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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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露西慢慢地醒了過來。她從暖烘烘的沉睡中起身,渾身懶洋洋的,頭腦裡恍恍惚惚,
感受著外界一個一個互不相干的事物:首先是身邊又暖又硬的男人的身子;接著是在亨
利**的陌生感;外面風暴的呼叫,還像昨天和前天一樣,那麼狂暴,那麼勁頭十足;
男人面板的淡淡的氣味;她的臂橫放在他的胸前,腿搭在他身上,彷彿在讓他別動彈,
胸部緊緊挨著他;白天的光芒撞擊著她的眼睛;有節奏的輕輕呼吸柔和地掠過她的面龐;
接著她好像突然解決了一道難題一樣,意識到自己厚顏無恥地縱情歡樂,躺在一個她認
識僅僅48個小時的男人身旁,他們就那麼雙雙赤身地呆在她丈夫的屋子裡,而且已
經是第二次了。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小喬。我的天啦……她已經睡過了頭。
小喬站在旁邊,睡衣和頭髮都是亂糟糟的,腋下夾的布娃娃也是亂糟糟的。他吮吸
著大拇指,睜大著眼睛看著媽媽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親親熱熱地抱在一起躺在**。露西
看不懂小喬的表情,因為他每天這時候都睜大著眼睛看著世界上的許多事物,彷彿每天
早晨世界上的一切都新鮮又神奇。她一聲不響,也看看他,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
還是亨利以深沉的口氣說:“早上好。”
小喬把拇指從口中放下,回了一聲:“早上好。”然後他就轉過身,離開了臥室。
“糟糕,真糟糕。”露西說。
亨利溜下床,自己的臉對著她的臉,他吻她,雙手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她把他推開。“看在上帝分上,別這樣了。”
“為什麼?”
“小喬已經看見了。”
“看見了又有什麼?”
“他能說出來的,你知道。遲早他會和戴維講出什麼來。我可怎麼辦?”
“無所謂。這有什麼要緊?”
“這當然要緊。”
“他就是那種狀況,我看不出這有什麼要緊。你不應該感到內疚。”
露西突然意識到:建立婚姻,需要忠誠和責任感,它們之間的複雜糾葛,亨利簡直
一點也不懂。任何婚姻都是這樣,她的就更與眾不同。她說:“事情並不那樣簡單。”
她下了床,過了樓梯平臺,回到自己的臥室。她急忙穿上了自己的內衣、毛衣和長
褲,這才想起來:她已經把亨利的衣服全毀了,只好讓他穿戴維的衣服。她找到了內衣
和襪子,一件針織襯衣,一件無領無扣的套衫,最後——就在衣櫃底下——找到一條褲
子,褲管沒有剪,縫得好好的。這期間,小喬默不作聲,在一旁看著。
她拿著這些衣服,到了另外那間臥室。亨利已經在浴室修面。她對門裡面叫著:
“你的衣服在**。”
她下了樓,給廚房的爐子生了火,平底鍋裡放滿水在燒。她決定煮雞蛋當早餐。在
廚房的洗滌槽那兒,她為小喬洗臉,梳頭髮,穿衣,這一切動作都很迅速。她說:“今
天早上你很安靜。”她說得很高興,可是小喬沒有回答。
亨利下了樓,坐在餐桌旁,動作那麼自然,好像多年來他每天早上都是這樣。露西
見他穿著戴維的衣服,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滋味。她遞給他一個雞蛋,把麵包放在
他面前的餐桌上。
小喬突然冒出一句話:“我爸爸死了嗎?”
亨利看了孩子一眼,沒有說話。
露西說:“別說傻話了,他在湯姆家裡。”
小喬不去理她,衝著亨利說:“你穿了我爸爸的衣服,還和我媽在一起。你現在要
當我爸爸?”
露西喃喃道:“毛孩子,嘴裡……”
“昨晚上你不是看到我的衣服了嗎?”亨利問。
小喬點點頭。
“那好,那你就明白我為什麼要借你爸爸的衣服穿。等我有了自己的衣服,我就還
他。”
“我媽媽呢,你也還嗎?”
“那當然。”
露西說:“小喬,吃蛋吧。”
孩子坐下來吃早飯,顯然很高興。露西望著廚房的窗外,說:“今天小船不會來
了。”
“你高興嗎?”亨利問她。
她對他看看。“我不知道。”
露西並不感到餓。小喬和亨利吃早飯的時候,她只喝了一杯茶。吃完以後,小喬到
樓上玩去了,亨利清理餐桌。他把那些瓷器餐具往洗滌槽裡堆的時候,說道:“你是不
是擔心戴維會傷害你?我是指動武力?”
她搖著頭。“不。”
“你應該把他忘掉。”亨利接著說,“不管怎麼說,你本來就想和他分手。至於我
們的事他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你為什麼還要擔心呢?”
“他畢竟是我的丈夫,這就有點說不過去。儘管他這樣的丈夫一直是……儘管是那
樣……但是我並不因此而有權力使他丟臉。”
“我認為,你有權不去擔心他是不是丟臉。”
“這樣的問題,不能從邏輯上解決。這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問題。”
他以雙臂做了個姿勢,表示作罷。“我最好開車到湯姆那兒去,看你那位丈夫是否
要回來。我的靴子呢?”
“在起居室。我去替你拿一件外衣。”她上了樓,從衣櫃裡把戴維往日的騎服取出
來。這是件灰綠色花呢衣服,腰身緊,口袋飾著斜蓋,漂亮典雅。衣服的肘部那兒,露
西還縫上了兩塊皮,是為了保護衣服。這樣的騎服再也買不到了。她把衣服拿到起居室,
見亨利正在穿靴子。他已經繫好左邊的帶子,又在把受傷的右腳小心地往靴子裡套。露
西跪下來幫忙。
“腫已經消了。”她說。
“這討厭的腳仍然疼痛。”
右腳的靴子套好了,但是鞋帶沒有系。他們取下了鞋帶,亨利站起來試了試。
“挺好的。”他說。
露西幫他穿外衣,肩膀那兒緊了一點。她說:“多餘的雨衣可沒有了。”
“那我身子又會被淋溼的。”他把她拉到身邊,猛烈地吻她。她摟著他,兩人緊緊
擁抱了一會。
“今天要小心開車。”她說。
他面帶笑容,點著頭,吻她——這一次是短暫的一吻,然後出了門。露西看著他一
瘸一拐地走到車棚那兒。她站在窗前,聽到他發動引擎,見到他駕車開上了稍稍隆起的
斜坡,終於看不見了。他一走,她感到一陣輕鬆,但心裡仍然空蕩蕩的。
她開始整理房子:鋪床疊被、清洗餐具、收拾打掃,可是幹這些事總是提不起精神。
她心神不寧,為自己的日子怎麼過而顧慮重重。想到那些原地兜圈子的老一套的家庭爭
吵,幹什麼事都沒有心思。她再次發現,住這幢小屋會得幽閉恐怖症。外面的世界那麼
廣闊,有戰爭,有英雄事蹟,有形形色色的百萬眾生。她想置身於那種世界,見識新思
想,看看大城市,聽聽音樂。她開啟收音機——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舉動,新聞廣播只
能增加她的孤單感。有關義大利的戰爭新聞;定量配給制度稍有緩和;倫敦那個用匕首
作案的凶手仍然沒有被捕獲;羅斯福發表演說;桑迪-麥克弗遜開始演奏管風琴;等等。
露西關了收音機,廣播裡的一切都不能觸動她,她並不生活在那樣的世界。
她恨不得放聲大叫。
她一定得走出這幢房子,儘管外面天氣惡劣。這僅僅是一種象徵性的出逃……小房
子的石牆雖然不是她的牢獄,但有個象徵總比沒有強。她上樓去叫小喬,好不容易讓他
丟開那些士兵玩具,把防水衣裹在他身上。
“為什麼要出門?”他問。
“看看船是不是來了。”
“你說過,今天小船不來了。”
“以防萬一。”
他們把黃燦燦的防水帽戴在頭上,帽帶子系在腮幫下面,跨出了門。
風很猛,刮過來就像是什麼東西撲打在身上一樣。露西連身子都站不穩,走起路來
東倒西歪。一時間,她的臉像在水盆浸過了一樣,的。露西帽子外面的頭髮軟塌
塌地粘在面頰上,還粘在雨衣肩上。小喬又是叫又是喊,高興得不得了,在泥漿裡蹦來
蹦去。
他們沿著懸崖頂到了海灣口那兒,只見下面的巨浪滾滾撲來,在峭壁和海灘上撞得
粉碎。只有上帝知道有些海底植物在水下有多深,可是風暴竟把它們連根拔起,又把它
們一堆一堆地拋到沙灘裡,遺棄在岩石上。浪濤滾滾,千變萬化,母子倆看得那麼專心,
像是入了迷。他們已有多次這種體驗。大海似有催人入眠的魔力,連露西也說不清他們
默默注視了多長時間。
這一次他們從入迷中醒過來,是因為看見了什麼東西。一開始,只是浪谷上什麼有
色彩的東西在閃動,但轉瞬即逝,她連它是什麼顏色都沒有看清楚。隔得那麼遠,它又
那麼小,她立刻就懷疑是不是真看到了什麼。她仔細尋找,但再也看不見了。她兩眼轉
向海灣,看看小碼頭,看看漂浮物,只見那些漂浮的東西一會兒被海浪推聚在一起,一
會兒又被衝得七零八落。她想等風暴停了,一有好天氣就和小喬到海邊,看看大海究竟
帶來了什麼珍寶,還要拾些樣子古怪、五顏六色的石子,撿些來路神祕的木板碎片、大
海貝以及彎彎曲曲、生了鏽的小金屬片。
她又看到那種色彩在閃爍,比上次近多了,那東西在浪谷裡滯留了好幾秒鐘。是黃
燦燦的顏色,和他們那些雨衣的顏色一樣。她透過雨簾仔細辨別,可是還沒等她看清,
那東西就消失了。正如潮流要把任何東西捲進海灣一樣,它也在把那東西帶得越來越近。
潮流會把卷進的雜物丟在海灘上,就像一個人把口袋的東西掏出來放在桌上。
大海又把那東西捲到了浪尖上,這是那個神祕之物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閃現在她
的眼前。她看清楚了:它的確是一件油布雨衣。亨利昨天回來時,身上沒有穿雨衣,可
是雨衣怎麼會漂到了大海里?海浪席捲了小碼頭,把那件東西拋在斜坡上一些潮溼的木
板上。露西發現:這不是亨利的雨衣,因為穿雨衣的人還在裡面。在恐怖中,她一陣氣
喘,可是那喘息聲被風吹散了,連她自己也沒有聽到。他是誰?從哪兒來的?又是輪船
事故嗎?
她忽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他可能還活著。她一定要親眼看一看。她欠下身來對小
喬的耳邊大聲叫喊:“待在這兒——別動——別亂走。”說完就跑下山坡。
跑到坡中間,她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原來是小喬跟在她後面。坡道又窄又滑,行走
十分危險。她停住腳步,轉過身把孩子摟在懷裡。“你這小調皮,叫你待在那兒等嘛!”
她看看那個人體,又看看懸崖頂的安全地帶,躊躇了片刻,終於做出了痛苦的決定。她
看出來,大海隨時會把那東西捲走。因此,她抱著小喬繼續下坡。
一個小浪頭覆蓋了那東西,浪頭消失以後,露西已接近那兒,看清了那是一個男人。
經過長時間的海水浸泡,那人脹得變了形,這說明人已經死了。她對他無能為力,也不
想以她和兒子的生命來冒險去救一具屍體。她正要回轉,忽然心中一驚,覺得那泡腫的
面孔有些眼熟。她對著屍體發愣,目光茫然。她在竭力回想,這屍體和她記憶中的什麼
人相似。在突然一剎那間,她看清了那是什麼人的面孔。恐懼懸在她的心頭,令她目瞪
口呆,渾身無力,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她小聲嘀咕著:“不,不是戴維,不是!”
這時,她不顧危險,往前走去。又一個小浪撲到了她的腿上,橡膠靴子裡灌的全是
泛出泡沫的威海水,她沒有理會。小喬在她懷裡動來動去,要看前面的東西,她對著他
耳朵邊大叫:“不許看!”還把他的臉掩在肩上。小喬哭了。
她跪倒在屍體旁,在那可怕的臉上撫摸著。是戴維,毫無疑問是他。他死了,而且
死了很久。她心存一念,迫切地想要絕對確認這一點,就把雨衣的下襬揭起來,果然看
到那殘缺的雙腿。
人死了,可是她怎麼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過去,在某種意義上,她但願他死去,
但是她對他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一方面她感到內疚,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的不貞會被
發現。悲哀、恐懼、解脫感,這些情緒一古腦兒全壓在她的心頭,就像小鳥在她的心裡
飛來飛去,沒有一隻肯棲息下來。
她就想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只是又一陣浪襲來,浪頭還很猛,把她衝得身子一飄,
還灌了她一大口海水。她仍然把小喬緊緊抱在懷裡,堅守在斜坡上。浪頭過去以後,她
站起來,拔腿就跑,離開了這貪得無厭的大海。
她往懸崖頂一帶走去,連頭也不回。漸漸地,小屋進入了她的視線,她看到屋子外
面停放的吉普車。亨利已經回來了。
她仍然抱著小喬,猛然東倒西歪地往小屋那兒跑,熱切希望亨利來分擔她內心的痛
苦,希望得到他的擁抱和寬慰。她的喘氣成了不連貫的哽咽,淚水和雨水交織在一起掛
在她的臉上。她跑到小屋的後門,衝進了廚房,把小喬放下來,動作很魯莽。
亨利挺隨便地說了一聲:“戴維決定還要在湯姆那裡待上一天。”
她呆呆地望著他,頭腦裡難以置信地茫然一片。接著,她已經明白了,卻依然難以
置信。
是亨利害死了戴維。
一開始,這個結論就像猛擊在她胸上的一拳,弄得她一陣陣劇痛。但霎時間,前前
後後的事實都擺在她的面前:漁船遇難、他那麼喜愛的形狀怪異的小刀、翻了的吉普車。
新聞公佈的倫敦匕首凶殺案件——這一切突然都聯絡在一起了,就像一箱鋸屑被扔到空
中又落下,幾乎不可能地聚積起來。
“別那麼大驚小怪的樣子。”亨利笑著說,“他們在那兒很忙。不過我承認,我並
沒有希望他回來。”
湯姆。她應該到湯姆那兒去。他會有辦法,保護她和小喬,等警察到來。他有狗,
還有槍。
她把恐懼暫時拋在一邊,此刻她為亨利感到悲哀和痛心。她對他那麼信任,幾乎愛
上了他。現在很明顯,她想像中的他不復存在。他並不是個熱情、健壯、體貼別人的人,
而是個猛獸。他殺害了她的丈夫,卻坐在那兒喜笑顏開、不動聲色,編造著一個又一個
的謊言。
她竭力讓自己穩住別顫抖,牽著小喬走出廚房,走過客廳,出了大門,走進吉普車。
她讓小喬安坐在自己身旁,開始啟動引擎。
但是亨利已到了那兒,一隻腳踩著踏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拿著戴維的槍。
“到哪兒去?”
如果她現在開車走,亨利說不定要開槍——這時候他竟然把屋裡的槍帶在身旁,是
什麼直覺在提醒他呢?她自己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可是她不能讓小喬冒這種風險。她回
答道:“把吉普車開過去。”
“那也用得著小喬幫忙?”
“他喜歡乘車。不要查問我了!”
他聳聳肩,向後面退去。
她對他看了一會,就見他穿著戴維的騎服,握著戴維的槍,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她想,如果她就直接把車子開走,他是否真的會對她開槍。就在這時,她回憶起來她剛
見到他時,就覺得他內心冷酷。那種殘酷和無情,會使他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她心灰意冷、終於倒了車,開進車棚。安排停當後她走出車棚,和小喬一起回到小
屋。她不知道怎麼和亨利交談,當他的面該如何做;還有,如果她真的還沒有暴露自己,
那麼她已經知道的真情又該怎樣掩藏呢?
她束手無策。
但是,車棚的門她並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