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貼身追美記 都市大衍至尊 前妻的贈品:契約啞妻 鴻蒙殺尊 鎧武 極品鬧鬼系統 小白與小黑 成為病弱小姐的心尖寵 狂傲傾世妃天下 共和國大閱兵的故事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十二月十日街煥然一新,街上那些粉白的房屋和一些來不及建車水馬龍好的最後的工程架子,在二月的明媚的陽光下展開了;這條光輝的通路清除了舊聖洛施區的潮溼和幽暗,在這條路中,車水馬龍,猶如征服者的大隊般通行過去;而且在米肖狄埃街和沙奢街兩條路中間,已經引起了一場**,這是被一個月的廣告煽動得火熱的紛雜的人群,他們的眼睛望向空中,呆頭呆腦地在婦女樂園的紀念碑式的門面前觀望著,揭幕式在星期一舉行,趁機辦一次白色物品的大展覽。

這一大片鍍了金顯得生氣勃勃的各種顏色的建築物,在它清新的喜悅中,正在預告著裡頭經營的熱鬧和繁華,像是將噴出最活躍色彩的火焰的大規模的陳列那樣吸引著人們的眼球。在臨街的一層,為了不讓櫥窗的織物減色,全是素淡的裝潢:窗的下壁是海洋綠的大理石;角柱和臺柱用黑色大理石覆蓋著,這種嚴肅性透過金黃色的漩渦裝潢放出光彩;其餘的是未塗錫膜的玻璃磚,用鐵框子嵌著,只有這些玻璃磚通向了走廊和廳房的深處,使它們充滿了街道上的明媚的陽光。然而越往上,越是光彩燦爛。臨街一層的頂柱飾帶是用木細工構成的,是紅色和藍色的花環,跟大理石的石板互相間隔,石板上雕刻著商品的名稱,漫無邊際地包圍著這個巨大的店鋪。其次,二樓視窗下壁是琺琅瓷磚的,又是架著大玻璃磚的視窗,一直高聳到頂柱飾帶邊緣,這些飾帶是用法國各城市的徽章式的和陶器圖案式的、鍍金的小盾牌作成的,上邊的瓷釉映射出窗的下壁的明亮彩色。最後,在最高處,柱頂線盤如整個店面的鬱茂的花卉般喜氣洋洋地開著花,那些木細工和燒瓷重現出更溫暖的色彩,鉛板的凹槽也經過雕刻和鍍金,露盤上排列著一排雕像,是一些工業大城市,它們那精細的剪影浮現在高空中。最讓人驚歎的是在正門前,那是一個高大的凱旋門,也是用華麗的木細工,燒瓷和陶器裝潢的,上邊頂著寓意的群像,由於剛鍍顯得的金光燦爛,一個穿著衣服的女人被一些笑逐顏開飛翔著的小愛神吻抱著。

快兩點鐘的時候,一個交通警必須維持人群通行的秩序和監視馬車的停車場。這個皇宮被建築起來了,這個廟堂是用瘋狂的浪費建成的。它君臨一切,它的陰影罩住了整個區。拆毀了布拉的小破屋在它的側面造成的那塊傷疤,已經被彌補得幾近完美,人們想要找出那塊舊創傷的位置是不可能了;順著四條街道伸延出去的四個門面,雄偉地孤立著,毫無漏洞。自從鮑兌進了養老院,對面街上的老埃爾勃夫關了門,在人們不再開啟的門扉裡,像是一座不開啟的墳墓;漸漸地馬車的輪子把這個店濺得髒兮兮,招貼把它糊得水洩不通,如洪流般的廣告似乎鏟了最後一鍬土堆在舊商業上;而且在這個被街道上的痰唾弄得骯髒的、被巴黎的擾嚷弄成五顏六色的、死亡的店面中間,有一塊全新的巨大的黃色招貼,像是插在被征服的帝國上的一面軍旗,用兩尺高的字在宣告婦女樂園的大傾銷。有人說這個大怪物對於它曾經樸素地誕生下來的而且近來被它扼殺了的這一區,感到羞恥和厭惡,便轉過身去,讓那些泥濘的狹小街道留在後面,讓它那暴發戶般的面孔向著新巴黎陽光照耀和擾嚷不息的大路了。現在正如廣告的版畫上所表現的,它像故事中的食人鬼那樣狀大起來,兩個肩膀氣勢洶洶地要把雲彩衝破了。首先在這個版畫的第一個平面圖裡,是畫滿了一些小黑人影的十二月十日街、米肖狄埃街和蒙西尼街,這些街道被無限地擴大了,彷彿要讓全世界的顧客都能走過去。然後是這個建築本身,那幅度被誇大了,在高經鳥瞰之下,屋頂描繪出屋宇下的走廊,從它們的玻璃的庭院可以看出那些廳房,這個用玻璃和鉛版造成的湖面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再向遠方,是被縮小了巴黎,被這個大怪物吞食了:在它附近的那些像受盡屈辱的茅草屋似的房子,在模糊的煙霧下接連著消失了;那些大紀念物似乎渺小了,在左首,聖母院只是兩條線,在右首,偉人墓在盡頭,殘廢軍人院不過是一個曲折的符號,只有一粒扁豆那麼大,又寒磣又不起眼。地平線渺茫地像粉末,僅僅是一個可忽視的框子,一直延伸到沙蒂容村的高地,延伸到廣大的鄉野去,那些被埋葬的遠方指出了奴隸的狀況。

從早晨起人群就增多了。還沒有一個店家用這樣喧鬧的廣告震動過這個城市。現在樂園每年花費六萬法郎在招貼和各種宣傳上;發出去的目錄達四十萬份,作為樣品切碎的料子價值十萬法郎以上。這是用報紙、牆壁或向大眾耳朵裡灌輸的一種決定性的侵略,彷彿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銅喇叭緊鑼密鼓地把擾嚷的大廉價宣傳吹向名地。而且從這時起,這個大家在擁擠著觀望的門面,連同它那大百貨商場的五顏六色和鍍金的豪華,它那展現出婦女服裝全部詩意的大櫥窗,它那油漆的、雕刻的、砌石的、浪費金錢的招牌,就變成了一個活廣告,從街面一層的大理石板一直到在屋頂上弓形的頂板都飄揚著金黃的旗子,上邊有用恰到好處的顏色寫成的這個店家的名字,展現在蔚藍的空中。為了慶祝揭幕式,又增加了一些紀念品,一些國旗;每一層都有彩旗和法國各主要城市的徽旗;同時,在最高處,外國的各種旗子,高揚在旗杆上,在空中迎風飄揚。最後,在下面,櫥窗裡白色物品的展覽令人強烈感到眼花繚亂。除了白色物品沒有別的,在左首是一整套嫁妝衣和大堆的被單,在右首是幕帳紮成的禮拜堂和手帕堆成的金字塔,使人眼花繚亂;在門口的“垂掛品”,幾段麻織品、白洋布或洋紗,像紛紛的雪片流水般向下傾落,在它們中間豎立著服裝的版畫,是些帶點藍色的硬紙板,上面有一個年輕的新娘和一個穿著舞蹈服裝的貴婦,兩個都跟真人一般大小,穿著真正的花邊和絲綢的料子,她們塗了色的面容微笑著。圍觀的人不斷地圍成了一個圈子,從驚歎升騰著一種慾望。

更能煽動起圍在婦女樂園周圍的人們的好奇心的,便是整個巴黎都在議論的一場天災,布特蒙在歌劇院附近開了幾乎不到三個星期的大店——四季商店,著火了。各家報紙作了詳細突出的記載:火燒起因是由於夜間懸掛的煤氣燈的爆炸,一些女售貨員穿著睡衣驚慌出逃,而且布特蒙英勇地救了五個女人出來。人們又說,這筆巨大的損失已經有了補救,於是大眾開始聳聳肩膀,說這種廣告真是精彩。但是在眼前,那被各種傳聞煽動得火熱的注意力又轉向樂園了,人們對這些百貨商場到了著魔的程度,在人民的生活中這種商場的重要性佔有了異常重要的位置。一切的機會都屬於這個慕雷了!巴黎祝賀它的明星,既然現在烈火都負責為它掃除競爭者,人們紛紛前來目睹它的傲然屹立;人們已經在計算它在本季裡獲利的數字了,而且在估計由於那家競爭的店被迫休業將轉來的如潮水般擴大的人群。有那一刻,慕雷感到不安,他想到一個女人——那位戴佛日夫人——在反對他,讓他煩悶,而他的幸運多少是依賴於這個女人的。哈特曼男爵給兩種事業投資的這種金融上的外行手法,也使他心灰意冷。其次,最讓他氣憤的是,他沒想出布特蒙的天才的主意:那個活躍的人竟請了馬德勒納堂的本堂司鐸率領他全部的教士給他的店祈禱!這是一次令人驚歎的儀式,一次從絲綢部走向手套部的奢華的宗教儀式,上帝降身到女人的褲子和胸衣裡來了;這個儀式並沒有阻止住那場火災,然而它在現代顧客的心裡產生了那麼重大的影響,就像是做了一百萬的廣告。從這時起,慕雷就夢想要掌握住大主教。

懸掛在門上的鐘響了三下。這時正值午後的擁擠,將近十萬的顧客在各個走廊和廳房裡悶得透不過氣來。門外,十二月十日街從頭到尾停著車輛;而且在靠近歌劇院的一邊,還有密密麻麻的人群佔據了死衚衕,那裡即將動工開闢一條新路。普通的出租馬車和私人轎車混雜在一起,車伕們在車輪中間等待,一排排的馬嘶鳴著,搖擺著它們那日光照射下閃閃發光的轡頭。在一些小夥計的招呼下,也是由於牲畜的推撞而縮小了線路,另外那些新來的車輛繼續擠進去。步行的人驚惶失措成群結隊飛逃到安全地帶去,在筆直的大路上遠遠望去人行道上是黑壓壓的人群。而且在這些白色房子中間升騰著一陣喧鬧,這股人流在擴張的巴黎的心臟中湧動著,一股強烈而甜蜜的氣息讓人覺得是巨人的愛撫。

德·勃夫夫人,在女兒勃郎施的陪同下,正同居巴爾夫人在一面櫥窗前注視著一件半成品的服裝的陳列品。

“啊!你看,”她說,“這件麻葛的衣服只賣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

那些衣服用細絹帶子系在四方的紙盒裡,摺疊起來只露出了藍色和紅色刺繡的邊縫;而在每一個紙盒的一角上,有一幅版畫畫著全製成的衣服,穿在一個公主樣子的年輕女人身上。

“天哪!這個也就值這麼多,”居巴爾夫人悄悄說。“到了你的手裡,就會成了真正的碎布了。”

自從德·勃夫先生由於痛風症的發作只能癱坐在一張椅子上以後,她們就親密起來了。妻子容忍了情婦,她倒樂意這種事發生在她的家裡,因為這樣她可以得到一點零花錢,這筆錢是她的丈夫極不情願給的。

“好啦!我們進去吧,”居巴爾夫人又說。“一定要看看他們的展覽……你的女婿不是約了你,要在裡邊碰頭嗎?”

德·勃夫夫人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茫然了,專心致志地望著那一串串馬車,這些車一輛又一輛地打開了,走下來一些顧客。

“是的,”勃郎施終於用軟軟的聲音說。“保爾從部裡出來以後,在四點鐘左右一定會來閱覽室來接我們。”

他們結婚有一個月了,瓦拉敖斯在南方休了三個星期假之後,剛復職。這個年輕女人已經長得像媽媽那樣壯實,肉鼓鼓的像是結婚後發胖了。

“可是你看,戴佛日夫人在那邊哩!”伯爵夫人望著剛剛停下會來一輛轎車喊著。

“啊!你能相信嗎?”居巴爾夫人悄悄說。“在出了這麼些事之後……她一定還在替四季商店的火災流淚哩。”

果然是昂麗葉特。她望見了這幾位太太,露出快樂的神情,用她現代化的安然風度掩藏著她的失敗,走了過來。

“唉呀!是的,我要來轉一轉。最好是親自來看一看,你說是吧?……啊!不管怎麼說我們同慕雷先生還是好朋友,儘管自從我參加了那個競爭的商店以後聽說他很生氣……不過我呢,只有一件事情是我不能原諒他的,那便是他促成了那件婚事,你們知道嗎?那個約瑟,同我的養女德·芳特奈爾小姐……”

“什麼!這事做成啦?”德·勃夫夫人插嘴說。“太可怕了!”

“是的,親愛的,而且特意來丟我們的臉。我是瞭解他的,他就想告訴我們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們只配跟商店的小夥計們去結婚。”

她興致勃勃地。四個人全擠在門口的人群中停留在人行道上。可是人流慢慢地把她們捲了進去;她們隨著這個潮流,沒有意識地身子像是被抬起來通過了門口,為了叫對方聽得見就提高了嗓門。現在她們在一問一答地談論著瑪爾蒂夫人的事情。據說那個可憐的瑪爾蒂先生,在幾次猛烈的家務爭吵以後,成了極度的神經錯亂:他挖掘了地下大批的寶藏,掏空了金礦,用金剛鑽和寶石裝滿了一些垃圾車。

“可憐的老好人!”居巴爾夫人說,“他老是穿得破破爛爛,像是勞碌奔走的謙卑教師!……可是那位太太呢?”

“目前她在依靠她的一個叔父過活,”昂麗葉特回答,“這個叔父是一個正直的老人,妻子去世以後,他退休到她的家裡去……不過,她一定來的這兒,我們會看到她。”

令人驚歎的景象使這幾位貴婦人停住不動了。在她們面前,這個店家全部呈現出來了,正如廣告上所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家店。如今中央的大廳兩頭,打通了十二月十日街和聖奧古斯丹新街;同時在左右兩邊,像教堂裡的側廊,是狹窄一些的蒙西尼大廳和米肖狄埃大廳,它們也是毫不遮掩地沿著兩條街直通出去。在懸空的樓梯和浮橋的金屬骨架中間,有些廳房在各處擴大了十字路口的面積。內部的佈置已經發生變化:現在,零星小件是在十二月十日街上,絲綢部在正中央,手套部在裡面,佔據了聖奧古斯丹廳房;從正門的新前廳,抬起頭來,始終可以望得見寢具部,這一部從三樓的這一頂端移到另一頂端去了。部門的數目高達五十個之多;幾個新設的部,就在當天揭幕;另外幾個已經變成非常重要的部,為了便於不改,只需簡單地加以劃分;由於業務的不斷擴充套件,為了應付新的季節,單是職工都已經增加到三千零四十五名了。

白色物品大展覽的豪華場面讓這幾個貴婦人停下腳步。首先在她們的四周,是那間前廳,那是一間用鑲木細工鋪地、用明亮的玻璃磚構成的廳房,裡面的低價展示品吸引了貪婪的人群。其次是淹沒在燦爛白光的幾道走廊,如北極光的狹道一般,完全是一片雪的世界,展現出懸掛著銀鼠的漫無邊際的大平原,展現出在太陽下閃耀的冰堆。人們又看見了外面櫥窗裡的白色,更有生氣,更廣闊,發出熊熊的白色火焰,從這個龐大內廳的這一頭燒到那一頭。一切都是白的,每一部的白色物品全集中在這裡,這是一片白色的泛濫,一顆白色的星,它那眩目的光輝首先令人眼花繚亂,使人在這一片的白色中間分辨不出細節。人們的眼睛馬上就適應了:在左方,蒙西尼大廳排列成麻織品和白洋布的白色海角形狀,一些床被單、餐巾和手帕的白色山岩形狀;同時在右方,被零星雜貨部、帽襪部和毛織品部佔據的米肖狄埃大廳,陳列著一些用珍珠母鈕釦搭成的圖案,一片用白色短襪建築起來的輝煌——一間罩著白色麥爾登呢的整房,有一束光輝射向遠方。然而最耀眼奪目的,是中央大廳裡的絲帶和披肩,手套和絲綢。那些櫃檯在絲綢和絲帶、手套和披肩下相形見絀。圍著鐵的小圓柱子,纏著一些起泡泡的白洋紗,各處系滿白色的薄絹。樓梯罩著白布,交替使用白棉布和斜紋布,沿著欄杆,繞著廳房,一直升到三樓去;而且這個白色的階梯裝上了翅膀,如同天鵝在飛翔,轉瞬即逝。然後是從穹隆上落下來的白色,一片垂落的絨毛,一片大團的雪花:一些白色的被頭和腳墊子,像是懸掛在教堂的旗杆上,在空中飛揚;橫越過去的長射程的鏤空花邊,像是掛著的嗡嗡叫著一動不動的幾群白色蝴蝶;各種花邊在四處顫動著,像是飄浮在夏天空中的遊絲,讓空氣中充滿了它們的白色氣息。而且最讓人驚歎的,成為這個白色宗教的祭壇的,是在正廳中絲綢部櫃檯上方從玻璃天窗垂落下來的白帷帳的天幕。洋紗、棉紗和富有藝術性的鏤空花邊像微波一般流動著,同時富麗堂皇的刺繡的絹網和撒上銀箔的東方絲綢,為這個匠心獨運的裝潢打底,托出幕屋和寢室。真可以說,這個寬闊的處女的白色大床,就像在傳說中那樣,在等待著白雪公主,她總有一天要披著新娘的白紗風風光光地到來的。

“啊!真不簡單!”幾個貴婦人反覆說。“從沒見過呀!”

她們不厭其煩地誦唱著整個店的料子所唱出的白色的讚歌。慕雷還從未做出比這更巨集偉的壯舉,這是他的陳列藝術天才的絕佳表現。在這種如鋪天蓋地的白色下面,在這種像是從裂開的盒子偶然落出來的顯然無秩序的織物中間,有一種和諧的節奏,白色在它的一切調子裡追隨著發展著,它隨著一個大師的遁走曲的複雜演奏法誕生了,擴張了,喜氣洋洋了,它的不斷的發展帶著人們的靈魂進行一次持續高揚的飛翔。一切都是白色的,而且絕不是一色的白色,是各種各樣的白色,一種比一種好看,互相排斥,互相競賽,形成一種光彩,它就是光明的本身。開頭是白洋布和麻織品的無光澤的白色,是法蘭絨和布料子的不鮮明的白色;其次是絲絨,綢子,緞子,一種上升的音階,白色逐漸點著了火,終於在摺疊的邊縫上燃起了小小的火焰;而且這白色從透明的窗簾裡飛走了,帶著那些洋紗,花邊,尤其是那麼輕飄的絹網——它們像是尾音含糊的音符——變成了自由的火花;同時幾段東方絲綢的銀箔,在巨人的寢宮裡,唱得格外嘹亮。

這座房子生氣盎然,人群圍攻著電梯,飲食間和閱覽室裡擁擠不堪,一大群的人在這一片雪白的空間裡游來游去。而且人群看起來是黑色的,真像是十二月裡在波蘭湖面上滑冰的人。在靠街的一層,黑壓壓的波浪像退潮般激動著,從其中只能分辨出小巧而狂喜的女人的面龐。在雕鑿的鐵的骨架中間,沿著樓梯或浮橋上,細小的人影無休止地依次往上走,彷彿是迷失在雪山頂上。一陣悶人的暖房的熱氣,迎面撲向這冰凍的山頂。嗡嗡的人聲如激流的河水般喧譁。在天井上,那些貴重的金飾,那些嵌著金斑的玻璃板,那些薔薇形金裝飾,好像是閃耀在這個白色大展覽的阿爾卑斯山頂上的一束陽光。

“來呀,”德·勃夫夫人說,“我們得往前走啦。不能留在這兒呀。”

她一進門,靠近門口站著的稽查茹夫,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當她轉過身來的時候,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了。等到她又開始前進,他便讓她在不遠處前面走,可是還從遠處跟著她,裝出不再注意她的樣子。

“你看!”居巴爾夫人說,穿過擁擠的人群到了第一個收銀臺前她又停下來,“這些堇花,還真是一個好主意!”

她說的是樂園的新贈品,這是慕雷的主意,各家報紙上已經大肆宣傳了,從尼斯城買來了成千的白堇花的小花束,分送給所有買少許物品的顧客們。每一張收銀臺旁邊,一些穿制服的小夥計們在一個稽查監督下派發獎品。顧客們逐漸都插上花了,房子裡到處都是這種白色婚禮用的花朵,所有女人發出沁人的花香在行走。

“是的,”戴佛日夫人嫉羨地喃喃說,“這個主意真不錯。”

然而當這幾個貴婦人正要走開的時刻,她們聽見兩個售貨員拿這些堇花在說笑。一個高高瘦瘦的售貨員顯得很驚訝:老闆和童裝部主任的婚姻這就算是定了嗎?同時另一個小胖子說,這個誰知道,不過這些花卻是照買不誤。

“怎麼!”德·勃夫夫人說,“慕雷先生就要結婚了嗎?”

“這不是第一次聽說,”昂麗葉特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答說。

“不過呢,他一定會結婚的。”

伯爵夫人向著她的新朋友敏捷地瞥了一眼。現在全明白了為什麼戴佛日夫人儘管受到了決裂的打擊還要到這兒來。很明顯,她是無法抑制地想來受點罪。

“我陪著你,”居巴爾夫人的好奇心被激發了,便向她說。“我們可以在閱覽室裡同德·勃夫夫人碰頭。”

“好的!就這樣吧,”德·勃夫夫人說,“我要去二樓……你來吧,勃郎施?”

於是她上樓了,她的女兒跟著她,同時稽查茹夫始終在跟著她,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他從附近的另一道樓梯走上去。另外兩個女人便消失在臨街一層的人堆裡。

所有的櫃檯在複雜售貨的同時,一直在談著老闆的戀愛。黛妮絲的長期拒絕使那些店員大為開心,幾個月以來他們都在注意著,而這樁奇事卻突然間有了變化:近兩天來聽說,儘管慕雷百般懇求,那個年輕姑娘藉口需要長時間的休息,就要離開樂園了。他們的意見產生了分歧的:她會離開嗎?她不會離開嗎?各部的人們都以下個星期天為限用五個法郎為賭注打賭。一些經驗豐富的過來人認定他們最後一定會結婚,而在這件事上賭一頓便餐;不過,另外一些相信她會離開的人,由於沒有確實的根據就不敢拿他們的金錢來冒險。的確是這樣,這位小姐是有一種令人崇敬的女人的力量,她還在拒絕;然而老闆呢,他的財富,他的幸運的獨身生活,他那可能激發起一次最後的強求的自尊心,從這些方面來說他是堅強的。但是,無論是誰,都一致地認為這個小女售貨員是用老道的天才技術在處理著這件事,她在賭最後的勝負,要他下定決心。要麼就跟我結婚,不然我就離開。

然而黛妮絲卻不去考慮這些事情。她絕對沒有強迫的意思也沒有什麼心機。她所以決心要離開,正是人們給她的行為下了這些錯誤的判斷,這些判斷不斷地使她感到驚訝。這一切是她所願意的嗎?她曾經表現得自己是一個狡猾、賣弄風情和野心勃勃的女人嗎?她只是簡單地來了,人家能夠這樣地愛她,她是最感到驚奇的。即便在今天,為什麼人們會把她要離開樂園的決心看成是一種狡猾的手段呢?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在這個店不斷傳播出來的閒言碎語中間,在慕雷的火熱的糾纏和她同自己所作的鬥爭中間,她已經染上了神經質的病態,一些不堪忍受的煩惱;她被一種恐懼纏繞,怕總有一天她會屈從的,然後一生都要後悔,所以她寧願離開。如果說在這中間是有什麼巧妙的策略的話,她就絕望地問著自己要怎麼做才能不叫人覺得她有一個獵取丈夫的心思呢。現在,結婚的想法使她煩躁,即便他瘋狂到那種地步,她決心還是說“不”,永遠說“不”。只有她是應該獨自受苦的。不得不離去的苦惱使她流了眼淚;然而她拿出了很大的勇氣,反覆地跟自己說,這是必需的,如果她動了其它的念頭,她將再無法得到安寧和快樂。

當慕雷收到她的辭職書的時候,他啞然地驚呆了,而且像是冰冷的,他努力抑制著自己。然後他冷淡地說,在應允她作出這樣湖塗的決定之前,給她八天的時間去考慮。到了第八天,當她又提出了這個問題並斷然表示要在大促銷以後離開的時候,他便不再惱怒,而裝出一種理智的態度:她沒什麼錢,她在任何地方也不會找到她如今所擁有的位置。她心裡有了別的位置嗎?如果這樣,他就準備允許她如她所願的到其它的地方去獲取成功。等到年輕的姑娘回答,她並未找尋位置,她首先打算到瓦洛額去休息一個月,他便問她,如果僅僅是健康的需要讓她非走不可,那麼休息後再回來又有什麼問題呢?她一聲不吭了,受著這種盤問的折磨。於是他想象著她是去會一個情人,或許就是一個丈夫。有一天晚上她不是向他明說過她是有一個情人的嗎?從那一時刻起,他滿心裡裝著她這句在窘困的時間被迫說出來的自白,像是埋藏著一顆炸彈。如果那個男人一定要和她結婚,她便會放棄一切隨他走了;這樣可以解釋她的固執。這算是完結了,他只簡單地冷冰冰地繼續說,既然她不肯向他說明她離開的真正原因,他也不再強留了。這一番並不憤怒的苛刻的談話,比她所害怕的那種激烈的場面更加使她悵惘。

這一個星期,黛妮絲還待在店子裡,慕雷一直鐵青著臉。每當他從各部走過去,他裝作沒有看見她;從來他也沒有像這樣的超然過,像這樣的埋頭工作;於是打賭又開始了,只有大膽的人才敢把一頓飯下注在結婚上。可是在反常的冰冷下面,慕雷隱藏著一種可怕的猶豫不決和痛苦。憤怒湧出一股血流打擊著他的頭腦:他看見了鮮紅的面色,他夢想著緊緊地一把抓住黛妮絲,留住她,封住她的呼喊聲。然後他要合理地去做,他尋找一些實際的手段以阻攔她逃走;可是他不斷地感到他的無能為力並因此消沉,又氣憤他那無用的勢力和金錢。有一個念頭,雖然他是反感的,卻在他的瘋狂的計劃當中漸漸抬頭,佔了優勢。在埃杜安夫人去世以後,他曾經立誓不再結婚,從一個女人得到了他第一次的機會,他便決心今後在所有的女人身上建樹他的幸運。在他身上,像在布林當寇身上一樣,是有一種說法:認為一家大綢緞店的老闆,如果他想在那大批顧客的擴張的慾望之上,保持住他的男性的權威,就必須是一個獨身者;引進一個女人便要改變了這一切,她會帶來她自己的氣息,而趕走了別的許多人。他抗拒著這種無法戰勝的事實的邏輯,他寧死也不願意讓步,他對黛妮絲突然起了憤怒,清楚地感覺到她是來複仇的,害怕自己會陷下去,在他的百萬財富上被一個女人征服,害怕到了他同她結婚的那一天,他會如草芥一樣被女性永遠地鄙視。然後他慢慢地又變得膽怯了,他分析著他的矛盾:為什麼這樣害怕呢?她是那麼甜蜜,那麼明理的,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付給她。這種鬥爭在他那動盪不寧的心神裡又反覆開始了。自尊心刺痛著他的創傷,當他想到即便做出最後的讓步,如果她是愛著別人的話,她還是要說“不”的,永遠說“不”,這時他那僅有的理性完全喪失了。在大促銷的那天早晨,他還下了決心,而黛妮絲明天就要走了。

正好在那一天,當布林當寇依照慣例在三點鐘左右走進慕雷的辦公室的時候,意外地看見他兩肘支在桌上,兩手捂著眼睛,那麼地專心,他都必須拍拍他的肩膀了。慕雷抬起了滿是淚痕的臉,兩個人對視著,互相伸出他們的手來,於是這兩個一起進行過多次商業鬥爭的人突然緊緊地握手了。一個月以來,布林當寇的態度完全轉變了:他在黛妮絲面前表現恭順,甚至暗中慫恿老闆結婚。顯而易見,他這麼做是為了不要被一種如今他視為勝於他的力量所清除掉。不過在這種改變的深處另外也可以覺察到一種舊有的虛榮心的覺醒,一種漸漸上升的要反過來吃掉慕雷的微妙希望,他在慕雷面前已經鞠躬彎腰有那麼長的時間了。這種事存在於這個生存鬥爭的店家的空氣裡,永無止境的屠殺讓他四周的生意熱鬧起來。他是被這個機器的操作弄得忘形了,被一種要吞併別人的貪慾纏住,這種貪婪驅使著一些弱小的人要消滅那些健壯的人。只是一種宗教性的畏懼,一種機會的宗教,阻止了他直到現在仍沒有一口咬下去。可是老闆又變成小孩子,墮落愚蠢到想要結婚,這會破壞了他的機會,損害了他在一般顧客之上所發生的優勢。當他能夠那麼輕易地繼承了這個倒在女人懷裡而直到終老的人的一切的時候,為什麼他要勸他回心轉意呢?因此他是抱著一種告別的情緒,一顆舊的友愛的憐憫心,緊緊地握了他的上司的手,而且反覆地說:“起來呀,鼓起勇氣來,管它呢!……同她結了婚,了結這件事。”

慕雷為了這一刻的失態已經感到慚愧了。他站起身來,他在抗辯。

“不,不,這太糊塗啦……來吧,我們到各部去視察。情況很不錯吧?我相信這一天情況一定很不錯。”

他們走出來,在人群阻塞的各部中間,開始他們午後的視察。布林當寇斜著眼掃視他,對於這種最後鼓起的精力感到不安,研究著他的雙脣,探尋最輕微的痛苦的跡象。

果然,在地獄一般的喧囂裡生意迸發了火力,它的顫動是像開動了所有機器的大汽船的震動。在黛妮絲的櫃檯裡,一群媽媽率領著成群結隊的小姑娘和小男孩子,淹沒在他們試穿的衣服下面,悶得使人透不過氣來。這一部把它全部的白色服裝都搬出來了,在這裡也像在其他地方一樣,是一片氾濫的白色,足夠給一部隊的怕冷的小愛神穿上白色衣裳:有白呢子的外衣,有白棉布、棉紗和開司米的衣裳,有白色的水手裝,甚至有阿爾及利亞步兵服。在正中央,儘管季節尚未來到,為了裝潢卻陳列出第一次聖餐式的服飾,白洋紗的衣服和麵紗,白緞子的鞋子,形成淡淡綻放的花朵,像是天真無邪坦白無私而令人恍惚的大花束。布林德雷夫人正在她的三個孩子前面,瑪德蘭,愛德蒙,呂西安順次坐著,她正同最小的那個生氣,因為黛妮絲正努力替他穿一件羊毛紗的茄克衫,而他卻在掙扎著。

“你要安靜點兒

呀!……小姐,你不覺得這件衣服瘦了點嗎?”

她用一個不會上當的女人的明亮眼光,研究著料子,判斷著樣式,翻著裡子看。

“不,這個就行啦,”她又說。“給這些小傢伙穿衣服,真是不容易……現在,要給這個大女孩子找一件大衣。”

在部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刻,黛妮絲也必須幫忙做生意。她在找需要的大衣,這時她輕輕地發出了一聲驚奇的呼叫。

“怎麼是你呀!有什麼事嗎?”

她的弟弟日昂,雙手抱著一個包裹,站在她的面前。他結婚已經八天了,他的妻子是一個黑褐色面容又俊美又好動的小女人,禮拜六那天,為了買東西到婦女樂園做過一次長時間的參觀。這對年輕的夫婦要陪著黛妮絲到瓦洛額去:這是一次真正的新婚旅行,會成為美好回憶的一個月的休假。

“你都不知道,”他答說,“泰萊莎忘記了一大堆的事情。有些東西需要調換,還有些東西要買……可是,她忙不過來,便叫我拿來這包東西……我要跟你說明……”

可是她看見了北北,便打斷了他的話。

“唉呀!北北也來啦!那麼他的學校呢?”

“聽我說,”日昂說,“昨日禮拜天吃過飯以後,我不忍心把他送回去了。他今天晚上回去……這個可憐的孩子待在巴黎城裡真夠慘的,而我們卻要到鄉下去。”

黛妮絲雖然有她的苦惱,卻向他們微笑了。她把布林德雷夫人交給一個女售貨員招呼,又回到他們身邊來,停在這一部裡難得還空著的一角上。這些小傢伙——她到現在還是這麼稱呼他們——現在已經長成大人了。北北十二歲,長得比她還高還胖,老是默不出聲,穿著他那身學校制服,像是一個甜蜜的乖孩子生活在愛撫中;同樣日昂,四四方方的肩膀,比她已經高出一個頭了,他還保持著他那女性的美麗,他那頭金髮在和風吹拂下飄舞著,像是個藝術家的樣子。而她呢,依舊瘦小,像她說的,並不比一隻雲雀胖,她對於他們有著母親的擔心和權威,給日昂繫上禮服鈕釦不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子的樣子,告訴北北一定要準備一條潔淨的手帕。這一天,當她看見北北的一雙眼睛浮腫了起來,她就溫柔地勸他。

“要明白事理啊,我的小傢伙。你的學業是不可以荒廢的。休假的時候我會帶你去……你是想要什麼東西嗎?也許你想要點錢用。”

說完她轉過身子對向日昂。

“都是你,小傢伙,騙得他熬不住啦,你叫他相信我們去會很好玩哩!……要學著懂點道理呀。”

她曾經把她的一半積蓄四千法郎給了大弟弟,讓他安了家。小弟弟上學也花了她很多的錢,她所有的錢像從前一樣是用在他們身上。他們是她活著和辛勤工作的唯一理由,她重新起了誓永遠不結婚了。

“這裡,”日昂又說,“這包裡有一件哈瓦那式的外衣是泰萊莎……”

可是他沒有往下說了,黛妮絲轉過身來看看是什麼事嚇住他了,她看見慕雷站在他們的背後。他已經站了一會兒,看著她像一個小母親似地在這兩個大孩子中間忙著她的家務事,叱責著他們,擁抱著他們,像替嬰兒換襯衣般圍著他們轉來轉去。布林當寇站在遠處,表現出對於生意很感興趣的樣子;可是他的目光並沒有離開這個場景。

“這是你的弟弟吧?”慕雷在一陣沉默之後說。

他的聲音是冷冰冰的,目前他對她談話就是用這種冷峻的態度。黛妮絲自己也努力保持著冰冷。她的笑容消失了,她答道:“是的,先生……我的大弟弟結了婚,他的妻子派他來買些東西。”

慕雷繼續盯著他們三個人。最後他又說話了:“這個小的高得多了。我見過他,我想起有一天晚上,在屠勒利花園裡見過他跟你在一起。”

他的聲音溫和下來了,發出輕輕的顫音。她沉住氣,藉口給北北整理腰帶彎下腰去。兩個弟弟,滿臉緋紅,衝著他們姐姐的老闆微笑著。

“他們很像你呃,”他又說。

“啊!”她大聲說,“他們比我長得好看!”

他似乎在比較著他們的面容。然而他的力氣已經用完了。她是多麼愛他們哪!他走了幾步;然後他又轉向她在她的耳邊說:“下班以後上樓到我的辦公室裡來。在你離開之前我有話要跟你談。”

這一次慕雷離開了,重新去進行他的視察。他的內心裡又起了掙扎,因為他約了她,現在卻又生氣了。她和她的弟弟在一起為什麼就會使他產生讓步的念頭呢?他竟然都沒有了保持一種意志的力量,這真是瘋狂啦。最後,他想,向她道別一聲就把這件事了結吧。又跟他在一起的布林當寇,似乎不像他那麼沉不住氣,可是依舊用眼偷偷地觀察著他。

這時黛妮絲重回到布林德雷夫人身邊去。

“那件大衣可以嗎?”

“好,好,非常好……今天,就這樣吧。這些小傢伙真叫人筋疲力盡呀!”

黛妮絲現在能夠走開一陣子,聽清了日昂的說明,然後帶著他到各個櫃檯去,他在那些地方確實轉昏頭了。首先是那件哈瓦那式的外衣,泰萊莎經過考慮後要調換一件同樣大小、同樣格式的白呢子的外衣。年輕的姑娘拿起了那個小包向時裝部走去,兩個弟弟跟在她的身後。

這一部擺出的是淡色的服裝,薄綢子和花毛織品的夏季茄克衫和短外衣。但是那裡的生意清淡,顧客比較稀少。幾乎全部女售貨員都是初來乍到。克拉哈有一個月沒見了,有些人說她被一個女進貨員的丈夫騙走了,又有人說她墮落成街道上的**女人。說到瑪格麗特,她終於要回家去負責格勒諾布的小店了,她的表哥在那裡等待著她。只有奧萊麗太太仍然留在這裡,穿著她那身圓鎧甲一般的綢袍子,戴著她那皇后般的假面具,這副面具一直帶點黃色的鼓脹,像是古老的大理石。她的兒子的不良品行使她受了傷,而且如果不是這個無賴讓一家人的經濟蒙受了損失,以及他那驚人的花銷威脅著一點一點地即將敗完了裡戈爾的產業,她便會早已退休回鄉去了。這似乎是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庭的一種報復,那個母親又開始了她同一些女人的雅緻的聚會,而那位父親也獨自繼續吹他的號角。布林當寇已經對奧萊麗太太感到不滿了,很奇怪她連宣告退職的意識也沒有:她的年紀去做生意就太老了!喪鐘立刻就要敲響,將毀滅郎姆王朝。

“啊!是你呀,”她現出過分的親切向黛妮絲說。“你要調換這件外衣,是吧?馬上就能辦好……啊!那邊是你的兩個弟弟。現在是真正的大人啦!”

雖然有她的自尊心,她卻會為了向黛妮絲獻殷勤把雙膝跪下來。在時裝部裡也像在其他各個櫃檯裡一樣,大家只是談論著黛妮絲的離開;而這位主任對於這件事是十分的不開心,因為她不希望受到她從前的女售貨員的保護。她放低了聲音。

“大家說你要離開了……我說,這不是真的吧?”

“是真的,”年輕的姑娘回答。

瑪格麗特在默默聽著。自從她的婚事定下來以後,她走起路來揚著她那酸牛奶般的面孔,似乎比以前更了不起了。她走近一些,說道:“你真是通情達理。不管對誰都要保持自己的身份,對吧?……我的親愛的,我要向你告別。”

一些顧客到來了。奧萊麗太太鼓著臉請她去招呼生意。等到黛妮絲取出那件外衣要親自去作“退貨”的時候,她便攔住她,而且招呼了一個助手來。這正好是這位年輕姑娘給慕雷建議的一種改革,這些女助手是專管攜帶貨物的,這樣就可以減輕女售貨員的疲勞。

“你陪這位小姐去,”主任說著把那件外衣交給她。

然後又轉身向黛妮絲說:“我請求你,再考慮考慮吧……你的離開讓我們大家都很憂悶呢。”

日昂和北北在等待著,在這股洪水般洶湧的女人中間微笑著,又跟在他們姐姐的身後走去了。現在他們還要到嫁妝部去,還要買六件女襯衫,要和泰萊莎在星期六曾經買過的那半打是一樣。但是在內衣部的幾個櫃檯裡,白色物品的展覽從所有的架子上像雪花似地落下來,人們窒息著,向前進便十分艱難了。

首先在胸衣櫃臺那兒起了一場小糾紛,那裡聚集了一大堆人。布塔萊爾夫人這一次和她的丈夫和女兒從南方一起來了,從一清早便走遍了各個大廳,正在給她即將結婚的女兒置辦一份嫁妝。什麼事都要跟那位父親商量商量,可是什麼事也不做決定。最後,這一家人便滯留在內衣部的幾個櫃檯裡;當那位小姐正在專心致志地仔細研究著襯褲的時候,母親不見了,她被一件胸衣迷住了。這時布塔萊爾先生——一個多血質的大胖子——扔下他的女兒,驚惶失措地去找他的女人,總算在一間試衣間裡找到她,人們恭敬地請他坐在那個廳房的門前。這個廳房是幾間狹窄的小屋,用毛玻璃圍起來,由於經理室的誇大的高尚,男人們就算是作丈夫的,也不能進去。女售貨員們迅速地進進出出,在急速地關門的時候,每一次都讓人窺見一些穿襯衣或穿襯裙的女人的場面,她們露著脖子,露著膀子,胖女人,肉色發白,瘦女人是老象牙的顏色。一排男人厭煩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布塔萊爾先生,當他明白了這回事的時候,他不留情面地發脾氣了,喊叫著要找他的女人,他一定要知道人們在給她作什麼,他絕對不允許揹著他給她脫掉了衣服。人們試圖叫他安靜下來可是不管用:他似乎相信裡邊正在進行一些不正當的勾當。布塔萊爾夫人就不得不走出來了,一堆人在談論,在譏笑。

黛妮絲帶著她的弟弟終於能穿過去了。女人的全部內衣,平時不輕易示人的女人白色下身衣物,都在按部門劃分的一套房間裡陳列出來。一些胸衣和束腰佔據了一個櫃檯,有縫紉的胸衣,長胴胸衣,鎧甲式的胸衣,尤其是扇面形彩繪的白綢子胸衣,那是當天的一種特別的擺設,一大隊沒有頭也沒有四肢的人體模型,只是排列出在綢子下面弄得平平的身體和上胸,像是殘廢者的可怕的形象;而且在附近另一些木棒上面,是馬尾毛和織花麻紗的束腰,這些笤帚柄排列成突出的巨大的獸尾巴樣子,那種外形像是一幅不正當的漫畫一樣。可是緊接著便是一種豔麗的便服,這種散佈在這些大房間裡的便服像是一群漂亮姑娘從這一部到那一部脫下來的衣服,一直脫到**出她們的光滑的肌膚。這裡有細麻織品的貨色,有白袖口和領帶,白披肩和領子,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輕微的不值錢的東西,像是從紙盒子逃出來聚集成了雪般的白泡沫。那裡有女上衣,小襯胸,晨裝,有又寬大又輕的麻織品的、棉綢的、花邊的、白長袍的化妝衣,令人感覺到經過愛情的夜晚,在第二天懶散的早晨女人懶洋洋躺臥在**的樣子。接著是女人的內衣,一件接一件落下來:各種大小的白襯裙,束膝的襯裙和拖到地面的尾飾的襯裙,一片升騰的海一般的襯裙,把人的腿淹沒在裡面;棉綢的、麻布的、葛布的襯褲,在這些白色寬闊的大襯褲裡可以讓一個男人跳舞;最後是那些用簡單的白洋布、愛爾蘭麻布或麻葛製成的女襯衫,晚上可以扣到頸部,白天敞出了胸懷,只在肩上扣著,這是從上胸沿著腰肢下滑的最後的一道白色遮擋物。在嫁妝部裡是紛繁蕪雜的卸下來的物品,一些女人,從穿著素淨的麻布衣服的小市民婦女一直到渾身罩著花邊的貴婦人,都從物品底下翻來覆去地看,一間寢室公開地開放了,裡面隱藏的奢侈品——那些襞折,那些刺繡,那些瓦郎西恩的花邊,愈是貴重的新奇花樣,也就愈加變成一種肉慾的頹廢。女人們又穿起了衣服,這種垂掛的內衣的白色波浪又恢復了襯裙那樣讓人發顫的神祕,襯衫被裁縫鋪得平平的,襯褲冷冰冰地殘留著紙盒子的摺痕,所有的這些了無生氣的、零星地放在櫃檯上的,或是攤開來或是疊起來的棉綢和麻葛,都將鮮活起來,帶著愛情韻味的溫暖和芳香的膚肉的生氣,一片白色的雲霞變得神聖起來,浸潤了夜的氣息,而且最輕微的動盪,只要從白色裡面看出了粉紅色膝頭的閃動,這個世界便荒廢了。然後,還有一間廳房,是襁褓部,在那裡,女人的**逸的白色變成嬰兒的天真無邪的白色:一片純潔,一片快樂,是做了母親時用的,有棉毛的小坎肩,法蘭絨的小頭巾,有玩具般大的襯衣和帽子,有施洗禮的衣服,有開司米的小皮衣,誕生時用的白絨毛墊子像是一片細細的羽毛雨。

“你看,這些是舞臺裡穿的襯衣,”日昂說,這些便服讓他高興得忘乎所以了,他被淹沒在這洪水似的女人衣物裡。

在嫁妝部,當保麗諾望見了黛妮絲,她馬上就跑過來。甚至都沒有問黛妮絲需要什麼,她便同她小聲聊起來,整個店裡都在傳說的流言,使她十分的激動。在她那部裡,關於黛妮絲的離開,兩個女售貨員甚至發生了爭吵,一個肯定,另一個否定。

“我敢拿人頭做賭注,你會留在這兒……你說,那時我可怎麼辦呢?”

等到黛妮絲答說她明天就要走:“不,不,你是這麼想,可是我知道你會改變主意的……嗐!現在我有了一個孩子啦,你得要提升我做副主任。親愛的,包傑已經在打這個算盤了。”

保麗諾露出一種確信的神情微笑了。然後,她拿出了六件襯衣;於是日昂說他們現在要到手帕部去,她便也叫來了一個助手來拿起那幾件襯衣和時裝部的助手拿來的那件外衣。走來的那個姑娘恰好是德·芳特奈爾小姐,她新近同約瑟結了婚。出於對她的照顧,她獲得了這個雜役的職位,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工作服,肩膀上還有用黃色羊毛作出的數字符號。

“跟著這位小姐去,”保麗諾說。

然後又轉過身來重新低聲說:“行吧?給我副主任做,就這麼說定啦!”

黛妮絲笑著答應了,也同樣是在開玩笑。她走了,同日昂和北北走下樓去,那個助手陪著他們。在靠街的一層,他們走進了毛織品部,這一部是在大廳的一角,全部懸掛著白色麥爾登呢和白色法蘭絨。李埃納——他的父親無端端召他回到阿爾及利亞去——正同漂亮的米敖談話,米敖現在當了中間人,他恬不知恥地又在婦女樂園裡出現了。顯然他們是在議論黛妮絲,因為兩個人馬上都停住了談話急忙殷勤地向她鞠躬。另外,在她透過各部向前走去的時候,那些不能確定她明天究竟會不會離開的售貨員們,都激動著向她點頭哈腰。人們竊竊私語,認為她是勝利的;於是人們又重新開始打賭,開始在她身上冒險賭銀牌葡萄酒和炸魚。手帕部是在最頭上,為了到達那裡,她必須穿過麻紗部的大廳。那裡是一串接一串的白布:有各種白棉布,如粗竹布、斜紋布、被單布、白洋布;有各種白紗布,如巾紗、棉紗、薄紗;其次是一些麻布,各段布互動地搭成一堆堆巨大的、看起來像立方體的石材,這些用純麻作成的、有的經過漂白有的未經漂白、各種尺碼的粗紗布和細紗布,像是攤晒在圍場上;然後同樣的東西又開始了,各部紛紛陳列出各種的麻織品,有佈置房間的麻織品,餐桌的麻織品,廚房的麻織品,白色的物品繼續向下傾落,有床單子,有枕頭套,有數不勝數的各種款式的餐巾、餐桌布、圍裙和抹布。黛妮絲一路走過去,人們停下來繼續不斷的鞠躬,包傑從麻布櫃檯上趕緊衝她微笑,當她是這個店家的善良的女王一樣。最後在她透過插滿了旗子的一個房間——被單部——之後,她進了手帕部,這裡的巧妙的裝潢使人群擁擠得透不過氣來:這裡只有白色柱子,白色金字塔,白色城堡,全都是用手帕建成的複雜的建築,這些手帕有冷紗的、甘佈雷麻布的、愛爾蘭麻布的、中國綢子的,有印號碼的、手工凸花刺繡的、鑲花邊的,還有透光的穗子和織成的小型花樣,這完全是一座用有無窮變化的白磚造成的城市,它在一片白得發熱的東方天空上呈現在空中樓閣裡。

“你說還要買一打嗎?”黛妮絲問她的弟弟。“是肖萊城出產的那一種嗎?”

“我想是的,就像這個款式的,”他回答,從包裹裡取出了一條手帕。

日昂和北北不曾離開過她的裙邊,始終緊緊地靠著她,就像從前他們經過了旅途的疲憊到達巴黎的時候一樣。這個她出入自如的大店家,終於讓他們覺得迷惑了;他們出於一種幼兒的本能,躲藏在她的陰影裡,置身在他們的小母親的保護之下。人們用眼睛追隨著他們,含笑望著這兩個大男孩,他們緊跟著這位瘦小而嚴肅的姑娘的腳步,日昂雖然長了鬍子卻是慌慌張張的,北北穿著他那件學生服也緊張得很,這三個人如今全是一樣的金髮,當他們走過去的時候,從櫃檯的這一頭到那一頭,這頭金髮引起了人們的嘀嘀咕咕。

“這是她的兩個弟弟……這是她的兩個弟弟……”

然而當黛妮絲在找一個售貨員的時候,看到慕雷。慕雷和布林當寇走進了這個大廳裡;當慕雷並沒有和這個年輕姑娘說話,可是又在她的面前停下腳步的時候,戴佛日夫人和居巴爾夫人走過來了。昂麗葉特抑制著使她渾身的肌肉發出寒顫的震動。她看了看慕雷,又看了看黛妮絲。他們也在看著她,這是一次無言的決裂,這是一部大戲的結尾,這是在人群的擁擠中交換的一瞥。慕雷已經走遠了,黛妮絲也消失在這一部的深處,她的弟弟陪著她,始終在找一個有空閒的售貨員。可是昂麗葉特認出了跟在後面當助手的德·芳特奈爾小姐,她的肩上戴著黃色號碼,而且是一副傭人的傻呆而縮頭縮腦的樣子,昂麗葉特為了解圍,便惱怒地向居巴爾夫人說:“你看他是如何對待這個不幸的女人……這不是侮辱嗎?一個女侯爵!他竟強迫她像狗一樣地跟在他從馬路上撿來的奴才的後面!”

她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裝出一種冷漠的神情接著說:“到絲綢部去看看他們的展覽。”

絲綢部像是一間為愛情而專設的大寢室,一律都是白色的,就像是由於戀人的心情浮動要作白色的比賽,露出了雪白的**。那裡有讓人鍾愛的肉體上各種青白的乳色,從腰部的絲絨一直到大腿的細綢子和上胸發光的緞子。幾段絲絨懸掛在柱子中間,在如金屬和瓷器般的一片白覆布那樣乳白色的底子上,隱隱現出綢子和緞子;還有弓形垂下來的一些凸花絲綢和粗點子的西西里綢,一些輕羅和薄綢子,從一個挪威的金髮女人的重白色一直到西班牙和義大利紅脣女人被太陽照熱了的透明的白色。

剛好法威埃在替一位“漂亮太太”量輕羅,這位優雅的金髮女人是這一部的老主顧,一般售貨員都用這個名字稱呼她。幾年以來她常常來,大家一直不瞭解她,不知道她的生活,不知道她的住址,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再說呢,也沒人想要知道,儘管她每一次出現,所有的人僅是為了聊天,允許自己作出了一些假設。她瘦啦,她胖啦,她睡了一夜好覺或是昨晚她睡得很遲等等;她那不為人知的生活上的每一件細微的小事,不管是外面發生的事件或是內部生活的小戲曲,就像這樣地有了影響並加以長篇的註解。那一天她的樣子很高興。因此當法威埃領她到了收銀臺又回來的時候,就把他的估計告訴雨丹。

“她應該是又要重新結婚啦。”

“她在守寡嗎?”另一個問。

“我不知道……不過你應該記得上一次她是帶著孝來的……不然的話就是她在交易所裡賺了錢啦。”

這時沉默了一陣。接著他作了結論:“這是她的事情……所有到這裡來的女人,我們哪能都刨根問底呢。”

然而雨丹似乎在想心事。前天晚上他同經理室有過一番激烈的爭論,他覺得已經被判了刑。在這次大促銷以後,他被解僱是必然的。許久以來他的位置就已經開始動搖了,從上一次盤存人們便指摘他沒有達到預定的營業數字;這最主要是那種慢性的食慾的發作輪流著要吞掉他了,也就是在這個機器的本身的旋轉中間他這部裡的一切明爭暗鬥要把他扔出去。人們可以看得出法威埃的曖昧的苦心——悶在地底下將顎骨咬得吱吱響。他已經得到被提升為主任的承諾了。雨丹是知道的,不但沒有扇他的舊同伴的耳光,如今倒把他看成一個十分堅強的人。一個如此冷酷而模式恭順的傢伙,曾經是他用以暗害羅比諾和布特蒙的!這讓他大吃一驚而又要顯得尊敬。

“順便告訴你,”法威埃又說,“你知道她不走啦。有人剛剛看見老闆向她拋媚眼哩……我賭一瓶香檳酒,真的。”

他說的是黛妮絲。從這一櫃臺到另一櫃臺,這些流言更繪聲繪色了,從不斷稠密起來的顧客的潮水中間穿過去。絲綢部尤其激動,因為人們下了大賭注。

“倒黴鬼!”雨丹放聲說,他像從夢驚醒過來一樣,“我沒有跟她睡覺真讓我後悔!……那樣我今天就舒坦啦!”

等他看見法威埃在笑,這句話就使他臉紅了。他也同樣假裝著笑,為了挽回他那句話接著又說,就是這個傢伙使得他失去了他在經理室的希望。這時,他被一種強烈的念頭纏住,最後他對那些在顧客的侵襲下東奔西走的售貨員們大發脾氣。但是突然間他又微笑了:他剛才看見了戴佛日夫人和居巴爾夫人慢慢地走過來。

“今天,夫人,我能為您做點什麼事嗎?”

“不,謝謝,”昂麗葉特回答。“你瞧,我是來走走的,只是好奇。”

當他留住她,他便把聲音放低了。他的頭腦裡構思出了一個計劃。他諂媚她,大罵這個店家:他對它厭煩透啦,情願走開讓這變得更加混亂。她聽他這麼說,非常開心。她本人想要把他從樂園裡挖出去,所以向他表示等四季商店復業的時候,要請布特蒙讓他擔任絲綢部主任。這件事算是定下,兩個人都放低聲音悄聲商談,那邊居巴爾夫人在瀏覽著陳列品。

“我可以送給您一束堇花嗎?”雨丹又大聲說,手指著擺著三四把作為贈品的花束的一張桌子,這是他從收銀臺拿來準備送給職工的。“啊!不,我不要!”昂麗葉特向後退了一步大聲說。“我不想參加這次的婚禮。”

他們是心照不宣的,他們交換著只有他們自己才懂的眼光重新笑著分手了。

等到戴佛日夫人在找居巴爾夫人,她叫了一聲,看見她跟瑪爾蒂夫人在一起了。後者有她的女兒瓦郎蒂諾陪伴著,在各部裡不停歇地走了兩個多鐘頭了,這是一種購物狂的症狀,她總是要到精疲力竭和混亂不堪才從這種症狀中脫出身來。她已經逛過了傢俱部,那裡展覽的一套白漆的房間傢俱能改裝成年輕姑娘的一間大寢室,逛過了絲帶部和圍巾部,那裡用白皮紙裹著白柱子,逛過了零星雜貨部和飾紐部,那裡有用鈕釦紙板和針包著的辛苦編成的巧妙的紀念品,用白色的穗子圍邊,逛過了帽襪部,今年在那裡人們秉息在觀望一個巨大裝潢的場面,那個裝潢照射出用三米高的字寫成的婦女樂園的名字,是在紅色短襪的底子上用白色短襪構成的。但是瑪爾蒂夫人特別熱衷於新創辦的各部;沒有她來參加揭幕式是辦不成一個新的部門的;她匆匆忙忙地走來,什麼都買。她在女帽部已經度過了一個鐘頭,這一部設在二樓上一個新房間裡,她翻空了櫥櫃,取下了擺放著兩張桌子的紫檀木帽架上的帽子,她把各種白色的帽子,無邊帽和頭巾全都讓她自己和她的女兒試戴過。然後她下樓到了靠街一層上在靠近大廳最裡面領帶部後面的女鞋部,這一個櫃檯是在當天創辦的,那些陳列的玻璃櫃子迷住了她,她站在那些天鵝絨鑲邊的白綢子拖鞋和路易十五式高跟白緞面子的短筒靴子和鞋子前面邁不開步子了。

“啊!親愛的,”她結結巴巴地說,“真是難以想象啊!他們有款式齊全的不平常的無邊帽。我選了一頂給自己,一頂給我的女兒……還有那些鞋子,你說是吧?瓦郎蒂諾。”

“真是從未見過,”那個年輕姑娘表現得像一個女人的豪放情態接著說。“那裡有二十法郎五十生丁的靴子,啊!那些靴子!”

一個售貨員跟著她們,拖著那把永久不變的椅子,上邊已經堆滿了一大堆的東西。

“瑪爾蒂先生的情形怎樣啊?”戴佛日夫人問。

“我想,還可以,”瑪爾蒂夫人回答,這一句唐突的問話格格不入地打斷了消費的狂熱,使她狼狽不堪。“他還始終在那邊,我的叔父在今天早晨一定會去看他的……”

可是她話沒說完,就樂極了叫了一聲。

“你們看,那不是真可愛嗎?”

幾位夫人走了幾步,發現前面在中央大廳裡,夾在絲綢部和手套部中間,有一個新開辦的花卉和羽毛部。在天窗耀眼的光輝下,一片龐大的花叢,一個橡樹般高大的白花束。下面點綴著一些花樁子,有堇花,鈴蘭花,水仙花,雛**,各式各樣花**的纖美的白花。還升起了一些花球,有帶點肉色顯得很柔和的白玫瑰,有尚未染上洋紅的團團簇簇的白牡丹,有閃著黃色星點的細絲的白**。而且花卉一直是向上升,神祕的大百合花,春天的蘋果花枝,含香的丁香花束,一片無窮盡的花一直上升到二樓上,像是隨著這群白花的氣息飛揚起來的一些鴕鳥毛的羽飾、一些白色羽毛,漂浮在上方。整個一角都是一些附屬裝飾品和橘花的花冠。那裡有一些金屬製的花卉——一些銀製的薊花和麥穗。在那些洋紗、絲綢和絲絨之中,在簇葉和花冠裡,一滴滴的膠汁作成了露珠狀,成群的飛鳥變成帽子,有一些黑尾巴紫色的鵯鶥和肚子上如彩色霓虹般變化的七色鳥。

“我要買一根蘋果花枝,”瑪爾蒂夫人又說。“你們說行嗎?這真誘人……還有這隻小鳥,你看,瓦郎蒂諾。啊!我要把它取下來!”

這時,居巴爾夫人在人群的漩渦裡停下了,她開始厭煩了。最後她說:“好吧!你去買你的東西。我們要上樓去啦。”

“不要,等等我!”另一個大聲喊。“我也要上樓去……樓上有香水部。我一定要到香水部去看看。”

這一部是昨天開辦的,設在閱覽室的隔壁。戴佛日夫人因為害怕樓梯的阻塞,就說要乘電梯上去;可是她們不得不放棄了這個念頭,在電梯的門口排了一長隊的人。最後她們上了樓,從飲食間前面走過去,那裡混亂不堪,一個稽查不得不節制人們的食慾了,只允許貪吃的顧客小批小批地走進去。就在飲食間,這幾位夫人已經聞到香水部的味道了,一種像從小袋子裡滲出的沁人的香氣,把整個大廳都薰香了。人們在爭相搶購一種香皂——該店特製的樂園香皂。在玻璃櫃臺裡,在水晶板的架子上,排列著一罐罐的潤膚劑和香膏,粉盒和胭脂盒,香油瓶和化妝水瓶;另外細刷子、梳子、剪刀、香藥瓶,有一個專門的櫥櫃。售貨員們把他們所有的白瓷壺和白玻璃瓶子加以巧妙的裝飾。但是最讓人興奮的,是在正中央的一座銀噴泉,一個牧羊人站在一片花叢上,從那裡一刻不停地流出了一股堇色的水流,在金屬盤子裡響起了音樂。一種美妙的香氣向四周飄散,路過的女人們向裡邊浸溼她們的手帕。

“到那邊去!”當瑪爾蒂夫人挑了洗浴藥、磨齒粉和美髮水的時候,她說。“現在好啦,我跟著你們走吧。找德·勃夫夫人去。”

可是在中央正樓梯的平臺上,她們又被日本貨吸引住了。自從慕雷拿冒險當娛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有巨大的成功,在相同的地方設定了一個擺著幾件舊古董的小陳列桌以來,這一個櫃檯已經擴大了許多。很少有部在創辦時是像這樣

沒有起色的,可是現在到處堆著一些古銅、古象牙和古漆器,它每年有一百五十萬法郎的生意,它把整個遠東的古董搬了來,有些旅行家替他到皇宮和廟堂去搜羅。此外還要創辦幾個部門,他們準備在十二月裡試辦兩個新部,以便填充冬天淡季的空檔:一個書籍部和一個兒童玩具部,這些部也必然會不斷擴大而且清除了附近的生意人家。用四年的工夫就足夠使日本貨部把巴黎全部愛好古董的顧客吸引至此。

儘管戴佛日夫人心懷怨恨發誓什麼東西都不買,這一次她卻在一件細巧雅緻的象牙製品前投降了。

“把這件東西給我送回去,”她在附近的一個收銀臺匆忙地說。“是九十個法郎吧?”

等到看見瑪爾蒂夫人和她的女兒埋頭在挑選一些挑著擔子賣的瓷器,她便拉住居巴爾夫人又說:“我們在閱覽室再碰面吧……我真的要去坐一會兒了。”

到了閱覽室裡,這兩位太太不得不站著。圍著那張鋪滿了報紙的大桌子,所有的椅子都被人佔去了。有些胖男人挺著肚子仰躺著在讀報,絕沒有客氣的讓出他們的位置來的想法。幾個女人在寫信,鼻子一直碰到紙上,彷彿要用她們帽子上的花把信紙遮起來;不過,德·勃夫夫人並還在那裡,昂麗葉特不耐煩了,這時她看見了瓦拉敖斯,他也在找他的女人和岳母。他鞠了躬,最後他說:“她們一定是在花邊部裡,拉都拉不出來……我去看看。”

而且在他離去以前他還仗義豪爽地給她們找到了兩個座位。

在花邊部裡,人群時刻都在增長。白色的大展覽用最纖美的和最珍貴的白色物品贏得了了勝利。那裡的敏銳的**——一種瘋狂的慾望的衝擊,讓所有的女人都著了魔。人們把這一部改成一座白色教堂。一些絹網和一些鏤空花邊從高處垂落下來形成白色的天空,有一片雲紗把晨光遮擋。繞著柱子吊掛著馬林花邊和瓦郎西恩花邊,和舞女的白色裙裾,形成了一片白色波動一直垂到地面。然後在四面八方,在所有的櫃檯上,是雪一樣的白色,有像氣息般輕飄的西班牙絹花邊,有在細密的網格上繡著大花朵的布魯塞爾花邊,有手工的刺繡和圖案顏色較濃的威尼斯刺繡,有阿郎松刺繡和富麗堂皇的布魯日花邊。這像是服裝之神在那裡建造了他的白色的天幕。

德·勃夫夫人徘徊在陳列品前,心裡有一種難捨的慾念,要把手伸進織物裡去,和她的女兒走了好半天后,才決定要杜洛施拿阿郎松刺繡給她看。他先是拿出了一種仿製品;可是她要看的是真正的阿郎松,她不滿意這些三百法郎一米的小裝飾,她要那些上千法郎的下襬裝飾,八九百法郎的手帕和扇子。櫃檯上馬上鋪滿了一堆奢侈品。稽查茹夫在一個角落裡,一刻不停地盯著德·勃夫夫人,儘管後者表面上逍遙散步,他卻站在從群中間不動,露出淡然的態度,眼睛始終盯在她身上。

“有手工刺繡的圍巾嗎?”伯爵夫人問杜洛施。“麻煩你拿給我看看。”

這個店員已經被她們耽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了,可是她的氣派堂皇,有著一個公爵夫人的身材和聲音,他便不敢加以拒絕。不過他很猶豫,因為店員受到告誡不許把珍貴的花邊成堆地擺出來,而且上個星期他讓人偷盜了十米的貴重花邊。但她同他講條件,他便讓步了,把那堆阿郎松刺繡放開了一會兒,到他身後邊一個抽屜裡去拿她要的圍巾。

“您瞧,媽媽,”勃郎施說,她在旁邊找到一個裝滿廉價小瓦郎西恩花邊的盒子,“可以拿這個當枕頭。”

德·勃夫夫人沒有回答。她的女兒轉過了她那鬆軟的面孔,看見母親兩手插進花邊中間,正要把阿郎松刺繡的裾飾放進她的大衣袖口裡去。她看來並不詫異,她本能地向前一步擋住她,這時茹夫突然站到她們中間了。他彎下腰來,對著伯爵夫人耳邊,很有禮貌地悄悄說:“夫人,請跟我來。”

她短暫地反抗了一下。

“可是為什麼呢,先生?”

“請隨我來,夫人,”稽查維持原有的聲調反覆說。

她的臉上現出了苦惱,眼睛向周圍迅速地掃了一圈。然後她服從了,又恢復了她那高傲的風采,隨在他身邊走去,像是一個皇后一樣信賴著一個副官的保護。擠在那裡的顧客甚至沒有一個人看見了這個景象。拿著圍巾又回到櫃檯的杜洛施,張大了嘴,看到她被帶走:怎麼!她也是的!這麼高貴的夫人!難道所有的人都要搜身啦!沒被帶走的勃郎施,遠遠地跟著她的母親,她滯留在摩肩擦背蒼白麵色的人群中間,一方面覺得有義務不能丟棄她的母親,一方面又怕跟母親一起被扣留。她看見母親走進了布林當寇的辦公室,她只在門前徘徊。

剛剛被慕雷擺脫掉的布林當寇,正好也在那裡。照例,這些有名望的人犯了這一類的偷盜,是由他來宣判的。很久以來茹夫便在窺探她,曾經把他的懷疑稍稍告訴給布林當寇聽;因此,當稽查把這事向他提及了一兩句的時候,他並不感到驚異;再說,他的手上,曾經辦過這類不同尋常的案例,他曾說女人對服裝的追求一旦著了迷便什麼事都能作得出來。由於他必須顧全經理和這個女盜竊平素的交際關係,他便對她表現得十分的禮貌。

“夫人,一時的意志薄弱,我們是原諒的……我請你考慮一下這樣做會給你帶來什麼後果。如果有其它人看見了你把花邊藏進去……”

可是她憤怒地截斷他的話。她,一個小偷!他把她當成什麼人啦?她是德·勃夫伯爵夫人,她的丈夫是養馬場的總監,可以進出宮廷的。

“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布林當寇穩靜地回答。“我很榮幸地認識您……首先請你把你身上的花邊拿出來吧……”

她再次表示抗議,她不許他再多講一句,她裝得很到位,甚至流出了一個被侮辱的高貴夫人的眼淚。如果不是他,其他的人都會動搖了,都會害怕犯了無可救藥的錯誤,因為她恐嚇他為了報復這樣的侮辱要把這件事訴諸法庭。

“請你注意,先生!我的丈夫要向內閣報告的。”

“好吧,看來你也不比其他人懂道理,”布林當寇不耐煩地大聲說。

“既然如此就要搜你啦。”

她還是不讓步,她信心滿滿地說:“就這樣吧,你們搜吧……可是,我要警告你們,你們是拿你們的店在冒險。”

茹夫去找了兩個胸衣部的女售貨員來。他回來的時候,向布林當寇報告,這位夫人的女兒留在外面,還沒有離開門口,他請示是不是也得把她帶進來,雖然他並沒有看見她拿什麼東西。主管人永遠是公平的,看在道德面上,決定沒必要她進來,以免一個母親在她的女兒面前出醜。這時兩個男人退到隔壁的一間房裡去,兩個女售貨員便搜查伯爵夫人,甚至脫掉了她的衣裳,要查查她的胸部和屁股。除了藏在一隻袖口裡的十二米每米價值一千法郎的阿郎松刺繡的裾飾之外,她們在她那扁平而暖和的胸口,找到一方手帕、一把扇子和一條領帶,總共約一萬四千法郎的花邊。一年以來,德·勃夫夫人受著難以壓抑的強烈慾望的侵擾這樣偷竊。這種症狀日趨惡化和擴大,一直變成了她生存上的一種不可或缺的快感,把她一切謹慎的理智都驅除了,而由於這是她在大眾眼皮底下拿她的姓名、她的自尊心和她丈夫的崇高地位來冒險,所以也就愈發感到刺激。現在她的丈夫允許她掏空他的錢袋,雖然她滿口袋裝著錢,可是她還是要偷,為偷而偷,像是一個人為了戀愛而戀愛,她在慾望的鞭策下,在神經失常的病態裡,她無法滿足的奢侈的貪慾,就把她從前走過大店家所感到的巨大而強烈的**在她身上發展起來。

“這是有人設好的圈套!”當布林當寇和茹夫再次回來的時候,她喊叫著。

“有人把這些花邊塞到我身上來的,啊!在上帝面前,我起誓!”

現在她拼命地大哭起來,癱在一把椅子上,穿著沒有扣好的衣裳抽泣著。主管人把女售貨員打發走了。然後他露出穩靜的態度又說:“夫人,我們很樂意為了你的家庭的原因把這件遺憾的事情壓下去。可是首先你得在這樣寫明的一張字據上籤個字:‘我偷了婦女樂園的花邊”以及花邊的詳細品種和這一天的日期……還有,只要你什麼時候願意帶來兩千法郎贈給窮人,我便可以把這張字據還給你。”

她又站起來,重新抵抗著大聲說:“我絕不會簽字的,我寧可死掉。”

“你不會死掉的,夫人。不過我要預先警告你,我就要派人去找警察了。”

於是發生了一個可怕的場面。她辱罵他,她嘀嘀咕咕地說男人們這樣折磨一個女人是無恥的。她那女神般的美貌,她那莊嚴堂皇的肉體,陷入一種下流的憤怒。之後,她試圖軟化他們,她用他們母親的名義向他們懇求,她說她要拖住他們的腳。直到看見他們仍然冷冰冰的,鐵面無私的樣子,她便忽地坐下去,用一隻顫抖的手寫下字據了。筆淌出墨來;寫出幾個字:“我偷盜了,”她發瘋似地用力寫,差不多把那張薄紙都蹭破了;同時喘息著反覆說:“喏,先生,喏,先生……我被迫屈服了……”

布林當寇接過那張紙,小心地折起來,當著她的面放進一個抽屜裡去,說道:“你看這種事太老套了,因為有些太太,在她們說過寧可死掉也不簽字以後,一般地都忘記了來贖回她們所掛念的單據……總之,我儲存著它看你怎麼辦吧。你自己評判一下吧,這個是否值兩千法郎。”

她扣好了她的衣裳,又恢復了她的全部高傲,現在她總算付出了代價。

“我可以走了嗎?”她發出簡短的聲調問道。

布林當寇已經關注到其它的事情上去了。根據茹夫的報告,他決定解僱杜洛施:這個售貨員太糊塗了,經常叫人家偷了東西去,他對他的顧客完全沒有威力。德·勃夫夫人又重問了一遍,等到他們同意了,她便用一種凶得能殺人的目光罩住了他們兩個。她有一大堆的粗話沒說出口來,只從她的嘴裡冒出一聲類似能上俗劇的喊叫。

“該死!”她說著砰的一下關了門。

在此期間,勃郎施並沒有遠離那間辦公室。她不清楚裡邊發生了什麼事,茹夫和兩個女售貨員來了又去使她慌亂了,她心裡浮現出憲兵、裁判所和監牢的情景。可是她張開大嘴呆住了:瓦拉敖斯來到她的面前,這位才做了一個月的丈夫,還在讓她對於他們之間的親呢感到不自在;他看見她那種痴呆的樣子有些吃驚便問她。

“你媽媽呢?……你們走散了嗎?……回答我呀,你叫我心裡不安哩。”

她找不到一句妥帖的謊話來說。她在窘困中把聲音放得十分低。

“媽媽,媽媽……她偷了東西……”

什麼!偷了東西?終於他明白了。他妻子的浮腫的面孔——那副被恐懼嚇得無血色的面具,把他嚇壞了。

“偷的是花邊,就像這樣子,放進袖口裡,”她結結巴巴地繼續說。

“你看見她做的嗎?你給她望風了嗎?”他喃喃說,認為她是同謀,他渾身冰冷了。

他們必須止住談話,有幾個人已經轉過頭來。充滿痛苦的躊躇使得瓦拉敖斯有一陣一動也不動。怎麼辦呢?他剛決定要走進布林當寇的房間,這時他看見慕雷從大廳走過去。他讓他的妻子等著他,他抓住了老同學的胳膊,斷斷續續地把這件事匆忙地講給他聽。慕雷趕緊把他領進自己的辦公室,把這事可能的後果告訴他讓他平靜下來。他向他肯定地說他無需出面干涉,他解釋這類的事將來會用什麼方式解決,他本人對於這種偷竊絲毫不以為然,似乎他老早就料到了。然而瓦拉敖斯,當他不用害怕會被立刻逮捕的時候,卻仍然不能用優雅平靜地承受這種變故。他倒在一把太師椅裡,現在他稍微清醒一點了,他盤算著自己的事悲嘆地大談起來。這是真的嗎?他和一個有偷竊行為的家庭結合了!為了取得那位父親的歡心便糊里糊塗結了婚!慕雷看著他哭泣,對於這種幼稚的粗暴感到驚異,一面回想起他從前的那種裝模作樣的悲觀主義。他不是聽見他三番五次地感嘆人生的最後的空虛嗎?不是說在這樣的人生裡他只能找到有些滑稽的惡行嗎?因此為了讓他的朋友放寬心,慕雷開了一會兒玩笑,用親切的尋開心的話語勸他冷靜。可是瓦拉敖斯忽地憤怒起來:他絕對不能保持他那臨於絕境的哲學了,他整個的資產階級的教育演變成要求節制的憤怒,迸發出來反對他的岳母。只要在他身上稍微發生一點人類的不幸——這種不幸是他冷冷地嘲笑的——這個大言不慚的懷疑論者便被打得流血了。這是令人厭惡的——人們把他們家族的名譽拖到泥濘裡去,世界似乎搖搖欲墜了。

“好啦,你安靜點吧,”慕雷滿懷著憐憫心總結地說。“我不想再跟你說一切發生了的事情也就等於什麼都沒有發生,因為這在此時此刻似乎並不能安慰你。但是我相信,你應該去把你的胳膊伸給德·勃夫夫人,那樣作要比傳出流言來更加明智……真是見鬼!你這個人不是公開地說在宇宙的一切下流行為面前要保持冷靜和蔑視的嗎!”

“你注意!”瓦拉敖斯天真地叫起來,“那是這種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

可是他站起來,他依照著他的老同學的勸說去做了。兩個人回到大廳裡,這時德·勃夫夫人從布林當寇的房裡走出來。她體面堂皇地接受了她的女婿的胳膊,而且慕雷用一種殷勤的尊敬態度向她鞠躬,他聽見她說:“他們向我道了歉。真的,這種誤會多可怕呀。”

勃郎施又跟他們會合了,她跟在他們的背後走著。他們慢慢地消失在人群中。

慕雷獨自一人沉思著重新從各部走過去。這件事曾經把煩擾著他的內心鬥爭排遣開了,可是現在它的熱力又增長了,讓他決心去進行一次最大的拼搏。他心裡升起了一種完全模糊的聯想:這個不幸的女人的偷窺,這種被打倒在惡魔的腳下的、被征服的顧客的最後瘋狂,使他想起了黛妮絲的高傲和復仇的形象,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到了她那勝利的腳踝。他在中央樓梯的高處停住腳步,他觀望著這個龐大的內堂好長時間了,他的成群結隊的女人在裡面擠來擠去。

六點的鐘聲就要敲響,外面的日光消散了,漸漸地照不到裡邊的大廳,各個廳房裡已經昏暗無光,陰影慢慢地襲來。在這還沒有消散盡的日光裡,一盞又一盞,電燈亮了,那些不透明的白色球體如明亮的月亮分佈在各個櫃檯的遙遠的深處。這是一片凝聚得令人眼盲的白光,如褪色的繁星的反射般散佈著,趕走了遲暮。然後,當全部燈光亮起來的時候,人群中發出一陣狂歡的響動,在這燈光的照明下,白色的大展覽發射出神聖的仙境般的光彩。好像是這片奔放巨大的白色也變成了光輝在燃燒了。白色的歌曲飛舞曙光般燃燒的白色裡。一道白色的閃光從麻布和白洋布的蒙西尼大廳裡噴射出來,就像是從東方的天邊最先點亮天空的一條光亮亮的帶子;另外沿著米肖狄埃大廳,零星雜貨部和紐帶部,巴黎產品部和絲帶部,投射出如遠方的小山的影像,有珍珠母鈕釦、包銀的青銅和珍珠的白光。但是中央的內堂最能唱響冒著火苗的白色歌曲:圍著柱子波動的白洋紗,罩著樓梯的白色斜紋布和被褥料,像旗幟那樣捲起來的白色床墊子,在空中飛舞的白色花邊和鏤空花邊,猶如一片如夢境的青空,又如在天國般炫目的白色上的一條通路,那裡正在慶祝一個未知的女皇的大婚。絲綢部大廳的天幕像是巨人的臥室,有它的白窗簾、白紗和白絹,綻放出來的光彩遮住了人們可以望見新娘的白色**的目光。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眼花繚亂的了,這是一片由各種白色形成的白色光輝,這是一片如在白光裡下雪似的星光的粉末。

慕雷一直注視著那群在熊熊火焰中的女人。她們的黑影生機勃勃地浮現在蒼白的背景上。長長的漩渦衝破了人群,這一天大傾銷的狂熱猶如在一陣迷糊中過去了,混亂的人頭波浪般滾動著。人們開始走到門外,零亂的織物散佈在各個櫃檯上,金錢在銀櫃裡叮噹響著;同時那些被剝光搶光的顧客們,半身頹廢地,好像在一家暖昧的旅館裡餵飽了**欲、滿足了一種不正當的慾念,正要走出去了。是他把她們控制到如此的程度,是他用他那無窮無盡的堆積如山的商品,用他的降價和退貨,用他的豪爽仗義和廣告,讓她們要對他表示謝意。他甚至征服了一些媽媽們,他用一個暴君的獸性統御著一切,導致這種放縱毀壞了許多人家。他的創造帶來了一種新信仰,那些教堂,漸漸人跡稀少了,從此一些無心的靈魂,被他的大百貨商場吸引住了。女人到他的店裡來消磨那些空閒的時間,度過她們從前在禮拜堂裡所度過的打著寒噤和憂慮不安的那些時間:這是對消費的一種神經質的熱情的需要,這是跟丈夫的一種抗爭,這是超越了美的神聖的肉體不斷革新的朝拜。如果他關了店門,馬路上將會發生一場動亂,人們將發出絕望的呼喊,彷彿被禁入懺悔室和聖壇的信徒們一般。他看見她們在十年以來日漸增長的奢侈裡,不管何時,固執地穿過了巨大的金屬建築的骨架,沿著懸空的樓梯和浮橋。迷到極致的瑪爾蒂夫人和她的女兒,在傢俱部中間閒逛著。被小孩子們纏住的布林德雷夫人在巴黎產品部脫不開身了。然後又來了一群人,德·勃夫夫人一直挽著瓦拉敖斯的胳膊,後面跟著勃郎施,到了每一個部都要停一停,這位夫人仍然敢用她那高尚的氣派打量著織物。但是,從這人山人海的顧客中,從這充滿著生命、鼓動著慾望、像給某一個王公舉行眾望所歸的婚禮而佈滿堇花花束的大海里,慕雷終於認出戴佛日夫人的**的上胸,她正跟居巴爾夫人一起待在手套部裡。儘管她懷有嫉妒的怨恨,卻也在購買東西,於是他感覺到他又最後一次地成了主人,他把她們踩在他的腳底下,在炫目的電燈的燈光下,她們像是他可以從中抽取財富的一群家畜。

慕雷邁著機械的腳步順著各個大廳走去,他心情恍惚地投身到人群地擁擠的裡去。當他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到了新創辦的時髦商品部,這一部的幾面玻璃窗對著十二月十日街。在這裡,他的額頭抵著玻璃,又停了一下,他在望著人們走出去。落日把白色房屋的屋頂染黃了,這美好一天的蔚藍色的天空黯淡下來,一片遼闊的純淨氣息讓人神清氣爽;同時在已被遲暮掩蓋的街道上,婦女樂園的電燈投射出像日落時時照耀在水平線上的凝固的星光。面對著歌劇院和交易所,排列著三排停留的車輛,籠罩在黑暗中,那些馬具還一直反射著活躍的光輝,那是一盞燈籠的亮光,是銀銜轡在閃爍。每一秒鐘都有一個穿制服的小夥計的喊聲叫著,於是就有一輛街頭馬車開過來或是一輛私人轎車離開了,裝上一個顧客,然後響起嘹亮的馬蹄聲走遠了。長排的車輛現在減少了,從這一邊到另一邊在關閉車門聲、揮鞭聲和集在車輪子當中的步行人的嘰嘰喳喳聲中,六部車子帶頭滾動著。這像是持續不斷的發放,像是一片顧客被輻射,被帶往這個城市的四方去,發出如水閘似的轟響把這個店家掏空了。而樂園的車輛,大金字招牌,在高空中飄揚的旗幟,被夕陽的紅光照得熠熠生輝,夕陽的紅光在這片斜傾的照明下顯得如此巨大,令人想起了那個大怪物般的廣告,這個集合體的房舍連同它不斷豐滿的羽翼,吞併了附近一帶,一直延伸到郊區遠方的森林。擴張開來的巴黎的靈魂——一片遼闊而甜蜜的氣息,在清爽的傍晚裡酣睡了,它長久溫柔地愛撫著那人群漸漸消失了的最後在街道上通行的一大串車輛,把他們帶進黑暗的夜裡。

慕雷的視線茫然了,他這時感覺到在他的身上貫穿著某一種偉大的東西;在那讓他的肌肉發抖的勝利的寒顫裡,面對著被征服的巴黎和女人,他突然間感到一種虛弱,一種意志的虛弱,這種虛弱又反過來把他打倒在一種更優越的力量下。這是在他的勝利之餘甘心受人征服的一種不合理的需要,這是一個戰士在他獲勝的第二天要屈服在一個孩子的調戲之下的無聊舉動。幾個月以來一直在和自己對抗的他,就在今天還發誓要撲滅自己的**的他,卻忽地一下子讓步了,他感到強烈的頭暈目眩,他要去做自己曾經相信是糊塗的事情,而且自以為很幸福了。他如此倉促地下定的決心,使他在瞬間有了那樣的一種精力,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裡只看見了她。

當天晚上,在最後一餐以後,他在他的辦公室裡等待著。他像一個要拿自己的幸福作賭注的年輕人那麼顫抖著,坐臥不安了,他不斷地回到門邊側耳傾聽店裡的喧譁聲,那些店員正在外面摺疊東西,被混亂的商品一直埋沒到肩膀上。每一次的腳步聲,都讓他的心臟陣悸動。他感到一陣激動,匆忙衝向前去,因為他聽見了遠處一片聽不清的響動逐漸高漲起來。

這是那個帶著款子的郎姆緩緩地接近了。這一天,款子的分量那麼重,收進的現金有那麼多,都必須有兩個小夥計陪著他來。在他身後,約瑟和他的一個同伴被那些袋子——巨大的袋子——壓得直不起身來。像是一些扔在他們的背上的石灰包;同時他拿著紙幣和金子走在前面,一個紙夾子裝著滿滿的票子,兩個錢袋掛在他的脖子上,重得使他歪向右邊斷了胳膊的那一邊。他流著汗喘著氣慢慢地穿過店的內部從那些情緒高漲的店員中間走了過來。手套部和絲綢部的人開玩笑地伸出援手來幫他減輕他的負擔,呢絨部和毛織品部的人們盼著他跌一跤,那樣,金錢便會撒往各部的四面八方去。隨後,他必須爬上樓梯,越過浮橋,還要向上爬,在建築的骨骼裡轉圈兒,麻紗部、帽襪部和零星雜貨部的人們目光都追隨著他,張著大嘴出神地望著這筆在空中行走的財富。到了二樓,時裝部、香水部、花邊部、披肩部的人們虔誠地排成一行像是在聖容經過的道路上。從附近的四處,響起了嘰嘰喳喳的聲音,人們向這頭金牛犢致敬,掀起了一片喧譁。

慕雷開啟門。郎姆進來了,後邊跟著兩個小夥計,腳步踉蹌;雖然他正喘不過氣來,卻還有力氣喊道:“一百萬零兩百四十七法郎九十五生丁!”

終於到了一百萬了,在一天之內搜刮了一百萬,慕雷嚮往這個數字已有很久了!然而他作出了憤怒的樣子,像是一個人在期待中變成了被討厭的人了那樣,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不耐煩地說道:“一百萬,好啊!擺在那兒吧!”

郎姆知道他喜歡這樣看著巨大的款子擺在他的寫字檯上,然後才把它們存放到總賬房的金庫裡去。這一百萬把寫字檯鋪滿了,壓碎了檔案,幾乎打翻了墨水瓶;金子、銀子和銅錢把錢袋撐破了,從袋子裡流出來,散成一大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款子,像是還帶著暖氣和生命從顧客的手中跑出來。

老闆的淡漠使那位會計很傷心,在他走出去的那一剎那,布林當寇來了,他快樂地喊叫著:“是吧!這一次我們做到啦!……我們掙到了一百萬!”

可是他注意到慕雷發熱症似的恍惚神情,便明白了而且靜下來。他的目光裡放射出快樂的光芒。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又說:“你已經決定了吧?天哪!我支援你。”

突然慕雷站在他的面前,發出他的危難時刻的那種可怕的聲音叫起來:“好男兒,我跟你說,你是太高興啦……是吧?你相信我是要完蛋啦,你正要露出你的牙齒來。你當心吧,我是不會叫人家吃掉的!”

布林當寇被這個洞察了一切的鬼男人的不留情面的攻擊弄得狼狽不堪,喃喃說:“怎麼回事呀?你在開玩笑嗎?我一向是很佩服你的!”

“別撒謊了!”慕雷更凶暴地說。“你仔細聽著,我們認為結婚會葬送了我們,是愚蠢的想法。難道那不是必需的健康嗎?那不是生命的力量和秩序的本身嗎!……好吧!是的,我的親愛的,我要和她結婚,可是如果你要有所動作,我也會照樣把你扔出去。真的!你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的,布林當寇!”

他打著手勢叫他退出去。布林當寇感到自己大勢已去了,在這一次女人的大獲全勝中被清除了。他走出去。恰好黛妮絲走進來,他向她深深地一鞠躬,心神恍惚了。

“啊!你總算是來了!”慕雷溫柔地說。

黛妮絲激動得面色發白。她剛得到最後一個壞訊息:杜洛施把他被解僱的訊息告訴她了;她試圖挽留他,說要去給他說情,可是他非常固執地準備離開,留下來有什麼用呢?他為什麼要來打亂這些幸福的人們呢?黛妮絲滿腔是淚地向他道告別。她自己不也是在盼望被人遺忘嗎?一切都要完了,她從未感覺到需要像現在這樣,鼓起僅剩的力氣來忍受這次的離別。如果她有足夠的勇氣壓制下她的心情,在幾分鐘之內她便能夠獨自走開了,到遠處去哭泣。

“先生,你要見我嗎,”她冷靜地說。“而且,我也要來謝謝你對我所有的好意。”

在進門的時候,她看見了寫字檯上的那一百萬,而這種金錢的鋪排叫她傷心。在她的上方,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嵌在金像框裡,她那豐滿的嘴脣上永遠保持著的微笑,像是在守護著這個地方。

“你不是決心離開我們嗎?”慕雷顫著聲問道。

“是的,先生,一定要走的。”

這時他捉住了她的雙手,在他壓抑自己長時間地冷漠對她之後,他的愛情終於爆發出來了,他溫柔地說:“假如我和你結婚,黛妮絲,你還是一定要走嗎?”

可是她抽出了雙手,像是遭受了嚴重的打擊之後掙扎著。

“啊!慕雷先生,我求你,不要說了!啊!我已經很痛苦啦!……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上帝作證,我就是為了躲開這種痛苦才要離開的!”

她用斷斷續續的話繼續替自己辯解。這個店裡的閒言閒語已經讓人痛苦不堪了嗎?他願意讓她在別人眼裡和在他自己眼裡像一個娼婦的樣子嗎?不,不,她要拿出勇氣來,她要盡力阻止他去做這種荒唐事。而他呢,倍受折磨,安靜地聽她說話,熱烈地反覆說:“我要這麼做……我要這麼做……”

“不,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弟弟們怎麼辦呢?我是立誓不結婚的,我不能夠把兩個孩子交給你吧,是不是?”

“他們也會是我的弟弟……答應我吧,黛妮絲。”

“不,不,啊!放開我,不要逼我了!”

他慢慢地軟下去,這最後一步逼得他發瘋了。到底是為什麼呢?已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她還要拒絕嗎?從遠方,他聽見那為他創造財富的三千個職工的喧譁聲。而那可憐的一百萬也擺在這裡!這筆錢像是一種諷刺,使他痛苦,他要把它扔到街上去了。

“你走吧!”他滿眼含淚喊道。“去找你心愛的人吧……就是因為這個對不對?你曾經告訴過我了,我早該明白的,不應該令你受更多苦。”

她被這種徹底的絕望嚇呆了。她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可是,她像小孩子般急躁地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她也在流著淚,結結巴巴地說:“啊!慕雷先生,我愛的是你呀!”

最後的一陣聲響從婦女樂園爆發了,這是大夥兒的歡呼聲。埃杜安夫人的肖像和她那塗著色的雙脣依舊在微笑著。慕雷坐在寫字檯上,坐在他不再看得見的一百萬上。他沒有放開黛妮絲,他狂熱地把她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裡,跟她說她現在可以走了,在瓦洛額度一個月的假,堵住人們的嘴,然後他親自去接她,把完好的她好好地接回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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