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郎夢還煙波水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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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8 郎夢還煙波水生寒
渺空 078 郎夢還, 煙波水生寒
天,陡然之間陰沉下來。
方才還晴空萬里的蘇杭,突然之間,自蒼茫水面之上,氤氳起一大片淺灰色的霧澤,天色將昏不昏,雨水欲落不落。
街邊上的行人還在來來回回的走著,也許不管什麼年代,不管發生什麼,故事之外也總有一些路人,充當著漠不關心的看客,徐徐走過,生生地點綴了故事裡的風景……
綢緞莊的李逵也還在盤算著,賣荷花的張大姑也仍在喟嘆著,周宅子裡的碧落也還是掂量著手裡沉甸甸的金子砸吧著小嘴輕笑著……
可是,故事的中心,卻已經天翻地覆了……
……
許久,梁灼腦海裡出現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色,那樣浩浩渺渺一望無際的青,讓梁灼忍不住想起一句古詩來,“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是的,就是這句。
梁灼的眼皮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倏然而然地沉進了那一大片冰涼潮溼的青色之中——
周安安的船剛靠了岸,許是心中惶惑六神無主的緣故,平平的一葉輕舟竟然在七湖之上來來回回的蕩了兩三個時辰,周安安覺得,自己的魂兒都差不多要囚在這湖面之上了。她輕輕地擱置起槳,依著湖畔的老樹下綁了舟繩,就扶著樹枝嫋嫋踏上了岸來。
大概是在七湖中晃盪久了,周安安站在樹底下看著湖面上縈縈繞繞的霧氣,天色已晚,將哭不哭。她站在那,獨自看著,不知不覺看溼了眼。
周安安藕荷色的衣衫在風裡被吹成了一朵碩大無比的花束,遺世獨立的像是一朵剛剛從湖裡走上來的七月半的殘荷。卿柏航手中的劍正對著心肺處,“嗤——”一聲,冰涼的鐵器沒入身體的一霎那,除了疼痛,卿柏航還感覺到一絲絲的清涼,“啊……”他微微呻吟著,脣邊浮起一抹冷笑,手中緊緊攥著那枚青銅吊墜,陰鷙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得意,風泊畫呀風泊畫,就算是讓我去死,我也絕不會欠你什麼的。他這樣想著,突然貪戀起這把劍被它主人曾用手握過時的溫度,不由得手上使了勁,讓劍在胸腔中又前進了一分——
血色鮮豔,如花綻放。手中的劍“啪”一聲極其無力地掉在了地上。
他臉色蒼白,咬著牙,起身去抓手中的劍,彷彿非得要那把劍刺穿了他的身體,才感到快活!他的手指費力地動了動,卻再也沒有一分力氣,他長嘆一聲,心中懊惱,胸腔劇烈的起伏震得他身上的傷口又嚴重了一些,便終於忍不住齜牙咧嘴的低吼了一聲“啊——”。
周安安被這一聲渾厚的嗓音給叫醒了,回過神來,扭過頭一看,只見前面綠蓬蓬一片的灌木叢中,竟然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
“你……你是誰?”周安安一臉驚恐,雙手捂著臉不由得往後退了一大步。她的背後是七湖,七湖的水很清,天也很青。
卿柏航看著眼前這個軟弱無力愚笨不堪的蠢女人,無奈地苦笑了一聲,想他卿柏航這一生最鄙視最嫌棄的就是女人,想不到臨終之前老天爺也還要眼睜睜的令他死在一個女人的眼前!
“滾!滾開!”卿柏航強撐著朝周安安怒吼了一聲,眉峰緊皺,目光邪肆,“再不走,我就……就……”卿柏航的話還沒說完,就倒了下去,他感覺到周身滾燙,獨獨腳底是冰涼,冰涼刺骨的,他不禁想起那一年冬天,大雪紛飛的寒夜,風泊畫用他自己的雙腳抵著他的雙腳來給他溫暖,他倒在地上,耳朵邊的青草咯吱咯吱輕響,他的左邊的眼角不自覺地落下一滴眼淚來……
意識模糊之前,他看到一張臉,一張白嫩嬌俏的瓜子臉,水靈靈的眼睛裡黑眼珠子直閃直閃的,像是害怕又像是哭泣……
與千萬人之中,遇見一個人,與千萬年之中,與世間無涯的、孤獨的河流之中,與向晚黃昏的林間和岸邊,從此便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有些事,一旦相遇,即成定局。
“原來是你……”在卿柏航倒下去的那一刻,在周安安跑上去揣著忐忑不安的心理偷偷瞄了一眼的時候,突然有一樣東西不偏不倚地從卿柏航的手裡面滑了出來,對,那就是青銅墜,青銅所鑄的紅藥花!
……
梁灼感覺到頭越來越痛,似乎有千千萬萬只螞蟻在噬咬著她的心,她的頭昏沉沉的,腦海裡的畫面也越來越快,越來越混亂,像是一幅被人陡然之間撕碎了,撕成千絲萬縷的再也不完整的畫卷!
暴雨、
再也沒有的大暴雨、雨水滂沱、豆大的雨珠接天滾地而來,來勢洶湧,勢如破竹……
周安安的裙裾、粉色的、杏黃色的、還有蝴蝶、君子蘭、還有豔陽、還有一些蹦蹦跳跳的毛茸茸的小雞小鴨……
湖水、衣服、冷燭……
哭聲、大喊大叫聲、辱罵聲、尖叫聲……
吟詩作對的聲音……
梧桐樹、做夢的大叫聲、兩個人緊緊擁抱的身影……
奇怪的女人,媚俗的裝束、打鬧聲……
……
“安安,我是風泊畫風泊畫呀,我這一生就只愛你一個,你不是也愛我的嗎?”
“周安安,你只不過是我報復風泊畫的一個工具!你以為你是什麼,你什麼都不是!”
……
“你走,你走瘋女人!我已經不愛你了,我從來也沒愛過你!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我只不過是玩玩你而已!”
“要不,我按當紅姑娘抬轎的價錢雙倍給你如何?”
……
“我什麼也沒有要求過,我也不想去要求……我的爹爹就是一個風流之人,雖然我愛他,可是我的心底也是憎他的,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暗暗發誓我周安安此生要麼不嫁,要嫁也一定要嫁一個一心一意之人!”
……
哭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有男有女、還有笑聲、湖水撲通砸進東西的聲音、嬰孩的啼哭聲、花開的聲音……
“啊——”梁灼只覺得頭痛欲裂,周身上下頓時燃燒起來,似乎登時就要被大火活活燒死了去,睜開眼,在淡藍色的水球之中,隔著茫茫的藍夢,異常清晰的看清楚一張臉——
許清池的臉。
“不要怕,嫻兒,你看,我不是在這嗎?”
“你是,你是誰?”
“我是墨池,我是你的哥哥,我是大祭司。”許清池的臉映在淡藍色的水汽之中,梁灼看到他低頭淺淺一笑,似乎是笑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像以前她總是誤闖進他的房間時,他臉上出現的那一種萬般無奈又帶著一絲絲喜悅的神情,“嫻兒,怎麼了?”
“我到底是誰?”
“人生百年,在無涯虛空裡不過是一空空過客,你就是一個過客。”
“過客?”
“對,現在的你就是一個過客。你現在是中了含情蠱,所以你此刻切記要保持清醒,不要被任何,被你所看到的任何事、人、物所迷惑,你記住,你叫梁灼。”
梁灼怔了怔,似是而非的點點頭,凝望著水汽之外的那一張牽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臉龐,雙眸含淚顫聲道,“池,你是沒死嗎?”
許清池的手輕輕抖了一下,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你現在拿起你脖子上所戴著的青銅墜,仔細回想你進入這子虛幻境之前所發生的事情,越仔細越好……”
“不,你先回答我,你現在是人是鬼?不不,你是不可能變成鬼的,冥界我去了很多趟,都沒有看到你,你現在是在這了嗎?難道你的魂靈是困在這了?那我也不走,我要陪著你,我哪也不要去,我再也不要聽你的話,你這個騙子!”梁灼一會兒激動一會兒傷心一會兒深情一會兒憤怒,心裡面更是紛亂如麻,甜酸不知。
“嫻兒——”
“你不要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以前你是墨池的時候你就騙我,你走之後我一等就是到死,到死你都再也沒有出現!”
“我等啊,我不停地期盼著,我為你找了好多好多的理由,我想你一定是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情非得已的苦衷,可是現在我不信了,通通不信了!我不管你有什麼大責任也好,大使命也好,大祭司也好,你師父也罷,我不管!池,我只是求求你,別讓我再這樣漫長無期的等下去了好不好?讓我陪著你,就算是死也可以……讓我在你身邊好不好,要是你不喜歡我,那就讓我當一個普通的弟子好了,只要在你身邊,我別無所求了,好嗎?”
良久……
許清池的面龐映在淡藍色的水汽之中溼淋淋的,他的眼睛裡溼漉漉的,眼眶發酸、發澀,心底更是錐痛無比。
終於,他張口說話,一字一字卻像是用刀在剜著梁灼的心,“我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活了,連魂魄也不會再有。你現在所看到的我也只是一種幻象,因為青銅墜,因為受你脖子上青銅墜的感應,所以你還能看見我,但,其實……本沒有我了……”
“不!不!”梁灼驚恐萬分的尖叫起來,雙目欲裂,歇斯底里的抱著頭哭喊著,“你騙我,一定是你騙我!騙子!你這個大騙子!”
“嫻兒,原諒我的自私,我不能讓你死,不能讓你重複我的命運,我不能……”許清池凝望著梁灼,已是哽咽不能言。
“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不讓我死?難道你以為沒有了你我會活得很開心快活嗎?難道你以為我揹負著你給我的靈力,揹負著那些怨毒的亡靈,揹負著你給我的一切痛苦,能夠安然無恙完好如初的活下去嗎?”
許清池沒有接她的話,他的臉浮動在淡藍色的水汽之中搖搖晃晃,宛若水面上漾起的倒影……
梁灼死死地盯著,生怕下一秒,眨眼的一瞬間,許清池他又消失不見。
“死並不可怕,但是這世上有一樣東西比死還要可怕……”過了一會,許清池突然開了口,聲音沉重,沉重的像是臨別的遺言……
“那是什麼?你回答我!”
“呵呵”許清池無奈地搖搖頭,就像梁灼此時此刻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在和他胡鬧,他的眼眸落進梁灼的眼睛裡,用最後的一點點力氣柔聲勸慰道,“嫻兒,你記住了,千萬要活下去,就算是,就算是……”許清池俯首沉吟了一會,終於慢慢抬起頭來,長吁了一口氣,緩緩道,“就算是幫我把那個未了的心願了結了也好。”
“心願?償還心願?”梁灼猙獰地笑了起來,“好好好,我的大祭司,我一定會活下去,直到替你完成心願為止!我一定不讓你愧對靈界!愧對你師父!愧對這世上所有的人!可是,許清池,你愧對我!你獨獨愧對我!”
“嫻兒……”許清池的心底,其實最害怕見到梁灼這樣瘋狂的樣子,他怕他會心疼到失去理智,他怕他會真的忍不住……
所以,每當這樣的時候,他所能做的,就只是一遍一遍念她的閨字,呢喃一般情深款款的念道,“嫻兒……”
“池,你就一點一丁點也不想我麼……”梁灼咬著脣,逼著自己不要再去求他,逼著自己不要再去哀求眼前的男子不要離開自己,她試圖逼著自己鎮定起來,然而說出來的聲音卻還是悽悽惻惻,完全不受控制,“可是我想你可是想到心都疼了呢……”她頓了頓,喃喃道,“你怎麼可以這樣,連死的權利都不給我……”
“嫻兒,你還是快點離開這,越快越好!”許清池看著梁灼脖頸處溢位來的淺紅色的劃痕,心中忐忑道。
梁灼並沒有理會他的話,只是心裡負著氣,冷言問道,“我問你,你是不是隻那一樣心事?”
“是。”
“那好,那我替你做完那件事之後,我的生死我自己總可以掌控了吧!”
“唉”許清池垂下頭輕嘆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回答,“是。”
“好!好!好!”梁灼冷笑三聲,滾燙的眼淚奪眶而出,大罵道,“許清池你不是人!你這個偽君子!你……你不就是仗著我愛你嗎?”
“含情蠱中幻影重重,待久了極易迷亂心志,我看你還是快些出去吧……”許清池看著梁灼脖頸處的那些淺紅色的劃痕越來越深,越來越長,心下擔憂道。
“好,很好……”梁灼陡然間平靜下來,凝視著許清池,淡淡道,“難道你就這樣急巴巴地希望我走嗎?我走了,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許清池緊緊捏著手,捏得十指簌簌發抖,終是不言一句。
梁灼的臉更加蒼白了,渾身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慢慢地緩緩閉上了眼睛,她一手摸著脖子上的青銅吊墜,一手遮擋著臉,試圖要去阻擋眼眶內奔騰不息的眼淚。
終於,淡藍色水球之中的梁灼消失不見了。
……
“煙波水生寒,夢裡憶人入江南,笛聲斷,槳聲殘,嶺上梅花去未還。仍未還,仍未還,夢裡一片秋水寒,楊花落,子規啼,燈影瞳瞳處,良人還未還?”
……
“入我靈界門,習我靈界力
得我靈力境,幻我靈力身
見我無量事,匯我無量因
諸此劫眾生,不得隨心願
若為人失我,必遭此中劫
此劫亦為果,舉世不消失
墮入無量世,回首百年生”
……
“嘭——”一聲,一切寂滅。
許清池的眼淚也終於奪眶而出,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滴落下來,哽咽念道,“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