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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學校裡受到眾人的擁戴,與其說是因為出生於富貴人家,不如說是得益於那種俗話所說的“聰明”。我自幼體弱多病,常常休學一個月、兩個月,甚至曾經臥床休息過一學年。儘管如此,我還是拖著大病初癒的身子,搭乘人力車到學校,接受了學年末的考試,殊不知比班上所有的人都考得出色。即使在身體健康的時候,我也毫不用功,縱然去上學,也只是在上課的時間裡一直畫漫畫,等到下課休息時,再把它們展示給班上的同學看,說明給他們聽,惹得他們鬨堂大笑。而上作文課時,我盡寫一些滑稽故事,即使受到老師的提醒,也照寫不誤。因為我知道,其實老師正悄悄地以閱讀我的滑稽故事為樂呢。有一天,我按照慣例,用特別淒涼的筆調描寫了自己某一次丟人現眼的經歷。那是我跟隨母親去東京的途中,我把火車車廂裡通道上的痰盂當成了尿壺,把尿撒在了裡面(事實上,在去東京時,我並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才出的醜,而是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無知故意這麼做到)。我深信,這樣的寫法肯定能逗得老師發笑。所以就輕手輕腳地跟蹤在走向教員休息室的老師背後。只見老師一出教室,就從班上同學的作文中挑出我的作文,一邊走過走廊,一邊開始讀了起來。他“嗤嗤”地偷偷笑著,不久便走進了教員休息室。或許是已經讀完了吧,只見他滿臉通紅大聲笑著,勸其他老師也立即瀏覽一遍。見此情形,我不由得心滿意足。
淘氣鬼的惡作劇。
我成功地讓別人把這視為“僅僅是一個淘氣鬼的惡作劇罷了”。我成功地從受人尊敬的恐懼中逃離了出來。成績單上所有的學科都是十分,唯有品行這一項要麼是七分,要麼是六分,這也成了家裡人的笑料之一。
事實上,我與那種淘氣鬼的惡作劇本質上是恰恰相悖的。那時,我被男女傭人教唆著做出了可悲的醜事。事到如今我認為,對年幼者幹出那種事情,無疑是人類所能犯下的罪孽中最醜惡最卑劣的行徑。但我還是忍受了這一切,並萌生了一種感覺,彷彿由此而發現了人類的另一種特質似的。我只能軟弱地苦笑。如果我有那種訴說真相的習慣,那麼,或許我就能夠毫不膽怯地向父母控訴他們的罪行吧,可是,我卻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能完全瞭解。我一點也不指望那種“訴諸於人”的手段。無論是訴諸父親還是母親,也不管訴諸警察,或是政府,最終難道不是照樣被那些深諳世故之人強詞奪理擊敗了嗎?
不公平現象是必然存在的。這一點是明擺著的事實。本來訴諸於人就是徒勞無益的。所以我依舊對真實的事情一言不發,默默忍耐著除了繼續扮演滑稽逗笑角色之外已經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道:“什麼,難道不是對人類的不信任嗎?嘿,你幾時當上了基督教徒?”事實上在我看來,對人類的不信任,並不一定與宗教之路直接相通。包括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難道人們不都是在相互懷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一切拋在腦後,若無其事地活著的嗎?記得自己小時候,父親所屬的那個政黨的一位名流來到我們鎮上演說,男傭人帶著我去劇場聽講。聽眾密密匝匝地擠在那裡,我看見了鎮上所有與父親關係密切的人的面孔。這使我興奮不已。演講結束後,聽眾們三五成群地沿著雪夜的道路踏上了歸途。信口開河地議論著演講會的不是,其中還摻雜著一個和父親過從甚密的人的聲音。那些所謂的“同志們”用近乎憤怒的聲調大肆品頭論足,說什麼我父親的開場白拙劣無比,那位名人的演講讓人云裡霧裡,不得要領等等。更可氣的是,那幫人居然順道拐入我家,走進了客廳,臉上一副由衷的喜悅表情,對父親說,今晚的演講會真是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當母親向男傭們問起今晚的演講會如何時,他們也若無其事地回答說,“真是太有趣了。”而正是這些男傭們剛才還在回家的途中嘆息說:“沒有比演講會更無聊的了。”
而這僅僅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騙,卻又令人驚奇地不受到任何傷害,甚至於就好像沒有察覺到彼此在欺騙似的,這種不加掩飾從而顯得清冽、豁達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類生活中比比皆是。不過,我對相互欺騙這類事情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樣,依靠扮演滑稽角色來整天欺騙人們。對於那種教科書式的正義呀、道德之類的東西,我不可能抱有太大的興趣。在我看來,倒是那些彼此欺騙,卻清冽而開朗地生存著,抑或是有信心清冽而開朗地生活下去的人,才是令人費解的。人們最終也沒有教給我其中的妙諦。或許明白了那些妙諦我就不再那麼畏懼人類,也不必拼命提供逗笑服務了吧。或許也就犯不著再與人們的生活相對立從而體驗那種每個夜晚的地獄所帶來的痛楚了吧。總之,我沒有向任何人控訴那些男女傭人犯下的可恨罪愆,並不是出於我對人類的不信任,當然更不是基督教的影響,而是因為人們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關閉了信譽的外殼之緣故。因為就連父母也不時向我展示出他們令人費解的部分。
然而,眾多的女性卻依靠本能,嗅出了我無法訴諸於任何人的那種孤獨氣息,以致於多年以後,這成了我被女人們乘虛而入的種種誘因之一。
既是說,在女人眼裡,我是一個能保守戀愛祕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