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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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瑟堡開出的火車到達了聖·拉扎爾車站,黛妮絲從車站上走出來,她和她的兩個弟弟在一輛三等客車的硬板座位上過了一夜。她手牽著北北,日昂跟在她身後邊,經過長途旅行的他們顯得疲憊不堪,在這個龐大的巴黎,他們悵然若失不知該去哪裡,抬著頭向各店家觀望,每到十字路口便向人打聽米肖狄埃街,他們的伯父鮑兌就住在那條街上。可是當黛妮絲走到蓋容廣場的時候,她這時突然停了下來。
“啊!”她說,“日昂,你看一看。”
他們都停住了腳步,三個人的衣服都是黑的,他們仍舊穿著為父親穿的舊孝服。黛妮絲,就她二十歲的年紀來說,看起來很瘦小,家境很貧困,在她的另一邊,五歲的小弟弟,拉著她的胳膊,在她肩膀後面,是十六歲的大弟弟,看上去已是個大人模樣,空手站立著。
“啊!”她思索著又說,“原來是一家店鋪!”
米肖狄埃街和聖奧古斯丹新街的轉角上,有一家綢緞店,在十月的柔和薄明的日光下陳列出五光十色的商品。聖·洛施教堂的鐘響了八下,巴黎清晨的人行道上,只有趕著去上班的一些職工和在小店家出出進進的一些家庭主婦。她看到有店員在店鋪外面忙著幹活,他們爬上梯子剛掛好幾件毛織品,這個時候,在聖奧古斯丹新街的一個櫥窗裡,另一個店員拱著背跪著,在認真謹慎地摺疊一段藍色綢子。店鋪裡還沒有顧客,職工剛剛來到,他們都各自緊張地忙碌著,就像是一座開始活躍的蜂房。
“老天!”日昂說。“這個可比瓦洛額強多了……這店看起來很棒。”
黛妮絲搖了搖頭。她在那個城市最大的一個綢緞商柯爾奈耶店裡工作了兩年;如今驀然見到的這個店鋪,在她看來的確很氣派,使她的心潮澎湃,使她發生興趣,簡直都看得入迷了,把其它的事都忘記了。在對著蓋容廣場的那一面,一扇全面是玻璃的高大的門,有種類繁多的鑲金的裝潢,一直升到夾層樓。兩個人體模型——兩個面帶笑容的女人,露著胸部仰著臉,揭起一面招牌:“婦女樂園”。然後,沿著米肖狄埃街和聖·奧古斯丹新街分佈著不少精美的店鋪及櫥窗,除了路角的店面以外,還佔據了四間門面,兩間在左邊,兩間在右邊,看上去剛裝修過不久。這個店家,遠遠地看去,她覺得真是大得無邊,底層有許多陳列的商品,透過夾層上的玻璃可以望見櫃檯內部的全景。樓上有一個穿綢衣服的姑娘,在削鉛筆,她的身旁還站著兩個姑娘,她們正在鋪開幾件絲絨大衣。
“婦女樂園”,日昂帶著一種令人奇怪的笑聲念道,他在瓦洛額已經因為女人鬧過一回事了。“這真漂亮,必定會吸引好多人來!是不是這樣?”
可是黛妮絲在正門口陳列的商品前面出神地站住了。在那裡,在街道的露天下,就在人行道上,有一大堆廉價物品,將這些物品擺放出來是為了吸引一些過路的顧客順便來買的。上方掛著一些毛織品和布料,美利奴呢,綿羊毛呢,麥爾登呢,從夾層樓上垂下來,像旗子似地飄舞著,有各種勻合的顏色——石板灰、海軍藍、橄欖綠,一些白色的標價牌子整齊地擺放在上面。圍著門道的邊上,同樣掛著一條一條的皮子,鑲衣服用的窄條皮邊,灰的像小灰鼠的灰背,白的像天鵝肚子那樣雪白,還有充銀鼠和充貂皮的兔子皮。在下面,架子裡,桌子上,在一堆零頭貨物中間,堆滿了價錢便宜的帽襪一類的東西,有毛線編織的手套和圍巾,風帽,背心,充滿了種類繁多的冬季陳列品,雜色的、黑白線的、條紋的,以及血紅色帶點子的。黛妮絲看見一塊格子花呢標價四十五生丁,長條美國貂皮才一法郎,一些無指手套只要二十五生丁。他們肯定是想要清倉處理掉這些東西,這店家似乎東西太多了,甚至要把裝不下的東西扔到馬路上去。
他們忘記了鮑兌伯伯。就連北北,也牢牢地抓著他姐姐的手,眼睛張得大大的不停地張望。一輛馬車逼得這三個人離開了廣場的中心;他們只得朝著走向聖奧古斯丹新街去,沿著櫥窗走,每看到一堆陳列的商品就又停住腳步。首先他們被一片複雜的佈置吸引住:上邊,斜擺著幾把雨傘,好像是一座四舍的屋頂;下邊,幾雙絲襪,套在一些人體模型上,顯出滾圓的小腿形狀,有一些印著薔薇花束,有一些是各種顏色的,黑色鏤空的,紅色鑲邊的,還有肉色的,如姑娘柔嫩的面板一樣;最後,在鋪著呢布的木板上,勻整地排列著一些手指細長手掌窄小的、拜占庭式的女用手套,表現出女性的精緻用品在未穿戴以前所特有的如處女般令人著迷的優美。然而最後的一個櫥窗深深地吸引住了。這裡陳列的是綢子、緞子和絲絨,在一片柔和而顫動的色彩裡,讓人感覺到一種高貴雅緻的醉人。頂上頭是絲絨,從烏黑色到乳酪色;下一層是緞子,粉色的、藍色的,分得清清楚楚,逐漸淡下去,看上去無限柔和;再下一層是綢子,如彩虹般多姿多彩,捲成貝殼形,像是纏著彎曲的身體,由店員的巧手把它們佈置得栩栩如生;每一種藝術設計,每一組色彩的陳列品,中間插入經過慎重選擇的配稱——一條飄動著的乳白色薄薄的絹帶。另外在兩邊可以看到,有兩大堆東西,這個店家獨制的兩種綢子——“巴黎幸福”和“金皮革”,這兩種特製品在綢緞業里正掀起了一次革命。
“啊!那種薄綢子才五法郎六十生丁!”黛妮絲驚訝地望著“巴黎幸福”喃喃地說。
日昂這時已不耐煩了。他攔住一個過路人。
“先生,哪一條是米肖狄埃街?”
等到人家指給他說就是右手的第一條路,三個人又繞著這家店的鋪面往回走。可是黛妮絲一走進那條街,又被一個陳列著女裝的櫥窗吸引住了。在瓦洛額的柯爾奈耶店鋪裡,她就專管時裝。可是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甚至著迷得都不想再往前走了。在緊裡面,一大條價值珍貴的布魯日花邊,像神壇的幕帳一樣張開來,展開兩片稍稍有些褐色的白色羽翼;阿郎松刺繡的各色裙飾,紮成了花環;其次從上到下,十分漂亮地飄動著各式各樣的花邊,有馬林式,有瓦郎西諾式,有布魯塞爾的敷花,有威尼斯的刺繡。左右兩邊,有用布包起來的柱子,這樣看起來顯得更開闊一些。這些女裝像是在為讚美女性的典雅而建立的禮拜堂:正中央擺著一件彌足珍貴的物品——一件有銀狐裝飾的絲絨大衣;這一邊,是栗鼠皮裡子的綢料短披風;那一邊,是一件羽毛鑲邊的呢外衣;最後,是一些白色開斯米和白色厚絨的舞會女外衣。這裡的女裝種類繁多,從二十九法郎的舞會女外衣起,一直到標價一千八百法郎的絲絨大衣。人體模型的圓圓的奶部把料子膨脹起來,豐滿的臀部襯托出身材的窈窕,上邊沒有頭,用一方大標價牌子來代替,拿針別在紅色麥爾登呢的脖子上;同時櫥窗兩邊經過精心安排的鏡子,把這些形象無限地增多了,反射出來,足以令街上的行人眼花繚亂了。
“她們看起來真美呀!”日昂悄悄地說,他無法再用別的話來表達他的心情。
這一次連他自己也不能動彈了,他好奇地張大著嘴。這些豪華的女人用品叫他快樂得臉紅起來。他長得美,像一個女孩子,這種美彷彿是從他姐姐身上偷來的。細嫩的面板泛出迷人的光澤,鬈曲的頭髮是褐色的,柔媚的嘴脣和眼睛是水靈靈的。站在他身旁的黛妮絲,顯得愈加瘦小了,她的面孔是長的,嘴太大,臉色憔悴,頭髮暗淡無光。北北也同樣是金髮,一種幼兒的金髮,渴望被他人撫愛,更緊緊地依附著她,櫥窗裡的漂亮女人使他迷惑而又快樂。這三個衣著破舊的金髮人兒——憂愁的姑娘站在可愛的幼兒和漂亮少年中間,當他們在大街上站著時,顯得那麼引人注目,那麼嬌美,過路的人都微笑著回頭望望他們。
一個白頭髮和黃色大面孔的胖子,站在街道對面一家小店鋪門邊,已經盯著他們看了好長時間。他站在那裡,眼冒火光,歪著嘴,為了婦女樂園陳列的貨品早已壓制不住自己,及至看見這個年輕姑娘同她的兩個弟弟,他的憤怒算是達到極點了。這三個傻瓜這樣張著大嘴呆呆地站在騙子手所擺的東西前面幹什麼呢?
“我們去哪裡找伯伯呢?”黛妮絲像是驚醒過來突然說。
“我們已經到了米肖狄埃街,”日昂說,“他應該住得離這兒不遠。”他們抬頭向四下裡觀望。就在他們面前,在那個胖子的上方,他們望見了一塊黃字綠招牌,已經有些褪色:“埃爾勃夫布匹法蘭絨老店,奧施柯諾的後人鮑兌”。這間房子,牆皮都已經大片大片地駁落,在路易十四式高大建築物的包圍裡顯得特別矮,它的正面只有三面方形的窗戶,沒有窗扉,只簡單地裝著一道鐵欄杆,兩條棍子搭成十字形。但在這種毫無裝潢中間,最使黛妮絲覺得觸目的——因為她的眼睛裡還充滿了婦女樂園的明亮的陳列品——便是底層的店面,店面上緊罩著天花板,顯得空間狹小拘促,如同監牢一樣。一片嵌板是深綠色的,跟招牌的顏色一樣,由於年代久遠,便染上赭色和瀝青色,左右兩邊,開著兩個深深的櫥窗,黑暗而又多灰塵,可以不太分明地看到堆在那裡的料子。門是敞開的,就像通向一個潮溼陰暗的地窖。
“就在那邊,”日昂又說。
“好吧,咱們走過去,”黛妮絲說,“來呀,北北。”
可是三個人有忐忑不安的感覺,有些慌亂。他們的母親害熱症離開了人間,一個月後,他們的父親也害了同樣病死掉了,當時他們的伯父鮑兌看到孩子們已經是孤苦零丁,無依無靠,於是就給他的侄女寫了一封信,說如果她願意到巴黎來試試她的運氣,他店裡總會有一個位置留給她;不過這封信早已寫了很長時間了,現在這個年輕的姑娘很後悔事前沒有通知她伯父,想都沒想就離開了瓦洛額。他們的伯父可能都沒見過他們的,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出了門,進奧施柯諾布店當小夥計,最後又娶了這店家的女兒,再沒有回過到家鄉去。
“鮑兌先生在哪兒?”黛妮絲好不容易下決心向那個胖子問話了,那個人對於他們的樣子有些好奇,一直在注視著他們。
“就是我,”他答道。
這時黛妮絲滿臉通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啊,好極了!……我是黛妮絲,這個是日昂,這個是北北……伯伯,您看,我們來啦。”
鮑兌此刻嚇得不知該說什麼了。一雙佈滿血絲的大眼睛在他那副黃面孔裡轉來轉去,說話慢吞吞現出為難的樣子。他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找到他這裡來。
“怎麼!怎麼!你們到這兒來啦!”他反反覆覆說了好幾遍。“可是你們是在瓦洛額的呀!……為什麼你們離開瓦洛額了呢?”
她用顫抖的聲音向他做了一番解釋。他們的父親開染坊把錢都賠光了,自從他死後,她就成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她在柯爾奈耶店裡賺的錢,遠遠不能支撐他們生活。日昂在一個修理舊傢俱的細工木匠的店裡做工,可是老闆一分錢都沒給。不過他養成了對於古物的嗜好,他會在木器上雕刻,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塊象牙,然後在上面刻了一個小人頭,被一位過路的先生看到了,就因為這位先生提出想法帶日昂在巴黎的一家象牙店裡找份工作,他們才決心離開瓦洛額的。
“伯伯,您看,日昂明天就要到他新主人的地方去作學徒了。那裡可以,供給他伙食和住宿……我和北北,我想我們總可以過活。我們應該會比在瓦洛額過得好。”
她沒有談起日昂亂搞戀愛的事情,日昂寫過幾封信給城裡一個貴族的女兒,爬上牆頭接過吻,惹起了一場是非,這才使她決心離開家鄉。她眼看著這個大孩子,相貌英俊,聰明可愛,所有的女人都喜歡他,她便抱著作母親的戒懼心情,為了管教她的弟弟,非把他帶到巴黎來不可。鮑兌伯伯沒有平靜下來。他又提出了一些問題。可是等到他聽見她這樣來談她兩個弟弟的時候,他待她就比較親切了。
“你的父親什麼都沒有給你們留下嗎?在我想,至少應該給你們留下一些零用錢的。啊!我在信裡勸過他多少次千萬別開這個染坊啊!人倒是一個好人,就是沒有做生意的頭腦!……現在兩個孩子成了你的累贅,你不得不養活他們!”
他那陰沉的面孔明亮起來,他的眼睛也不像觀望婦女樂園時那麼發紅了。忽然他注意到自己正擋在門口。
“來吧,”他說,“進來吧,既然你們已經來了……進來吧,總比無聊地在這裡東瞧西看好。”
他最後又繃著嘴滿懷怒氣地向對面陳列的貨品望了一眼,然後讓他們進到屋裡來,他領先進到店裡,招呼著他的妻子和女兒。
“伊麗莎白,日內威芙,來呀,你們快看誰來了!”
可是黛妮絲和兩個孩子面對著這個陰暗的店鋪有些擔憂。街上明亮的陽光使他們睜不開眼,他們眨著眼瞼,就像站在一個未曾見過的洞口前面,不敢輕意往裡走。由於這種漠然的恐懼,他們彼此緊緊地靠攏,這個幼兒始終牢牢抓著年輕姑娘的下襬,大孩子則緊緊地跟在後面,他們斯斯文文地向裡邊走,面含笑容可是內心忐忑不安。清晨的亮光映出他們的喪服的黑影,一道斜射的陽光照射到他們的金色頭髮上。
“進來,進來,”鮑兌一再說。
他很簡單地,把事情告訴了鮑兌太太和他的女兒。鮑兌太太是一個身材矮小瘦弱的女人,害著貧血病,她是慘白的——白頭髮,白眼睛,白嘴脣。日內威芙,她母親的症候在她身上顯得更嚴重,憔悴而無血色,像是沒有見過陽光的一棵植物。不過,她那烏黑髮亮的體面的黑頭髮,長在這麼瘦弱的身體上像奇蹟樣令人觸目,令她看起來有一種悲哀的優美。
“進來吧,”兩個女人接連著說。“歡迎你們來。”
她們請黛妮絲在櫃檯後面坐下來。北北依偎在姐姐身旁,日昂靠著一面嵌板站在她身邊。他們定下心來,觀望著這個小店,等習慣了店裡的黑暗之後。現在他們可以看得見了,天花板很低又被煙燻得很黑,橡木櫃臺磨得光光的,百年前的架子箍著堅固的鐵片。一捆捆的貨物黑壓壓地堆到梁那麼高。裡面充斥著布匹和染料的氣味,一種刺鼻的化學藥品氣味,因為地板的潮溼而加倍地濃烈。在緊裡邊有兩個店員和一位姑娘正在整理白法蘭絨料子。
“要不你們吃點兒東西吧?”鮑兌太太向北北微笑著說。
“不,謝謝,”黛妮絲回答,“我們來的時候在車站前面一家咖啡館裡喝過一杯牛奶了。”
因為日內威芙在看著她放在地上的那個小包包,她又說:“我把我們的箱子留在那裡啦。”
她的臉紅了一下,她心裡明白像這樣子跑到人家家裡來有些太突然了。自從火車一離開瓦洛額,在車上她就覺得十分後悔了;因此他們抵達車站之後,她存放了行李,給孩子們吃了早點。
“我說,”鮑兌突然說,“我想,我們最好聊一下……不錯,我給你們寫過信,不過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現在你看,我的可憐的孩子,生意不好,一年以來……”
他說不下去,被一種他深深隱藏的情緒哽住了。鮑兌太太和日內威芙顯出傷心無奈的神情,低下了頭。
“啊!”他繼續說,“我想早晚我們能度過難關,我很安心……·只是我已經縮減了人手,這裡只剩了三個人,目前的情況沒有能力再僱用第四個人。我的意思是說,我的可憐的姑娘,我不能照我以前跟你講的話來用你了。”
黛妮絲緊張地聽他講話,臉色慘白。他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又說:“這樣對於我們,對於你,都沒有好處。”
“好啦,伯伯,”她此時才無奈地說出話來。“我總得想個辦法來解決。”
鮑兌一家人不是壞心腸的人。可是他們不停地講著他們的壞運氣。在他們生意興旺的時候,他們要養育五個男孩子,其中有三個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死了,第四個走入了邪路,第五個做了大尉到墨西哥去了。家裡只剩下日內威芙。這一家人日常開銷巨大,而鮑兌因為在他岳父的家鄉蘭布義耶買了一所大房子,就把錢用光了。因此在這個誠實而急躁的老商人的胸懷裡,充滿著一種悲欣交集的情緒。
“事前應該告訴我們一聲,”他又說,他慢慢對於自己的冷心腸感到氣忿。“你應當寫封信來,我會回信叫你們留在家鄉的……我聽到你父親去世的時候,唉,我的確為你們的處境焦慮,想要幫助你們。可是你們不通知一下就跑了來……這真叫人難辦。”
他說話的聲音提高了,感到了輕快。他的老婆和女兒在一旁沉默不語,像是從來也不敢插嘴的順從的人。這時日昂的臉變得蒼白了,黛妮絲把受了驚駭的北北抱在懷裡。她禁不住淚流滿面。
“好吧,伯伯,”她一再說。“我們馬上離開。”
這一來,他停止了講話。大家都不自然地沉默下來。然後他粗聲粗氣地又說:“我沒有要趕你們走的意思……現在你們既然到了這裡,今天晚上你們就睡在樓上吧。以後我們再看。”
這時鮑兌太太和日內威芙知道她們應該好好地整理一下了。一切都規定下來。日昂用不著別
人操心。至於北北,正好可以在戈拉太太家裡寄養,這位老婦人住在奧爾蒂街上有一套底層的房間,她接受辦理幼兒的膳宿,每月收費四十法郎。黛妮絲說到她還付得出第一個月的費用。剩下就是怎樣安排她自己了。人們可以給她在附近一帶找一個位置。
“不是說萬沙爾要找一個女售貨員嗎?”日內威芙說。
“啊,的確是這樣!”鮑兌叫起來。“我們吃過飯就去看他。越早越好。”
在他們討論這些事情的時候,沒有一個顧客進來打擾過他們。店裡一直黑暗,沒有一個顧客。在裡邊,兩個店員和一位姑娘繼續在工作,並且還在輕聲地交談著什麼。可是有三位太太走進來了,黛妮絲一個人呆了一會兒。想到她不得不與北北分手,難過極了,她吻了他。北北像小貓那麼乖,沒說一句話,把頭藏起來。鮑兌太太和日內威芙又回來了,她們都說北北很懂事,黛妮絲說他從來也不叫鬧:整天不聲不響,在愛撫中過生活。還沒吃飯時這三個女人就談著小孩子、家務、巴黎生活和內地生活,談的話簡短而不深入,可能她們之間還是不太熟識的緣故吧。日昂走到店門口,站在那裡再也不動了,他對於人行道上的情景很感興趣,含笑注視著過路的漂亮女孩子。
到了十點鐘,一個女僕進來了。按通常的作法,這一桌是準備給鮑兌、日內威芙和主任店員的。第二桌飯,在十一點鐘,是給鮑兌太太、另一個店員和那位姑娘的。
“現在可以用餐啦!”布商大聲說,一邊向著他的侄女轉過身來。
等到大家都在店鋪後面一間狹小的餐室裡坐下之後,他又招呼了那個還在一旁工作著的主任店員。
“柯龍邦!”
那個年輕人向他道歉,說要把法蘭絨整理好才來。這個肥壯的小夥子,二十五歲,生得笨重,一臉雀斑。他有一副誠實樸素的面孔,一張大嘴,一雙圓圓的眼睛。
“真見鬼!忙什麼,吃完飯再幹吧,”鮑兌說,他坐得端端正正地拿出主人的細心和巧妙的手法切著一塊凍牛肉,用眼睛衡量著每一片肉,切得似乎分毫不差。
他送給每一個人,而且還親自切了麵包。黛妮絲把北北擺在自己身邊,要他規規矩矩地用餐。然而這個昏暗的餐室使她有些不舒服;她望著這間屋子,感到十分的壓抑,她住慣了鄉下的明朗空曠的大房間。朝著後邊的小院子只開著一扇窗,房子裡有一條黑暗的過道通到街上;這個院子又潮溼又骯髒,就像是在井底似的,除了一點兒亮光之外便是一片漆黑。在冬天,必須從早到晚點著煤氣燈。逢到天氣好可以不點燈的時候,它看上去就更淒涼了。黛妮絲要費好半天功夫才使她的眼睛習慣下來,看清楚她碟子裡的食品。
“這個小夥子胃口真不錯,”鮑兌說,他看見日昂已經吃完了他那塊牛肉。“他幹活要是比得上他吃飯,那就很了不起了……可是你,我的姑娘,你也趕快吃啊?……現在咱們可以略微談談了,告訴我你為什麼在瓦洛額不結婚呢?”
黛妮絲這時把端到嘴邊的杯子放下來。
“啊!伯伯,我結婚!這怎麼可能!……這兩個孩子可怎麼辦?”
她忍不住竟然笑起來,她覺得這個念頭太奇怪了。再說,什麼男人會要她呢?身無分文,骨瘦如柴,又談不上漂亮!不,不,她絕不要結婚,有這兩個孩子陪伴著她已經很滿足了。
“你錯了,”她的伯父又說,“女孩子是遲早要嫁人的。如果你找到一個忠厚的小夥子,你和你的弟弟,就不會像流浪人一樣跑到巴黎的街上來了。”
女僕拿來一盤油燜馬鈴薯,他不再講話,斤斤計較地重新分菜。然後,拿羹匙指著日內威芙和柯龍邦說道:“你看!”他又說,“如果冬季生意不錯,他們倆到春天就要結婚了。”
這是這個店家的家長的慣例。這家店的創辦人阿利斯蒂·菲內把他的女兒黛西萊嫁給主任店員奧施柯諾;他——鮑兌,渾身上下除了幾個法郎之外再也沒有什麼了,來到米肖狄埃街,又娶了老奧施柯諾的女兒伊麗莎白;他順序地指望到生意好的時候,把日內威芙和這個店家轉交給柯龍邦。如果說這在三年前已經決定了的婚事還是一直這樣拖著,這是由於他有顧慮:他接辦這個店家的時候,生意可以說好得很,所以他不願意在生意慘淡的時候,轉手給他的女婿。
鮑兌繼續談下去,介紹著柯龍邦,說他是蘭布義耶人,跟鮑兌太太的父親是同鄉;而且他們還是遠房的表親,說他勤勞吃苦,十年以來在這店裡忙忙碌碌,一級一級順利地升上來!再則,他也不是一個沒來頭的人,他的父親就是**子柯龍邦,原是賽納一瓦茲省一個名聲很大的獸醫,是他這一行業裡的一個能手,可是他肆意揮霍,花完了掙來的幾乎所有的錢。
“謝謝老天爺!”布商總結一句說,“如果說父親喝酒追女人的話,兒子可以勤儉節約,吃苦耐勞,踏實工作。”
他在說話的時候,黛妮絲觀察著柯龍邦和日內威芙。他們並排坐在桌邊;可是他們十分文靜,臉不紅,也沒有微笑。自從這個年輕人進門的那一天起,他就看上了日內威芙。他度過了各種階段,先當學徒,又當可以拿工資的售貨員,終於得到了這一家人的信任和歡心,他工作勤快守時,過著像鐘錶一樣的有規律的生活,把日內威芙看作一件合算而正當的交易。因為穩定可以佔有她,他對於她的追求也便不起勁了。在年輕的姑娘這方面,則是深深地愛上了他,但是在她這千篇一律的平凡生活裡,她是用她那穩重的天性嚴肅地去愛他的,而且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感覺到的深厚的熱情。
“他們倆只要情投意合就行,”黛妮絲微笑著說,她為了表示親切,認為應該這麼講。
“是的,人總是要結婚的,”柯龍邦沉穩地嚼著東西說,他至今還沒講過一句話。
日內威芙瞧了他好半天,也接著說:“人們必須相互理解,只有這樣才能處在一起。”
他們的柔情,是在巴黎這間古老的店面裡形成的。它如同地窖裡的花朵。十年以來,她就只認識他,在這個幽暗的小店裡,在那一堆一堆的布匹後面,整天守在他的身旁;兩個人早晨晚上在像井裡一般陰涼的狹隘餐室裡共同工作和生活。即便在原野上,在樹蔭下,也比不上這裡更幽靜。只是這個年輕姑娘的心裡起了一種懷疑以及恐懼,使她感覺到她是在這個黑暗狹小地方的擺佈之下,而又由於心情的空虛和精神的厭倦,才永遠許身於他的。
不過黛妮絲相信自己從日內威芙投給柯龍邦的眼光裡,看出了一絲別樣的情感。她立即現出親切的神情答道:“唉,當人們相愛的時候,永遠是互相理解的。”
鮑兌依舊拿出家長的樣子監視著餐桌。他已經分過了幾薄片乾酪,不過為了款待他的親屬,又要了一道零食——一瓶紅酸果醬,他那大方的做法似乎叫柯龍邦吃了一驚。從吃飯到現在都很乖的北北,一看見果子醬,情形立刻發生了變化。日昂聽人家談到婚姻問題,一下來了興致,仔細打量著堂姊日內威芙,他覺得她太虛弱了,太蒼白了,竟然在心裡拿她比做一隻黑耳朵紅眼睛的小白兔。
“談得差不多了,叫他們過來吃飯吧!”布商最後說,他作出離開餐桌的姿勢。“為了一次例外的招待便浪費得太多,是不應該的。”
然後鮑兌太太、另一個店員和那位姑娘接替走來入座。黛妮絲此刻正坐在門邊等著她伯父領她去找萬沙爾。北北在她身旁玩耍,日昂又回到門口去了。她坐了將近一個鐘頭,對她身旁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事情很感興趣。只是偶爾才有幾個顧客進門:先進來一位太太,隨後又進來兩個。這家店保留著它那古老的氣味,它那昏暗的環境,像所有老實的舊買賣人家一樣,都在為了被遺棄而哭泣。然而使黛妮絲感到好奇又興奮的是在街對面的婦女樂園,她從敞開的門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的櫥窗。天空上罩著陰雲,儘管天氣很壞,空氣裡仍然暖烘烘地浸潤著柔和的潮氣;那個大店家在一片像是散開了塵埃的陽光裡,熱鬧十足。生意興旺。
黛妮絲感覺到這是一架機器發出高度的壓力在運轉,它的推動力一直傳達到它所陳列的貨物上。櫥窗已不再看起來冷冰冰的;現在它們像是暖熱了,似首受著內部震動的搖撼。好多人向櫥窗裡觀望,一些女人擁擠著停在玻璃前面。各種布料在熱鬧的人行道中顯出了活氣;各種花邊現出一種**眼球的迷離般的氣象,飄動一下又落下來,遮蓋住商店深遠的內部。就連那些方方正正厚實的布匹,也都散播著一種誘人的氣息;同時有幾件美麗的外套罩在像是有靈魂的人體模型上,凸顯出曲折的線條,一件堂皇的絲絨大衣,如同穿在身材高挑的模特,胸部鼓鼓的,腰肢顫抖著,又柔軟又溫暖地膨脹起來。然而這座店鋪裡像工廠裡一樣熱鬧,特別是因為生意好,大家都擠在櫃檯那裡,人們似乎隔著牆壁都可以感覺到了。這裡有一架開動的機器繼續不斷地發出轟響,爭先恐後的顧客,擁擠在各個部門裡,手足無措地挑選好自己喜歡的衣服,然後衝向收銀臺去。這裡是有規律、有組織的,具有一種機器的嚴格性質,一大群女人隨著這個機器齒輪的動力和規律被吸引過去。
黛妮絲從清早起就受到它的**。這家店是很大的,她看見一個鐘頭進到裡面去的人比她在柯爾奈耶店裡半年裡所見到的人還要多,使她不知所措;她很想走進去,可又漠然地有點恐懼,這種心理更使得這種**達到極點。在同時,她伯父的小店卻又給她一種壓抑難受的感覺。她對於這個老式商家的冰冷的地窖,感到一種莫名的輕蔑,一種本能的厭惡。她所有的感覺——她進門的慌張,親屬的冷淡,她井底似的環境裡吃的那頓令人不快的早餐,她在這所瀕於死亡的老房子裡懶洋洋的寂寞中的等待,全由一種無聲的抗議以及嚮往自由舒適的熱情表示出來。儘管她有好心腸,可是她的眼睛老是轉向婦女樂園去,彷彿她這個女店員有了一個要求,要到那個光明溫暖生機勃勃的地方去溫暖她自己。
“那邊的人真多!”她毫不在意地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可是她看見鮑兌一家人站在她身邊,便後悔她不該這麼講。鮑兌太太吃了飯,站在那裡,臉上發白,一雙白眼睛一動不動地向外觀望;每當她忍受著苦惱偶然向街對面望一下,便剋制不住那種啞然的絕望使她的眼眶裡湧滿了淚水。至於日內威芙,她顯然是十分焦慮地在監視著柯龍邦,而他並沒想到有人在窺察他,只是痴迷地抬頭望著對面時裝部裡的女店員,透過夾層間的玻璃,可以望得見時裝部的櫃檯。鮑兌臉上現出了怒容,沒好氣地說:“發光的並不全是金子。等著瞧吧!”
顯然他的家人把他那湧到喉頭的一腔怨氣給壓制下去了。他認為,在早晨剛來到的孩子們面前,這麼快就發起脾氣來,有些說不過去。最後,布商好不容易剋制住自己,才轉過臉去不再看對面店家的情景。
“好吧!”他又說,“我們去找萬沙爾吧。有了位置大家都在搶,再晚了估計就被搶走啦。”
在出門以前,他吩咐第二個店員到車站上去取黛妮絲的行李。黛妮絲把北北託付給鮑兌太太,鮑兌太太便決定利用這個時間帶著孩子到奧爾蒂街戈拉太太家裡去談談。日昂答應他的姐姐留在店裡。
“很快我們就到了,”鮑兌領他的侄女走下蓋容街的時候解釋說。“萬沙爾創辦了一家專營絲綢的買賣,生意很好。啊!他也像大家一樣有自己的困難,不過他做生意頭腦很好,所以還維持得下去……不過我想他因為風溼症的緣故就要退休了。”
這家店是在小田園新街,臨近沙奢衚衕。店面整齊明亮,完全是現代化的裝置,不過過於狹小,沒有太多商品。鮑兌和黛妮絲找到了萬沙爾,他正在同兩位先生熱烈地談話。
“不打攪你,”布商大聲說。“我們有的是時間,我們等一等好了。”
他們這時又轉回到門口去,他對著年輕姑娘的耳朵輕聲說:“那個瘦子就是樂園裡絲綢部的副主任,那個胖子是里昂的製造商。”
黛妮絲這才發現萬沙爾正要把他的店鋪出讓給婦女樂園的店員羅比諾。萬沙爾態度直率,神情開朗,他說話算數,像是一個很輕鬆地就可以隨便發誓賭咒的人。在他看來,他的店是黃金的事業;雖然他滿臉紅光,肥壯健康,他在談話中間卻表現出一幅痛苦無奈的樣子,抱怨他那可詛咒的病痛逼得他放棄他的幸運。可是神經質而又善變的羅比諾卻不斷地說他很知道綢緞業所遭遇到的危機,他提出一家經營絲綢的商號因為靠近樂園已經被擠垮了。萬沙爾此刻怒氣衝衝,抬高了嗓門說:“他媽的!像瓦布若那樣的笨蛋,垮臺是註定了的。他的老婆把什麼都吃光了……而且,我們離開你們有五百多米遠,瓦布若跟你們是門挨著門的。”
這時絲綢製造商高日昂插嘴進來了。他指摘大商店破壞了法國的製造業;三四個店家定下了行情,然後便統治了市場;他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跟他們鬥爭的唯一方法就是照顧小商家,尤其是要照顧專業的小商家——未來是屬於他們的。因此他向羅比諾提供了大筆的信用貸款。
“你看樂園是怎樣對待你的!”他又說。“對你的服務從來都不放在眼裡,簡直就是剝削人的機器!……主任的位置老早就許給你了,可是從外面來了一個布特蒙,他什麼資格都沒有,卻很快地將你頂了下去。”
這種不公平的傷痛在羅比諾身上還像針戳一樣。可是他躊躇著不敢自己創辦事業,他說錢不是他的;他的老婆繼承了六萬法郎,對於這筆款子他捨不得也不敢拿去投資,他說,他寧可立刻切掉兩隻手,也不願把這筆錢投入冒險的事業上去。
“不,我還下不了決心,”最後他說。“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我們下次再談。”
“隨你的便,”萬沙爾說,他隱藏起他的失望,表現出一種誠實老實的模樣。“不賣掉,在我是有利的。如果不是為了我的病啊……”
說著,他來到鋪的中部:“您有什麼事嗎,鮑兌先生?”
布商一隻耳朵已經聽到他們的談話,這時他把黛妮絲介紹給他,把她的一些經歷講出來,說她在外省已經工作過兩年。
“我聽說,你要找一個能幹的女售貨員……”
萬沙爾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啊!真是太巧了!八天以前我的確在找一個女售貨員。可是我已經找到了一個,還不到兩個鐘頭!”
一陣沉默。黛妮絲此刻已非常絕望。羅比諾很有興趣地觀望著她,一定是可憐她那貧窮的外表,所以順口說出了一個訊息:“我想我們店裡時裝部正在找一個人。”
鮑兌這時卻突然地叫起來:“在你們店裡,啊!不,這不行!”
接著他又不安地呆住了。黛妮絲滿臉通紅!她是絕不敢到那家大店裡去的!可是想到能進那個店又使她無限嚮往。
“為了什麼呢?”羅比諾驚奇地又說。“這是這位姑娘非常難得的機會……我勸她明天就去見主任奧萊麗太太談一談。大不了也不過是不要她罷了。”
布商為了不表現他內心的反感,說了些語無倫次的話:他是認識奧萊麗太太的,至少是認識她的丈夫,那個做會計的郎姆,這人是一個胖子,被公共馬車壓斷了右臂。然後他猛地轉身向黛妮絲,又說:“再說呢,這是她的事情,我也管不著……她可以隨便作主。”
他向高日昂和羅比諾問候了一下以後,便走出去了。萬沙爾把他送到門口,一再表示抱歉。年輕的女孩子現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有點怕,她希望從羅比諾口裡能得到一些更多的訊息。可是她又沒有勇氣,於是也跟著鞠躬,簡單地說:“謝謝,先生。”
在路上鮑兌一句話都沒說。他走得很快,逼得她跟著他跑,似乎有一肚子的心思迷住了他。到了米肖狄埃街他正要回家,這時鄰居的一個店主正站在自己的店門口,他在招呼他。黛妮絲不再往前走。
“什麼事呀,布拉老爹?”布商問道。
布拉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年人,長著一個預言家的腦袋,長頭髮,大鬍子,兩道濃眉下邊一雙清徹銳敏的眼睛。他開著一家手杖和雨傘店,甚至雕刻手杖的柄,從而在附近一帶博得了一個藝術家的名聲。黛妮絲朝這店家的櫥窗望了一眼,窗裡雨傘和手杖一行一行地排列得整整齊齊。不過等她抬頭看看這才發現,這座房子真使她大吃一驚:一間破屋插在婦女樂園和一座路易十四式的大建築物中間,簡直不知道它從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是怎麼鑽出來的,它那低矮的兩層樓眼看就要倒下來。要是沒有左右兩邊的支援,它早就塌下來了,屋頂的石板已經年久失修,店面上兩個窗戶滿是裂縫,破爛不堪的招牌上都是鏽斑。
“你知道,他給我房主寫了信,要買這所房子,”布拉說,用他那一雙敏銳悉利的眼睛盯著布商瞧。
鮑兌臉色更蒼白了,在一陣沉默中,這兩個人只是面對面地站立著,現出嚴肅的神情。
“這事早晚會發生,”最後他悄悄地說。
於是那老人發作了,搖動著頭髮和他那零亂的鬍鬚。
“讓他去買這所房子吧,他要付出四倍的價錢!……可是我敢保證,只要我活著,他就連一塊石頭也休想得到。我的租期還有十二年……我們看吧,我們看吧!”
這等於宣戰。布拉轉身對著他們所談論卻又沒有提出名字的婦女樂園。停了一會兒,鮑兌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穿過街走回家去,他此刻渾身顫抖,獨自反覆地說:“啊,老天哪!……啊,老天哪!……”
聽了這場話的黛妮絲,隨著她的伯父走去。鮑兌太太也帶著北北迴來了;她立即就說,戈拉太太隨時都可以收留這個孩子。可是日昂不知道哪裡去了,他的姊姊很不放心。後來他十分高興的樣子走回來,熱烈地談說著林蔭大道,她現出悲哀的神情望著他,他若有所思地停止講話。他們的行李已經取回來,他們將睡在屋頂下的閣樓裡。
“你們在萬沙爾那裡情況如何啊?”鮑兌太太問道。
布商說他白跑了一趟,又說人家向他侄女談起了一個位置;他用一種不屑的姿勢,伸出胳膊指著婦女樂園,大聲說:“瞧,就是那邊!”
全家的人都感到很生氣。晚間第一桌飯是五點鐘。黛妮絲和兩個孩子又跟鮑兌、日內威芙和柯龍邦就了座位。小小的餐室點著一盞煤氣燈,屋裡食物的氣味悶人。大家就餐時都沉默不語。可是到了吃點心的時候,不安分的鮑兌太太,離開了店面走進來坐在她侄女的背後。於是從早晨起就被壓制著的一場風波爆發了,他們用不斷地咒罵那家店鋪來出氣。
“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決定吧,”鮑兌首先談起來。“我們不願意左右你的想法……只是,假如你知道那是一個什麼店家呀!”
他用不太連貫的詞句述說了奧克塔夫·慕雷的歷史。簡直是走紅運!這個小夥子具有一個冒險家大膽創事業的氣魄從南方跑到巴黎來;從第二天起,就和女人混在一起,他就這樣不停地在女人身上下工夫,有一次當場給人捉住,有不少人都知道並談論這件事;後來突然間,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又迷惑了埃杜安夫人,她把婦女樂園給了他。
“可憐的喀洛林!”鮑兌太太插嘴說,“她同我還有點親戚關係呢。”
啊!如果她還活著,我們就不會落到如此地步。她不會允許他這樣地來害我們……她是死在他手裡的。是的,就死在那座建築裡!一天早晨,她去看看工程,結果不小心從高處掉在地上。三天以後就死掉了。她從來沒有害過病,她美麗而且健康……那座房子的石基上是染著她的血的。”
隔著牆,她用她那蒼白顫抖的手,指著那所大商店。黛妮絲此刻正入神地聽他們講述,微微打了一個冷戰。從早晨起在她所感到的**裡還隱隱約約感到一種恐懼,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血吧,現在她想象中好像看見了地底下泥土上的鮮血。
“人們說這樣就使他走了紅運,”鮑兌太太沒有直接將慕雷的名字說出來。
可是鮑兌聳了聳肩膀,很看不起這種老保姆式的神話。他接著把事情講下去,他從商業的觀點來解說情況:婦女樂園是由名叫杜洛施的弟兄在一八二二年創辦的。長兄死後,他的女兒喀洛林同一個麻布製造商的兒子夏爾·埃杜安結了婚;後來她的丈夫去世後,便嫁給了這個慕雷。她給他帶來了這家店的一半股份。結婚三個月以後,杜洛施叔叔接著也死了,沒有留下孩子;因此喀洛林在地基上出事以後,慕雷就成了唯一的繼承人,樂園唯一的業主。運氣再好不過了!
“一個陰險狡詐的漢子,一個不擇手段的危險人物,如果他想怎樣幹就怎樣幹,他會把附近一帶弄得天翻地覆!”鮑兌繼續說,“我相信,喀洛林估計是受了他的**,她必定是被這位先生的誇大計劃迷住了……簡單地說吧,她聽了他的話,先買了左邊的房子,又買了右邊的房子;等到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又另外買了兩所;這個商店因此得以不斷地擴張,現在已經威脅著要把我們全都吃掉了!”
他是同黛妮絲談話的,然而他卻是在講給自己聽,他有一種要滿足自己的強烈的要求,他回味著這段蠱惑著他的故事。在家裡,他動不動就生氣,老是凶暴地捏緊拳頭。鮑兌太太不再插嘴了,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日內威芙和柯龍邦,他們倆沉默不語,心不在焉地撿著麵包屑吃。這間小屋子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北北都伏在桌子上睡著了,就連日昂也把眼睛閉起來。
“等著瞧吧!”鮑兌此刻怒氣衝衝地說,“這些惹是生非的傢伙早晚有跌倒的一天的!慕雷正碰到危機,我知道。他一定把全部賺來的錢都用到瘋狂的擴張和廣告上去了。此外,為了增加資本,他想出一個辦法,叫大部分職工把他們的錢存放在他的店裡。所以他目前手頭上可以說身無分文,如果沒有一次奇蹟發生,或者如果不能照他所希望的把生意提高三倍,他的店鋪遲早會關門大吉!啊!我不是一個幸災樂禍的人,可是到了那一天,我敢保證,我要把燈點得通亮!”
他氣憤之極地說著,就好像婦女樂園的垮臺將會使這瀕臨倒閉的商業重新恢復威勢。誰見過這種事情?一家綢緞店什麼都賣!簡直是一個百貨市場!那些職工也真夠瞧的:一群小白臉,他們如同車站裡的搬運工,他們對待顧客和貨物像對待行李包裹,一言不合就跟老闆鬧翻或是被老闆辭掉,沒有感情,沒有禮貌,沒有藝術;突然他舉出柯龍邦的例子來:他——柯龍邦,在這方面很以經驗,他懂得用怎樣穩妥的方法才能做得細緻,才能漂亮而又圓滿地完成這一行業的策略。這種藝術不是在於賣得多,而是要賣得出價錢。他還可以談談我們這裡怎樣對待他,他是怎樣變成了我們的一家人,害病的時候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替他洗衣服補東西,把他當作我們的親人一樣看待,總之愛他!
“當然,”主人每說一句他就跟著這麼講。
“你是最後一個啦,我的好孩子,”鮑兌感慨地說到。
“你以後,誰也做不到啦……只有你令我感到放心,因為如果像目前這樣的混亂狀況,人們就叫做生意,我是搞不通的,我情願讓開。”
日內威芙好像感到她那蒼白的前額被濃厚的黑髮壓得太重似的,輕輕地歪過頭去,端詳著那個微笑的店員;她的眼光裡含有一種懷疑,她想要看一下為歉疚所苦惱著的柯龍邦,聽了這番誇獎,會不會臉紅。可是這個小夥子此刻依然像往常那樣裝腔作勢,安安靜靜地坐著,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神氣,嘴邊露出狡猾的皺紋。
可是鮑兌卻叫得更響了,大罵對面的攤子——那些野蠻人,他們做生意互相殘殺,竟至破壞別人的家庭。他提出了同鄉郎姆一家人——母親、父親、兒子,三個人都在店裡工作,他們沒有家庭生活,整天在外面,只有禮拜天才在家裡吃飯,一直都是寄人籬下般的生活!當然,他自家的餐室是不大的,甚至也想要能夠多些陽光和空氣;然而他究竟是生活在這裡的,他有屬於他自己的生活樂趣。他一面說著,一面用眼睛在這個小房間裡兜了一轉;他這時有了一個令人擔憂的想頭,打了個冷戰:這些野蠻人假如終於毀滅了這個店,有一天便會叫他離開這個對他及家人來說足夠溫暖的老窩。雖然當他宣佈那個店的最後破產的時候,他裝作很有把握的樣子,可是他心裡卻焦慮不安,他感覺到附近一帶正逐漸地受著侵略,受著吞噬。
“我不想令你難過,”他竭力鎮定著自己又說,“如果你想要到那邊去,我將第一個向你說:‘你去吧。’”
“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伯伯,”黛妮絲輕聲細語地,在這場談論中她想進入婦女樂園的慾念愈加增長了。
他把兩個胳膊肘搭在桌子上,目光威逼著她。
“可是,你想想看,你說一家單純的綢緞店不管什麼都賣是合理的嗎?從前規規矩矩做生意的時候,綢緞店就專賣綢緞,不賣別的東西。今天,他們盡力打主意騎在別人的背上,把什麼都吃進去……這可害苦了周圍的店鋪,每一家小店都開始受到可怕的痛苦。這個慕雷毀了他們……你看!貝多雷和他的妹妹在蓋容街上的那家帽襪店,顧客比以前可少多了。沙奢衚衕裡塔丹小姐的內衣店,為了廉價的競爭,不得不把價錢壓低。這場天災、這場鼠疫的影響,一直波及到小田園新街了,我聽說那條街上的皮貨商王普義弟兄,馬上就要關門停業了……嘿!布商賣皮貨,聽都沒聽說過!這又是慕雷的主意!”
“還賣手套,”鮑兌太太說,“這不是古怪嗎?他甚至創辦了一個手套部!昨天我路過聖奧古斯丹新街,在店門口碰到吉奈特,看到他那種苦悶焦慮的樣子,我都不敢去問問他生意好不好。”
“還賣雨傘,”鮑兌接著說,“真是太極端了!布拉確信慕雷純粹是有意毀他;因為,可以這樣認為,雨傘和布料到底怎麼能配得來呢?……可是布拉是頑強的,他決不會任人宰割。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看樂子啦。”
他說出了另外的一些商人,周圍幾乎所有的店鋪都講了一遍。有時他也漏出了心裡的話:如果萬沙爾想要休業的話,那就意味著別的人都可以關門了,因為萬沙爾像耗子一樣,房子要倒的時候,他總是先溜掉。可是,緊接著他又講到,他夢想一種同盟,他們這些小生意人聯合起來反抗大商家。停了一會兒,他遲疑地談到他自己,他渾身顫抖,他的嘴神經質地**著。最後他才下了決心。
“談到我自己,我還沒有什麼太可抱怨的。啊!他給我帶來了禍害,這個該死的傢伙!不過他還只有女人的布料,作袍子的輕便料子和作大衣的重磅呢料。人們仍然到我這裡來買男人的用品,絲絨的獵裝,僕役們的制服;更不用談法蘭絨和麥爾登呢了,關於這種商品我有勝算,樣樣貨色俱全……只是他跟我作對,他要攪得我神魂不定,所以他把呢絨部擺在我的正對面。你已經看過他家陳列的貨品了吧?他老是擺出最漂亮的時裝,然後把布料擺在旁邊,這是一種哄騙女孩子的擺地攤的貨色。他這種做生意的手法,我是覺得可恥的!老埃爾勃夫的名氣已將近一百年啦,絕不會在門口用這樣的詐騙手段。只要我還活著,我們的店就要保持住我接辦的時候的樣子,左右兩邊各擺四件樣品,再也不要多!”
一家人都受了感動。日內威芙略微思考了片刻,忍不住說話了:“我們的顧客是喜歡我們的,爸爸。我們應該保持信心……今天戴佛日夫人和德·勃夫夫人還來過啦。我正等著馬爾蒂夫人來買法蘭絨哩。”
“我麼,”柯龍邦開口說,“昨天我接到了布林德雷夫人的一筆訂貨。不過,她跟我說一種英國羊毛呢對面的標價要便宜五十生丁,而且料子跟我們店裡的一樣。”
“說起來麼,”鮑兌太太此時有氣無力地悄悄說,“我們起初看見那個店的時候,它才不過一方手帕大!真的,我親愛的黛妮絲,杜洛施弟兄創辦的時候,它只不過有一面櫥窗,真正是一塊門板大小,擺上兩塊印度紗和三段印花布就沒有其它地方了。它小得使人們轉不過身子來……在那個時期,老埃爾勃夫的店已經開了六十年,如同現在一樣……啊!現在可不一樣了,改變得真可觀!”
她搖搖頭,這幾句意味深長的話表明了她一生的戲劇性的經過。
她誕生在老埃爾勃夫店裡,對這裡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她只是為了它並指望著它才繼續活下來;從前這個店是這一區裡最興隆、顧客最多的,後來敵對的店家一點一點地擴大起來,她經常在苦惱,開始她不以為然,然而變得與她家店一樣的重要的地位,最後飛速發展,構成了威脅。這是她永遠感覺著的一種傷痛,她由於老埃爾勃夫的衰落而傷心欲絕,雖說還像是有一種推動的力量使她在生活著,可是她已經意識到這個店家的瀕於死亡也將是她自己的死亡,等到店家關門的那一天,也就是她斷氣的日子。
這時他們又都不說話了。鮑兌用他的手指尖在桌子的油布上敲著收軍鼓的聲響。他又這樣把自己的感情發洩了一次,看上去悔恨又疲憊的樣子。他的這種懊喪,使全家人都受了影響,大家眼睛朦朧地繼續受著他的辛酸的敘述的感動。命運對他們來說有些慘忍。孩子們長大成人,要過好日子了,可是突然這場競爭帶來了毀滅。還有在蘭布義耶的那所房子——鄉下的那所房子,布商十年來都夢想著要到那裡去退休,他很期待住在那裡,然而卻是一座經常要修理的老房子,他只得決心租出去,而住戶從來沒有付過租錢。他最後的積蓄就消耗在這上面,他生平謹慎正直,嚴格遵守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他從來沒做過像這樣的糊塗事情。
“好吧,”他突然說,“我們讓位給別人吧……不要再說這些了!”
大家這才如夢初醒。煤氣燈在這個小房間裡炎熱的空氣裡噓噓響著。大家此刻都默不作聲迅速地站起身來。可是北北睡得那麼熟,人們把他放在麥爾登呢的料子上。日昂打著呵欠又回到門口去了。
“最後一句話,由你自己決定吧,”鮑兌又向他的侄女重說一遍,“我們把情況都介紹給你啦,再沒有別的……不過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吧。”
他的眼光盯住她,想看一看她的想法。可是黛妮絲聽了這場故事愈加激發起她對於婦女樂園的熱情,她並沒有轉身避開他,反而表現出諾曼底人的剛強毅力,保持著安詳溫和的神色。她簡單地答道:“我們再看吧,伯伯。”
然後她說她要帶孩子們上去睡覺,他們三個人全都十分疲倦了。不過這時剛剛敲過六點鐘,所以她還不想現在就去休息。夜晚的時刻來到了,她看見街上黑暗下來,落著紛紛的細雨,自從日落以後天就落雨了。她不覺一驚:很快地街道上就有了水窪,溝渠裡流著汙水,大街上塗上了又粘又厚的泥濘;在一陣陣的雨水下面,只看見密密層層混雜的雨傘,擠來擠去,像是在黑暗裡張開的陰鬱的大翅膀。她此刻感到一陣陣寒意襲來,這個黯然無光的小店在這種時刻是悽慘的,愈加壓迫著她的心胸。一陣潮溼的微風,一陣古老市區的氣息,從街上吹進來;如同雨傘上的滴水一直流到了櫃檯邊,彷彿人行道上的泥水全都浸到店裡邊來,使這店家掛著一層白硝的發黴的底層要爛透了。這全然是潮溼的老巴黎的景象,她此刻冷得發抖,在沉痛的驚訝中發覺到這個大城市是如此冰冷,那麼醜惡。
然而在街道的對面,婦女樂園燃起了許多十分明亮的煤氣燈。她向前移動一下,又被吸引住了,像是燦爛燈光的熱力使她感到溫暖。這架機器始終在轟轟的響,不停地工作著,在最後一次的轟響裡發射出它的蒸汽,店員們在摺疊布料,會計在計算收款。透過溼淋淋青白色的玻璃,是一團繁星似的亮光,和一個忙碌的工廠內部並沒有什麼區別。在下降的雨水帳幕後面,這個隱隱約約、騷擾不定的幽靈,顯出了一間巨大鍋爐房子的景象,顯得更加漂亮燒火人的黑影在鍋爐的紅光裡來回移動。櫥窗已經是模模糊糊的了,從對面只辨別得出雪白的花邊在毛玻璃的煤氣燈下顯得更加漂亮;在這小禮拜堂似的背景上,那些時裝更為顯眼,那件銀狐鑲邊的絲絨大衣浮現出一個沒有頭顱的女人的彎曲身影,她像是在巴黎渺茫的夜影裡冒雨跑去赴宴會。
黛妮絲此刻正深深地受著這種**的吸引,一直來到門口,落下的雨點濺在她的身上,她都沒有意識到。婦女樂園在夜晚的這個時刻,發出火爐似的光熱,深深地溫暖著她。在大雨下的黑暗而又靜寂的這個大城市裡,在她還很陌生的這個巴黎裡,這家店像一座燈塔似地閃耀著,它本身就是這個城市的生命和光明。她夢想著她在那裡的前途,她要辛苦工作來養活他們,此外還想著一些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情,這些遙遠的事情充滿了使她渾身發抖的願望和恐懼。她又想起了那個死在基石上的女人;她覺得害怕,她好像看到了那亮光在流著血;然後,那白色花邊又使她鎮靜下來,她的心裡湧現出希望,一種莫名的興奮湧上心頭;這時細雨掃射著她,她的雙手感到寒冷,使她旅途的興奮安定下來。
“那個就是布拉,”她背後有人在說話。
她探探身子,看見布拉地站在街頭,面對著她早晨看過的櫥窗,窗裡全是雨傘和手杖的巧妙的佈置。這個身材高大的老人躲到黑暗裡,看著輝煌的陳列品;他的面容憂鬱,雨打著他的光頭,白髮上流著水,他卻不為所動。
“他是發昏了,”背後的聲音說,“這樣下去他會病的。”
黛妮絲轉過頭來,看見鮑兌夫婦正在她身旁站著。雖說他們認為布拉是發昏,他們卻是違反著自己的心意,經常到這裡來,觀望這個使他們傷心欲絕的景象。這是一種叫人苦惱的熱狂。日內威芙面色蒼白,確信柯龍邦正在觀望夾層的玻璃上女售貨員忙碌的身影;鮑兌強壓著自己的憤怒,鮑兌太太的眼裡此刻充滿了淚水。
“明天你去見見他們吧?”布商最後問了,他不太清楚他侄女是什麼打算,可是他已經看出她也跟別的人一樣被它征服了。
她猶豫著,然後溫柔地說:“好吧,伯伯,除非這麼做叫您太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