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市井瑣記_十

市井瑣記_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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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瑣記_十

近半年,縣城不時出現一瘋女。極俊俏。二十多歲。整日披頭散髮,袒胸露懷。臉抹得黑一塊白一塊,在大街上追小夥子,不停地喊著:大勇!大勇!……”花瘋。常有人圍著看。有的嘆息,有的是覺得好玩。也有好心的女人為她掩上前胸,扣好。為她買一頓飯。然後離開。派出所收容過幾次,但到底弄不清她是怎麼瘋的。也問不出她是哪裡人。一不注意,她又跑出來,在大街上追人。夜晚遊遊蕩蕩,不停地喊“大勇”。不論哪個男人,只要自稱是“大勇”,她就立即撲上去,又哭又笑。之後,也就有叫“大勇”的男人把她帶走,帶到一個不知道的地方過夜。或三天五天,或十天半月。但不久,她又重新出現在街頭,披頭散髮,到處尋找“大勇”。

“大勇!大勇!……”淒厲的叫聲,常常一夜夜在街頭回蕩。叫得人心裡發緊……

鬼崗子又迎來一個黃昏。

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漫天的時候。鬼崗子上流光溢彩。井臺邊坐著兩個輝煌的老人。一個是冉老太,一個是石印先生。兩人坐的位置、角度、距離,一點兒都沒有改變。好像自從盤古開天地,他們就坐在這兒沒動過。冉老太仍在說著幾世幾劫前的一個女人的傳說,說著白馬黑馬的故事……

石印先生像是聽著,又像是沒聽。他坐在井臺上,扶住那個從不離身的高腳方凳,目不轉睛地看著遠處黑黝黝的水塔。他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

暫時,蝙蝠還沒有出現。

他不著急。一點兒也不著急。只是神態專注地盯住那裡。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守護著他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裡,度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看到了無數次晝夜**,經歷了無數個生死輪迴。似乎,他已不再追索什麼,希冀什麼,一切都成了虛空。人間的一切都不能再**他……

於是,他像佛教徒掐數佛珠一樣,每日查數遠處水塔上的磚塊、鐵梯和蝙蝠。但水塔是一部深奧的大書。它由多少磚塊組成?每一塊磚有什麼區別?鐵梯共有多少級?每級鐵梯上有多少塊鏽斑和鳥屎?水塔裡藏著多少隻蝙蝠,每一隻蝙蝠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噢噢,這太複雜,太複雜。他查不清,搞不懂。他花幾十年工夫修煉的一雙慧眼,也只能看到磚塊之間的灰紋,鐵梯上被風雨剝蝕的鏽斑,以及最初飛出的十隻、八隻蝙蝠。然後一切都亂了。變得擁擁擠擠,混沌不清。於是,他只好每日從頭開始,重新查數遠處塔身上的磚塊、鐵梯和蝙蝠……

現在,他又重新開始了。

他沿著底層的鐵梯往上數。一層一層。極有耐心地察看。又多了幾片鏽斑。那鏽斑薄薄的,正從一側微微往上翹起,發出極其細小的窸窣聲。石印先生聽到了。忽然感到一種剝皮的痛楚。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又往上看。

他看到兩隻腳!兩隻女人的腳!

那兩隻腳**著,已經紅腫。腳趾蓋碰落一隻,偏懸在趾頭上。血漬已把它浸紅,像一片薄薄的紅色玉石。那兩隻腳正緩緩向上移動,極其艱難,極其吃力。兩隻腳都在發抖。但沒有停下來。仍在繼續往上移動。鐵梯上的一枚枚鏽片,全讓兩隻腳踩酥了。風一吹,又飄落下來。飄呀飄呀,從高空一直飄向地面……

那是一個姑娘!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半側著身子,沿著窄窄的鐵梯往塔頂爬去。半天空一隻蠕動的身影,看得人頭暈眼花。顯然沒誰注意到她。滿城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誰會注意這座偏僻的水塔呢?

但石印先生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腰身,她的臉龐,她的長著長睫毛的水靈靈的大眼,她的緊閉的濡溼的脣,她的一臉細碎的汗珠……全看到了!突然,一個塵封的記憶,一個多年埋在心底的年輕的形象,如紅日撥雲一樣,豔豔地跳出來。

“牽牛!!……牽牛!……你還活著?!”

石印先生猝然大叫一聲,張開雙臂向遠處的水塔撲去,卻一下子摔倒在地。

冉老太正在自說自話,猛地驚醒,跑過來把他扶起,急急地問:“你!……你說啥?”

“牽牛!!……我的牽牛!她在那兒!……”

冉老太茫然地搜尋著,什麼也沒看見:“哪裡?你說啥呀?你是……發昏了吧!”

“水塔!水……水塔!……快!快快……”

這下,冉老太看見了。藉著最後一縷晚霞,依稀辨出水塔半腰,正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姑娘往頂端爬去。一時嚇得呆了:“這……這姑娘要……自殺嗎?”

“不能讓她死!不能!!快!!!……”

石印先生幾乎是滾下鬼崗子,瘋了似的往那裡爬去。冉老太愣愣神,也跟跟斗鬥滾下鬼崗子,沿一條泥濘小路,往水塔方向奔去。她很快就超過了石印先生。石印先生只能爬,而她可以跑。但雙腿很不靈便,不管怎樣用力,卻總像在原地踏步。她被捲進一場莫名的事件,心中卻充溢著莫名的神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那個姑娘,她急急慌慌跑去,能做些什麼?但她一定要去!石印先生那麼一反常態地大喊大叫,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一定是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他已經等了幾十年,看了幾十年了,他終於等到什麼啦!唔唔!……石印先生……石印先生……你不要著急!有我呢,一切都有我呢!你腿腳不便,慢慢爬吧!我比你跑得快!”……

那條泥濘小路終於穿出水澤子,又進入一片殘破的瓦礫場。然後,前頭是一個有豁口的破院牆,很大很空曠的院牆……她已經能看到水塔的根基了。周圍全是荒草,水窪……冉老太扶住斷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她覺得喉嚨發乾,胸膛裡冒火,要死了。她抬起頭,艱難地往塔頂望去,那姑娘已登上塔頂,高高地站立著。大約是塔頂的風太大了。她有點站不穩,長長的頭髮如亂雲樣翻卷。冉老太隱隱聽到她在喊叫,向著天空,向著腳下的大地:“大勇!大……勇!大——勇——”

冉老太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荒草把她絆倒,水窪把她滑倒。她重又爬起,一身都是泥水。她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撲向那個搖搖欲墜的陌生的姑娘……”

一切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

當姑娘從半天空的塔頂縱身跳下的時候,冉老太搖晃著身體,直直地仰首觀望她飄落的方向,艱難地移動兩條僵硬的腿,尋找對應著越來越逼近的那個身影。那身影美極了。那是一個純淨潔白的**,破爛的衣衫和柔長的披髮都飄散在上頭。眼見她從雲朵上往下墜落……墜落……冉老太張開雙手,夢囈般地喃喃著:“唔唔!……孩子!……唔唔!……”

冉老太接住了。

那一瞬間,她知道天塌落了。而自己是大地。天與地合為一體。奇妙的是,當兩個世界相撞的時候,既無雷鳴,也無火光。過程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完成了。像兩個巨大的棉球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雨滲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輕輕地溫柔地撫摸。但接著一切都變了。冉老太只感到一身軟沓沓地輕鬆。一生從沒有過的輕鬆。然後,化為一片羽毛,輕靈靈騰空而去……

石印先生爬到水塔的時候,只看到一攤凝固的血跡……當天夜晚,石印先生神祕地失蹤了。帶著一個無解的謎。

月明星稀。鬼崗子上涼風習習。兩座破舊的茅屋小院,靜靜地臥在那兒。這是冉老太和石印先生留下的房屋。現在無人居住了。也沒有人拆除它。它們只是作為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遺蹟,保留在鬼崗子上。

鬼崗子顯得更加荒涼、寂寥。這裡,時而蟲聲唧唧,時而蛙鳴如鼓,時而萬籟無聲。

自從冉老太和石印先生從這裡消失之後,每天傍晚都有無數蝙蝠雲集在鬼崗上空,如烏雲遮月:“吱吱吱吱!……吱吱吱!……”陰風撲面,令人毛骨悚然。但當滿城燈火輝煌的時候,它們又倏然消失。這時,月光如流水樣潑瀉到鬼崗子上,為這片神祕的地方添幾許恬靜和柔媚……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鬼崗子成了小城年輕人幽會的場所。一切該發生的事都在發生著。

絕唱

一園翠竹,約八畝許。園內枝葉扶疏,綠蔭映罩,地面上鬆鬆地長著一簇簇青草,開著紅的、黃的、紫的、白的各種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園裡飄飛穿行。

園主人姓尚,官稱尚爺,七十多歲,圓臉,白淨,沒有鬍鬚,年輕時像竹園一樣風流,娶過三個女人。早年間,他做過一家地主的賬房,會背一些詩文,尤愛柳永詞,高興時還研墨揮毫寫一寫。尚爺一生無所長,不善理家,嗜好聽戲、養鳥,且精。後來,他因為和這家地主的貼身丫頭私通,被辭去賬房職務。尚爺二話沒說,一年的工錢沒要,買下那丫頭,領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幾畝薄地,原有一個妻子。兩個女人相處很和睦,共同愛著一個男人,種地兼管生孩子。尚爺很放心,依舊是聽戲、養鳥,養鳥、聽戲。他喜歡女人,從來不打罵她們。尚爺會大紅拳,手重。他說:“女人不禁打,一打骨頭就碎了。”

有一年,從河南來了個野戲班子,尚爺天天跟著聽。戲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個多月後,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戲。這個戲班子是唱豫劇的,一個武生,一個閨門旦,唱得特別好。尚爺喜歡他們,更喜歡那個唱閨門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見他,心也動了。唱野戲很苦,四海漂流,沒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負。姑娘早就不想唱戲了。她知道,前排那個白臉後生是奔她來的。他愛她,她也愛他,有這樣一個痴心漢子,一輩子也值了,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個在臺上唱戲,一個在臺下聽戲,兩個眉來眼去,姑娘連戲詞都忘了,回到後臺就捱打。尚爺跟到後臺,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會虧待你!”姑娘抹抹淚,當真就跟他來了。當時,尚爺手裡還提著鳥籠子,很像個闊少。領班的不敢攔阻,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了。

這時候,前臺的戲還正唱著。

尚爺領著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黃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荒草野窪,連個人影兒也不見。姑娘牽著他的衣襟,嚇得直打哆嗦。尚爺安慰她說:“別怕,你看這個!”路旁有一棵對把粗的柳樹,尚爺一手提鳥籠子,一手抓住小柳樹,只一擰,“咔嚓!”樹身斷了。姑娘高興了:“唷!你這麼大的勁兒?”尚爺說:“你唱一段吧?”“誰聽呀?”“我聽。”姑娘唱起來:“花木蘭,羞答答……”

“站住!”

背後突然大喝一聲。姑娘戛然聲止,又尖叫著,撲到尚爺身上。尚爺以為是遇上了攔路打劫的。他回頭看看,十幾步開外,一個後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鋼刀,正一步步向他逼來。

尚爺把姑娘拉到背後,又把鳥籠子遞給她,撩起長袍掖在腰間,迎上去。兩人相距有十步遠,尚爺突然擼下頭上的禮帽,一揚手:“噗!”一團黑影飛過去,那人以為是暗器,一擰身子,同時舉起鋼刀相迎,卻沒有金石之聲。就在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爺一個箭步跟上,飛起一腳,“噹啷!”鋼刀泛著寒光拋落到一丈開外的草叢裡。那人丟下火把,亮開架勢打來。尚爺弓步出手,只一招,對手就倒了。尚爺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個後滾翻,從地上閃開。輕捷!尚爺心裡叫一聲好,一個燕子掉水,凌空撲去,就勢抓住那人的脖頸,腳下一絆,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爺腳下踩著個硬東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飛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來,按住那人的肩胛,扭頭向姑娘說:“殺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殺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癱在地上,一迭聲叫著。

尚爺轉回頭,鬆開手,又把刀丟在地上:“你走吧!”他剛站起身,那人卻在地上絕叫一聲:“不!你還是殺了我吧!”尚爺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舉刀,那唱閨門旦的姑娘卻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攔腰抱住尚爺:“別別別!……你不能殺他呀!”

尚爺猶豫著又站起來。

“你是……關山?!”姑娘撲到那人身上,哽咽起來。

關山是誰?她認識?……關山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任憑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無反應。

尚爺如墜五里霧中,走開幾步,撿起那人先前丟掉的火把,“噗噗”連吹幾口,又冒出火苗來,亮堂堂一片。他拿回來彎腰照了照,咯噔!尚爺傻了,關山就是那個野戲班裡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武生也愛著閨門旦呢!他是卸了裝追來的。怪不得身子那麼輕捷,只是不禁打,沒真功。這麼說,他是討姑娘來了。

尚爺慚愧了,一抱拳:“對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還。可是姑娘又不肯,關山只一個勁地要求:“殺了我吧!殺了……”

這事有點麻煩。尚爺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殺不殺的事。商量了半天,沒結果。尚爺火了:“我看你也沒出息!為個女人讓我殺你。我不能殺你!我經眼的角色多啦。據我看,你能唱出好戲來!唱、念、做、打,無一樣不出眾,十年以後,肯定會成名流。我殺你是罪過!懂嗎,我不能殺你!”

關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沒吭聲。閨門旦又嚶嚶地哭起來:“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學不……出來……”

關山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喉頭哽塞著向尚爺說:“請你……好生待承她!”轉臉要走,尚爺心頭一熱,一把拉住:“關山,實在對不住。你要不嫌棄,咱磕個頭吧?老實說,我是個戲迷,我喜歡你的戲,也佩服你的人品!”

關山想了想,這事也無法怨人家,誰叫咱是個窮戲子哩?連個女人也養不起!這人倒豪爽,也是個識家,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哩。好!

兩人重新報了姓名,說出生辰年庚,聚沙為爐,插草為香,兩個頭磕下去,成了把兄弟。尚爺年長五歲,為兄;關山小五歲,為弟。姑娘破涕為笑了。

分手時,關山把那把刀送了尚爺:“路上做個幫手吧!”尚爺無以為贈,把鳥籠子給了他,裡頭養著一隻百靈:“我養了十年啦。送你。這是百靈十三口,叫得正歡。望你專心學戲,也做個百靈十三口!”

關山揮淚灑別,獨自去了。尚爺兀自站著未動,手捧鋼刀,心裡一陣痠痛,覺得很對不起他。

尚爺把姑娘領回家,續成三房。再細看那把刀,倒吸一口氣:“這是一把寶刀哩!”閨門旦告訴他:“在戲班裡時,我見過這把刀。關山說是家傳,平日摸都不讓人摸的。”尚爺更慚愧了。姑娘,寶刀,兩大愛,都送給自己了。有心胸!

關山自別了尚爺,刻意求進,十年以後,果然風靡舞臺。蘇、魯、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沒個不知道關十三的。關十三的名號和他養的那隻百靈十三口有關。百靈十三口,是說它能學十三種禽鳥的叫聲,如喜鵲噪枝、公雞打鳴、母雞下蛋、麻雀嬉戲、燕子哺乳、黃鸝鳴柳,等。百靈叫百口,是泛說,褒言,其實叫不了那麼多。一般講,百靈十三口就是上品了。關山精心養那隻百靈,也時時記著尚爺的鼓勵,竭力把戲路拓寬,不管演主角還是配角,都一絲不苟。一般人看戲,眼睛老盯住主角。其實行家看戲,不僅看主角,還看配角,老愛從配角身上找毛病。逢到關山演配角時,一招一式都有講究,都有韻味。但又絕不喧賓奪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來,差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這裡有功夫,也有戲德。主角好,配角也好,這臺戲就演圓了。所以,演員都愛和關山做搭檔。他抬大家,大家抬他,關十三的名字越叫越響。

關山的戲路寬,生、旦、淨、末,都行。但他最拿手的戲還是“單刀會”。那是祖上的戲,關山演得很虔誠。每次開戲前,他都要淨手焚香,對空叩拜。關山本是赤紅臉,大高個,一上裝,活似關羽再生。武功自不必說了,單是唱腔就令人叫絕了。他唱大紅臉,有膛音,露天野臺,三里外都能聽到:“大江東去浪千疊,引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高腔大嗓,豪氣沖天。常常是關十三餘音未絕,那掌聲、喊好聲便山呼海嘯般響起來。

其間喊得最響的,又常是尚爺。關山只要到黃河故道一帶演戲,尚爺是場場必到。一是為聽戲,他完全為之傾倒了;二是為了照應關山,怕人欺負他。有一次,關山從前臺回到後臺,還沒卸裝,過來幾個地痞,說要和“關二爺”較較武功。尚爺一步擋開,抱拳微笑說:“哪兒不周全,各位有話好說。”一頭說,一頭親熱地拉住前頭那人的手,一使勁:“嘎嘣”一聲,把他手腕上的骨頭捏碎了。那傢伙銳叫一聲,在地上翻滾起來。其餘幾個大驚失色:“你是關十三什麼人?”“把兄弟兼保鏢!”幾個人都喘了,架起那人就走,尚爺從懷裡掏出幾塊鋼洋扔過去:“看好病再來!”

事後,這幾個人一打聽,才知他是尚爺,故道兩岸誰不知他的名氣?要面子,愛管閒事,還會武功,光師兄弟就二百多。咂咂舌頭算了。至此,關十三在這一帶演戲,從沒有人再敢刁難。

到解放後,關十三不大到這一帶來了。他所在的野戲班成了河南一個大城市的市劇團,他當了業務團長。劇團每天在城市劇場演出,難得到鄉下來一趟。只在合作化一片紅和人民公社成立的時候,應邀來演出過兩次。那兩次,尚爺都去了,是關十三請去的。不知為什麼,尚爺有些惆悵,看完戲也沒有喊好。不是演得不好,不是。連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關山看尚爺不高興,猜出一點什麼,安慰他說:“大哥,在家住夠了,就到我那裡去玩幾天,我陪你。”後來,尚爺接到關山的信,果然去過兩趟。不過,也就兩趟。一次住了十天,一次住了七天。其實,第二趟還是為了給他送百靈才去的。頭一趟去,他發現那隻百靈十三口不叫了。那隻百靈在尚爺手上玩了十年,在關十三手裡玩了近二十年,老了。一隻百靈活三十年。老輩人說,從光腚玩鳥,誰一輩子也玩不了三隻百靈,這話有道理。尚爺這次送去的百靈是十四口,比那一隻還好。關山愛如性命,練功時掛在練功房,唱戲時掛在後臺,從來不離身子。關山當上了團長,還是照常演戲。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不能一天不看見百靈,也不能一天不唱戲。

可惜,十年動亂時,那隻百靈十四口被人從籠子掏出來,摔死了。那隻鳥只活了八年,正叫好口。關山疼得直吸溜嘴,淚珠子撲嗒撲嗒往下掉。之後,他被下放到環衛所當淘糞工,十年沒唱戲,嗓子也倒了。後來重回劇團,一張嘴,沒音!憋得臉紅脖子粗,才啞啞地有一點微響。關十三氣得一跺腳,昏倒後臺。

他還當團長,可是再不能登臺演戲了。他老是鬱鬱不樂的,就給尚爺寫了一封信。尚爺去了,又帶去第三隻百靈,是十二口。關山很喜歡。這一趟,尚爺一住就是一個月,每天陪他走走玩玩,有時也喝點酒。關山因為唱戲,一輩子煙酒不沾,現在開始喝酒了,是尚爺勸他喝的。他喝了,但也只喝一點。他還想恢復嗓子。尚爺理解他的心情,就給他說:“十三,行!我看你能行。還能恢復,只是別緊,悠著來。”

但這次尚爺說的不是心裡話。他看關山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丟過十年功,再恢復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說,就講了假話。人總該有點希望。

尚爺有眼力,關山的嗓子到底毀了。雖有百靈做伴,心裡還是苦悽。他一輩子獻身舞臺,成家很晚,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個人在家。關山老得很快。

這幾年,尚爺的日子倒挺愜意。三個女人共給他生了十七個孩子,其中五個女兒都出了嫁,十二個兒子也都成了親,真叫子孫滿堂了。解放初貫徹婚姻法,三個妻子離掉倆,只留一個結髮元配,另兩個其實是離婚不離家,還住一個院。尚爺愛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誰也不問。後來,原配和丫頭都死了,只剩一個閨門旦。尚爺又和她復了婚。這樣過日子畢竟方便一些。尚爺家人口多,一傢伙分了百多畝地。兒孫們搞聯營,種田的種田,跑生意的跑生意,兩部汽車,兩臺大拖拉機,日子過得轟轟烈烈的。鄰居都說尚爺治家有方。尚爺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閒心。”他讓孩子們為他闢出一塊地,正好八畝,栽栽湘竹,搭了個茅草屋,在野地裡看起竹園來了。他對兒孫們說:“賣了竹子,錢是你們的。我只要這個窩。”他圖清淨,家裡一攤子都交給閨門旦了。

關山又來了信,說已經退休。尚爺立刻回信一封,讓他到這裡來同住。關山真的來了。

現在,他們就同住一個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靈,或者到竹園裡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樣。但尚爺很注意,從來不說唱戲的事。

關山來時,把那隻百靈十二口也帶來了。這隻鳥性子烈,愛學新口,可是老學不上來,就氣得在籠子裡亂撲騰。因為火氣大,老愛爛眼、長尾瘡。尚爺有辦法。到附近田裡捉一種本地叫“舌頭栗子”的東西。這種小動物形同壁虎,一般不知道它的好處。其實,是一種極珍貴的藥材,美稱“鳥中參”。捉活的剝皮搗碎,能治百鳥百病,神得很。但在喂百靈以前,一定要洗手。百靈愛乾淨。

兩個老人為捉一隻“舌頭栗子”,常常在田埂上撲倒幾次,弄得一臉一身都是土,終於捉到一隻,於是哈哈大笑起來。那隻百靈十二口再也不得病了,水靈靈地掛在竹園裡,一天到晚地叫。看見什麼鳥,學什麼鳥,漸漸,能叫到十三口、十四口了。他們也就倍加喜歡。

這一天,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竹雞,色灰黃,樣子像筍雞或鷓鴣。這種鳥一般生活在山區,性凶好鬥,冷不丁叫起來,能嚇人一跳。這隻竹雞不知是在山區住夠了,還是和誰鬧彆扭,孤零零飛到這裡來了。它正在空中飛行,突然發現下面一片竹林,就一抖翅紮了進來。

百靈掛在一簇竹梢上,好奇地打量著這位新來的朋友,不時吹起悅耳的口哨,表示歡迎。竹雞飛飛跳跳,落到籠子旁邊一根逸出的竹枝上,竹枝兒一顫悠,站住了。兩隻鳥相距有三尺遠近,互相歪起頭看看。竹雞突然大叫起來:“嘎嘎嘎嘎!……”百靈驚得在籠子裡翻跳了幾下,才落到橫架上站穩,心想,這傢伙是個怪脾氣!其實才不是,竹雞也是表示友好,只是嗓門大了點。它慚愧地搖了搖尾巴,表示歉意。百靈立刻懂了,人家沒什麼歹意,就是這麼叫。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叫聲。雖然凶猛,卻別有一番山野味。百靈對它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它對竹雞又吹了一個口哨:“嘟嘟!……”——辛苦!

這時候,尚爺和關山正在竹園邊樹蔭下下棋,竹雞一陣凶猛的叫聲,他們同時都聽到了,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站起來。這種鳥叫沒聽到過!兩個老人都激動了。平原地區鳥少,這對百靈學口有很大限制,能出現一種新的鳥,就意味著會有一種新的鳥叫,百靈如能學上來,將會成為百靈十五口——十五口!不得了!那將是百靈上上品,稀世珍禽了!尚爺玩了一輩子鳥,也見過無數玩百靈的人,沒有誰的百靈能叫十五口。關十三更沒見過。一對老朋友都激動得臉紅氣喘了,雖然一句話沒說,卻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們玩鳥一輩子,沒想晚年終於要達到那個奇妙的境界了!

那麼,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不要驚了那隻鳥,要穩住它,讓它在竹園落戶。他們不敢徑直走進竹園子,尚爺在前,關十三在後,彎倒腰輕輕分開竹叢,貓一樣毫無聲息地往竹園裡迂迴前進。那隻竹雞又叫起來:“嘎嘎嘎嘎!……”幾隻麻雀被它驚飛了:“吱稜——”

他們的心在怦怦亂跳,手也有些哆嗦。乾脆,尚爺和關山把身子匍匐下來,趴在地上一寸寸地往前爬動。若不是他們那老邁的身軀和一雙佈滿皺紋的臉,真叫人以為那是兩個頑皮的孩子,在做什麼詭祕的遊戲。

他們在竹叢的縫隙間緩緩爬動著,野花野草都被壓在身下,手臉沾滿了泥土、草葉和花瓣,誰也顧不上擦一擦,只是神態緊張地盯住前方,從竹叢間往上搜尋……漸漸近了,快要接近掛百靈的籠子了……看見籠子了!百靈正在裡頭歡躍。現在離籠子還有十幾步遠,不能再靠近了!尚爺小心地往後擺了擺手,關十三貼著他的腳後跟,立刻趴下不敢動了。他們開始尋找那隻新來的鳥。可是,湘竹的細枝太稠密了,密匝匝地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見。“嘎嘎嘎嘎!……”那隻鳥又叫起來,分外清晰,分外響亮!兩個老人嚇得大氣不敢喘。急忙又把頭往下低了低,唯恐被那隻鳥發現。如此沉默了幾分鐘,沒什麼動靜,就是說,那隻鳥還在。關十三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幾下,和尚爺並肩靠齊了。尚爺神色嚴肅地盯了他一眼,關十三忙討好地笑了笑。

一陣微風掠過,整個竹林發出一陣輕輕的濤聲,面前的湘竹搖動起來。一蓬枝葉閃了閃,露出那隻鳥的形體,兩人眼睛一亮,同時看到了。風一拂動,那隻鳥興奮起來,不停地在竹枝上騰動著身子,甚是矯健!尚爺定睛看了一陣,不認得,平原上沒這種鳥。他回頭看看關山。關山正眯起眼打量,似乎在回憶,突然興奮地把嘴湊上去,壓低了嗓門說:“竹雞!山裡鳥。”尚爺信然,點點頭。關山過去唱野戲,跑的地方多,因為養百靈的緣故,所以特別留意鳥。他還是十三年前在大別山見過的,現在猝然想起來了。

“嘎嘎嘎嘎!……”竹雞又對著百靈叫起來,像是挑逗。百靈站在橫樑上,歪起頭看住它,一動不動,似乎在揣摩它是怎麼叫的。“嘎嘎嘎嘎!……”竹雞越發叫得歡了。百靈把頭轉正了,嗉囊鼓了幾鼓,一張嘴:“呀!”卻突然卡了殼,發音不對,而且沒有連聲。竹雞驟然又叫起來:“嘎嘎嘎嘎!……嘎嘎!”……叫著、跳著,像是瘋笑一般。它在嘲笑百靈,就像山裡的野小子在嘲笑沒見過大山的平原小姑娘。百靈羞窘得低下了頭。竹雞還在瘋笑,沒完沒了地瘋笑,一忽兒飛起,圍著百靈的籠子繞一圈,一忽兒又落在那根竹枝上,它簡直是得意極了。

尚爺和關山匍匐在草叢裡,不安地對視了一眼。他們沒想到竹雞這麼愛挑釁。這隻百靈是急性子,一時學不上來,怕會氣壞,那就糟啦!百靈學口,有時會出現這種情況,一張嘴學不上來,憋住一口氣,從此再不叫了,連以往會叫的也不叫了,此謂“叫落”。“叫落”的時間一長,嗓子也就壞了。這很像演員唱戲,嗓子一倒,任你是什麼好角色,也成了舞臺棄物。百靈“叫落”一久,這隻百靈也就廢了。兩個老人真是緊張極了。午後的斜陽鑽進竹林,斑斑駁駁的,並沒有力度。可他們多皺的額上卻沁出了汗珠子。

然而,不管他們心裡怎樣擔心,最不願出現的情況還是出現了。百靈在竹雞無情的嘲笑中,由羞慚而變得憤怒了!它緩緩抬起頭,定定地盯住三尺以外的竹雞。竹雞還在叫:“嘎嘎嘎……”百靈的嗉子一鼓一鼓的,兩眼要噴出血來。它不跳,不動,不叫,就那麼沉默著……

尚爺和關山也沉默著,兩隻肘吃力地撐著地面,連喘氣也粗了。可他們仍然不敢動。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色開始暗下來。因為一直在注視著那隻可憐的百靈,竹雞什麼時候飛走的都不知道。百靈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望著前面,望著那早已不存在的竹雞。

尚爺悲哀地嘆了一口氣,轉回頭輕輕地向關山說:“完啦,百靈完啦。”關山沒有吭聲。

“起來吧,天晚了,把百靈提回屋裡去。”尚爺說著,艱難地爬起身。關山也隨後爬了起來。在地上趴伏了半天,渾身的筋骨像散了架。他們一前一後走向百靈。尚爺把湘竹彎了彎,摘下鳥籠,正要轉回身,百靈卻突然在籠子裡亂躥起來,翅膀和頭重重地撞在籠子上,還是不停地亂躥。怪事!平常收籠從來沒這樣過。尚爺疑惑地看了關山一眼。關山伸手接過籠子,又重新掛在竹梢上:“它不願意走!還放這兒吧。”果然,百靈不飛也不撞了,依然蹲在橫樑上,又出起神來。尚爺不明白,怎麼關山一下子就猜準了它的心事!

那麼,就只好這樣了。只是晚間把百靈掛在竹園裡,怕遇到傷害,必須守夜才行。但若不這麼辦,看來百靈愣飛愣撞,今夜非氣死不可。他們第一次感到,這隻小動物竟是如此執拗!他們都有些感動了。關山似乎更感動一些,“這麼著吧,大哥,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行吧。”

他們輪流著守了一夜。時值初秋,晚間的風很涼。儘管他們都披著大衣,天明還是都受了寒。

第二天一早,尚爺就對前來送飯的兒子說:“三天以內,不許任何人進入竹園!送飯來,也別喊叫,放屋裡就行了。”老子的事,兒子們向來不打聽。但回去一說,一家四五十口人還是大惑不解了,不知兩個老人要在竹園裡搞什麼名堂。

尚爺有尚爺的考慮。他對百靈還抱著最後一點希望。現在,這隻百靈顯然是“叫落”了,要回嗓不容易。但他不甘心就這麼把它廢了!百靈“叫落”有時也有例外。就是在沉默了多少天以後,突然學出了新口,一下子叫出聲來,於是一切都恢復正常,而這隻百靈也就進入一個新的等級,從而身價倍增。百靈到了十三口以後,每再增加一口,都是極難的。而從十四口增加到十五口,就更難!老實說,這隻百靈回嗓的可能性,如果按常例算,僅有萬分之一。就是說,極小極小。但尚爺憑著對這隻鳥秉性的熟悉和昨晚的神態,卻有一種預感:它能叫出來!現在最要緊的是保持竹園的安靜,企望那隻竹雞重新飛回來,在百靈面前多叫幾遍。這樣雖然會加劇百靈的苦惱,但卻增加了它熟悉對方叫聲的機會。

可是整整一天,竹雞沒有來。百靈除了偶爾喝一點水,什麼也不吃。仍然站在橫樑上發呆。

第三天過去了,竹雞仍沒有來。百靈乾脆不吃也不喝,形體明顯地憔悴了。一股風吹來,它都要在橫樑上打個栽,尚爺不時悄悄靠上去,在十幾步遠的地方看一看,心裡也像那隻百靈一樣憋悶得慌。他可憐這小小的生命。心想,何必這麼認真?叫不出來就叫不出來,算啦。你也是出過力的鳥,你已經是出類拔萃的百靈了。就是從此啞了,尚爺還會養著你,還會愛惜你,放心!尚爺一輩子說話算話,還不行嗎?可是百靈還是固執地站在橫樑上,身子都打顫了。

關十三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竹園。他也像那隻百靈一樣,不吃也不喝,只是匍匐在十幾步開外的草叢裡,眼巴巴地看著百靈,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有時候,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又十分空茫,看似看著百靈,其實又什麼也沒看。誰知他在想什麼呢?尚爺見了,不時搖頭嘆息,這倒好!百靈呆了,人也呆了!

第四天早上,百靈幾乎在橫樑上站不住了。可正在這時,那隻失蹤了三天的竹雞,不知到哪裡轉了一圈,又突然回來了。而一回來,就飛到那根逸出的竹枝上,“嘎嘎”地叫起來,好像在嘲弄百靈,怎麼,你到底沒學上來吧?

誰也沒有料到,奇蹟也正在這時候出現了!百靈突然一抖精神,對著竹雞大叫起來:“嘎嘎嘎嘎!……”竹雞反倒被嚇了一跳,愣住了。尚爺和關十三更是愣住了!百靈不僅學得極像,而且更洪亮、更圓潤!在十幾步遠的竹叢間,尚爺激動得抓耳撓腮,而關十三的淚水卻刷刷地流出來。叫出來了,叫出來啦!百靈十五口,稀世珍禽,誰見過這樣有志氣的鳥嗎?沒有!他覺得心裡特別暢快,憋了三天——不!憋了十幾年的悶氣,似乎都被百靈吐出來了!

兩個老人幾乎同時起步,像發了瘋一樣,蹣跚著撲上去。竹雞嚇得怪叫一聲,“嗖”一下飛跑了。而那隻百靈卻站在高高的橫樑上,向著竹雞飛去的方向,繼續昂首大叫:“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它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叫著。它如痴如醉了!它瘋了!它傻了!“嘎嘎嘎嘎!……嘎嘎!……”關十三還在圍著鳥籠子拊掌大笑,尚爺的臉色卻陡然變了!一個塵封的記憶在腦子裡閃了一下:這叫“絕口”,又叫“絕唱”,就

是說,它會一直叫下去,一直到叫死!年輕時,尚爺只聽老輩人講過,卻從來沒有見過。據傳說,只有世上最優秀最有志氣的百靈才會這樣。莫非,我真要經驗一回了!

果然,百靈越叫聲音越小。關十三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直直地看著尚爺。他急得伸手要摘籠子,尚爺一把按住:“別動,晚了!”的確,是晚了。百靈幾天不吃不喝,已經心力交瘁,它在用生命的全部力量,歌唱著它的志氣,宣告著它登上一個百靈世界最輝煌的階梯!

終於,它拼盡全力,叫出最後一串聲音:“嘎嘎嘎嘎!……”一頭從橫樑栽下來,翻個滾,死了。它死得這麼突然,這麼痛快,這麼悲壯!……

尚爺和關十三為百靈做了一隻很精緻的木匣,然後將它安葬在竹園中心。這是一座小小的禽冢,周圍是湘竹、青草和鮮花。百靈沒有了。可是百靈那最後的叫聲,卻一直在竹園裡遊蕩。

一個多月以後,關十三突然也去世了。他病得很急,死得也很快。臨死前,他握住尚爺的手,老淚止不住地流淌:“我……還不如……那隻……百靈……”

尚爺居然一滴淚也沒有掉。他理解他,卻沒法安慰他,只是神色莊重地搖了搖頭:“十三,別難過。我不會叫你孤獨的。”

安葬那天,來了許多祭奠的人。根據關十三的遺囑,沒有通知他所待過的那個劇團和唯一的女兒,倒是當地的藝人來了不少。他們都尊敬這位藝術前輩。有的還自動帶來了笙、簫、嗩吶之類吹打樂器。

尚爺把一切葬事所必需的事情安排就緒,讓兒孫們在外面照應著,一個人進了屋。過了片刻工夫,有人突然發現,尚爺在屋裡自殺了!他脖子上割開一個豁口,血還在汩汩地流。身子旁邊,臥著一把鋼刀。那還是當年關十三送他的。他在桌子上留下一個紙條:“我陪十三去了。”

一切都這麼意外,一切都毫不意外。閨門旦和兒孫們痛哭一場,聞訊而來的人們唏噓著,幫著把尚爺和關十三埋葬了。他們的墳都在竹園裡,相距只有三步,中間是那座小小的禽冢。

一園翠竹,約八畝許……

鐵筆

鐵筆姓呂。大院裡都喊他老呂,鐵筆,或者呂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來辦公室,同室向人介紹:“這位是呂、呂、呂——”終於改口說:“這位是老呂。哈哈。”老呂也不計較,卑謙地欠欠身:“二口呂。”

老呂瘦長條。眼窩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鏡。因常伏案工作,腰有點彎,走路老瞅著地面。他本是舊職人員,解放前在國民黨縣黨部刻鋼板,刻得一手好仿宋體,和鉛印沒啥區別,有時也刻幾枚印章,鐵筆的雅號即由此而來。因他沒什麼劣跡,家又清貧,為人膽小迂腐,解放後一直由縣政府留用,算廢物利用。革命委員會成立,他仍被錄用,算體現政策。

老呂分在辦事組。

那會兒時興“組”。組沒大小。

辦事組就是革委會辦事組。

其實,辦事組還是很有實權的。不少人爭著去。那兒實惠。比如,辦事組的人到食堂吃飯,同樣是兩角錢的菜,就格外豐厚。主要的是,辦事組還下設祕書組、機要組、保衛組等等。直接和領導打交道,顯赫得很。哪會兒領導高興了,說:“提!”這人就提起來了。

老呂在辦事組下屬的祕書組。卻既不顯赫,也沒有提。是標準打雜的。

他也算祕書。但不為領導寫講話稿。不會為領導寫講話稿,就算不得好祕書。他不會寫,一寫就有八股氣,夾文夾白,不得要領。有一年國慶節,領導要在萬人大會上講話。可巧四個文字祕書一個出差,一個結婚,一個生孩子,一個生病。老呂受命於非常之際,只得上馬。他連趕兩個通宵,眉毛下系兩個紅燈籠,交了稿。看樣子還挺自信。領導一看,開篇就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一段《報任安書 》,接下去洋洋灑灑,引經據典,最後轉到阿房宮裡去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務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大談了一通興亡之道。

那位領導人看不懂。幸虧看不懂。卻從此不許他寫講話稿。

但常讓他抄講話稿。老呂寫字一絲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寫字,會越寫越草。老呂不會。三五萬字的講話稿,從頭到尾一個樣。看著賞心悅目,很好念。抄稿是頗辛苦的。人家寫兩天,他要抄兩天再搭兩夜,但他從無怨言。

不抄稿時,老呂就刻鋼板。辦事組本來有兩臺打字機,但檔案多,忙不過來。兩個打字員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小夥子,兩人說說笑笑,眉來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調查報告之類,就由老呂手刻。不久姑娘和小夥子進入熱戀狀態。晚上要加班打字,他們卻忙著約會、看電影。姑娘扭扭腰,給老呂一個媚眼:“老呂,請你幫忙刻一下。”或者,小夥子拍拍他的肩:“老夥計,幫幫忙!”老呂便扶扶眼鏡,說:“行的。”他愛說:“行的。”不說:“行、中、管、可以。”

夜晚機關無人了,老呂一個人伏案刻鋼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來。晾乾,收好。正好天亮。

老呂人好,誰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隊買東西(那幾年,人也真好排隊,滿街都是 )。隊很長。排累了。看見老呂走過,喊一聲:“老呂!幫我排一會隊。”

老呂也不推辭,扶扶眼鏡,說:“行的。”走過來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菸,閒談,或者去辦別的事,個把鐘頭過去,估摸到了,又轉回來。老呂正急呢,忙招招手:“快來!到啦。”那人又替下他來,說:“你走吧。”老呂就晃晃蕩蕩走了。經過一條巷子,忽然被街坊一個娘們兒伸手捉住。那娘們兒提一籃青菜,一時尿急,要上廁所。可巧抓住老呂:“呂大哥!你幫我提提菜籃子,我去去就來。”老呂也不生氣,依然扶扶眼鏡,說:“行的。”接過菜籃子,挽在臂彎裡立等,動也不動。不一時,那娘們兒出來了,一邊系褲帶,一邊笑笑說:“呂大哥,你去哪?”“不去哪。”交過菜籃子,晃晃蕩蕩又走了。

老呂很忙。太忙。機關裡誰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頭常常放著一沓沓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縮在屋裡,很少見他出門。機關裡便極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見了他也就是點點頭,說不上尊重,也說不上不尊重。就像一個物件——比如一口鐘,一個熱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問題,只是個使喚被使喚的關係。

但老呂在家不受尊重是顯而易見的。老婆是個工人,比他小五歲。豐滿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呂。嫌他窩囊。也有人說,老呂性慾不行,滿足不了她。據說胖人性慾強。瞎傳。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緊,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幾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緊,天天打也不要緊,不要亂打,毀壞東西。老呂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著飯,老呂沒說什麼,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熱米飯便扣他頭上了。老呂丟下筷子,忙不迭用雙手捂住頭上的米飯,一邊快速抓下來,一把一把往口裡填,一邊說:“你看,你……看,這不可惜了嗎?”那一次,頭髮被燙掉幾縷。兒子才十多歲,也打他,用腳踢。

後來,老呂就不常回家,住在機關。機關有值班用的床。他每月四十八塊錢工資交家三十五。自己留十三塊,再領幾塊錢夜班費。好在他不吸菸。在值班室燒煤油爐,自己做了吃。有時也去食堂,買兩個饃,二分錢鹹菜。或者,化一碗鹽開水,用饃蘸著吃,一個月不用買菜。

機關裡有人笑話他,說他吃東西太不講究。其實,老呂最講究。滿縣城沒一個人比得上他講究。只是大家都不留意。誰注意他呢。

老呂平生就一個嗜好:愛嘗一口鮮。幾十年都是如此。每年四季時鮮蔬菜瓜果下來,幾乎都是他買頭一份。他的錢主要花這上頭,萵苣、黃瓜、苔下韭、蓮花藕、櫻桃、李子、鮮桃、水杏,這些物件剛上市,價錢貴得驚人。除了特殊用場,誰也不去買它。櫻桃五分錢一粒,他拿一毛錢,買二粒,託在掌心裡看一陣,鮮豔晶瑩,玩夠了,抬手含到嘴裡,吮半天。五月鮮桃,一塊五一斤。他在街角上喊住賣桃的老漢,稱一枚,六毛錢。他接過來,用袖口擦擦毛,逼在街角,一點點啃,有滋有味。臘月裡,有菜農用草苫養出冬黃瓜,八塊錢一斤,無人敢買。老呂敢買。就買一根,大拇指頭粗,一塊五。他一點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彎彎的,帶著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開。小心包好,放兜裡帶回機關藏起來。夜晚加班以後,取出黃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作料。放作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裡,放辦公桌上。彎腰從桌洞裡拿出半瓶酒。就著喝。夾一片黃瓜,喝一杯酒。此時更深人靜,滿院一盞孤燈。門外正飄大雪,臺階沿上已落下一層。滿世界一塵不染。老呂架起二郎腿(他也會架二郎腿!),用竹筷敲著碗沿,叮叮清脆,眯起眼,搖頭晃腦,哼一段西皮慢板:“一自瑤琴操離鸞,眼底知音少,不與彈。今朝拂拭錦囊看,雪窗寒,傷心一曲倚闌干,續關雎調難……”驀地落下淚來。端起酒杯,“吱——”一飲而盡。但有時又很快活,敲著碗沿,唱一段《西廂記 》:“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猶波那一轉……”忽然手舞足蹈,瘋瘋癲癲,衝女打字員常坐的那把空椅打個飛眼,嘻嘻笑一陣。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間判若兩人。

日子很平靜。除了工作,他什麼事情都不參與。

辦公室裡並非時時肅然,人人忙碌。上班時間,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談笑,傳播點社會新聞。如某家被盜,某女被奸等。有時無聊得很,也做點子游戲。撕一些紙片,紙片上分別寫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還有一張寫上白吃二字。然後團成蛋,在手裡晃幾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鬮。這時都很興奮,圍在一起亂叫亂抓,抓著幾角拿幾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開紙團:白吃!這人便一分錢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錢收起來,到大街上買點什麼零食回來,大家打牙祭。這種事一般瞞著領導。怕領導批評。但也有例外,有位縣革委會常委就最愛參加。不僅參加,而且還主動組織。他分管辦事組,常在辦事組轉。他沒多少事幹,就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祕書、女打字員開開玩笑。這一天抓鬮,他伸手抓了個白吃。眾人便歡呼起來,說他運氣好。但按規定,他要跑腿。他怎麼能跑腿呢?一個女祕書主動說:“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張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請客!”自然又引得一陣歡呼。祕書正要轉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聲說:“聽說雜品公司新進了一批雲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負責人,就說我派你去的。咱嚐嚐鮮!”

這下大家更開心了。此地偏僻,當地許多人不知道香蕉為何物。有的聽說過,卻沒有見過。常委說:“我就沒見過!”大家也都說沒見過。不一會,祕書買來香蕉,滿滿一紙箱。極口稱讚公司負責人:“這人真明白!”他當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嗎?於是大家一轟而搶,邊吃邊贊:“好吃!”

正在這時,老呂拿一沓文稿,一頭闖進來。看到大家正在吃東西,很尷尬的樣子,忙要退出。常委興沖沖喊住他:“老呂!別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過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老呂慌慌張張接住:“香蕉。”老老實實回答。

“唔?你見過這玩意兒?”常委詫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剛吃過。”老呂說著,走過來把香蕉重放進箱子。

“你還吃過!”常委盯住他。屋裡的氣氛有點不對頭。

“嗯,嗯……”老呂邊退邊點頭。

“昨天?”常委站起來。

“嗯、嗯、嗯……”老呂一路雞啄米般點著頭,退出了房間。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紙箱裡一扔,哼一聲走了。走出兩步,忽然意識到什麼,又迴轉頭,見大家都愣著,又立刻堆下笑來:“吃!吃!大家吃。我……有個會,要去參加。”然後走了。

大家面面相覷,知道老呂闖了禍。你看,領導沒見過,大家都說沒見過,老呂卻認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這是一錯。領導還沒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經嚐了鮮。這就更不像話,這叫一錯再錯。迂腐!

半個月之後,老呂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呂還矇在鼓裡,扶扶高度近視鏡:“我,我還能幹的呀!”

“去辦手續吧!”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終於,老呂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呂在街角上擺個小桌,靠給人刻印章謀生。生意很蕭條。他常常坐在桌子後頭,看著大街就發愣。一副茫然的神態。有人上街買東西,把腳踏車,籃子寄放他那裡。他便驚乍乍欠欠身:“行的,行的。”

雪夜

人是集合齊了。都匯在河灘那棵大柳樹底下。影影綽綽。清一色的精壯後生。極神祕興奮的樣子,雪花似的晃動。不時有人凌空一躍,顯出些矯健和急迫。

金疙瘩咋還不來?還在和麻叔商量嗎。

雪從傍晚就下,地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踩在腳下軟綿綿的。空氣涼水樣沐著面板,心裡卻熱得冒火。老想撲到雪野上打滾、奔跑、撒歡。這是一群沒上過籠套的小馬駒。

誰捏亮了電筒,一道光柱騰地飛出去。乖乖,這雪!玉蝴蝶一樣漫天舞動,古黃河灘銀裝素裹。真他媽的好看呢!嘖,這景緻!

“喂,誰會作詩不?”有人喊一聲,心血**似的。

“啥——作詩?傢伙!”

“真會操!作詩?”一片戲謔。

這話問得荒唐。就像問誰會造原子彈不。誰也不會。作詩?都嘿嘿地笑。把手攏進袖口,怕冷似的。分明都有些慚愧。喉嚨卻癢起來,想吼喊點什麼。

也真是。眼前這飄飛的大雪,浩浩瀚瀚的夜,靜謐無邊的古黃河,確切孕著詩情畫意。他們本不留意。被人一提醒,隱約都感覺到了。卻說不出。尋常聽人說,難受百種,有一種是說不出的難受,敢情就是這味?操!

作詩的都是因為難受嗎?

一時都失了魂魄。沉默著,瘟頭瘟腦的。雪下得悶人。越發大了,簌簌響。一團團一塊塊不斷落到臉上,眉毛上。都在黑暗中眨巴眼,鬼火似的。

猝然一聲吼,向著曠野:

“啊!……啊……啊……好大雪!……”

是海子。就他有點文化。愛聽戲。猛地記起林沖這麼喊過。花槍挑著酒葫蘆。極威猛的樣子。

大家一愣。接著,就都喊起來:

“啊……啊……啊!……”

“啊……大……雪!……”

“啊……啊……啊!……”

大聲力竭,雜亂如獸吼。在曠野裡盪來盪去。遠遠近近都在吼喊。

大家正喊得昏天黑地,麻叔和金疙瘩飛也似的趕來。他們在村裡就聽到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麻叔氣得跺腳:“鬼嚎!都閉上臭嘴!”

後生們如夢方醒,呆呆的。隨即又嘻嘻笑了。真是,咋就嚎起來了呢?

金疙瘩說:“麻叔,你說說吧。”

麻叔是村長。沒誰喊他村長,都叫麻叔。一臉黑麻子。熱心腸,沒架子。今天這事,就是他總導演。

麻叔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我說,這事不能聲張。一路上甭大呼小叫的。進了村,別亂晃手電。別毀壞人家東西。別打那後生。撞開門,把玉子拉出來就回!甭遲疑!別……”

搶女人,麻叔是有經驗的。麻嬸年輕時也跑過。他跟蹤幾個月,摸準地方。回來邀了幾個人,黑夜闖進去,一條麻繩捆回來。第二天把門一鎖,背上筐子拿上鐮上地去。滿地滿墳場尋刺蒺藜棵。割了往家背,一筐筐倒在一口大條囤裡。也不吭聲。天黑以後開了門,把囤拉進屋。麻嬸手腳仍捆著。麻叔給她解開,又脫光衣服。麻嬸以為他要幹那事,閉著眼不說話。她手腳都麻木了。麻叔笑嘻嘻親了她一口,抱起一個赤條條身子扔進囤裡。麻嬸一驚,立刻就叫喚起來。麻叔好脾氣,笑道:“別動!越動刺越扎你的腚!”然後抓住囤沿就晃,晃搖籃似的。麻嬸大腿屁股上全釘滿了刺蒺藜,好似萬千鋼針,又如火燎一樣。果然不敢動。縮成一團刺蝟,貓一樣尖叫,討饒。麻叔彎腰看住麻嬸白光光的身子,只是笑。騰出一隻手,摸出菸袋,抽著。又晃。麻嬸大汗淋漓,嚎得都變了腔。足有一個時辰。麻嬸眼見得癱在裡頭了。麻叔這才探頭問:“還跑不?”麻嬸呻吟著睜開眼:“親爹,放了我吧。再也……不跑了。”麻叔這才掖好菸袋,彎腰把麻嬸抱出來。一身都是毛刺,又疼又癢。麻叔果然有耐性,端著豆油燈,拿繡花針為她拔刺。一連拔了半個月,還沒拔淨。每天端吃端喝。淨揀軟乎話說。自此麻嬸再沒跑過。到後來生下三男二女。一對夫妻,至今恩愛。

麻叔不記仇。別人問起,他也不諱:“那算啥!如花似玉一個女子,看咱一臉麻相,嫌!貓叫春似的尋白臉漢子,難免呢!改了就好。咱不生氣。”聽的人笑,轉臉向麻嬸。麻嬸啐一口,指頭點著麻叔額頭:“虧他想得出,沒把人整死!”也笑了。麻嬸也是好脾氣,如今六十多歲了,還是好說笑。也不老相,彷彿五十歲的樣子,白白胖胖的極是富態。麻叔一天也離不開她。沒事就端個菸袋,蹲在麻嬸跟前磨蹭。麻嬸戴個老花鏡做針線,時不時推他一把:“老東西!一邊蹲著去。也不怕人笑話!”麻叔窩也不挪,只管眯起眼抽菸,刺溜刺溜響。半天,從嘴裡拔出菸袋,翻鞋底磕去菸灰:“誰笑話!有道是,少年夫妻老來伴。你讓我上哪蹲著去,找相好的不成?”麻嬸哼一聲,笑罵:“看你那熊樣!誰要你?”麻叔一伸脖子,一瞪眼,剛想發作,想一想,又把頭縮回來:“也是。”旁人遠遠地看了,都笑。

起風了。雪越顯得狂。棉絮樣撲臉。一行十幾個後生都成了雪人。頭前走過,腳窩立刻就沒了。很少有人說話,只偶爾停下,辨辨路徑、方向。接著又走。老黃河底無水,雪積了尺把深。還有些溝溝壑壑,稍不留神,一腳踏進去,翻個跟頭。罵一聲狗日的雪,爬起又走。

越是逼近南岸那個村,越覺得緊張,出發時的興奮都沒了。後生們都在想著玉子,想著見面時的尷尬。搶?咋搶呢!伸手從被窩裡拽出來,不顧死活,背起就跑?那村人攔截倒是不怕,十幾個精壯後生,誰怕打架?就怕玉子哭,就怕玉子說:“好兄弟們,放了我吧?”只這一聲求,都得手軟。對玉子,實在下不了手。除了金疙瘩,沒誰恨她。玉子太招人愛憐。那個俊,十村八村無處找。那臉盤,那胸脯子,那身段,無一處不含風情。兩隻眼水靈,只一轉,就能讓你掉魂。雖說只一個月,和後生們都熟了。傍晚,都聚到新房裡玩。玉子待人和氣、客氣,也經鬧。一口一個“好兄弟”。花生、糖果、煙茶,擺在桌上任你用。誰衣服肩上破個洞,拉過來就縫。縫好了,一低頭,把線咬斷,留下一股香味,再給你一個甜笑。讓你酥半截身子。玉子對誰都好,唯獨對金疙瘩沒笑臉。可夜晚睡覺,玉子又老是催他:“你快點!別假正經。”脫得精光,白溜溜一個身子臥**。後生們夜夜都去聽房,舔破窗櫺紙,看得真真切切。金疙瘩牛一樣喘氣,玉子又成了木頭,動也不動。完了事一側身,臉朝裡睡去了。

後生們奇怪。不喜歡金疙瘩,卻又催他幹那事,夜夜不空。還債似的。好像欠他錢什麼的。未了幾日,金疙瘩水牛樣一個身子像散了架,大白天呵欠連天。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然後,玉子就走了。說是回孃家看看,卻一去不見蹤影。

村裡人都說玉子是妖精,喝精吸髓,把金疙瘩掏空了,就轉了家。不知又去迷誰。那些娘們說起來,咬牙切齒。後生們都護她。說:“迷上誰,誰有福!”他們都希望自己被玉子迷上。可玉子只把他們當兄弟看。她迷著一個高中生。他們初中就是同學。已經好了三年。據說,玉子嫁過來前天,和高中生在野地裡睡了一夜,先把身子給了他。這事沒人見。但玉子和高中生一道跑了是千真萬確。大半年了沒蹤影。昨天,金疙瘩忽然探得訊息,說玉子回來啦。就住在高中生家。這訊息來得恁快!

後生們吃一驚。暗地裡議論,世界恁大,幹麼回來呢!卻又真想見見她。都怪想她的。麻叔安排大家去搶,金疙瘩每人送了一條煙,都覺不是個味。本不想去,可海子說:“去!”於是大家覺得還是應該去。但煙都沒要。他們覺得不是為金疙瘩去的,是為自己去的。

過了舊黃河,漸漸逼近村口,雪和大風都戛然停了。村裡靜得令人窒息,連狗也不叫。靜得反常。似乎對方已經嚴陣以待。大家頓時緊張起來。但來了,就得進村。

按預定方案,一進村,就用老虎鉗鉸斷電線。防止被發覺後他們用大喇叭喊人。然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凡村道轉彎處都布了崗。剩七八個人悄悄進了高中生的院。屋裡仍亮著燈。金疙瘩一揮手,一齊躥過去,亂腳跺開門,一道光撲出來,猛一驚。高中生還沒睡,正坐在燈下看書,地下扔了一大堆菸頭。一群人破門而入,他僅閃過一絲驚慌,旋即就鎮定地站了起來,打招呼,拿煙。顯得彬彬有禮。

玉子正睡在**。門響時,她激靈驚醒,抓件衣服披身上,翻身坐起。一見屋裡情景,立刻就明白了。臉一寒說:“你們不能胡鬧!不然,我撞死在這裡!”拿眼看看高中生。她怕他吃虧呢。見大家都待著,並沒有要打他的意思。嘆一口氣,把眼微微一閉,流出兩行淚來。復又睜開:“你們都出去。讓我穿上衣服,跟你們走。”玉子知道,今夜是插翅難飛了。不由怨恨地掃了高中生一眼,都是你!非回來不可!高中生低了頭不吭聲,手裡捏半盒煙。

金疙瘩橫了玉子一眼:“你快點!”海子拉起他出去了。後生們一聲不響都到了門外。誰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這麼平靜。可心裡並不輕鬆。今夜都扮演了什麼角色呀!

半個小時以後,玉子跟他們上路了。是用擔架抬走的。玉子懷孕快要生了。玉子提出來讓他們抬的。金疙瘩說:“你想得美!”海子和一幫後生已忙著扎擔架了。高中生裡外張羅著找繩子。海子真想揍他。他覺得他應當攔阻、反抗、拼命。可高中生沒有。除了一點惶恐和慚愧,海子甚至沒看出他有痛苦的表示。臨出門時,海子看到玉子幽幽地瞅著高中生,似有什麼話要說。高中生卻裝作沒看見,抽出一支菸遞給海子,小心地說:“路上……別摔著她。”海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別他媽的裝斯文啦!老子懂!”一路上,十幾個後生輪番抬著玉子,小心、虔誠,像抬著一位仙女。

一個月後,玉子生了。生下個小女孩,眉眼和玉子一樣,滿村人都誇俊。連金疙瘩也喜歡。玉子卻哭了。三天過去,玉子上吊死了。因為搶她來那夜,金疙瘩就得意地告訴她,她和高中生從外地返家的訊息,是高中生傳出來的,傳到了他那裡。那天搶她,不過是虛張聲勢,給高中生一個臺階。金疙瘩是想讓玉子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玉子卻像捱了霹雷。

她知道受騙了。她活過,愛過,也生了孩子。一個女人一生的事情都做完了,還有什麼呢。

玉子死了,玉子的爹瘋了。他是在賭場上認識金疙瘩的。他曾經輸給金疙瘩兩千塊錢。

滿村人都心疼,麻嬸抱著玉子的頭大哭一場:“閨女!你咋就……想不開呀?……”

送葬那天,麻叔忙得團團轉。他是個熱心人。海子和十幾個後生抬著棺木,一步步送到墳場,臉色鐵青。當天夜裡,他們又去了河南岸那個村莊,把高中生結結實實揍了一頓。

玉子死了三年。玉子的女兒已經三歲。這閨女愛笑。

絕藥

這一帶,人稱黃河故道。早年間,出過一個很古怪的人物,半道半俗,終生以賣膏藥為業。他性情孤僻,有時躑躅在小縣城的街頭,有時出現在偏遠的小村子,有時候還到一片荒野的三岔路口,鋪開攤子,默默地坐上半天。偶爾有行人經過,禁不住放慢腳步,好奇地打量幾眼:在這樣一個荒僻的地方,把膏藥賣給誰呢?但他並不著急,好像只是為了避開人塵,到這裡咀嚼孤獨。他的目光深沉、悲涼,全然沒注意到面前有個看客。行人便也匆匆而去,走出好遠再一回首,他依舊坐著,彷彿已經入化。驀地,趕路人在疲憊之外,又生出一絲莫名的淒涼和恐懼,不由加快腳步,倉皇疾走,好像有個不祥的幽靈在背後追趕。

天色漸暗。西天幾塊烏雲不斷幻化出各種形態,時而如潑墨,時而如奔馬,時而如蒼鷹。幾隻歸巢的暮鴉,突然掠過頭頂,“呱”的一聲射向遠處,在一片黑森森的柏樹林上空,盤旋著輕輕落下去,不見了。

荒漠的大地上,死一般地沉寂。賣膏藥的老人無聲無息地收起攤布,背起褡褳,蹣跚著離開三岔路口,漸漸向暮色深處走去。

一年又一年……

誰也不知他叫什麼,只知他姓崔,民間稱為崔老道。從前清到民國,爺爺輩的這麼叫,父親輩的也這麼叫,到孫子輩還是這麼叫。

關於他的身世,民間有個傳說。很久以前,黃河故道北岸,有一座道家寺廟,叫鶴壽觀,飛簷琉瓦,古槐掩映,很有些規模。後來鶴壽觀毀於兵燹,道士們有的遭難死了,有的雲遊外地。總之,是敗落了。

當時,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道士,仍守著殘垣斷壁住了一些日子。據說,他原是清朝官宦子弟,自幼讀書,少有大志。後來,因為父親犯了一樁大案,株連全家,要滿門抄斬。在一片混亂中,他慌慌忙忙逃了出來,隱姓埋名,流落到這一帶。這地方三省交界,號稱界首,三管其實是三不管,老百姓又叫做“三解手”的地方,很容易存身。歷來的官府逃犯,或一些在家鄉惹了禍的人,都愛往這裡跑,一旦投到哪股勢力門下,就有了庇護,儘可以高枕無憂。這位貴公子撿條命出來,從此憤世嫉俗,再也無意功名。不久,就到鶴壽觀做了道士。

鶴壽觀毀廢以後,小道士伴著悽風苦雨,又孤零零待了幾個月。後來,也就漂泊天涯去了。不料二十年後,他又突然回到“三解手”來。不知是為了憑弔曾經收留了他的鶴壽觀舊址,還是在外面又遇到了什麼凶險麻煩。反正是回來了,除了記載著歲月風塵的皺紋,脖子上還增加了一條刀疤。小道士變成了崔老道。

崔老道在外二十年,究竟做過一些什麼事,或者曾在何處仙山,投在哪位真人門下修煉過,民間無人知曉。其實世上有些事,原也不必追根尋源,最好保持在神祕狀態。看來,崔老道是很懂得這個道理的。他從不向人言及自己的行跡,任憑世人猜測。彷彿那《石頭記 》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該來的時候就來了,該去的時候也就去了。僅此一端,就使崔老道身價倍增了。

崔老道回到故道兩岸以後,不再以化緣度日,改為賣膏藥謀生。他的膏藥有好多種,能治關節風溼、跌打損傷、月經不調等十幾種疾病,方圓二三百里內,很負盛名。都說他的膏藥好,很黏。

最出名的是白雞膏。專治骨折。

這種白雞膏是用多種藥料配製成的。據見過的人說,先取一隻白公雞,要活歡雄健的,不放血,活拔毛。拔淨以後,開膛掏除五臟,要快。這時候,公雞仍是活的,拍一下,叫一聲,“喔喔”地悽鳴。然後按在乾淨的石臼裡,連同骨頭一起,用石杵搗成肉泥。取出來,再摻放十幾味中藥,用香油熬煉。中藥有虎骨、元寸、大海馬、乳香、兒茶、當歸、地鱉子、丹皮、血力花、川芎、紅藤、荊芥等等。據說除此而外,崔老道還要摻放一味藥,是祕而不宣,從不告訴人的,人們傳為“絕藥”。離開這味“絕藥”,便效力大減,也就不是崔老道的膏藥了。

他賣膏藥沒有定所,行蹤飄忽,而且總是漫不經心。即使在鬧市上,也是如此。一張黃油布鋪在地上,從褡褳裡取出一塊塊黑煙油似的膏藥,散放在上面,而後盤膝坐地,手裡把玩著一隻三條腿的烏龜。從人們記得崔老道起,也就記得這隻烏龜,可見這烏龜也很有些年紀了。他一邊悠悠地把玩,一邊閉目養神,並不作什麼解說,也不理會有沒有人買膏藥。即使旁邊有殺人的,他也無動於衷,神態安然,如處無人之境。好像這類事他見識過許多。

崔老道養神養得足了,就放下烏龜,用一根長長的指甲,把松長的眼皮挑起來,伸出乾柴似的手,拿起一塊膏藥,在旁邊的陶缽裡蘸蘸水,放在手裡慢慢地搓,慢慢地捻。膏藥漸漸變成一根細長的墨棍,大約有一白布尺長,用二拇指往中間輕輕一敲,斷成兩半;提起來再敲,又是兩半;再提起來……不大會兒,全成了一截一截的。他把散碎的膏藥聚攏一塊,又一截截地安上,重新接成細長的墨棍,然後使勁拉,儘可以拉得很長,卻不會從介面處斷開。先前用手指敲的時候是那麼脆,這時又出奇地黏。如是三番,累了,便又撿起烏龜,悠悠地把玩,閉目養神,仍是一言不發。

圍觀的人們目不轉睛地看他動作,並不覺得寡味,反被神奇和肅穆攫住了心。一圈人屏住氣,靜靜地垂首而立,彷彿在向一個遺體誌哀。這種時候,如果有誰挪動一下腳步,或者咳嗽一聲,都會被視為不恭,立刻招來白眼。

然而這氣氛到底還是被破壞了,有一處**起來。許多人不滿地看去,一箇中年男子分開人群,正往裡擠來,一邊急急地問:“崔老道在這裡嗎?”有人回答:“老師父在這裡。”那人於是鬆了一口氣,擠進最裡層,先是彎下腰,而後蹲下來,把頭伸向崔老道大聲喊道:“崔……老師父!”

“驢叫似的,嚎什麼喲!”崔老道微微睜開眼斥責,表示他並不聾。

那人臉騰地紅了,但看他這一把年紀,只好忍住氣,把聲音放小了問:

“老師父,這膏藥接骨靈不靈呢?”

“不靈。騙人的把戲。”崔老道反和氣了一點。

不靈還賣什麼膏藥?想必是貨真才敢這麼說。中年人這才顧得上擦一把額上的汗,又好奇地問:“這膏藥……是用啥熬煉的?”

這話問得多餘!一圈人不滿起來。“給你說,你懂嗎?”有人譏諷道。是嘍,給你說你也不懂!大家都這麼想,無端對這人討厭起來。

崔老道卻表現了出奇的耐心,解釋道:“羊屎蛋、樹脂、皮膠、鍋灰,摻放一起,撒泡尿和勻,燒開,就成了。”他說得這樣認真,絕無戲謔的意思。

人們“轟”的一聲笑起來,孩子們笑得尤其響,互相重複著:“嘻嘻!……羊屎蛋……撒泡尿……”忽然鑽出人縫,大約是真的撒尿去了。那中年人咧開厚厚的嘴脣,也快活地笑起來,越發相信崔老道的白雞膏是真好了。

“老師父……”他還想再問點什麼。

崔老道忽然又不耐煩起來:“不買就滾!我有力氣和你磨牙?”

大家立刻斂容,而且有點憤慨了,紛紛把目光投向中年人:崔老道的膏藥有什麼好懷疑的?豈有此理!

中年漢子被眾人盯著,顯得十分尷尬,一時竟愣住了。兒子摔斷了一條腿,一連打聽追尋了三天,才找到崔老道。本來,對他的白雞膏是久聞盛名的,而且自己也向人說過,崔老道的膏藥如何之好,現在真的要用了,卻又不放心起來,這才盤問一番,想不到他竟是這麼一副怪脾氣。但正是這古怪的言語神態,和一圈逼人的眼睛,使他打消了疑慮。是咧!崔老道的膏藥還能不真嗎?

於是,他不再囉嗦

,花七塊錢買下一貼,揣進腰裡,站起身正要走開,忽然想到不知怎麼用法,只得又賠著小心問:“老師父,這膏藥怎麼……貼……在哪裡好?”

崔老道打個呵欠,沒有理會。那人怯怯地等了一會兒,卻不敢再問,訕訕地,只好走了。可是剛轉回身,崔老道衝脊背大聲吩咐:“貼你家院前的柳樹樁上,包好!”

人們又一陣鬨笑。那人愣愣神,沒敢回頭,幾乎是逃出人叢。崔老道翻翻渾黃的眼珠:“廢話!”

“廢話!”於是大家也這麼說,七嘴八舌。

有人買膏藥倒乾脆,問明價錢,就掏腰包。崔老道卻又捂住膏藥,怕人買似的宣告:“我這白雞膏是扎紙馬送死人,哄鬼的喲,你莫要上當!”

“呃——你老人家還能騙人?”

“人人都騙人,巧妙各不同。我騙了一輩子了。”

“哈哈……不怕……不怕!”

“不怕就行。接不上骨頭,可別後悔。”

崔老道說著鬆開手,很不情願地接過錢,給了那人一貼膏藥。等那人離開了,他又冷笑一聲,搖首自嘆:“看樣子也像個曉事的,偏要大睜兩眼上當。——可見人心費解!”彷彿辦了一件極倒黴的事。

圍觀的人仍然只是笑,沒有誰插話,唯恐招難堪。他們知道,崔老道嘴裡,向來沒有中聽的話,說發火就發火。

有時候,以往買過他膏藥的人,等病人好了,特意找來向他道謝。崔老道偏又不認賬,冷冷地說:“你認錯人了,沒買過我的膏藥。”

“沒錯。這還能記不得嗎?”

“要麼就是骨頭本來就沒斷。”

“斷了……”

“斷了怎麼能接上!”

崔老道勃然變色,好像被人栽了贓。那人嚇呆了,直直地望著他,莫名其妙。如果他還拿了禮物,崔老道會當眾扔出去,大光其火:“誰稀罕你孝敬!你是我兒子還是孫子!”

日子久了,再沒人向他道謝。崔老道落得清靜。他像一個天外來客,似乎沒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願和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往來。他喜歡孤獨,孤獨得近於冷酷。既不體諒和關心別人,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或感謝。

崔老道仍住在鶴壽觀舊址,那裡早已荒蕪,到處是磚頭瓦礫,只僥倖存下來半截牆。崔老道倚牆搭了半間屋,就是他的仙居了。原先的鶴壽觀大門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尚存一棵古槐,合圍粗,枝杈濃密,像九龍盤空;樹根弓露,如怪蟒出洞。古槐下有一口井,是當年鶴壽觀的道士們吃水用的。水甘甜而清冽。因為長久不用,上面漂一層穢物。一隻很老的井蛙浮在水上,顯得百無聊賴,時而煩躁地蹬蹬腿。天地太小了,簡直能把人悶死。井蛙似乎要撞開一個新世界,猛地一躍,黑洞洞的井壁竟是那麼堅不可摧!不用說,它失敗了,被重重地碰落井下。這樣的衝刺,它也許進行過多次,每次都以失敗告終。而失敗一次,就加深一次絕望。它永遠也不會明白,一隻井蛙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時候,常在這棵古槐下悶坐,或者望著井蛙出神,或者凝視著空曠的黃河故道,面色灰暗而痛苦。他越來越潦倒,越來越怪僻了。

出外賣膏藥,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爛的長袍。長袍內外約有二百塊補丁。其實確切地說,那全是用一塊塊碎布聯綴起來的,色彩斑斕,黑、白、紅、黃、藍、綠、紫,幾乎集顏色之大成,左肩上還縫了一塊牛皮紙,樣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厲害了。腦後拖著前清時留下的一根小辮,白白的,細細的,有時散開了,那一撮可憐的白髮便披散肩頭,無光澤,也不整潔,如同一窩亂茼。因為頭髮稀疏,頭皮便清晰可見,是淡紅色的,有些黑色斑點。在發叢間,常有一兩個跳蚤,蹦來蹦去,煞是快活。臉上銅鏽似的老人斑重重疊疊,彷彿蟾蜍的皮。眉毛已經脫落,眼皮就顯得特長,多皺,像兩塊汙髒的破布,從額際吊掛下來。渾黃的眼珠,如同浸泡在兩汪血水裡。一張四方大臉成了骷髏。走起路來,僵直而蹣跚,一根指頭就能把他捅倒。當然,沒有誰捅他。

世人普遍對崔老道懷著一種敬畏的心理。尋常閒話間,如果有誰居然敢說:“崔老道的膏藥也不過如此。”那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眾人會立刻大張討伐:

“你小子見識過什麼?”

“屎殼郎打噴嚏,滿嘴糞氣!”

“哈哈!……”

直到那人灰溜溜的,再不敢做聲,大家才算罷休,而且從此很瞧不起他。

崔老道是一個未知的世界,而唯其未知,才顯得高深。沒有誰去探窮他的內心深處,他們只看到那隻三條腿的烏龜、破爛的百衲衣、前清時的小辮、發叢間的跳蚤,還有一味不為人知的“絕藥”。這些都是“寶”,足夠人尊敬的了。有關崔老道的行跡,為古老的黃河灘增添了傳奇色彩。儘管這裡的土地仍是那麼破敗、貧瘠。

崔老道活了很大歲數,以致到了晚年,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有多少歲。十五年前,他向人說過,那時已是九十三歲。過了七年,又有人問及他的高齡,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歲。再過八年,他又說:“九十九。”這一次好歹沒退,八年倒長了九歲。老糊塗了。但也可能是他故意這麼說。此間有句民諺:人過百,閻王催。如果有誰真的活到一百歲,便只說九十九。老活著,就老是九十九,再也不會增長,大約是怕閻王爺逼命。但沒有誰像崔老道這麼跌股票似的跌下來,漲物價似的漲上去的。追究起來,頗有點愚弄閻王爺的意思了。

日本人投降那年,人們在狂歡過後,忽然想到,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崔老道了。後來才漸漸傳出話來說,七月裡,崔老道有一次從外地賣膏藥歸來,天色很晚了,秋風乍起,涼氣撲懷,不一會兒又下起雨來,大地一片迷濛。崔老道揹著褡褳,裹緊破袍,沿一條泥濘草徑,搖搖晃晃跋涉,終於來到鶴壽觀前面的那棵古槐樹底下,不料一失足,掉落井裡,淹死了。也有人說,他是自己投井死的,活得厭了。

崔老道活了一百多歲,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結局。人們很嘆息了一陣子,為崔老道,也為他失傳的那一味“絕藥”。

但不久以後,大家發現一個精明的後生,在走村串鄉賣白雞膏。據說,他是崔老道唯一的弟子,叫二毛。崔老道在世時,有人見他跟崔老道背過褡褳,想來是不會錯的。

二毛只有十八九歲,一說話就臉紅,有些靦腆,人卻聰明。他對師父古怪的相貌和生硬的言語,很不以為然。賣東西嘛。總要和氣才好,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救死扶傷,解人急難的功德事。

他出門賣白雞膏,總穿得乾乾淨淨。地上鋪一塊很衛生的白布,膏藥一貼貼封好,擺得很規矩。臉上呢,時時掛著微笑,很親切地和人打招呼,一遍遍地宣傳白雞膏的效能、用途、貼法。周到和氣,實在無可挑剔。為了招徠顧客,他不知還從哪裡弄來一臺留聲機,放洋片,咿咿呀呀地唱,裡頭還有年輕女人的浪笑:“格格格格!……格格!……”

這麼一來,果然光景大不一樣。特別一到那些偏遠的小村子,人們一下就把二毛給圍個水洩不通。其中許多是年輕姑娘和抱孩子的少婦。如此盛況在崔老道時代是絕對沒有的。女人們聽著留聲機,先是驚詫,繼而不由自主地隨著洋片裡的女人大笑,接下去還是驚詫,兩眼烏溜溜的:世間竟有這般奇蹟!連那些平日最古板最正經的黃鬍子老頭們,也不再斥責女人們放肆,自己也忍不住“呼嚕呼嚕”地笑起來。這玩意兒的確開心!

下一次,二毛只要在村頭剛出現,便有人振臂一呼:“放洋片的又來啦——”霎時,一村人都驚動了。男女老少互相傳告著,奔出院門。上次沒撈到看熱鬧的老太太們,也拄一根柺杖,或由小孫女攙扶著,急顫顫地走出來,一路不斷和人打著招呼:

“老嫂子,你也去聽洋片?”

“聽洋片!不怕人笑話,老了老了,又洋興起來了。嘿嘿嘿嘿……”

……

二毛的留聲機給閉塞的鄉村帶來了許多歡樂。他自己卻日漸消瘦,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來。師父崔老道死後,二毛辛辛苦苦跑遍了故道兩岸的百十個村莊。然而令人沮喪的是,白雞膏卻幾乎沒有賣出去一貼,人們似乎只記得他是個“放洋片的小夥子”。

二毛陷入委屈、傷心和巨大的困惑之中。

其實,人們並非不知道他是賣白雞膏的,只是因為有種種揣測,害怕上當。腿斷了,寧願找木匠做一副夾板。老百姓有時談起二毛,會有這樣的對話:

“他真是崔老道的弟子?”

“難說。看做派就不像!”

這“做派”二字似乎只可意會,不好言傳,也許是指三條腿的烏龜,破碎的百衲袍,前清時的小辮和百歲年紀,或許還包括髮叢間的跳蚤。而這些,二毛都沒有,的確沒有。

——“不也是賣白雞膏嗎?”

——“咳!你不懂。白雞膏和白雞膏不同。崔老道還有一味‘絕藥’,他有嗎?”

——“你怎麼知道就沒有呢?”

——“我怎麼知道?我親口問過二毛的!他說,師父把本領都教給他了,沒說過還有一味什麼‘絕藥’。——怎麼會沒有呢?沒教給他罷了!哈哈哈哈!……”

那人點點頭,信然了。

崔老道究竟有沒有“絕藥”呢?

世上的人都說有,那麼,也許是有的。

然而,他的嫡傳弟子又說沒有,那麼,也許根本就沒有。

即將消失的村莊

溪口村的敗落是從房屋開始的。

在經歷了無數歲月之後,房屋一年年陳舊、破損、漏風漏雨,最後一座座倒塌。轟隆一聲,冒一股塵煙,就意味著這一家從溪口村徹底消失了。每倒塌一座房屋,村長老喬就去看一下,就像每遷走一戶人家,他都要去送一下,這是他的職責。

老喬通常都是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他的耳朵老是支稜著捕捉聲音。村子裡太安靜了。沒有騾馬嘶鳴,沒有人語喧囂,沒有孩子們打鬧。多年來,這些聲音他已經不指望了,他唯一能夠等待的就是房屋倒塌的聲音。

這樣的等待是很叫人喪氣的。

他不知道哪一座房屋在哪一天倒塌,又不能把危**先都推倒,因為房主沒給他這個權利。那些人離開溪口村時都忘不了說一句:村長,幫我照看著屋子。好像他就是個看屋的。老喬倒是沒有生氣,經常去那些空屋子轉轉,看哪口屋要倒了,就用石灰圍著屋子撒一圈白線,以示警戒。接下來就是等待。有時要等幾個月,有時要等半年,那屋牆裂開的縫能鑽進人去,卻硬撐著不倒。有些日子,老喬差不多要把這件事忘了,卻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嚇得猛一哆嗦,然後拔腿就往那裡跑。

這天聽到響聲時,老喬正在家門口整理一小塊菜地,他準備在上頭種一些辣椒。老喬不抽菸,不喝酒,只喜歡吃辣椒。平時上山幹活或者外出開會,兜裡總裝幾枚辣椒,過一會兒就拿出來咬一口,辣得擠巴擠巴眼,剩下一截裝兜裡。他捨不得一口吃完。過一會兒又拿出來咬一口,再擠巴擠巴眼。

老喬家在村頭上,一邊整理菜地,一邊不時向不遠處的小溪張望。小溪在村前的竹林邊,其實更正確的說法,應當是竹林在村前的小溪邊。因為這條小溪是一條古溪,溪口村就是因它得名的。歷史上那頭老龜也總是沿這條小溪爬上岸,爬來溪口村,待幾天又爬回去,消失在小溪邊的竹林裡。老喬向小溪張望,當然不是看老龜來了沒有。他知道老龜不會來了,它已經三十二年沒來了。村裡人一直懷疑老龜遭了難,比如讓人捉住了養在家裡,在龜背上刻幾個字什麼的,或者乾脆賣給城裡動物園當玩物。真要那樣,老龜可就受委屈了。但溪口村的人堅信老龜不會死,那麼大一頭龜,甲殼堅硬烏亮,沒什麼野獸能啃得動。能傷害它的只有人,可是有誰敢殺它嗎?那東西起碼上千幾百歲,已經有靈性了,殺它要遭報應的。

老喬向小溪那裡張望,是在等待一個陌生女人的出現。他知道她會出現的,他已經很多次看見她從竹林裡走出來,在小溪邊洗衣服,還不時唱著什麼。每到黃昏時,她總要來小溪裡洗澡。老喬一直納悶,這女人也太愛乾淨,身上有那麼多灰嗎?一次老喬悄悄靠近了,躲在一片灌木叢裡偷看,發現她居然脫得精光,赤條條躺臥在溪流裡,四肢伸展開一動不動,在夕陽的餘輝下,透過清澈的流水,能看到白花花一片。這不是洗澡,她在用山水浸泡。老喬想這女人可真會侍弄自己。女人終於泡透了,爬上岸擦淨身子,穿好衣服,再從小溪裡打一罐子水提上,然後消失在竹林裡。

老喬看得耳熱心跳。

老喬猜想她住在山上的某個洞穴裡。

老喬幾次想蹚過小溪尾隨去看個究竟,問問這個女人是從哪裡來的,怎麼會住在山上,是遇難,是流浪,還是個逃犯。可他到底忍住了,他怕驚跑了她。溪口村太需要一點人氣,何況那是個年輕的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在溪口村,三十多歲的人很少了。

這次倒塌的是劉猛家的屋子。

頭天夜裡下一場雨,很大,已經倒了兩處房屋。劉猛家的房子是一天一夜倒塌的第三處房屋了。有時倒塌會非常集中。

老喬來到現場,繞著廢墟轉一圈,仔細聽聽,沒聽到什麼可疑的聲音,這才摸出一隻幹辣椒咬一口,抬腿蹲到廢墟的一塊土疙瘩上,心裡想,這小子,把老婆孩子帶走,五年了,也沒捎個信來。外頭比溪口村好,可溪口村有你爹孃的墳,總該回來看看吧。這小子。

這時候,村裡看熱鬧的人也就來了。多是些老人,佝僂著腰,或者拄一根拐,圍住了看,臉上木木的,有些茫然,神態像憑弔。

沒人說話。

有啥好說呢,人老了就會死,屋舊了就會倒,沒人住的老屋毀得更快,倒吧,倒吧,倒掉是早晚的事。他們只是在心裡計算,劉猛家這口屋有六十一年了,還是他爹經手蓋的。蓋這屋那年那頭老龜來過。那一次,老龜在溪口村住了九天。溪口村的老人記事的方法有點怪,不說康熙、雍正,不說民國、公元,愛用老龜來去的時間做標記,幾百年都是如此。好在以前那頭老龜出沒很有規律,差不多十年左右來一趟,很準時的。從康熙三年立村,老龜就是溪口村的常客。

老人們散去後,老喬開始在廢墟里扒,又摸一根棍子吭哧吭哧撬,弄得一頭一臉都是泥汗。直起腰擦臉時,發現劉玉芬正站在一旁,也不說話。老喬說玉芬你怎麼啦?劉玉芬說村長我的屋子又漏雨了。老喬說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幫你修。

劉玉芬點點頭走了,走幾步又回頭,眼神怪怪的。

老喬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搖搖頭。這個劉玉芬也是命苦,從十七歲嫁過來,十五年沒生孩子。男人常打她,半夜裡常有她的慘叫聲,卻又戀她俊俏,再說山裡人討個女人也不容易,一直悶著氣過。劉玉芬都有點傻了,看人老是愣愣的,說話前言不搭後語。前幾年男人外出打工,兩年後回來和她離了婚,然後又走了。劉玉芬倒也釋然,沒人打她了,一個人過得很輕鬆,越發顯得年輕了。村裡離婚的女人還有幾個,都是被外出的男人拋棄的。她們就沒那麼輕鬆了,都帶著孩子,一個個苦不堪言,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老喬從劉猛家的廢墟里扒出一張發黃的土地證,他看了看,是五十年前土改時發的,上頭有劉猛爹的名字。老喬小心把它摺好,揣進懷裡。又扒出一隻死貓,拎著去了村前的竹林,扒個深坑埋上。這事就算了結了。老喬在小溪邊洗洗手臉,坐下歇口氣,心裡還是有點煩亂。

十年了,村裡沒建過一座新房,老屋卻倒了幾十座。溪口村大部分是幾十年上百年的老屋了,還會不斷倒塌。也許有一天,溪口村會整個消失。歷史上,溪口村有過多次災難,瘟疫、飢餓、匪禍。但那是災難,災難過後,人們還會回來,不管逃離多遠,還會扶老攜幼回到溪口村重建家園。這一次算個什麼事呢,那麼多人外出發了財,總不能說是災難吧。可發了財村子卻空了,剩下的都是老弱殘疾,老屋一座座倒,老人一個個死,他這個村長整日忙著的就是料理後事。

怎麼會這樣呢,老喬時常回憶,試圖理出個頭緒來。大約十幾年前,年輕人開始外出打工,或者做小生意。有的賠了,多數還是掙了錢回來。賠了的人就不服氣,說到城市裡撿垃圾去。過了年還外出,結果也掙了錢。

那時他們掙了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張羅造房子。造房子是莊稼人一輩子的事業,房屋是莊稼人的衣胞,是棲息和生活的地方,是養兒育女的場所。其重要性也就僅次於擁有一片土地。原先的房屋早就破舊了,牆體已經開裂,屋頂已經漏雨,修一次又一次。他們的爺爺或者父親曾做過造新房的夢,想了一輩子也沒造起來,現在要由他們來實現了。年輕人從外頭回來時有些急迫,也有些炫耀地掏出一沓錢,買磚買瓦買木料。他們不會訴說在外頭的艱辛甚至屈辱,他們只讓父母妻兒看到他們的風光和能耐。於是一座座新房建起來了,個別的還建了二層小樓,原先的土坯房推倒做了肥料。那是溪口村最熱鬧的幾年,鞭炮聲老是響個不停。接著更多的年輕人出去了。那些日子老喬也格外興奮,村裡人多地少,就說去吧去吧,志在四方,志在四方。

但之後,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建房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完全停止,沒人建房子了。他們說真傻。連兒子也這麼說。兒子喬小法是第一批出去的,掙了不少錢,原也準備建房的,可到底沒建。他說真傻。老喬不懂,就問兒子,說小法你說誰傻呢?小法說建房的人真傻。老喬說建房的人怎麼就傻呢?小法笑笑,說你以後就懂了。那口氣彷彿他是爹。

年輕人對建房失去了興趣,對土地也失去了興趣。再後來,就陸續把老婆孩子也接了出去。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頭幹什麼,只說在某某城市。城市是那麼好進的嗎?沒成親的年輕人也不急於成親了。過年回來,有媒人上門,年輕人只淡淡地笑笑,說不急。媒人急了,說你兩年前就託我提親的呀。年輕人便攤開手趕母雞一樣,說您老走好,走好。

喬小法在南方的一座城市裡,把老婆孩子接走後,再沒回來過。半年前來過一封信,讓老喬也去,說這個破村長有啥幹頭,到我這裡來只讓你接送孫子上學。老喬沒去。但老喬感到了孤獨。老伴死了二十多年,他又當爹又當娘還當村長,那時他沒覺得孤獨,只是覺得累,忙完一天忙到半夜,倒頭就睡。現在兒子一家走了,村裡年輕人都走了,溪口村的老人們都感到了孤獨。但他們不說,也不抱怨,只是沉默著,偶爾向村口唯一通向山外的那個路口張望一陣。老喬看了難受。他真希望他們大罵一通,起碼也發出點什麼聲音。可他們不。一個村子都靜悄悄的。

老喬從家裡扛個梯子出門。他不能不去,又實在怕去,心裡又其實想去。劉玉芬的房屋漏雨,他當然得幫她修。事實上他已經幫她修過好多次了。劉玉芬的房屋一漏雨就來喊他。有一次是在半夜裡,老喬慌慌張張扛著梯子隨了去,冒著傾盆大雨爬上屋頂,修好下來時已成水人,雖是夏天的夜,也冷得發抖。劉玉芬忙拉他進屋,不由分說扯下他的溼衣裳,拿條幹毛巾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老喬雖已近五十歲,身體依然結實得像木頭。劉玉芬的手在他結實的肌肉上迷戀地遊走,讓老喬感到一種遙遠的甦醒。他低下頭,這才發現劉玉芬也淋得透溼,兩個**不大卻輪廓分明地撐出來,連**都清晰可見。老喬的身上在發熱,血液在奔騰,他已經很久沒聞到女人的氣息了。面前這個三十二歲的女人,因為沒生過孩子,依然顯得那麼年輕,她的軟軟的手在他身上輕柔地撫摸,讓他渾身酥軟,站立不穩。他抬起手,幾乎要摟住她了,卻突然一道閃電襲來,老喬一驚,抓起溼衣裳躥出門去,扛著梯子冒雨跑回了家。

後半夜,老喬沒有睡著。劉玉芬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動,二十多年乾癟的慾望如烈火樣燃燒著他。自從老婆死後,他沒有找過任何女人,也從沒有過再娶的打算。他在後孃的陰影里長到十幾歲,經常遭打罵還在其次,因為過分的打罵會引起爹的干涉,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傷害更讓他難以忘記。後孃經常會在爹看不見的時候把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幾乎每天都要吐幾次,他老也擦不淨。他不能讓兒子受這個委屈。老婆是病死的,那時兒子才三歲。臨死前,老喬看出她同樣的擔心,就握住她的手說,你放心走吧,我不會再娶別的女人,我要自己把兒子拉扯大。老喬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在家裡是一位慈父,在村裡是一個木訥而本分的村長。雖然沒有太大的本事,村裡人還是認可他,不然不會連任多年村長。可現在他真的感到了孤單,感到了村中瀰漫的衰敗和死亡的氣息,也感到了自己的無能和無奈。溪口村不能就這麼完了,自己也不能就這麼完了。他對自己說,該有個女人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可是當他扛起梯子走向劉玉芬家的時候,心裡還是有些忐忑。這是他在那個雨夜之後,第一次去劉玉芬的家。他知道這次去要有個結果了。他的不安不是因為害怕拒絕,他相信劉玉芬是願意嫁給他的。她已經多次向他發出訊號,比如一個笑容,一個紅臉,一個眼神。這些也許不算什麼,但以劉玉芬這樣平素規矩膽怯的女人,能有這些表示也就夠了。老喬作為一個男人,能夠感覺到其中的意味。只要他願意,這個女人就是他的了。老喬的忐忑也正在這裡,因為他還不能確定再婚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自己好像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娶了她,就是重組一個家庭,而原來的那個舊家也就意味著消失了。他想起漂泊遠方的兒子、媳婦和孫子,想起死去的結髮妻子和曾經的諾言,他有些傷感。

當然,老喬終於還是邁進了劉玉芬的家門,幫她修了房。那天他沒有匆忙逃離。他喝著劉玉芬為他沏好的濃茶,習慣性地摸出一隻辣椒放進嘴裡慢慢嚼。在經過最初的難堪之後,那個女人到底說出了口,她說得十分吃力十分彎曲十分臉紅,但老喬還是聽懂了。當他確信自己聽懂了之後,卻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仍然很年輕的女人並沒有打算嫁給他,她說她本來想嫁給他的,可是感覺他老了一點,並且表示歉意。可她願意並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覺或者睡幾覺,她想透過他懷一個孩子,因為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懷疑是那個和她離了婚的男人有毛病,她為此受了十幾年的冤枉,她要證明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最後她對老喬說村長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如果真的懷了孕我不會告訴別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只要讓村裡人知道我沒毛病就行了,然後就去流產或者引產,然後我就外出打工去,不打算再回溪口村了。

老喬使勁嚼著辣椒,頭上冒出一層汗珠子。他盯著這個女人擠巴擠巴眼,什麼也沒說起身走了。走的時候渾身都在發抖。

三天後,劉玉芬離開溪口村,外出打工去了。她對老喬很失望。她甚至沒說讓老喬替她看屋子。

就在劉玉芬離開溪口村的當天,老喬就上山了。

老喬上山的時候,不再有好奇和喜悅,變得有點凶神惡煞。他準備趕走那個女人,不管她是誰。這是溪口村的領地,不經過允許,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山上,也太不把村長當回事了。他已經不在乎什麼人氣,什麼三十多歲的女人了。溪口村連自己的年輕人都留不住,你還能指望留住一個外來人嗎?溪口村該敗就敗,活該。

劉玉芬讓他氣昏了頭。那女人忸怩半天,原來只是想讓他當一回人種,就像公豬公羊一樣。村長管給人看屋,管給人修房子,管給人養老送終,還管給人當人種嗎?這太作踐人了。可老喬只在心裡窩囊,怒氣沒能撒出來,他必須找個人發洩自己,那就只能是山上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山上的樹木已經鬱郁蓊蓊,足可以藏得千軍萬馬。這是老喬帶領全村老弱殘疾花費十幾年時間恢復栽植的。以前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後來毀林開荒,一大半的森林砍光了種糧食,糧食還是不夠吃,溪水也變濁了。當初砍樹的時候,村裡人就心疼得咬牙,可他們沒辦法。這十幾年,年輕人幾乎走光,也不再有人生孩子,再加上老人不斷死亡,村裡人口減去大半,老喬索性退耕還林。老人們都支援,每日氣喘吁吁上山栽樹,這是他們唯一的精神寄託和排遣孤獨的方式了。十幾年的時間,山又綠了,溪又清了。

山上的洞穴很多,老喬都熟悉,卻不知那個女人住在哪個洞裡。他撥開樹叢,找了幾個洞沒有找到,就在山上大喊大叫喂女人你出來喂女人你在哪裡。喊叫聲在峽谷裡盪來盪去,顯得極有氣勢。其實那個女人聽到了,不僅聽到了,而且循著喊聲發現了他。那會兒她距他並不太遠,正坐在洞口的一塊岩石上看書。她知道他在找她,她從他的行動和喊聲裡,看出此人來者不善,可她不怕。等他喊累了,她才慢吞吞合上書站起來,大聲說喂男人你喊什麼喊。

當老喬撥開樹叢來到她面前時,發現這個穿著一身栗色休閒裝的女人,其實已近四十歲了,並不像她**的身體那樣顯得年輕。可這並不影響她光彩照人。她染著一頭棕色頭髮,體態豐腴,面板白淨,只是面孔有山風薰染的痕跡。她像一匹妖媚的狐灼灼地看著他。老喬忽然有點膽怯,說你是什麼人,女人說我是城裡人怎麼啦。老喬突然沒頭沒腦怒道誰發明了城市?女人笑了,說你先告訴我誰發明了鄉村。老喬一愣,說誰讓你到我們這裡來的,女人說我自己想來就來了。老喬說你是吃飽了撐的吧,女人說你弄錯了,現在城裡人時興不吃東西,都餓著呢。老喬瞪大了眼說為啥,女人說城裡人沒胃口,吃什麼都不好吃什麼都不想吃城裡人都得了厭食症。老喬說那你就是閒著沒事幹,女人說你又錯了,我是幹得太累了才躲到這裡來的。老喬根本就不相信她是個能幹活的人,說你不會是個逃犯吧,女人格格笑了說你這人太沒眼光,說不定我是個老闆呢,在你這裡投資三千萬建個度假村怎麼樣?老喬說你口氣不小,三千萬你搶銀行啊。女人搖搖頭,說算了不談這個了,咱們交個朋友吧,老喬說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女人說是的就是男人和女人那種朋友,老喬說你別耍我了我這幾天脾氣不好。女人說看出來了你好像有什麼事不開心,不過我看你挺像個男人的。老喬說啥話怎麼我像個男人我就是男人。女人笑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很性感。老喬不懂說你說啥感,女人說就是說你很瘦很結實很有骨感,時下城裡的男人都長一身女人肉噁心死了。老喬似懂非懂,少了耐性,說你少廢話,你明天必須離開這裡。女人說為啥,老喬說不為啥就是要你走。女人說聽口氣你好像是個村長,老喬說我就是村長。女人突然大笑起來,老喬盯住了看,說有啥好笑的。女人止住了笑,說怪不得這麼盛氣凌人,你知不知道,城裡有許多關於村長的段子呢。老喬說啥叫段子,女人說就是故事,下流故事。老喬不吭聲。女人說就是說村長像個惡霸,在村裡想睡哪個女人就睡哪個女人,這類故事很多。老喬說放屁,那是你們城裡人編排的。女人又一陣大笑,說揭到你痛處了吧,你也是這樣的村長嗎?老喬渾身又抖起來,突然吼道,是,我就是這樣的村長想睡誰睡誰,只要在我的地盤上。女人突然害怕起來,說你不會想睡我吧?老喬的臉猙獰起來,說你以為我不敢睡你,伸手抓住女人的衣裳猛一扯,上頭的扣子全飛了,兩個雪白滾圓的奶子跳出來,女人也不掩懷,伸手一個耳光打在老喬臉上說你還真敢,你這個流氓你幾次偷看我洗澡以為我不知道啊。老喬面紅耳赤,一下抱住了她就往洞裡拖。女人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大喊大叫。老喬此刻已像一頭野獸,索性彎腰將她抱起,扔在洞子裡一堆乾草和樹葉鋪成的地鋪上。女人爬起來就往外逃,大喊救命,被老喬扯住胳膊拉回又扔在草鋪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飛快脫解自己的衣褲。女人不停地掙扎又踢又咬,老喬的手上胳膊上流出血來。老喬不吭一聲,撕扯完自己的衣裳又撕扯她的褲子,直到把兩個人都撕扯得精光。女人瘋狂地大叫著喊快來人啊有人**,老喬說你叫破喉嚨也沒用,這山上沒人,說著狠狠地撲了上去,女人像被一塊岩石壓住了,頓時面如紅雲淚流滿面,任由老喬擺佈。後來女人就虛脫了一樣渾身酥軟惺忪著眼說,你殺了我吧,你不殺我我就會殺了你。老喬也不吭氣,只專心他的事情慾死欲仙,盡情發洩積攢了幾百年的怒火慾火。在後來的幾個小時裡,老喬一連要了她三次,直到精疲力竭,女人就不停地呻吟說村長村長我會殺了你。當老喬終於罷手穿上衣裳踉蹌走向洞口時,女人在後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村長你是個雜種你會後悔的。

事實上老喬回到家就後悔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罪,那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畜生的。他上山時只是想趕走她,真的沒想占人家便宜,怎麼說著說著就撕破人家衣裳呢。老喬想得腦殼疼了也沒想明白,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喬又爬到山上,他想向她認個錯,求得她的寬恕。當他找到地方時,卻發現那個女人已經走了。

洞子裡收拾得很乾淨,像是用樹枝打掃過的,只有乾草和樹葉做成的床鋪還在,厚厚的軟軟的。洞子裡依然飄浮著那個女人的氣息,那是一種淡淡的溫暖的氣味。老喬坐在床鋪上,忽然捂住臉哭起來。

在此後的日子裡,老喬一直膽戰心驚。他知道警察會來抓他,夜裡一陣山風吹來,也會嚇得激靈坐起身。

那一天,老喬遠遠看到兩個穿制服的人從山道上走來,頓時心裡一驚,到底還是來了。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急忙回屋換一身乾淨的衣裳,環顧一遍破破爛爛的家,鎖上門走了出去。兩個穿制服的人走近了,老喬卻發現是兩個郵遞員。因為山區偏遠,郵遞員一個月才來一次。以前是一個人,現在外出的人多了,就增加了一個人。兩個郵遞員揹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近村口,已有許多老人圍上。老喬松一口氣。裡頭也有他的郵件,一件是郵包,是兒子寄來的,一看筆跡就知道。另一件是一個大信封,上頭寫著溪口村村長收,落款是南方一座大城市,卻沒有詳細地址。老喬心有所動,急忙回家拆開,裡頭並沒有信,只有一沓摺疊整齊的大報紙,足有十幾張,是那座城市的晚報。老喬有些納悶,把報紙翻來覆去地看,忽然發現一篇叫《迴歸原始 》的文章,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大概是寄件人特別的提示。老喬是小學文化,當幹部多年又認一些字,看報沒有問題。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叫麥子,文章的大體內容是寫她迴歸大自然的一段經歷,說她獨自去一個人跡罕至的山區,在一個洞穴裡生活了一個多月,那裡如何山高林密飛鳥成群,如何溪流清澈空氣新鮮。她在那裡如何放鬆自己,修養身心,如何引誘一個強壯的山裡男人,體驗了一次簡單而原始的**。她說自己如何從內心裡感激那個山裡男人,因為他讓她獲得了一種徹骨而純粹的快感,又說自己很對不起那個山裡男人,因為她欺騙了他。老喬看完,沉默了許久。他不知道應該恨這個女人,還是應當感激她。當他讀完第三遍之後,老喬終於決定,還是應當感激她。雖然上了她的當,但到底免除了一次牢獄之災。

後來,那十幾張報紙就成了老喬閒時的消遣。他仔細閱讀報紙上的每一篇文章,內容五花八門,什麼都有,老喬覺得很新鮮。其實那上頭還有一條不起眼的訊息,也許會讓他更感興趣,就是在一張報紙的夾縫裡,有一條短新聞,說這座城市的動物園裡,一隻千年老龜趁黑夜逃逸了。可惜老喬沒注意到。對麥子的那篇文章,老喬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看完就躲進被窩裡,呻吟著叫喚麥子麥子麥子。那時,山風正呼嘯著掠過窗外,溪口村又一座老屋倒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