音,孫八忙著迎出來,老張扯開喉嚨叫“立——正!”五十多個學生七長八短的排成兩行。小三把左腳收回用力過猛,把腳踵全放在小四的腳指上,“哎喲!
老師!小三立正,立在我腳上啦!”
“向左——轉!擺隊相——迎!”號令一下,學生全把右手放在眉邊,小四痛的要哭,又不敢哭,只把手遮著眼睛隔著眼淚往外看。前面走的他認識是衙門的李五,後面的自然是學務大人了。
“不用行禮,把手放下,放下,放下!”學務大人顯著一萬多個不耐煩的樣子。學生都把手從眉邊摘下來。老張補了一句:“禮——畢!”
李五遞過一張名片,老張低聲問:“怎樣?”李五偷偷的應道:“好說話。”
“大人東屋坐,還是到講堂去?”老張向學務大人行了個舉手禮。
“李先生,你等我一等,我大概看看就走。行家一過眼,站在學堂外邊五分鐘,就知道辦的好壞,那算門裡出身。”學務大人聳著肩膀,緊著肚皮,很響亮的嗽了兩聲,然後鼓著雙腮,只轉眼珠,不扭脖項的往四外一看。把一口痰用舌尖捲成一個滑膩的圓彈,好似由小唧筒噴出來的唾在杏樹底下。拿出小手巾擦了擦嘴,又順手擦擦鼻凹的汗。然後自言自語的說:“哼!不預備痰盂!”
“那麼老五,八爺,你們哥倆個東屋裡坐,我伺候著大人。”老張說。
“不用‘大人’‘大人’的!‘先生’就好!新辦法新稱呼,比不得七八年前。把學生領到‘屋裡’去!”
“是!到‘講堂’去?”
“講堂就是屋裡,屋裡就是講堂!”學務大人似乎有些不滿意老張的問法。
“是!”老張又行了一個舉手禮。“向左——轉!入講——堂!”
學生把腳抬到過膝,用力跺著腳踵,震得地上鼕鼕的山響,向講堂走來。
老張在講臺上往下看,學生們好似五十多根小石樁。俏皮一點說,好似五十多尊小石佛;瞪著眼,努著嘴,挺著脖子,直著腿。也就是老張教授有年,學務大人經驗巨集富,不然誰吃得住這樣的陣式!五十多個孩子真是一根頭髮都不動,就是不幸有一根動的,也聽得見響聲。學務大人被屋裡濃厚的炭氣堵的,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從門袋裡掏出日本的“寶丹”,連氣的往鼻子裡吸,又拿出手巾不住的擦眼淚。
老張利用這個機會,才看了看學務大人:
學務大人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張黑黃的臉皮,當中鑲著白多黑少的兩個琉璃球。
一箇中部高峙的鷹鼻,鼻下掛著些幹黃的穗子,遮住了嘴。穿著一件舊灰色官紗袍,下面一條河南綢做的洋式褲,繫著褲腳。足下一雙短筒半新洋皮鞋,露著本地藍市布家做的襪子。
乍看使人覺著有些光線不調,看慣了更顯得“新舊咸宜”,“允執厥中”。或者也可以說是東西文化調和的先聲。
老張不敢細看,開啟早已預備好的第三冊《國文》,開始獻技。
“《新國文》第三課,找著沒有?”
“找著了!”學生都用最高的調子喊了一聲。
“聽著!現在要‘提示注意’。”老張順著教授書的程式往下念。
“王德!把腰挺起來!那是‘體育’,懂不懂?”
王德不懂,只好從已然板直的腰兒,往無可再直裡挺了一挺。
“聽著!現在要‘輸入概念’。這一課講的是燕子,燕子候鳥也。候鳥乃鳥中之一種,明白不明白?”
“明白呀!老師!”學生又齊喊了一聲。小三差一點把舌尖咬破,因為用力過猛。
“不叫‘老師’,叫‘先生’!新事新稱呼,昨天告訴你們的,為何不記著?該……該記著!”老張接續講下去:“燕子自北海道飛過小呂宋,渡印度洋而至特耳其司坦,此其所以為候鳥,明白不明白?”
“明白!老師,啊……啊……先生!”這一次喊的不甚齊整。
學務大人把一支鉛筆插在嘴裡,隨著老張的講授,一一記在小筆記本上。寫完一節把舌頭吐在脣邊,預備往鉛筆上沾唾液再往下寫。寫的時候是鉛筆在舌上觸兩下,寫一個字。王德偷著眼看,他以為大人正害口瘡;麗小三——學務大人正站在他的右邊——卻以為大人的鉛筆上有柿霜糖。
“張先生,到放學的時候不到?”老張正待往下講書,學務大人忽然發了話。
“差二十分鐘,是!”
“你早些下堂,派一個大學生看著他們,我有話和你說。”“是!李應,你看著他們唸書!立——正!行——禮!”
學生們都立起來,又把手擺在眉邊,多數乘著機會抓了抓鬢邊的熱汗,學務大人一些也沒注意,大搖大擺的走出講堂。
“誰要是找死,誰就乘著大人沒走以前吵鬧!”老張一眼向外,一眼向裡,手扶著屋門,咬著牙根低聲而沉痛的說。
大人來到東屋,李五,孫八立起來。孫八遞過一碗茶,說:“辛苦!多辛苦!大熱的天,跑這麼遠!”
“官事,沒法子!貴姓?”大人呷了一口茶,咕嚕咕嚕的嗽口。嗽了半天,結果,嚥下去了。
“孫八爺,本地的紳士。”老張替孫八回答,又接著說:“今天教的好壞,你老多原諒!”
“教授的還不錯,你的外國地名很熟,不過不如寫在黑板上好。”大人很鄭重的說。
“不瞞先生說,那些洋字是跟我一個盟兄學的。他在東交民巷作六國翻譯。據他說,念外國字只要把平仄念調了,準保沒錯。”老張又一擠眼自外而內的一笑。
“何必你盟兄說,那個入過學堂的不曉得中西文是一理。”大人掏出菸斗擰上了一袋煙,一面接著問:“一共有多少學生?”
“五十四名。是!今天有兩個告假的:一個家裡有喪事,一個出‘鬼風疹’。”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
“一年進多少學費?”
“進的好呢,一年一百五十元;不好呢,約合一百元的光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然後問:“怎麼叫進的好不好?”
老張轉了轉眼珠,答道:“半路有退學的,學費要不進來,就得算打傷耗。”
“嘔!教科書用那一家的,商務的還是中華的?”
“中華書局的!是!”
大人寫在筆記本上。把鉛筆含在口內,像想起什麼事似的。慢慢的說:“還是用商務的好哇,城裡的學堂已經都換了。”
“是!明天就換!明天就換!”
“不是我多嘴,按理說‘中華’這個字眼比‘商務’好聽。前幾天在城裡聽宣講,還講‘中華大強國’,怎麼現在又不時興了呢?”孫八侃侃的說著。
“你怎能比大人懂的多,那一定有個道理。”老張看看孫八,又看了看大人。
大人咳嗽了兩聲,把手巾掩著嘴象要打哈欠,不幸卻沒打成。
“官事隨時變,”李五乘機會表示些當差的經驗:“現在不時興,過二年就許又復原。
當差的不能不隨著新事走。是這樣說不是?大人!”
“是!是極了!張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賣好,錯過我,普天下察學的,有給教員們出法子的沒有?察學的講究專看先生們的縫子,破綻,……”
“大人高明,”李五,孫八一齊說。
“不過,”大人提高了嗓子說:“張先生,有一件事我不能不挑你的錯。”
李五,孫八都替老張著急。老張卻還鎮靜,說:“是!先生指教!”
“你的講臺為什麼砌在西邊,那是‘白虎臺’,主妨克學生家長。教育乃慈善事業,怎能這樣辦呢!”大人一字一板的說。
“前任的大人說什麼教室取左光,所以我把講臺砌在西邊。實在說,我還懂一點風水陰陽。上司的命令不敢不遵,先生還得多原諒!”
“不用說前任的話,他會辦事,還不致撤了差。不過我決不報上去。要是有心跟你為難,我就不和你當面說了,是不是?”大人笑了,李五、孫八也笑了。
大人又呷了一口茶,立起來。李五、孫八也立起來,只是老張省事,始終就沒坐下。
“天熱,多休息休息。”孫八說。
“不!下午還打算趕兩處。李先生!”
“大人!”李五臉笑的像小酒醉螃蟹似的。
“我們上五里墩,還是黃魚店?”
“大人請便,守備派我護送大人,全聽大人的吩咐!”
“老五!好好伺候大人,我都得請你喝茶,不用說大人……”老張要說又吞回去了。
“黃魚店罷!”大人似乎沒注意老張說什麼。
“大人多美言!老五,你領著大人由王家村穿東大屯由吳千總門口走,那一路都是柳樹,有些遮掩,日光太毒。”老張說。
大人前面走,孫八跟著不住的道“辛苦”。李五偷偷的扯著老張的袖子,伸了伸大指,老張笑了。
第四
孫八告辭回家。老張立在門外,直等學務大人和李五走進樹林,才深深的喘了一口氣走進來。學生們在樹底下擠熱羊似的搶著喝茶。屋裡幾個大學生偷著砸洋爐裡要化完的那塊冰。
“哈哈!誰的主意喝我的茶!”老張照定張成就打。
“老師!不是我的主意,是小四頭一個要喝的!”張成用手遮著頭說。
“小四要喝?他拿多少學錢,你拿多少?他吃大米,你吃棒子麵!喝茶?不怕傷了你的胃!都給我走進去!”老張看了看茶盆,可憐大半已被喝去。老張怒衝衝的走進教室,學生又小石樁一般的坐好。王德的嘴還滿塞著冰渣。
“小三,小四,卜鳳,王春,……你們回家去吃飯!對家裡說,學務大人來了,老師給大人預備的茶水點心,給學生泡的小葉茶,叫家裡看著辦,該拿多少拿多少。大人察的是你們的學問,老師不能幹賠錢。聽明白沒有?去罷!”小三們夾起書包,小野鹿似的飛跑去了。
“你們怎麼樣?是認打,認罰?”
“回家對父親說,多少送些東西給老師!”七八個學生一齊說。
“說個準數,別含糊著,親是親,財是財!”
“老師!我們要是說了,父親遇上一時不方便呢?”幾個大學生說。
“不方便?起初就別送學生來唸書!要念書,又要省錢,作老師的怎那麼天生的該餓死!不用費話,怕打的說個數目,身上發癢的,板子現成!”
老張把軍帽摘下來,照舊掛在掛黑板的帽釘上。脫了長袍,把小汗衫的袖子高高挽起。
一手拿起教鞭,一手從講桌深處扯出大竹板。掄了掄教鞭,活動活動手腕。半惱半笑的說:
“給我個乾脆!燒香的還願,跳山澗的也還願,錢是你們的,肉也是你們的。願打,願罰,快著定!一寸光陰一寸金,耽誤我的光陰,你們賠得起黃金嗎?”
五六個心慈面善的學生,覺得大熱的天吃板條,有些不好意思。他們立起來,有認從家裡拿一隻小雛雞的;有認拿五百錢的;老張一一記在賬本上,放他們回家。其餘的學生認清了:到家要錢也是捱打,不如充回光棍賣給老張幾下。萬一老張看著人多,也許舉行一回大赦呢。
打人就要費力氣,費力氣就要多吃飯,多吃飯就要費錢,費錢就是破壞他的哲學,老張又何嘗愛打人呢?但是,這次不打,下次就許沒有一個認罰的,豈不比多吃一碗飯損失的更大?況且,萬一打上心火來,吃不下東西,省一兩碗飯也未可知。於是學生們的萬一之望,敵不過哲學家萬一之望,而要充光棍的少年們苦矣!
學生們紛紛擦拳磨掌,增高溫度,以備抵抗冰涼鐵硬的竹板。有的乾乾的落淚,卻不哭喊出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是不服我呀!”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還沒走到老張跟前早已痛哭流涕的央告起來。老張更怒了:“好!你拿眼淚軟我的心,你是有意罵我!”於是多打了三板。有的低聲的哭著,眼淚串珠般的滾著。老張更怒了:“好!你想半哭半不哭的騙我,狡猾鬼!”於是又打了三板。
老張和其他的哲學家一樣,本著他獨立不倚的哲學,無論如何設想,是不會矛盾的。
學生們隨打隨走,現在只剩下李應和王德二個,李應想:“我是大學長,自然不會捱打,何況我已給他買了一塊冰?”王德呢,自知吃杏子,吃冰等罪案,是無可倖免的,把手搓的鮮紅,專備迎敵。
“李應!你怎樣?”老張放下竹板,舒展著自己的手腕。
“我不知道!”李應低著頭說。
“你以為我不打大學長嗎?你不攔著他們喝茶,吃冰,是你的錯處不是?”
“茶本來是該喝的,冰是我買的,錯不錯我不知道。”李應把臉漲紅,理直氣壯的說。
“哈哈……”老張狂笑了一陣,這回確是由內而外的笑,惟其自內而外,是最難測定是否真笑,因為哲學家的情感是與常人不同的。
“你不錯,我錯,我要打你!”老張忽然停住了笑聲,又把竹板拾起來。
“我要是告退不念呢,叔父不允許。”李應自己想:“叫他打呢,有什麼臉去見人。”
“我告退不念了!”李應想來想去,覺得叔父怎樣也比老張好說話。
“什麼?不念了?你要不念就不念!”
“我叔父不叫我念書了!”李應明知自己說謊,可是舍此別無搪塞老張的話。
“你叔父?嘔!你叔父!去,叫你叔父把咱老張的錢連本帶利今天都還清,你是愛念不念!”
李應明白了!明白一切的關係!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哭?會哭就好!”老張用板子轉過去指著王德:“你怎麼樣?”
“看著辦,好在誰也沒吃板條的癮。”王德笑嘻嘻的說。
王德慢慢的走過去,老張卻把板子放下了。王德倒吃了一驚,心裡說:“老手要是走運,老屁股許要糟糕。”繼而又想到:“好在一家人,也該叫老屁股替老手一回了。反正你們捱打,疼都在我心上,樂得不換換地方呢!”王德永遠往寬處想,一這樣想,心裡立覺痛快,臉上就笑出來,於是他笑了。
“王德!你跟我到東屋去!”
“我倒不挑選地方捱打。也別說,東屋也許比西屋涼爽一些。”王德說畢,隨著老張往東屋走。老張並沒拿著板子。
“王德,你今年十幾歲?”老張坐下,仰著臉把右手放在鬢邊。
“我?大概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好在不忙。”
“不要說廢話,我和你說正經事。”老張似乎把怒氣全消了。
“娶媳婦比什麼也要緊,也正經。要是說娶妻是廢話,天下就沒有一句正經話。”王德一面說著,一面找了一條凳子坐下。
“你知道李應的家事不知道?”老張閉著一隻眼問。
“我知道他叔父也姓李。”
“別的呢?”
“我還沒研究過。”王德說完,哈哈的笑起來。他想起二年前在《國文》上學了“研究”兩個字,回家問他父親:“咱們晚飯‘研究’得了沒有?”被他父親一掌打在臉上,至今想起來還覺得幹辣辣的發燒。父親不明白兒子說“研究”,你說可笑不可笑。王德越發笑的聲音高了。
“你是非打不可,有什麼可笑呢?”
“是可笑!人要把鼻子倒長著,下雨的時候往嘴裡灌水,難道不可笑?人要把鬍子長在手掌上,長成天然小毛刷子,隨便刷衣裳,難道不可笑?捱打是手上疼,管不著心裡笑!”
“你不知道李應家裡的事?”老張早知道王德是寧捱打不止笑的人物,不如聽著他笑。
“我不知道。”
“好!你今年十九,李應也十九;他可以作大學長,你為何不可以?假如我要派你作大學長,你幹不幹?”
王德和李應是最好的學友,他只有一件事不滿意李應,就是李應作大學長。王德以為凡是老人都可恨,他的父親因為他說“研究”就打得他臉上開花。老人,在王德想,就是專憑勢力不懂人情的老古董。除了老人要算年青而學老人行為的為可惡。街坊邳三年青青的當軍官,打部下的兵丁比父親打兒子還毒狠。城裡的錢六才二十多歲,就學著老人娶兩個媳婦。邳三,錢六該殺!至於李應呢,歲數不大,偏板著面孔替老張吹鬍子瞪眼睛的管束同學。如今老張要派王德作大學長,他自己笑著說:“王德!還沒娶媳婦,就作大學長,未免可笑,而且可殺!”王德於是突然立起來,往外就走。
“你別走!”老張把他攔住。“有你的好處!”
“有什麼好處?”
“你聽著,我慢慢對你說。”老張把王德又推在小凳上。“你要當大學長,我從此不打你。可是你得幫我算鋪子的賬目。”
王德滴溜溜的轉著兩隻大眼睛,沒有回答。
“還有好處!你現在拿多少學錢,每天領多少點心錢?”
“學錢每月六吊,點心錢不一定,要看父親的高興不高興。”
“是啊!你要是作大學長,聽明白了,可是幫我算賬,我收你四吊錢的學費。”
“給父親省兩吊錢?”
“你不明白,你不用對你父親說,每月領六吊錢,給我四吊,那兩吊你自己用,你看好不好?”
“不告訴父親?他要是知道了,你替我捱打?”王德又笑了:設若父親照打我一般的打老張一頓,多麼有趣。
“你我都不說,他怎會知道,不說就是了!”
“嘴裡不說,心裡難過!”
“不會不難過?”
“白天不說,要是夜裡說夢話呢?”
“你廢話!”
“不廢話!你們老人自然不說夢話,李應也許不說,可是我夜夜說。越是白天不說的,夜間越說的歡。”
“少吃飯,多喝水,又省錢,又省夢!”
“省什麼?”
“省——夢!你看你師母,永遠不作夢。她餓了的時候,我就告訴她,‘喝點水。’”
王德止不住又高聲笑起來。他想:“要是人人這樣對待婦女,過些年婦人不但只會喝水,而且變成不會作夢的動物。嘔!想起來了,父親常說南海有‘人頭魚’,婦人頭,魚身子,不用說,就是這種訓練的結果。可是人頭魚作夢不作?不知道!父親?也許不知道。
哼!還是別問他,問老人不知道的事情,結果是找打嘴巴!”
“王德!我沒功夫和你廢話,就這麼辦!去,家去吃飯!”老張立起來。
“這裡問題太多,”王德屈指一一的算:“當大學長,假充老人,騙父親的錢,幫你算賬,多喝水,少吃飯,省錢省夢,變人頭魚!……不明白,我不明白!”
“明白也這麼辦,不明白也這麼辦!去!滾!”
王德沒法子,立起來往外走。忽然想起來:“李應呢?”
“你管不著!我有治他的法子!去!”
第五
老張把李應,王德的事,都支配停妥,呷了一口涼茶。茶走下去,肚裡咕碌碌的響了一陣。“老張你餓了!”他對自己說:“肚子和街上的乞丐一樣,永遠是虛張聲勢,故作醜態。一餓就吃,以後他許一天響七八十次。”他按了按肚皮:“討厭的東西,不用和我示威,老張有老張的辦法!”命令一下,他立刻覺得精神勝過肉體,開始計劃一切:
“今天那兩句‘立正’叫得多麼清脆!那些鬼子地名說的多麼圓熟!老張!總算你有本事!……”“一百四,加節禮三十,就是一百七。小三的爹還不送幾鬥穀子,夠吃一兩個月的。學務大人看今天的樣子總算滿意,一報上去獎金又是三十。一百七,加三十就是二百,——二百整!鋪子決不會比去年賺的少,雖然還沒結賬!……”“李應的叔父欠的債,算是無望,辭了李應叫他去挑巡擊,坐地扣,每月扣他餉銀兩塊,一年又是二十四。李應走後,王德幫咱算賬,每月少要他兩吊錢,可是省找一個小徒弟呢。狠心罷!舍兩吊錢!……”
他越想越高興,越高興肚子越響,可是越覺得沒有吃飯的必要!於是他跑北屋,拿起學務大人的那張名片細看了一看。那張名片是紅紙金字兩面印的。上面印的字太多,所以老張有幾個不認識,他並不計較那個;又不是造字的聖人,誰能把《字典》上的字全認得?
名片的正面:
“教育講習所”修業四月,參觀昌平縣教育,三等英美煙公司銀質獎章,前十一師二十一團炮營見習生,北京自治研究會會員,北京青年會會員,署理京師北郊學務視察員,上海《消閒晚報》通訊員。南飛生,旁邊注著英文字:Nan Fi Sheng。
背面是:
字雲卿,號若艇,投稿署名亦雨山人。借用電話東局1015。拜訪專用。
“這小子有些來歷!”老張想:“就憑這張名片,印一印不得一塊多錢?!老張你也得往政界上走走啊!有錢無勢力,是三條腿的牛,怎能立得穩!……”“哼!有來歷的人可是不好鬥,別看他嘻皮笑臉的說好話,也許一肚子鬼胎!書用的不對,講臺是‘白虎臺’,院裡沒痰盂,……照實的報上去,老張你有些吃不住哇!”
老張越想越悲觀,白花花的洋錢,一塊擠著一塊雪片似的從心裡往外飛。“報上去了!
‘白虎臺’,舊教科書,獎金三十塊飛了!公文下來,‘一切辦法,有違定章,著即停辦!’學生們全走了,一百四加節禮三十,一百七飛了!……”
老張滿頭冷汗,肚裡亂響,把手猛的向桌上一拍,喊:“飛了!全飛了!”
“沒有,就飛了一隻!”窗外一個女人有氣無力的說。
“什麼飛了?”
“我在屋裡給你作飯,老鷹拿去了一隻!”窗外的聲音低微得好似夢裡聽見的怨鬼悲嘆。
“一隻什麼?”
“小雞!”窗外嗚咽咽的哭起來。
“小雞!小雞就是命,命就是小雞!”
“我今天晚上回孃家,把我哥哥的小雞拿兩隻來,成不成?”
“你有哥哥?你恐嚇我?好!學務大人欺侮我,你也敢!
你滾蛋!我不能養著:吃我,喝我的死母豬!”
老張跑出來,照定那個所謂死母豬的腿上就是一腳。那個女人像燈草般的倒下去,眼睛向上翻,黃豆大的兩顆淚珠,嵌在眼角上,閉過氣去。
這時候學生吃過午飯,逐漸的回來;看見師母倒在地上,老師換著左右腿往她身上踢,個個白瞪著眼,像看父親打母親,哥哥打嫂子一樣的不敢上前解勸。王德進來了,後面跟著李應。(他們並沒回家吃飯,只買了幾個燒餅在學堂外面一邊吃,一邊商議他們的事。)王德一眼看見倒在地下的是師母,登時止住了笑,上前就要把她扶起來。
“王德你敢!”老張的薄片嘴緊的象兩片猴筋似的。“師母死啦!”王德說。
“早就該死!死了臭塊地!”
王德真要和老張宣戰了,然而他是以笑為生活的,對於打架是不大通曉的。他渾身顫著,手也抬不起來,腿在褲子裡轉,而且褲子像比平日肥出一大塊。甚至話也說不出,舌頭頂著一口唾沫,一節一節的往後縮。
王德正在無可如何,只聽拍的一聲,好似從空中落下來的一個紅楓葉,在老張向來往上揚著的左臉上,印了五條半紫的花紋。李應!那是李應!
王德開始明白:用拳頭往別人身上打,而且不必挑選地方的,謂之打架。於是用盡全身力量喊了一聲:“打!”
老張不提防臉上熱辣辣的捱了一掌,於是從歷年的經驗和天生來的防衛本能,施展全身武藝和李應打在一處。
王德也掄著拳頭撲過來。
“王德!”李應一邊打一邊嚷:“兩個打一個不公道,我要是倒了,有膽子你再和他幹!”
王德身上不顫了,臉上紅的和樹上的紅杏一樣。聽見李應這樣說,一面跑回來把師母攙起來,一面自己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男人打女人公道嗎?”
小三,小四全哭了,大些的學生都立著發抖。門內站滿了閒人,很安詳而精細的,看著他們打成一團。
“多辛苦!多辛苦!李應放開手!”孫八爺從外面飛跑過來捨命的分解。“王德!過來勸!”
“不!我等打接應呢!”王德拿著一碗冷水,把幾粒仁丹往師母嘴裡灌。
“好!打得好!”老張從地上爬起來,撣身上的土。李應握著拳一語不發。
“李應!過來灌師母,該我和他幹!”王德向李應點手。
老張聽王德這樣說倒笑了。孫八爺不知道王德什麼意思,只見他整著身子撲過來。
“王德你要作什麼?”孫八攔住他。
“打架!”王德說:“兩個打一個不公道,一個打完一個打!”
“車輪戰也不公道!你們都多辛苦!”孫八把王德連推帶抱的攔過去。又回頭對老張說:“張先生你進屋裡去,不用生氣,小孩子們不知事務。”然後他又向看熱鬧的人們說:“諸位,多辛苦!先生責罰學生,沒什麼新奇,散散罷!”
老張進西屋去,看熱鬧的批評著老張那一腳踢的好,李應那一捏脖子捏的妙,紛紛的散去。
孫八又跑到張師母跟前說:“大嫂!不用生氣,張先生是一時心急。”
張師母已醒過來,兩眼呆呆的看著地,一手扶著王德,一手託著自己的頭,顫作一團。
“八爺!不用和她費話!李小子你算有膽氣!你,你叔父,一個跑不了!你十九,我四十九,咱們睜著眼看!”老張在屋裡嚷。
“閉著眼看得見?廢話!”王德替李應反抗著老張。
“好王德,你吃裡爬外,兩頭漢奸,你也跑不了!”
“姓張的!”李應靠在杏樹上說:“拆你學堂的是我,要你命的也是我,咱們走著看!”
“拆房不如放火熱鬧,李應!”王德答著腔說。他又恢復了他的笑的生活:一來見師母醒過來,沒真死了;二來看李應並沒被老張打傷;三來覺得今天這一打,實在比平日學生捱打有趣得多。
“你們都辛苦!少說一句行不行?”孫八遮五蓋六的勸解。“大嫂你回家住一半天去,王德你送你師母去!李應你暫且回家!你們都進屋去寫字!”孫八把其餘的學生全叫進教室去。王德,李應扶著師母慢慢的走出去。
第六
第二天早晨,王德歡歡喜喜領了點心錢,夾起書包上學來,他走到已經看見了學堂門的地方,忽然想起來:“老張忘了昨天的事沒有?老張怎能忘?”他尋了靠著一株柳樹的破石樁坐下,石樁上一個大豆綠蛾翩翩的飛去,很謙虛的把座位讓給王德。王德也沒心看,只顧想:“回家?父親不答應。上學?老張不好惹。師母?也許死了!—不能!師母是好人;好人不會死的那麼快!……”
王德平日說笑話的時候,最會想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作夢最能夢見別人夢不到的事情。今天,腦子卻似枯黃的麥莖,只隨著風的扇動,向左右的擺,半點主意也沒有。柳樹上的鳴蟬一聲聲的“知了”!“知了”!可是不說“知道了什麼”。他於是立起來坐下,坐下又起來,路上趕早市和進城作生意的人們,匆匆的由王德面前過去,有的看他一眼,有的連看也不看,好象王德與那塊破石樁同樣的不惹人注意。
“平日無事的時候,”王德心裡說:“鳥兒也跟你說話,花草也向著你笑,及至你要主意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用,連人都算在其內。……對,找李應去,他有主意!萬一他沒有?不能,他給我出過幾回主意都不錯!”
王德立起來,嘴裡嘟嘟囔囔的向西走去,平日從學堂到李應家裡,慢慢的走有十分鐘也到了;今天王德走了好似好幾十個十分鐘,越走越離著越遠。而且不住的回頭,老覺著老張在後面跟著他。
他走來走去,看見了:李應正在門外的破磨盤上坐著。要是平日,王德一定繞過李應的背後,悄悄的用手蓋上李應的眼,叫他猜是誰,直到李應猜急了才放手。今天王德沒有那個興趣,從遠遠的就喊:“李應!李應!我來了!”
李應向王德點了點頭,兩個人彼此看著,誰也想不起說話。
“王德,你進來看看叔父好不好?”倒是不愛說話的李應先打破了這個沉寂。
李應的家只有北屋三間,一明兩暗。堂屋靠牆擺著一張舊竹椅,孤獨的並沒有別的東西陪襯著。東里間是李應和他叔父的臥室,順著前簷一張小矮土炕,對面放著一條舊楠木條案,案上放著一個官窯五彩瓶和一把銀胎的水菸袋。炕上堆著不少的舊書籍。西里間是李應的姐姐的臥室,也是廚房。東西雖少,擺列得卻十分整潔。屋外圍著短籬,籬根種著些花草。李應的姐姐在城裡姑母家住的時候多,所以王德不容易看見她。
李應的叔父有五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倒像七八十歲的老人。黃黃的臉,雖洗得乾淨,只是罩著一層暗光。兩隻眼睛非常光銳,顯出少年也是精幹有為的。穿著一件舊竹布大衫,洗得已經退了色。他正臥在炕上,見王德進來微微抬起頭讓王德坐下。待了一會兒,他叫李應把水菸袋遞給他,李應替他燃著紙捻,他坐起來一氣吸了幾袋煙。
“王德,”李應的叔父半閉著眼,說話的聲音像久病的人一樣的微細。“我明白你們的事,我都明白,然而……”
“昨天我們實在有理,老張不對!”王德說。
“有理無理,不成問題。昨天的事我都明白,不必再說。只是此後應該怎樣對付。現在這個事有幾層:你們的師母與老張;我與老張;你們兩個和老張。”李應的叔父喘了一口氣。“我的事我自有辦法;你們的師母我也替她想了一想。至於你們兩個,你們自然有你們自己的意見,我不便強迫你們聽我的囑咐。”他的聲音越說越弱,像對自己說一樣,王德,李應十分注意的聽著。“李應,你和王德出去,告訴他我昨天告訴你的話。”
王德起來要往外走。
“回來!你們也商議商議你們的事,回來我或者可以替你們決定一下。”他說完慢慢的臥下。兩個少年輕輕的走出去。
兩個走出來坐在磨盤上。
“你知道我叔父的歷史?”李應問。
“他作過知縣,我知道,因為和上司講理丟了官。”
“對!以後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可是昨天叔父告訴我了,叔父自從丟了官,落得一貧如洗。他心灰意冷,無意再入政界,於是想經營一個買賣,自食其力的掙三頓飯吃。後來經人介紹,和老張借了二百塊錢,又借了一百,共總三百。這是叔父與老張的關係。”
“介紹人是城裡的衛四。”李應停頓了一會,接著說:“衛四後來就自薦幫助叔父經理那個小買賣。後來衛四和老張溝通一氣,把買賣拆到他自己手裡去,於是叔父可是無法逃出老張的債。叔父是個不愛錢的人,因為不愛錢就上了人家的暗算。我和我姐姐自幼跟著叔父,我的父母,我甚至於想不起他們的面貌。”李應說著,把嘴脣接著淚珠往嘴裡咽。“叔父決不會把我送在老張的學堂去讀書要不是欠老張的債。老張拿我當奴隸,現在我才知道,那是他強迫叔父答應他的。叔父昨天哭的說不出話,他明白,然而他……他老了,打不起精神去抵抗一切了!這是他最痛心的事,也就是他只求一死的原因!前幾天老張又和叔父說,叫我去挑巡擊,他的意思是把我送在那個腐敗衙門裡,他好從中扣我的錢。叔父明白這麼一辦,不亞如把我送入地獄,可是他答應了老張。他只求老張快離開他,他寧可死了,也不肯和老張說話,他不惜斷送一切,求老張快走。叔父是明白人,是好人,然而——老了!”
“我明白了!我們怎麼辦?”王德臉又漲紅。
“不用說‘我們’,王德!你與老張沒惡感,何苦加入戰團?我決不是遠待你!”
“李應!我愛你,愛你叔父!不能不加入!我父親是受了老張的騙。他見了父親,總說:‘快復辟了,王德的舊書可是不能放下,要是放下,將來恢復科考,中不了秀才,可就悔之晚矣!’我早就想不在那裡唸書,然而沒有機會。現在我總算和老張鬧破了臉,樂得乘機會活動活動。我有我的志願,我不能死在家裡!”
“我明白你的志願,可是我不願你為我遭些困苦!”
“我們先不必爭執這一點,我問你,你打算作什麼?”
“我進城去找事!只要我能掙錢,叔父的命就可以保住!”
“找什麼事?”王德問。
“不能預料!”
“老張放你走不放?”
“不放,拼命!”
“好!我跟你進城!跟父親要十塊錢!”王德以為有十塊錢是可以在城裡住一年的。
“我一定要進城,你不必。”
“我有我的志願,我進城不是為你,還不成?”
兩個人從新想了許多方法,再沒有比進城找事的好,李應不願意同王德一齊進城,王德死說活說,才解決了。
他們一同進來見李應的叔父。
第七
“叔父!我們決定進城一同找事。”王德首先發言:“我要看看世界是什麼樣子,李應有找事的必要。兩個人一同去呢,彼此有個照應。”
“好!”李應的叔父笑了一笑。
“我所不放心的是老張不放李應走。”
“我是怕我走後,老張和叔父你混鬧。”
“你們都坐下,你們還是不明白這個問題的內容。老張不能不叫李應走,他也不能來跟我鬧。現在不單是錢的問題,是人!”
“自然我們都是人。”王德笑著說。
“我所謂的人,是女人!”
“自然張師母是女人!”
“王德!此刻我不願意你插嘴,等我說完,你再說。”李應的叔父怕王德不高興,向王德笑了一笑。然後他燃著紙捻,連氣吸了幾口煙。把菸袋放下,又和李應要了一碗冷水漱了漱口。立起來把水吐在一個破瓦盂內,順手整了整大衫的折縫。
“王德,李應,”李應的叔父看了看那兩個少年,好像用眼光幫助他表示從言語中表示不出來的感情。“現在的問題是一個女人。李應!就是你的姐姐!”
李應不由的立起來,被叔父眼光的引領,又一語未發的坐下。
“不用暴躁,聽我慢慢的說!”那位老人接續著說:“張師母是她哥哥賣給老張的,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他欠老張的債,所以她就作了折債的東西。她現在有些老醜,於是老張想依法炮製買你的姐姐,因為我也欠他的錢。他曾示意幾次,我沒有理他……我不是畜……李應!拿碗冷水來!”
他把頭低的無可再低,把一碗冷水喝下去,把碗遞給李應,始終沒抬頭。
“可是現在這正是你們的機會。因為在我不允許他的親事以前,他決不會十分毒辣,致使親事不成。那末,李應你進城,我管保老張不能不放你走。至於你們的師母,等老張再來提親的時候,我要求他先把她釋放,然後才好議婚。我想他一定要些個贖金,果然他吐這樣的口氣,那末,就是我們奪回你師母自由的機會。那個五彩瓶,”他並沒抬頭,只用手大概的向桌上指了一指。“是我寧捱餓而未曾賣掉的一件值錢的東西。李應,那是你父親給我的。你明天把那個瓶拿進城去,託你姑父賣出去,大概至少也賣一百塊錢。你拿二十元在城裡找事,其餘的存在你姑父那裡,等老張真要還你師母自由的時候,我們好有幾十元錢去贖她。她以後呢,自己再凍餓而死,我們無力再管,自然我們希望管。可是我們讓她死的時候明白,她是一條自由的身子,而不是老張的奴隸。你們師母要是恢復了她的自由,老張一定強迫我寫字據賣我的侄女。”
李應的叔父停住了話,把水菸袋拿起來,沒有吸菸,只不錯眼珠的著著菸袋。
“死是不可免的;我怕老張的笑聲,然而不怕死!”
“叔父!”李應打斷他叔父的話:“你不用說‘死’成不成?”
老人沒回答。
“老張!你個……”王德不能再忍,立起來握著拳頭向東邊搖著,好像老張就站在東牆外邊似的。
“王德!坐下!”李老人呆呆的看著案上的五彩瓶。
王德坐下了,用拳頭邦邦的撞著炕沿。
“我對不起人,對不起老張,欠債不還,以死搪塞,不光明,不英雄!”老人聲音更微細了,好像秋夜的細雨,一滴一滴的冷透那兩個少年的心情。“你們,王德,李應,記住了:好人便是惡人的俘虜,假如好人不持著正義和惡人戰爭。好人便是自殺的砒霜,假如好心只是軟弱,因循,怯懦。我自己無望了,我願意你們將來把惡人的頭切下來,不願意你們自己把心挖出來給惡人看。至於金錢,你們切記著:小心得錢,小心花錢。我自己年少的時候,有一片傻好心,左手來錢,右手花去,落得今日不能不死。死,我是不怕的,只是死了還對不起人,至少也對不起老張。以前的我是主張‘以德報怨’,現在,‘以直報怨’。以前我主張錢可以亂花,不準苟得,現在,錢不可苟得,也不可亂花。……王德,你用不著進城。李應去後,老張正需人幫助,他決不致於因為你和他打架而慢待你。你要是天天見老張,至少也可以替我打聽他對於我的擺佈。不過,你的志願我不敢反對,進城與否,還是你自己決定。從事實上看,好似沒有進城的必要。我的話盡於此,對不對我不敢說。你們去罷!不必懷念著我的死,我該死!”
李老人舒展了舒展大衫,慢慢的臥下去,隨手拿起一本書,遮住自己的臉;周身一動也不動,只有襟部微微的起伏,襯著他短促的呼吸。
“設若你能還老張的錢,你還尋死嗎,叔父?”王德問。
“我怎能還他的錢?”
“我回家對父親說,他借與你錢,將來李應再慢慢的還我父親。”
“傻孩子!你父親那是有錢的人!”
“他有!一收糧就有好幾十塊!”
“幾十塊?那是你們一年的用度!傻孩子,我謝謝你!”
“嘔!”王德疑惑了。“原來幾十塊錢不算富人,那麼,多少才可以算富足呢?”
多麼難堪夏日午時的靜寂!樹上的紅杏,田中的晚麥,熱的都不耐煩了!陣陣的熱風,吹來城內的喧鬧,困的睡了,不睡的聽著聽著哭了。這時王德和李應又坐在破磨盤上,王德看著那翎毛凋落的醜老鴉,左顧右盼的搖著禿頭腦,要偷吃樹上的紅杏。李應低著頭注視著地上的群蟻圍攻一個翠綠的嫩槐樹蟲。老鴉輕快的一點頭,銜起一個圓紅杏,拍著破翅擦著籬笆飛去。王德隨著老鴉把眼睛轉到東邊的樹上,那面醜心甜的老鴉把杏遞進巢內,啞啞的一陣小鴉的笑聲,佈散著樸美的愛情。
李應不知不覺的要用手撥散那條綠蟲身上叮著的小黃蟻。他忘了他的手被王德緊緊的握著。他一抽手,王德回過頭來:“李應!”“啊!王德!”兩個人的眼光遇在一處,觸動了他們的淚腺的酸苦。他們毫不羞愧的,毫不虛偽的哭起來。
對哭——對著知己的朋友哭——和對笑,是人類僅有的兩件痛快的事。
“你哭完了沒有?我完了!”王德抹著紅眼。
“不哭了!”
“好!該笑了!今天這一哭一笑,在這張破磨盤上,是我們事業的開始!李應!你看前面,黑影在我們後面,光明在我們前頭!笑!”
王德真笑了,李應莫名其妙不覺的也一樂,這一樂才把他眼中的淚珠擠淨。
“王德,我還是不贊成你進城!”
“非去不可!我有我的志願!”王德停頓了一會兒:“李應,你姐姐怎樣呢?”他的臉紅了。
“有我姑父姑母照應著她。”
“是嗎?”王德沒有說別的。
“你該回家吃飯,老人家要是不准你進城,不必固執。”
“父親管不了,我有我的志願!”王德說著往四下一看。“李應,我的書包呢?”
“放在屋裡了罷?進來看看。”
兩個人輕輕的走進去,李老人似乎昏昏的睡去。李應爬上炕去拿王德的書包。老人微微的睜開眼。
“王德呢?”
“在這裡。”
“王德!不用和別人說咱們的事。你過來!”
王德走過去,老人拉住他手,嘆了一口氣。王德不知說什麼好,只扭著脖子看李應。
“王德!少年是要緊的時候!我,我完了!去吧!告訴你父親,沒事的時候,過來談一談。”
王德答應了一聲,夾起書包往外走。老人從窗上鑲著的小玻璃往外望了王德一望,自言自語的說:
“可愛!可愛的少年!”
第八
鄉下人們對於城裡掛著“龍旗”,“五色旗”,或“日本旗”,是毫不關心的。對於皇帝,總統,或皇后當權,是不大注意的。城裡的人們卻大不同了:他們走在街上,坐在茶肆,睡在家裡,自覺的得著什麼權柄似的。由學堂出身的人們,坐在公園的竹椅上,拿著報紙,四六句兒的念,更是毫無疑惑的自認為國家的主人翁。責任義務且先不用說,反正國家的主人翁是有發財升官的機會,是有財上加財,官上加官的機會的。誰敢說我想的不對,誰敢說我沒得權柄?嘔!米更貴了,兵更多了,稅更重了,管他作甚。那是鄉下人的事,那是鄉下人的事!……
他們不但這樣想,也真的結黨集社的“爭自治”,“要民權”,發諸言語,見之文字的幹起來。不但城裡這樣的如火如荼,他們也跑到鄉間熱心的傳播福音……
北京自治討成會,北京自治共成會,北京自治聽成會,北京自治自進會,……黑牌白字,白牌綠字,綠牌紅字,不亞如新闢市場裡的王麻子,萬麻子,汪麻子,……一齊在通衢要巷燦爛輝煌的掛起來。鄉間呢,雖不能這樣五光十色,卻也村頭村尾懸起郊外自治幹成會……的大牌。鄉民雖不認識字,然而會猜:
“二哥!又招兵哪!村頭豎起大牌,看見沒有?”一個這樣說。
“不!聽說圍起三頃地,給東交民巷英國人作墳地,這是標記。”一個這樣答。
兩個,三個,四個,至於七八個,究竟猜不透到底是招兵還是作洋墳地。可是他們有**的方法:這七八個人之中的一個,楊木匠,斷定了那塊寫著不可捉摸的黑字的牌子是洋槐木作的。王老叔起初還爭執是柳木,經幾次的鑑定,加以對於楊木匠的信仰,於是斷定為洋槐木,然後滿意的散去。
過了幾天,二郎鎮上的人們驚異而新奇的彼此告訴:“關裡二郎廟明天開會。老張,孫八,衙門的官人都去,還有城裡的有體面的人不計其數。老張,孫八就是咱們這裡的代表。……”
這個訊息成了鎮上人們晚飯後柳蔭下的夕陽會聚談的資料。王老叔對孫八,老張加以十分敬意的說:
“到底人家紳士和作先生的,有表可帶,才當帶表,像咱們可帶什麼?”
褚三卻撇著嘴,把頭上的青筋都漲起來,冷笑著說:
“王老叔!諸三雖不曾玩過表,可是拿時候比表還準。不論陰天晴天永不耽誤事。有表的當不了晚睡晚起誤了事,沒表的也可以事事佔先。”
王老叔也贊成褚三的意見。於是大家商議著明天到關裡看看熱鬧。太陽漸漸的向西山後面遊戲去,大地上輕輕的鎖上一帶晚煙,那是“無表可帶”的鄉民們就寢的時候了。
第二天真的二郎廟外老早的立上幾個巡擊兵。老張,孫八都穿了夏布大衫,新緞鞋,走出走入。老張仰著臉,足下用力壓著才抹上煤油的紅皮鞋底,作出戛戛的輕響。
“前面的是孫八,後面的是老張。”廟外立著的鄉民指指點點的說。然後兩個人又走出來,鄉民們又低聲的彼此告訴:“這回前面是老張,後面的是孫八。”老張輕扭脖項,左右用眼一掃,好似看見什麼,又好似沒看見什麼,和兵馬大元帥檢閱軍隊的派頭一樣。
城裡的人們陸續著來到,巡擊兵不住的喊:“閃開!閃開!這裡擠,有礙代表的出入!
家去看看死了人沒有,開自治會與你們何干!去!去!”
鄉民們也啞然自笑明白過來:“可說,自治會又不給咱一斗米,何苦在這裡充義務站街員!”於是逐漸的散去,只剩下一群孩子們,還爭著賞識各路代表的風光。
開會的通知定的是九點鐘開會,直到十二點鐘,人們才到齊。只聽一陣鈴聲,大家都坐在二郎廟的天棚底下,算是開會。
重要人物是:北郊學務大人南飛生,城北救世軍軍官龍樹古,退職守備孫佔元(孫八的叔父),城北商會會長李山東,和老張,孫八。其餘的大概都是各路代表的埋伏兵。
聽說在國會里,管埋伏兵叫作“政黨”,在“公民團”裡叫作“捧角”,有些不體面的北京人,也管“捧角的”叫作“捧臭腳”。要之,埋伏者即聽某人之指揮,以待有所動作於固體運動者也。
大家坐下,彼此交頭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一齊說。誰也想不起怎樣開會。倒是孫守備有些忍不住,立起來說道:“諸位!該怎麼辦,辦哪!別白瞪著眼費光陰!”
南飛生部下聽了孫守備說的不好聽,登時就有要說閒話的。南飛生遞了一個眼神,於是要說話的又整個的把話咽回去。南飛生卻立起來說:
“我們應當推舉臨時主席,討論章程!”
“南先生說的是,據我看,我們應當,應當舉孫老守備作臨時主席。”老張說。
“諸位多辛苦,家叔有些耳聾,這些文明事也不如學務大人懂的多,還是南先生多辛苦辛苦!”
孫八說完,南飛生部下全拍著手喊:“贊成!”“贊成!”其餘的人們還沒說完家事,國事,天下事,聽見鼓掌才問:“現在作什麼?”他們還沒打聽明白,只見南飛生早已走上講臺,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鄙人,今天,那麼,無才,無德,何堪,當此,重任。”
臺下一陣鼓掌,孫老守備養著長長的指甲,不便鼓掌,立起來扯著嗓子喊叫了一聲:“好!”
“一個臨時主席有什麼重任?廢話!”臺下右角一個少年大聲的說。
南飛生並未注意,他的部下卻忍受不住,登時七八個立起來,搖著頭,瞪著眼,把手插在腰間。問:
“誰說的?這是侮辱主席!誰說的,快快走出去,不然沒他的好處!”
龍樹古部下也全立起來,那個說話的少年也在其中,也都插著腰怒目而視。
“諸位,請坐,我們,為公,不是,為私,何苦,爭執,小端。”主席依然提著高調門,兩個字一句的說。
左右兩黨又莫名其妙的坐下,然而嘴裡不閒著:“打死你!”“你敢!”“你爸爸不是好人!”“你爸爸一百個不是好人!”……
“諸位!”孫守備真怒了:“我孫家叔侄是本地的紳士。借廟作會場是我們;通知地方派兵彈壓是我們;預備茶點是我們。要打架?這分明是臊我孫家的臉!講打我當守備的是拿打架當作吃蜜,有不服氣的,跟我老頭子乾乾!”孫守備氣的臉像個切開的紅肉西瓜,兩手顫著,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八爺!走!會不開了!走!”
孫八要走,恐怕開罪於大眾。不走,又怕老人更生氣。正在左右為難,老張立起來說:
“今天天氣很熱,恐怕議不出什麼結果,不如推舉幾位代表草定會章。”
四下埋伏喊了一聲“贊成”。然後左角上說:“我們舉南飛生!”右角上“……龍樹古!”以次:“張明德”“孫佔元”“孫定”“李復才”,大概帶有埋伏的全被舉為起草委員。主席聽下面喊一聲,他說一聲“透過”。被舉的人們,全向著大眾笑了笑。只有孫老守備聽到大家喊“孫佔元”,他更怒了:“孫佔元,家裡坐著如同小皇帝,代表算什麼東西!”
主席吩咐搖鈴散會,大眾沒心聽孫守備說話,紛紛往外走。他們順手把點心都包在手巾內,也有一面走一面吃的。後來孫八檢點器皿,聽說丟了兩個茶碗。
第九
孫八把叔父送上車去,才要進廟,老張出來向孫八遞了一個眼色。孫八把耳朵遞給老張。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點,”老張歪著頭細聲細氣的說:“會場上有些鬧脾氣。你好歹和他們進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壓壓他們的火氣,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飯,吃完趕回來給你們預備下茶水,快快的有後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來了。”
“要請客,少不了你。”孫八說。
“不客氣,吃你日子還多著,不在乎今天。”老張笑了一笑。
“別瞎鬧,一同走,多辛苦!”孫八把老張拉進廟來,南飛生等正在天棚下脫去大衫涼快。老張向他們一點頭說:
“諸位!賞孫八爺個臉,到九和居隨便吃點東西。好在不遠,吃完了回來好商議一切。”
“還是先商議。”龍樹古說。
“既是八爺厚意,不可不湊個熱鬧。”南飛生顯出特別親熱的樣子,捻著小黃鬍子說。
“張先生你叫兵們去僱幾輛洋車。”孫八對老張說。
“我有我的包車。”龍樹古說,說完繞著圓圈看了看大眾。
洋車僱好,大家軋著四方步,寧叫肚子受屈,不露忙著吃飯的態度,往廟外走。眾人上了車,老張還立在門外,用手向廟裡指著,對一個巡擊兵說話。路旁的人那個不值老張是自治會的大總辦。
車伕們一舒腰,已到德勝門。進了城,道路略為平坦,幾個車伕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貪圖多得一兩個銅元。路旁沒有買賣的車伕們喊著:“開呀!開!開過去了!”於是這幾個人形而獸面的,更覺得非賣命不足以爭些光榮。
孫八是想先到飯館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樣子。老張是求路旁人賞識他的威風,只嫌車伕跑的慢。南飛生是坐慣快車,毫不為奇。龍樹古是要顯包車,自然不會攔阻車伕。李山東是餓的要命,只恨車伕不長八條腿。有車伕的爭光好勝,有坐車的驕慢與自私,於是烈日之下,幾個車伕像電氣催著似的飛騰。
到了德勝橋。西邊一灣綠水,緩緩的從淨業湖向東流來,兩岸青石上幾個赤足的小孩子,低著頭,持著長細的竹竿釣那水裡的小麥穗魚。橋東一片荷塘;岸際圍著青青的蘆葦。
幾隻白鷺,靜靜的立在綠荷叢中,幽美而殘忍的,等候著劫奪來往的小魚。北岸上一片綠瓦高閣,清攝政王的府邸,依舊存著天潢貴胄的尊嚴氣象。一陣陣的南風,吹著岸上的垂楊,池中的綠蓋,搖成一片無可分析的綠浪,香柔柔的震盪著詩意。
就是瞎子,還可以用嗅覺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腳瞻覽一回。甚至於老張的審美觀念也浮泛在腦際,喚之慾出了。不過哲學家的美感與常人不同一些:
“設若那白鷺是銀鑄的,半夜偷偷捉住一隻,要值多少錢?那青青的荷葉,要都是鑄著袁世凱腦袋的大錢,有多麼中用。不過,荷葉大的錢,拿著不大方便,好在有錢還怕沒法安置嗎?……”
大家都觀賞著風景,誰還注意拉著活人飛跑的活人怎樣把車曳上那又長又斜的石橋。那些車伕也慣了,一切筋肉運動好像和貓狗牛馬一樣的憑著本能而動作。彎著腰把頭差不多低到膝上,努著眼珠向左右分著看,如此往斜裡一口氣把車提到橋頂。登時一挺腰板,換一口氣,片刻不停的把兩肘壓住車把,身子向後微仰,腳跟緊擦著橋上的粗石往下溜。
忽然一聲“咯喳”,幾聲“哎喲”,只見龍軍官一點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個大人把他提起,穩穩當當的扔在橋下的土路上。老張的車緊隨著龍樹古的,見前面的車倒下,車伕緊往橫裡一閃。而老張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離了車箱,左右搖了幾搖,於是連車帶人順著橋的傾斜隨著一股幹塵土滾下去。老張的頭頂著車伕的屁股,車伕的頭正撞在龍軍官的背上。於是龍軍官由坐像改為臥佛。後面的三輛車,車伕手急眼快,拼命往後倒,算是沒有溜下去。
龍樹古把一件官紗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氣不由一處起,爬起來奔過車伕來。
可憐他的車伕——趙四——手裡握著半截車把,直挺挺的橫臥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著人血。龍軍官也嚇呆了。老張只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塊,本想臥在地上等別人過來攙,無奈烈日晒熱的粗石,和火爐一樣熱,他無法只好自己爬起來,嘴裡無所不至的罵車伕。車伕只顧四圍看他的車有無損傷,無心領略老張含有詩意的詬罵。
其餘的車伕,都把車放在橋下,一面擦汗,一面彼此點頭半笑的說:
“叫他跑,我管保烙餅卷大蔥算沒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時很自然的圍了一個圓圈。那就立在橋上的巡警,直等人們圍好,才提著鐵片刀的刀靶,撇著釘著鐵拳的皮鞋,一扭一扭的過來。先問了一聲:“坐車的受傷沒有?”
“汙了衣服還不順心,還受傷?”龍軍官氣昂昂的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車,就沒捱過這樣的苦子。今天咱‘有錢買花,沒錢買盆,栽在這塊’啦!你們巡警是管什麼的?”老張發著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觀眾說。
“這個車伕怎辦?”巡警問。
“我叫龍樹古,救世軍的軍官,這是我的名片,你打電話給救世軍施醫院,自然有人來抬他。”
“但是……”
“不用‘但是’,龍樹古有個名姓,除了你這個新當差的,誰不曉得咱。叫你怎辦就怎辦!”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只要你穿著大衫,拿出印著官銜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們,絲毫不用顧忌警律上怎怎麼麼。假如你有勢力,你可以打電話告訴警察廳什麼時候你在街心拉屎,一點不錯,準有巡警替你淨街。龍樹古明白這個,把名片遞給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照辦一切。龍軍官們又僱上車,比從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
第十
中華民族是古勁而勇敢的。何以見得?於飯館證之:
一進飯館,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亂濺。肥如判官,惡似煞神的廚役,持著直徑尺二,柄長三尺的大鐵杓,醬醋油鹽,雞魚鴨肉,與唾星菸灰蠅屎豬毛,一視同仁的下手。煎炒的時候,搖著油鍋,三尺高的火焰往鍋上撲來,耍個珍珠倒捲簾。杓兒盛著肉片,用腕一襯,長長的舌頭從空中把肉片接住,嚐嚐滋味的濃淡。嘗試之後,把肉片又吐到鍋裡,向著炒鍋猛虎撲食般的打兩個噴嚏。火候既足,杓兒和鐵鍋撞的山響,二里之外叫饞鬼聽著垂涎一丈。這是入飯館的第一關。走進幾步幾個年高站堂的,一個一句:“老爺來啦!老爺來啦!”然後年青的挑著尖嗓幾聲“看座呀”!接著一陣拍拍的撢鞋灰,邦邦的開汽水,嗖嗖的飛手巾把,嗡嗡的趕蒼蠅,(飯館的蒼蠅是冬夏常青的。)咕嚕咕嚕的擴充範圍的漱口。這是第二關。主客坐齊,不點菜飯,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無論好壞,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只管嗓子受用,不管別人耳鼓受傷。這是第三關。二簧唱罷,點酒要菜,價碼小的吃著有益也不點,價錢大的,吃了洩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買老字號的原封,茶要泡好鎮在冰箱裡。冬天要吃鮮瓜綠豆,夏天講要隔歲的炸粘糕。酒菜上來,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聲如獅吼,入口三歪,氣貫長虹。請客的酒菜屢進,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杯乾,爛醉如泥。這是第四關。押陣的燒鴨或悶雞上來,飯碗舉起不知往那裡送,羹匙倒拿,斜著往眉毛上插。然後一陣噁心,幾陣嘔吐。吃的時候並沒嚐出什麼滋味,吐的時候卻節節品著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車,風兒一吹,漸漸清醒,又復哼哼著:“先帝爺,黃驃馬,”以備晚上再會。此是第五關。有此五關而居然斬關落鎖,馳騁如入無人之地,此之謂“食而有勇”!
“美滿的交際立於健全的胃口之上。”當然是不易的格言!
孫八等到了九和居,飯館的五關當然要依次戰過。龍樹古因宗教的關係不肯吃酒。經老張再三陳說:“啤酒是由外國來的,耶穌教也是外國來的,喝一點當然也沒有衝突。”加以孫八口口聲聲非給龍軍官壓驚不可,於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開始和大眾很親熱的談話。談到車伕趙四,龍軍官堅決的斷定是:“趙四早晨忘了祈禱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的比今天快的多,為何不出危險呢?”
“我們還是回到德勝門,還是……現在已經快三點鐘。”孫八問。
“我看沒回去的必要,”老張十二分懇切的說:“早飯吃了你,晚飯也饒不了你,一客不煩二主,城外去溜達溜達,改日再議章程。兄弟們那是容易聚在一處的。”
“章程並不難擬,有的是別處自治會的,借一份來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孫八說。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還能叫章程捆住嗎!”龍樹古顯著很有辦事經驗的這樣說。
“那麼,南先生你多辛苦!”孫八向南飛生作了一個揖。
“不算什麼,八爺,我們上那裡去?”南飛生問。
李山東吃的過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聽見有人說出城,由桌上把頭搬起來,掰開眼睛,說:“出城去聽戲!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說聽,說著就過癮!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張向來不自己花錢聽戲,對於戲劇的知識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種香水,“三上吊”又是那麼一件怪事。嘴裡不便問,心裡說:“倒要看看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債被逼而上吊!欠債不還而上吊,天生來的不是東西!……”他立起來拍著孫八的肩,“李掌櫃最會評戲,他說的準保沒錯!八爺你的請,等你娶姨太太的時候,我和老李送你一臺大戲!”
“真的八爺要納小星?幾時娶?”南飛生眉飛色舞的吹著小黃幹鬍子問。
“辛苦!南先生。聽老張的!我何嘗要娶妾?”
“娶妾是個人的事,聽戲是大家的,八爺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東半醒半睡的說。
“對!李掌櫃,你請我,咱們走!”老張跟著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請!”
龍軍官一定不肯去,告辭走了。孫八會了飯賬,同著老張等一齊出城去娛樂。
第十一
“喂!李應!今天怎樣?”
“今天還能有什麼好處。錢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決定去當巡警了!”
“什麼?當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願。”
“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夾著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應!城裡的人都有第二個名字,我遇見好幾個人,見面問我‘臺甫’,我們也應當有‘臺甫’才對。”
“找不到事,有一萬個名字又管什麼?”
“也許一有‘臺甫’登時就有事作。這麼著,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當巡警,我不願意當。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說笑話,不辦正事,我沒工夫和你瞎說,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許比在一處多得些訊息。”
“不!我一個人害怕!”王德撅著嘴說。
“晴天白日可怕什麼?”
“喝!那馬路上荷槍的大兵,坐摩托車的洋人,白臉的,黑臉的……那廟會上的大姑娘,父親說過,她們都是老虎。”
“你不會躲著他們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們我又害怕又愛看。”
李應和王德自從進城,就住在李應的姑母家裡。飯食是他們自備,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來睡覺,兩個人住著李應的姑母的一間小北房。飯容易吃,錢容易花,事情卻不容易找。李應急的瘦了許多,把眉頭和心孔,皺在一處。王德卻依然抱著樂觀。
“李文警!”
“我叫李應!”
“好,李應,你往那裡去?”
“不一定!”
“我呢?”王德把兩隻眼睜得又圓又大。
“隨便!”
“不能隨便,你要往東,我也往東,不是還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東,我就往西。”王德從袋中掏出一枚銅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預備向空中彈。“要頭要尾?頭是往東,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裡沒有愁事!”李應微微露著慘笑。
“說!要頭要尾?”
“頭!”
砰的一聲,王德把錢彈起。他瞪著眼蹲在地上看著錢往地上落。
“頭!你往東!再見,李應!祝你成功!”王德把錢撿起笑著往西走。
李應的姑母住在護國寺街上,王德出了護國寺西口,又猶豫了:往南呢,還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樓,除了路旁拿大刀殺活羊的,沒有什麼鮮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門。那裡是窮人的住處,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許看見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遠,看見街東的一條衚衕,牆上藍牌白色寫著“百花深處”。
“北京是好,看這衚衕名多麼雅!”他對自己說:“不用說,這是隱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這麼雅緻的名字。”他一面想著,一面不知不覺的把腿挪進巷口來。
那條衚衕是狹而長的。兩旁都是用碎磚砌的牆。南牆少見日光,薄薄的長著一層綠苔,高處有隱隱的幾條蝸牛爬過的銀軌。往裡走略覺寬敞一些,可是兩旁的牆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衝倒的一堵短牆,由外面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切。院裡三間矮屋,房簷下垂著晒紅的羊角椒。階上堆著不少長著粉色苔的玉米棒子。東牆上懶懶的爬著幾蔓牽牛花,冷落的開著幾朵淺藍的花。院中一個婦人,蓬著頭髮蹲在東牆下,嘴裡哼哼唧唧的唱著兒曲,奶著一個瘦小孩,瘦的像一個包著些骨頭的小黃皮包。
王德心裡想:這一定是隱士的夫人;隱士夫人聽說是不愛梳頭洗臉的。他立在南牆下希望隱士出來,見識見識隱士的真面目。
等來等去,不見隱士出來。院內一陣陣孩子的啼聲。“隱士的少爺哭了!”繼而婦人詬罵那個小孩子,“隱士夫人罵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轉了念頭:“隱士也許死了,這是他的孤兒寡妻,那就太可憐了!……人們都要死的,不過隱士許死的更快,因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東西,生來還死。死了還用小木匣抬著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裡望了望,那個婦人已經進到屋裡去,那個小孩睡在一塊小木板上。他於是悵然走出百花深處來。
“《公理報》,《民事報》……看看這兒子殺父親的新聞。”從南來了一個賣報的。
“賣報的!”王德迎面把賣報的攔住。“有隱士的新聞和招人作事的廣告沒有?”
“你買不買?賣報的不看報!”
王德買了一張,夾在腋下,他想:“賣報的不看報,賣報可有什麼好處?奇怪!想不出道理,城裡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鋪戶外面,開啟報紙先念小說,後看新聞。忽然在報紙的背面夾縫上看到:
“現需書記一人,文理通順,字型清楚。月薪面議。財政部街張宅。”
當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時候,有一些訊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個。
他立起來便向東城走。走得滿頭是汗,到了財政部街,一所紅樓,門口綠色的鐵柵欄懸著一面銅牌,刻著“張宅”。王德上了臺階,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裡探視。門房裡坐著一個老人,善眉善眼像世傳當僕人的樣子。臥著一個少年,臉洗得雪白,頭油的漆黑。王德輕輕推開門,道了一聲“辛苦”。
“又一個!廣告比蒼蠅紙還靈,一天黏多少!”那個少年的說:“你是看報來的罷?沒希望,趁早回家!”
“我沒見著你們主人,怎見得沒希望?”王德一點不謙虛的說。
“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裡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為你這一頭黑油漆就恢復凌遲。”王德從與老張決裂後,學的頗強硬。
“你怎麼不說人話?”
“你才不說人話!”
“先生!”那個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給你回一聲去。我們老爺真的還沒起來,我同你去見我們的大少爺。來!”
王德隨著那個年老的走入院裡。穿廊過戶走到樓背後的三間小屋。老僕叫王德等一等,他進去回稟一聲。
“進去!”老僕向王德點手。
王德進去,看屋裡並沒什麼陳設,好像不是住人的屋子。靠牆一張洋式臥椅,斜躺著一個少年。拿著一張《消閒錄》正看得入神。那個少年戴著金絲眼鏡,嘴裡上下金牙銜著半尺來長小山藥般粗中間鑲著金箍的“呂宋菸”。(不是那麼粗,王德也無從看見那個人的金牙。)手上戴著十三四個金戒指,腳下一雙鑲金邊的軟底鞋。胸前橫著比老蔥還粗的一條金錶鏈,對襟小褂上一串蒜頭大的金鈕,一共約有一斤十二兩重。
“你來就事?”那個少年人把報紙翻了翻,並沒看王德。
“是!”
“今年多大?”
“十九歲!”
“好!明天上工罷!”
“請問我的報酬和工作?”
“早八點來,晚八點走,事情多,打夜工。掃書房,鈔檔案,姨太太出門伺候著站汽車。”
“府上是找書記?”
“廣義的書記!”
“薪金?”
“一月四塊錢,伺候打牌分些零錢。”
那個少年始終沒看王德,王德一語未發的走出去。
王德走出大門,回頭望了望那座紅樓。
“這樣的樓房就會養著這樣鑲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鹵!
第十二
王德從財政部街一氣跑回李應的姑母家。李應的姑父開著一個小鋪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進到院內垂頭喪氣的往自己和李應同住的那間小屋走。
“王德!回來得早,事情怎樣?”李應的姐姐隔著窗戶問。
“姑母沒在家?”
“沒有,進來告訴我你的事情。進來,看院中多麼熱!”
王德才覺出滿臉是汗,一面擦著,一面走進上房去。
“靜姐!叔父有信沒有?”王德好像把一肚子氣消散了,又替別人關心起來。
“你坐下,叔父有信,問李應的事。信尾提著老張無意許張師母的自由。”
王德,李應和李靜——李應的姐姐——是一同長起來的,無日不見面,當他們幼年的時候。李靜自從她叔父事業不順,進城住在她姑母家裡。白天到學堂唸書,晚間幫著姑母作些家事,現在她已經畢業,不復升學。
她比李應大兩歲,可是從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輕輕的兩道眉,圓圓的一張臉,兩隻眼睛分外明潤,顯出沉靜清秀,她小的時候愛王德比愛李應還深,她愛王德的淘氣,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個酒窩,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愛她,從環境上說,全村裡再沒有一個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沒有一個像她那樣愛護他的,再沒有一個比她唸的書多的……
他們年幼的時候,她說笑話給他聽,他轉轉眼珠又把她的笑話改編一回,說給她聽,有時編的驢脣不對馬嘴。他們一天不見不見也見幾次;他們一天真見不著,他們在夢裡見幾次。他們見不著的時候,像把心挖出來拋在沙漠裡,烈風吹著,飛砂打著,熱日炙著;他們的心碎了,焦了,化為飛灰了!他們見著,安慰了,快活了,他們的心用愛情縫在一處了!
他們還似幼年相處的那樣親熱,然而他們不自覺的在心的深處多了一些東西,多了一些說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時候彼此見不著,他們哭;哭真安慰了他們。現在他們見不著,他們呆呆的坐著,悶悶的想著,他們願殺了自己,也不甘隔離著。他們不知道到底為什麼,好像一個黃蝴蝶追著一個白蝴蝶的不知為什麼。
他們的親愛是和年歲繼續增加的。他們在孤寂的時候,渺渺茫茫的有一點星光,有一點活力,彼此掩映著,激盪著。他們的幽深的心香,縱隔著三千世界,好像終久可以聯成一線,浮泛在情天愛海之中的。他們遇見了,毫不羞愧的談笑;他們遇不見,毫不羞愧的想著彼此,以至於毫不羞愧的願意坐在一處,住在一處,死在一處……
“靜姐!張師母的歷史你知道?”
“一點,現在的情況我不知道。”
“你——你與—”
“王德,你又要說什麼笑話?”
“今天笑話都氣跑了,你與老—”
“老什麼,王德?”
“靜姐,你有新小說沒有,借給我一本?”
“你告訴我你要說的話!”
“我告訴你,你要哭呢?”
“我不哭,得了,王德,告訴我!”
“老張要,”王德說到這裡,聽見街門響了一聲,姑母手裡拿著大包小罐走進來。
兩個人忙著趕出去,接她手中的東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沒有說什麼。王德把東西放在桌上,臉紅紅的到自己的小屋裡去。
李靜的姑母有六十來歲的年紀,身體還很健壯。她的面貌,身材,服裝,那一樣也不比別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國婦女裡,叫你無從分別那是她,那是別人。你可以用普通中國婦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們。
她真愛李應和李靜,她對她的兄弟——李應的叔父——真負責任看護李應們。她也真對於李氏祖宗負責任,不但對於一家,就是對於一切社會道德,家庭綱紀,她都有很正氣而自尊的負責的表示。她是好婦人,好中國婦人!
“姑娘!你可不是七八歲的孩子,凡事你自己應當知道謹慎。你明白我的話?”
“姑母你大概不願意我和王德說話?王德和我親兄弟一樣,我愛他和愛李應一樣。”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歲了,就沒看見過女人愛男人不懷著壞心的。姑娘你可真臉大,敢說愛他!”
“姑母,說‘愛’又怕什麼呢?”李靜笑著問。
“姑娘你今天要跟我頂嘴,好!好靜兒!我老婆子就不許你說!你不懂愛字什麼講?別看我沒念過書!”
“得了,姑母,以後不說了,成不成?”李靜上前拉住姑母的手,一上一下的搖著,為是討姑母的喜歡。
“啊!好孩子!從此不準再說!去泡一壺茶,我買來好東西給你們吃。”
好婦人如釋重負,歡歡喜喜把買來的水果點心都放在碟子裡。
李靜把茶泡好,李應也回來了。姑母把王德叫過來,把點心水果分給大家,自己只要一個爛桃和一塊擠碎了的餑餑。
“姑母,我吃不了這麼多,分給你一些。”李應看姑母的點心太少,把自己的碟子遞給她。
“不!李應!姑母一心一意願意看著你們吃。只要你們肥頭大耳朵的,就是我的造化。
阿彌陀佛!佛爺保佑你們!有錢除了請高香獻佛,就是給你們買吃的!”
好婦人不說謊,真的這樣辦!
“李應,你的事怎樣?”李靜故意避著王德。
“有些眉目,等姑父回來,我和他商議。”
“你見著他?”姑母問。
“是,姑父晚上回來吃飯。”
“李應!快去打酒!你姑父沒別的嗜好,就是愛喝杯鹹菜酒!好孩子快去!”
“李應才回來,叫他休息一會,我去打酒。”王德向那位好婦人說。
“好王德,你去,你去!”好婦人從一尺多長的衣袋越快而越慢的往外一個一個的掏那又熱又亮的銅錢。“你知道那個酒店?出這條街往南,不遠,路東,掛著五個金葫蘆。要五個銅子一兩的二兩。把酒瓶拿直了,不怕搖盪出來,去的時候不必,聽明白沒有?快去!好孩子!……回來!酒店對過的豬肉鋪看有豬耳朵,挑厚的買一個。他就是愛吃個脆脆的醬耳朵,會不會?—我不放心,你們年青的辦事不可靠。把酒瓶給我,還是我去。上回李應買來的羊肉,把刀刃切鈍了,也沒把肉切開。還是我自己去!”
“我會買!我是買醬耳朵的專家!”王德要笑又不好意思,又偷著看李靜一眼。
“我想起來了。”好婦人真的想了一會兒。“你們兩個也不用出去吃飯,陪著你姑父一同吃好不好?”
王德沒敢首先回答,倒是李應主張用他們的錢多買些菜,大家熱鬧一回。姑母首肯,又叫李應和王德一同去買菜打酒。因為作買賣的專會欺侮男人,兩個人四隻眼,多少也可少受一些騙。然後又囑咐了兩個少年一頓,才放他們走。
李靜幫助姑母在廚房預備一切,李靜遞菜匙,姑母要飯杓;李靜拿碟子,姑母要油瓶;於是李靜隨著姑母滿屋裡轉。——一件事也沒作對。
第十三
王德,李應買菜回來,姑母一面批評,一面烹調。批評的太過,至於把醋當了醬油,整匙的往烹鍋裡下。忽然發覺了自己的錯誤,於是停住批評,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淚一個擠著一個往下滴。
李應的姑父回來了。趙瑞是他的姓名。他有五十上下年紀,從結婚到如今他的夫人永遠比他大十來歲。矮矮的身量,橫裡比豎裡看著壯觀的像一個小四方肉墩。短短的脖子,託著一個圓而多肉的地球式的腦袋。兩隻笑眼,一個紅透的酒糟鼻。見人先點頭含笑,然後道辛苦,越看越像一個積有經驗的買賣人。
趙姑父進到屋裡先普遍的問好,跟著給大家倒茶,弄的王德手足無措。——要是王德在趙姑父的鋪子裡,他還有一點辦法:他至少可以買趙姑父一點貨物,以報答他的和藹。
趙姑母不等別人說話,先告訴她丈夫,她把醋當作了醬油。趙姑父聽了,也笑得流淚,把紅鼻子淹了一大塊。
笑完一陣,老夫妻領著三個青年開始享受他們的晚飯。趙姑父遞飯佈菜,強迫王德,李應也喝一點酒,嘗幾塊豬耳朵。
二兩酒三個人喝,從理想與事實上說,趙姑父不會喝的超過二兩或完全二兩。然而確有些醉意,順著鬢角往飯碗裡滴滴有響的落著珍珠似的大汗珠。臉上充滿了笑容,好像一輪紅日,漸漸的把特紅的鼻子隱滅在一片紅光之中,像噴過火的火山掩映在紅雲赤霞裡似的。
酒足飯飽,趙姑父擰上一袋關東煙,叫李應把椅子搬到院中,大家團團的圍坐。趙姑母卻忙著收拾杯盤,並且不許李靜幫忙。於是李靜泡好一壺茶,也坐在他姑父的旁邊。
“姑父!我告訴你的事,替我解決一下好不好?”李應問。
“好!好!我就是喜歡聽少年們想作事!唸書我不反對,作事可也要緊;唸書要成了書呆子,還不如多吃幾塊脆脆的豬耳朵。”趙姑父噴著嘴裡的藍煙,漸漸上升和淺藍的天化為一氣。“鋪子裡不收你們唸書的作徒弟,工廠裡不要學生當工人,還不是好憑據?你去當巡警,我說實在話,簡直的不算什麼好營業。至於你說什麼‘九士軍’,我還不大明白。”
“救世軍。”李應回答。
“對!救世軍!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今天早晨出門在街上遇見了老街坊趙四。他在救世軍裡一半拉車,一半作事。他說救世軍很收納不少青年,掙錢不多,可是作的都是慈善事。我於是跑到救世軍教會,聽了些宗教的講論,倒很有理。”
“他們講什麼來著?”王德插嘴問。
“他們說人人都有罪,只有一位上帝能赦免我們,要是我們能信靠他去作好事。我以為我們空掙些錢,而不替社會上作些好事,豈不白活。所以……”
“李應!這位上帝住在那裡?”王德問。
“天上!”李應很鄭重的回答。
“是佛爺都在天上……”趙姑父半閉著眼,銜著菸袋,似乎要睡著。“不過,應兒,去信洋教我有些不放心。”
“我想只要有個團體,大家齊心作好事,我就願意入,管他洋教不洋教。”李應說。
“你準知道他們作好事?”李靜問。
“你不信去看,教堂裡整齊嚴肅,另有一番精神。”
“我是買賣人,三句話不離本行,到底你能拿多少錢,從教堂拿。”
“趙四說一月五塊錢,不過我的目的在作些好事,不在乎掙錢多少。”
“好!你先去試試,不成,我們再另找事。”趙姑父向李應說完,又向著王德說:“你的事怎樣?”
“許我罵街,我就說。”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