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的圍困_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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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地的圍困_七
七
一條街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
據說,幾百裡湖底下全是優質煤,而且煤層厚,儲量豐富,起碼可以開採二百年。一條街礦務局已成為中外合資的大型企業。一條街也遠非一條街了。大街小巷縱橫交錯,集體宿舍樓一幢幢拔地而起,居民已達十幾萬之多。僅這一年時間,就新來五六萬礦工。
一條街除了商店增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增加了各種賓館、旅店、客棧。有豪華型的,有中等水平的,也有相當簡陋的。其發展速度幾乎是與日俱增。按說,一條街不是旅遊勝地,更不是什麼政治、文化中心,不會有那麼多人住旅店。但奇怪的是,自一條街開建以來,旅店一直人滿為患,供不應求。除了外地來的業務員、採購員、倒爺之外,更多的顧客居然是礦工。礦工都有集體宿舍,但他們卻每個月總有幾晚要去住旅館。當然,也有些是工程技術人員,就是那些蠻子單身漢。誰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怎麼開始的,後來就成了一種時髦。礦上的工作是相當辛苦的,不論是礦工還是技術人員。幾百米深處,一待就是七八個小時,又累又乏。回到單身宿舍,還要自己洗衣服,自己去食堂打飯,累得腰痠腿疼。可是苦極了,就寧願花錢去旅館住一宿。而一條街的旅館、客棧又全都是一流服務。不論是豪華型的賓館,還是簡陋的客棧。可以花錢洗衣服,可以讓服務員把飯送到房間,可以洗完澡披著浴巾把腿蹺在沙發上看電視,而且不斷有女服務員給你端茶送水,陪著閒聊說笑。這就有了家庭的氣息和溫馨。
他們花錢買的是服務。他們渴望有人為自己服務。這裡一個普通的礦工,每月的收入都在三四百元以上,住幾夜旅店,至多花百兒八十塊。剩下的錢,足夠孝敬父母的了。他們都是些鄉下來的小夥子,並沒有忘記父母和要承擔的那一份家庭責任。但他們首先是一條街的礦工。他們追求和羨慕的是有現代氣息的生活。而一條街正是一座以全新面貌出現的新興的小城,一座八十年代誕生的小城。它矗立在這片荒野上,使這片古老的土地驚慌而又驚喜。它的神奇的發展速度和無法想象的潛力,不僅使廣袤的鄉村無法比擬,而且使周圍的縣城黯然失色。一條街的礦工們為此而驕傲。厚實的收入來源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們輕而易舉地擺脫了父輩的生活道路。
他們要換一種活法了。
吸引礦工們去旅館的另一個祕而不宣的**,是可以接觸女人。
誰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從哪裡來的。
在豪華賓館裡,是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年輕小姐,高雅、漂亮、穿旗袍或套裙,訓練有素。一般旅店裡,是操各種口音的姑娘,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服飾並不規範,但年齡倒還整齊。在那些簡陋的客棧裡,就顯得五花八門了。服務員很少,規模也小,基本上是當地人。有的是幾個徐娘半老的婦女,有的是幾個透著窮氣的姑娘,也有的是一個婦女帶幾個姑娘。年齡參差不齊,服裝有土有洋。
但她們是女人,這就夠了。
當年輕的礦工們最初下旅館的時候,一般都是老老實實的。但後來熟了,就有了更多的內容。其間常有更祕密的交易。只是誰也不說。大家心照不宣。
一條街的另一特點,是一年多來陡然增加了許多舞廳和咖啡館。這些地方,不僅是採購員、倒爺們洽談生意的好地方,而且更是礦工們的娛樂場所。很多青年礦工的交誼舞已跳得相當不錯。舞間休息時打個響指叫一杯咖啡,動作也已相當瀟灑。
你想花錢嗎?你想快樂嗎?你想見識一下這個奇異而旋轉的世界嗎?請到一條街來。
疙瘩和他的夥伴們大搖大擺闖一條街來了。
疙瘩仍是提著他的十八斤重的錄音機,仍是轟隆轟隆響著不知放什麼音樂。放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放。一盤磁帶,他能翻來覆去放半個月。他喜歡的是聲音而不是音樂。
一條街的白天是冷清的。上早班的礦工們已經下井,下夜班的礦工正在睡覺。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有些附近的湖民、漁民呆頭呆腦走過。在街道樓房的空隙處,仍然處處可見荒原
的痕跡:一個坑凹,一片原生的野草,一段陰溼的土路。
商店都大敞著門。櫃檯後的營業員或靜坐看書,或織毛衣,或聚堆閒聊。一個姑娘撫弄著另一個姑娘的辮子,輕輕地認真地述說著什麼,不知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忽然,被撫弄的姑娘笑起來:“哧哧!你看你看……”那姑娘一愣,順著她的視線往門外看去,忽然也笑了:“哧兒!……”
她們看到了疙瘩那一夥漁家仔。
疙瘩走在最前頭,夥伴們簇擁著他。不管新衣服還是舊衣服,全都衣衫不整,蓬首垢面。兩手習慣地鉗在胸前,像張網,又像捉魚。毫無例外的羅圈腿兒,使走路的姿勢總有些歪歪斜斜。不管怎樣平坦的路面,在他們的腳下永遠是顛簸的木船。因此就習慣地叉開腿,橫著走。儘管他們努力昂然著挺胸跨步,卻老是左一腳右一腳,不僅實際的行進速度並不快,而且顯得擺幅很大。一夥人都在擺,像是一種奇異的舞蹈。
街兩旁的營業員都在看熱鬧。不少人乾脆走出櫃檯,站在門外嘻嘻看,驚愕著笑,彷彿那是一群從湖裡爬上來的螃蟹,神氣活現地在街上橫行。
“嘻嘻嘻!……”
“哧哧哧!……”
“哈哈哈!……”
在笑聲夾道中,漁家仔們立刻惶然了。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但明白是在笑他們一夥。於是腰塌了,腳步更亂,兩臂鉗得更緊,緊緊地靠攏著驚惶四顧。好像一夥被包圍的歹徒,隨時有被攻擊的危險。那表情更是古里古怪,有莫名的木然,有乞求的傻笑,有抑制的憤怒。
疙瘩明顯感到被輕視被侮辱的難堪。他憤怒了,既憤怒於夥伴們內心的自卑,又憤怒於周圍那些人的無禮。怎麼!看不起俺們嗎?他旋了一下錄音機的開關,音量陡然大到極限:“嘭嘭嘭——嚓嚓!嘭嘭嘭——嚓嚓!……”嘈雜的音響震耳欲聾,霎時覆蓋了周圍的笑聲。疙瘩喝一聲:“都直起腰,跟我來!”大踏步奔向一家商店。夥伴們受到鼓舞,果然精神大振,重又挺起胸膛,隨在疙瘩後頭,吆吆喝喝擁進一座大型商場。
看熱鬧的營業員搶先跑回櫃檯內,以為他們要搶砸東西,就有些慌張:“你們……要幹什麼?”
疙瘩“叭”一下關死錄音機,怒衝衝一卷袖口:“不幹什麼,買東西。給我拿兩條雲煙!”
漁家仔們稍稍一愣,立即懂得了疙瘩的意思,你們不是瞧不起漁家仔嗎?可咱有錢!你得為咱服務。現在懲治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支使他們,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於是吶一聲喊:“買他個小舅子!”十幾個人呼啦散開一條線,倚在櫃檯外頭,吼吼喊喊:
“給我拿兩瓶‘五糧液’!”
“給我拿十瓶雪花膏!”
“給我拿一條被單!”
“給我拿一條褲子!”
“給我拿兩個熱水瓶!”
“給我!……日他姐!”
他們像一群大爺支使小子,搖著腿嘴巴朝天。營業員們先是一愣,隨即有人使個眼色,頓時都熱情而殷勤地忙開了,紛紛從貨架上取下他們要買的物品。女營業員使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男營業員則卑賤地諂笑著,孫子一樣忙碌,同時不露痕跡地出些糟透了的餿主意,建議他們買這買那。
漁家仔們毫無覺察,只顧陶醉在頤指氣使的快感中,彷彿自己真的成了大爺。他們大把大把地甩著錢,對堆在櫃檯上的東西不挑不揀,甚至不屑於一看,充分而明白地顯示著自己的傲慢和闊綽。
終於,他們出夠了氣,痛快淋漓地抱著買來的東西離開商場。但他們剛剛出了商場大門,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陣大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他們不解地站住了。怎麼,上當了嗎?這時,一位娉娉婷婷的年輕姑娘從商場裡隨出來。她顯然看到了剛才的場景,也看出疙瘩是這夥人的頭兒。她優雅地提著一隻草編的小包,走近疙瘩,操一口甜脆的普通話:“唉,你們真傻,他們耍你們哪!花這麼多錢!”說著,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輕盈盈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芳香。
疙瘩他們全
呆住了!但事已至此,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返回去退貨,只好硬著頭皮走了。不,他們簡直像逃。懷裡抱著,手裡提著,肩上扛著,以比衝進商場時加倍的混亂沿大街倉皇奔走,引得路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簡直狼狽極了,只一直跑。直到拐進一條巷口,才在一片堆滿磚瓦石料的僻靜處停下,喘吁吁抹一把汗。他們羞愧地互相打量著各自購買的物品,委實是一個荒唐的舉動。上百塊錢一瓶的“五糧液”,姑娘用的雪花膏,老孃們才會感興趣的床單,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花花綠綠抱了一懷。最莫名其妙的是一個矮墩墩的後生滿頭大汗地扛來兩條橡膠輪胎。鬼知道買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
可他們一股腦全買來啦。
大家垂頭喪氣地把東西扔到地下,互相埋怨著,嘆著氣。那會兒,誰顧得上想這些呀?真的,就是那個娉娉婷婷的姑娘說的,被他們耍了。
奶奶個小舅子!
疙瘩感到很對不起弟兄們,把買來的兩條雲煙全都撕開,每人扔了一盒:“吸菸吸菸!怎麼,錢花了,東西在!什麼大不了的。等湖水上來嘍,一網魚就撈回來了。吸!日他姐!”
夥伴們這才有點活躍,接過煙撕開點燃。雲煙呢!一時間,煙霧繚繞,靜靜地沒人說話,彷彿在品評這名煙的味道。其實心裡都不是滋味。他們都有點難過。不是因為沒頭沒腦地甩出去那麼多錢,而是一種心靈被傷害的痛楚。可是誰也沒有抱怨疙瘩。他們知道他比大夥更難過。他是他們的頭兒,他在他們中年齡最大。他在安慰大家,也是安慰自己。他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用那種眼光看待他們,漁家仔就孬人一等嗎?老子們在湖上是何等風光、何等瀟灑,怎麼一到了岸上就顯得如此蠢笨呢?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耍了。
疙瘩不服氣!
晚上,夜色朦朧時,他們回到了鯰魚灣。悄悄地。
其實,他們後半天就離開了一條街,但沒敢回來。帶著這些扔又捨不得扔,拿出來會讓大人們笑話的東西,怎麼回鯰魚灣呢。他們在荒野裡坐了半下午。
疙瘩提著他的沉重的錄音機回到船上時,見四妮正給瞎眼娘擦澡。
“疙瘩哥,你回來啦?”四妮高興地招呼他。
娘摸摸索索埋怨說:“一天天往外跑,都是四妮陪我說話,還不謝謝你四妮妹妹。”
疙瘩扔下錄音機,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次沒喊她傻丫頭。要是讓那幫姑娘們知道了今天的事,非讓她們笑掉牙不可,那才真叫傻呢。他卷卷袖口說:“你歇歇,還是讓我來吧。”四妮扔過來一條溼毛巾,高興得滿臉放光:“還是擦擦你自己吧,嗤嗤!看你髒樣。”疙瘩不再勉強,接過毛巾去外頭洗臉了,一邊心裡很感動。有四妮常來陪著娘,就可以放心闖一條街了。他在回來的路上就下了決心,非在一條街掙回臉面不可。不但要讓他們瞧得起漁家仔,而且要娶個一條街的姑娘回來。媽的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一條街嗎?北京、上海老子也去得!
四妮忙完了走下船,侷促著說:“疙瘩哥,天不早了,我……走吧。”實際上,她不想走。她想和他說說話兒。她一天天地等著他,卻總不見他的影子。
疙瘩說:“四妮,你別忙走!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四妮心裡猛一跳,衝口而出。
“是這樣……以後我不在家時,你要有空就常到船上來陪陪我娘,行不?”
“咋不行?反正我也沒事。”四妮爽快地說。
“好!天晚了,你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你攆我呀?”四妮嘟著嘴,呼吸著他濃厚的男性氣息,有點戀戀不捨。
“咦!你不是說要回去嗎?”疙瘩確實沒有要攆她的意思。
“那……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四妮忸怩著。
“沒啦。你有事?”
“俺沒……啥事!”說著轉身跑開了。慌慌張張的。
疙瘩看著她的背景,有點納悶。四妮一向在他眼裡是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今天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