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原罪禁區 重生之唯吾天下 貴妃晉升記 靈榜 穿行天下 CS亂世巨星 火影四代成為彭格列十代的日子 偷影子的人 壓寨主 教練傳
第三章
第三章
那年夏天,我鄰居的房子常常在夜裡傳來音樂聲。那藍色的花園裡,許多男男女女飛蛾似的在呢喃、香檳和星辰之間走來走去。午後漲潮時分,我看見那些客人有的紛紛從水上的木架跳進水裡,有的在炙熱的沙灘上晒太陽,兩艘汽艇拖著滑水板在港灣裡逡巡,激起兩道白浪。每逢週末,他的勞斯萊斯變成穿梭巴士,從早晨九點到三更半夜,不停地往來市區接送客人,而他的旅行轎車則像敏捷的黃色甲蟲般,蹦蹦跳跳地去接所有到站的火車。到了星期一,八個傭人,包括一個臨時請來幫忙的園丁,會用抹布、板刷、鐵錘和園藝剪來收拾前一晚的殘局。
每到星期五,紐約某家水果店會送來五筐橙子和檸檬;這些檸檬會被切成兩半,取出果肉,剩下的果皮在每個星期一早上成堆地從他家後門離開。蓋茨比家廚房有臺機器,管家只要用拇指把一個小小的按鈕撳兩百下,就能在半個小時內榨出兩百杯果汁。
每兩週至少一次,會有大批包辦宴席的人從城裡趕過來;他們帶著幾百英尺的帆布和足夠多的彩色燈泡,把蓋茨比家巨大的花園打扮得像聖誕樹那樣燈火輝煌。花園裡有許多自助餐桌,擺滿各種餐前小菜,五香火腿緊挨著奇形怪狀的色拉,更有金黃色的烤乳豬和烤火雞。大廳裡搭起了真正的吧檯,有架腳的銅杆那種。吧檯備有各種金酒和烈酒,還有許多種早已絕跡的果酒,而來的女客大多數太過年輕,都分不清哪種是哪種。
到了晚上七點,管弦樂團已經抵達,不是那種五人小樂隊,而是正式的樂團,雙簧管、長號、薩克斯管、小提琴、短號、短笛、低音鼓和高音鼓,樣樣齊備。在海里游泳的賓客都已從沙灘進來,正在樓上換衣服;紐約來的轎車停了整整五排,而各處走廊、客廳和陽臺站滿了明豔的女賓,她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頂著稀奇古怪的髮型,披著卡斯蒂利亞33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紗巾。吧檯忙個不停,諸多盛放著雞尾酒的托盤飛也似的飄到外面的花園。花園裡充滿了笑語和歡聲、毫不經意的寒暄和轉身即忘的介紹,還有彼此不知姓名的女人之間熱烈的攀談。
大地蹣跚地遠離太陽,於是電燈變得更加明亮,現在管弦樂團演奏著黃色的雞尾酒麴目,眾聲交匯的歌劇提高了一個音調。隨著時間的流逝,笑聲越來越容易響起,大量地流溢著,一句歡樂的話就能讓它傾瀉而出。各組人群的變化也更快了,忽而由於有新的人加入而膨脹,忽而又散開並隨即重新組合。有些自信的女孩左右逢源地在幾堆較為固定的人群中穿來插去,在不停變幻的燈光下,她們忽而成為某組談笑風生的人群的中心,忽而又意氣風發地移步到激烈變化的面孔、聲音和顏色之間。
忽然間,這些交際花中有個珠光寶氣的少女,不知道從哪裡抓過一杯雞尾酒,一口喝下去壯膽,雙手像弗里斯科34那樣亂擺,獨自在帆布鋪就的舞池裡起舞。花園裡霎時安靜下來,樂團指揮殷勤地為她改變了節奏,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地傳遞著謠言,把她當成吉爾達?格雷在《愚人列傳》35中的替角。宴會開始了。
那是我第一次去蓋茨比家。我相信那天晚上真正受邀請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之一。很多人沒有接到邀請——但不請自來。他們坐上從城裡開往長島的汽車,也不知道怎麼就來到蓋茨比門口。到了這裡,總有認識蓋茨比的人給他們引見。介紹過後他們就可以隨意走動了,像是走進了遊樂園似的。有時候他們從來到走都沒有見過蓋茨比,似乎是認為一顆渴望參加宴會的心就足以充當門票了。
我是真正受到邀請的。那個星期六早晨,有個穿著羅賓蛋藍色36制服的司機踏過我的草坪,送來他主人寫的一張讓我大感意外的紙條。紙條上大概寫著,如果我晚上願意參加他的“寒酸宴會”,蓋茨比家將會蓬蓽生輝。又說他見過我幾次,早就想來拜訪,但時機總是不湊巧——落款是“傑伊?蓋茨比”,筆跡很漂亮。
晚上七點過後,我穿上白色的法蘭絨便裝,相當不舒服地在忽聚忽散的陌生人流中晃來晃去——不過我時不時能看到幾張曾在來往紐約的火車上見過的臉。我很快發現,人群中散落著許多年輕的英國人,他們全都穿得很整齊,全都帶著渴望的表情,全都在用輕微而熱切的聲音和殷實富裕的美國人交談。我敢說他們是在推銷什麼東西,不是債券就是保險,要麼是汽車。反正他們苦惱地認識到,眼前就有輕鬆賺錢的機會,只要幾句話說得投機,大把的錢就會落進他們的口袋。
到了之後,我立刻想要找到主人;我向兩三個人問他在哪裡,但他們用很驚奇的眼神看著我,忙不迭地說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蹤,所以我偷偷地朝雞尾酒桌走去——單身的男人唯有在這個地方才不會顯得無聊和孤獨。
窮極無聊的我正準備喝個酩酊大醉,這時喬丹?貝克從屋子裡走出來,站在大理石臺階的上端,頭部微微後仰,輕蔑而好奇地俯視著花園。
不管是否受歡迎,我覺得有必要找個人來攀談,否則我恐怕就要跟從身邊走過的陌生人搭訕了。
“你好啊!”我大聲地說,朝她走過去。我的聲音似乎非同凡響地穿過了花園。
“我剛才想你或許會來,”看到我走上前,她心不在焉地說,“我記得你住在隔壁……”
她不動聲色地握住我的手,表示她過會兒再搭理我,然後扭頭去看兩個穿著相同黃色裙子的女孩,她們在臺階下面站住了。
“你好,”她們齊聲說,“可惜你沒贏呀。”
她們指的是高爾夫球大獎賽。她在上個星期的決賽中輸掉了。
“你不認識我們,”其中一個黃裙女孩說,“但我們上個月在這裡見過你。”
“你後來染頭髮了吧,”喬丹說,我把手抽出來,但那兩個女孩已經漫不經心地走開,於是她這句話顯得像是對早升的月亮說的——這月亮無疑跟晚餐一樣,也是由包辦宴席的人制造的。喬丹金黃色的長臂挽著我的手,我們走下臺階,在花園裡漫步。一盤雞尾酒穿過夜色向我們飄來,我們找了張桌子坐下,同桌的是那兩個黃裙女孩和三個男人,聽介紹,他們的姓名都是“嘰裡咕嚕先生”。
“你常來這裡參加宴會嗎?”喬丹問她身邊的女孩。
“上次我來就是遇到你那次呀,”那女孩回答說,聽起來顯得機靈又自信。她扭頭問她的同伴:“你不也是嗎,露西爾?”
露西爾也是。
“我喜歡來這裡,”露西爾說,“我這人要求不高,所以每次來都玩得很開心。上次我的晚禮服被椅子鉤破了,他問了我的名字和地址——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收到科洛耶成衣店寄來的包裹,裡面是一件新的晚禮服。”
“那你收下了嗎?”喬丹問。
“當然啊。今晚我本來想穿它的,可是它的胸口太大,得改改才能穿。它是淺藍色的,綴著紫色的珠子。要賣兩百六十五美元呢。”
“這傢伙真有意思,居然會做這樣的事情,”另外那女孩感慨說,“他什麼人都不想得罪。”
“他是誰?”我問。
“蓋茨比呀。有人跟我說……”
那兩個女孩和喬丹湊到一起竊竊私語。
“有人跟我說,他們認為他曾經殺過人。”
我們大家都感到不寒而慄。三位“嘰裡咕嚕先生”身體向前靠,熱切地想聽個究竟。
“我倒認為不是這麼回事,”露西爾將信將疑地說,“他更可能是戰爭期間的德國間諜。”
有個男的點頭表示贊同。
“這我聽人說過,那人對他很瞭解,是跟他在德國一起長大的,”他言之鑿鑿地向我們保證。
“哎呀,不是啦,”第一個女孩說,“不可能是這樣的,因為戰爭期間,他是在美國陸軍服役的。”看到我們又傾向於相信她,她興致勃勃地湊向前說:“有時候你看他不經意流露的神態。我敢打賭他肯定殺過人。”
她眯起眼睛,打了個寒顫。露西爾也渾身激靈。我們大家都扭過頭,想看看蓋茨比在哪裡。連這些平時說話談天百無禁忌的人在提到他時都需要交頭接耳,可見籠罩在他身上的神祕色彩有多麼羅曼蒂克了。
第一次晚餐——午夜過後會有第二次——已經開動,喬丹邀請我和她坐到一塊,那桌子在花園的另外一邊。同桌的是三對夫妻和陪喬丹前來的男伴,這人是個言語無味的大學生,說起話來總是拐彎抹角、含沙射影,一副自以為喬丹遲早會委身於他的神氣。這些人倒也不隨意走動,不約而同地保持了矜持的姿態,並自認為他們代表著老成持重的鄉紳貴族——從東卵屈尊光臨西卵,謹慎地抵制這裡光怪陸離的娛樂。
無謂地浪費了格格不入的半小時之後,喬丹低聲說:“我們走吧,我覺得這裡太客套了。”
於是我們站起來,她解釋說,我們要去找主人:我從來沒見過他,她說,這讓我很不好意思。大學生點點頭,表情像是無所謂,又有點鬱悶。
我們先到吧檯去,那裡人滿為患,但見不到蓋茨比。喬丹站在臺階上面沒看見他,他也不在陽臺上。我們試探著推開一扇看上去很重要的門,走進去才發現原來是個哥特式的書房,裡面的擺設都是精雕細琢的英格蘭橡木傢俱,很可能是從國外某個古堡整套運過來的。
有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戴著巨大的貓頭鷹式眼鏡,醉態可掬地坐在一張大書桌邊緣,眼光閃爍地盯著幾個書架。聽到我們走進去,他興奮地轉過身來,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喬丹。
“你覺得怎麼樣?”他唐突地問。
“什麼怎麼樣?”
他的手朝那些書架一擺。
“這些啊。其實你不必細看了,我已經仔細檢視過,都是真的。”
“這些書嗎?”
他點點頭。
“絕對是真的——裡面有紙有字的。我原本以為它們是漂亮的假書。可實際上,它們絕對是真的。有紙有……這裡!我翻給你們看。”
他想當然地以為我們也不相信,衝到書架旁邊,走回來時手裡拿著《斯托達德講演集?第一卷》37。
“看!”他得意地大喊,“
這是如假包換的印刷品啊。它把我唬住了。這傢伙簡直是畢拉斯科38。太成功了!太仔細了!多麼逼真啊!而且也沒有裝得太過分——這些書頁還沒有裁開。但你想怎麼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把書從我手裡搶回去,匆忙把它放回書架上,嘴裡嘰裡咕嚕地說,假如挪走一塊磚頭,整個書房就會倒塌。
“誰帶你們來的?”他質問說,“或者你們是不請自來的?我是有人帶的。大多數人都有人帶。”
喬丹清醒而歡樂地看著他,沒有搭話。
“帶我來的那個女人姓羅斯福,”他繼續說,“克勞德?羅斯福太太。你們認識她嗎?昨晚我不知道在哪裡遇見她。我醉了個把星期啦,我想坐在書房裡也許能讓我清醒一點。”
“那你清醒了嗎?”
“有一點吧,我覺得。我說不出來。我到這裡才一個小時。我跟你們說過這些書嗎?它們是真的。它們……”
“你跟我們說過了。”
我們一本正經地和他握手,然後回到外邊。
花園裡帆布鋪成的舞池上已經有人在跳舞。有些糟老頭子推著妙齡少女往後退,永無休止地繞著難看的圈圈;有些神氣的男女緊緊相擁,躲在角落裡踏著時髦的舞步——還有許多單身女郎,有的獨自翩躚起舞,有的則在樂團挑起彈奏五絃琴或敲擊鼓鈸的重任。到了午夜時分,大家的興致更加高漲。有位著名的男高音先演唱了義大利歌曲,然後有個聲名狼藉的女低音唱了爵士樂;而在兩個節目之間,花園裡到處都有人在表演“絕技”,陣陣歡樂而空洞的笑聲響徹夏夜的天空。另外有兩個少女——原來就是那兩個黃裙女孩——穿著戲服,表演了一出簡單的劇目。香檳裝在玻璃杯裡被端出來,那些杯子比洗手指的碗還要大。月亮升得更高了,海灣裡漂浮著天秤座三顆銀色的星星,隨著草坪上五絃琴清脆細密的琴音輕輕地顫動。
我仍在喬丹?貝克身邊。我們那張桌子還坐著一個年紀和我相若的男子,一個舉止粗魯的少女,她動不動就笑得前俯後仰。現在我也玩得挺開心了。我已經喝下兩大杯香檳,眼前的景象早已變成一幅頗具哲學意味的複雜圖畫。
娛樂節目暫時停止了,那人看著我,露出了微笑。
“你看起來很面善,”他禮貌地說,“打仗時你是在第一師吧?”
“是啊。當時我在第二十八步兵團。”
“我在第十六步兵團待到1918年。我就知道我以前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們傾談了片刻,聊起法國那些灰暗多雨的小村莊。他顯然住在附近,因為他跟我說他剛買了一架水上飛機39,準備明天早上去試開。
“老兄,你想跟我去嗎?就在海灣沿岸轉轉。”
“什麼時候?”
“看你方便咯。”
我正準備問他尊姓大名,這時喬丹轉過頭來,微微一笑。
“現在你高興了吧?”她問。
“好多啦。”我扭頭看著我的新交。“對我來說,這宴會有點特別。我到現在還沒見過主人呢,我住在那邊……”我伸手指著遠處那消失在夜色裡的籬笆,“這個姓蓋茨比的早上派他的司機過去邀請我。”
他朝我看了一會,臉上滿是不解的神色。
“我就是蓋茨比,”他突然說。
“什麼!”我驚叫起來,“對不起啊。”
“老兄,我還以為你認識我呢。看來我這個主人做得不夠好。”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不僅是善解人意。它是那種很罕見、讓你心裡非常舒坦的笑容,你一輩子或許只能遇到四五次。它是專門為你準備的,好像芸芸眾生之中,只有你讓他感到不由自主地喜歡。這笑容表示他完全理解你,絕對相信你,他對你的印象恰恰是你最樂意給人留下的。就在此時,它消失了——於是我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表現得很有風度的粗俗漢子,三十一二歲的樣子,談吐客套得簡直有點可笑。在他自我介紹之前,我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他說話時選詞用字特別謹慎。
蓋茨比先生剛剛揭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管家就匆匆走過來,說芝加哥有人打電話來找他。他站起來告辭,朝我們三個微微欠身。
“你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老兄,”他殷勤地說,“對不起啦。我等會再來找你。”
他走了之後,我立刻轉身看著喬丹——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表達我的驚訝。我原本以為蓋茨比先生是個油光滿面、豬頭豬腦的中年人。
“他是什麼人?”我急切地問,“你知道嗎?”
“他不就是蓋茨比嘛。”
“我想問的是,他從哪裡來?他是幹什麼的?”
“你怎麼也八卦起這個來了,”她嬌慵地笑著說,“他曾經跟我說他念過牛津大學。”
我開始對他的出身有了模糊的瞭解,但她隨後那句話又打消了我的猜測。
“可是我不信他的話。”
“為什麼呢?”
“不知道呀,”她固執地說,“我就是覺得他沒去過那裡。”
她的口氣有點像剛才說“我認為他殺過人”的那女孩,這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你說蓋茨比來自路易斯安那的沼澤地區也好,哪怕說他來自紐約的下東區也好,我是絕對相信的。那是情理之所有。但要是說一個年輕人在長島海灣買下宮殿般的豪宅,卻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那至少在我這個見識淺陋的鄉下人看來,絕對是情理之所無。
“反正他喜歡舉辦大型的宴會,”喬丹轉移了話題,她是城裡人,討厭談論具體問題,“而我又喜歡大型的宴會,多麼自在呀。小型的聚會片刻不得清淨。”
鼓聲響起,樂團指揮的聲音突然蓋過了花園裡的嘈雜。
“各位來賓,”他大聲說,“應蓋茨比先生之請,我們將為各位演奏弗拉基米爾?陀斯托夫40的最新作品,五月份在卡內基音樂廳41引起許多關注那首。如果看過報紙,你們會知道它確實很轟動。”他高興地笑著,帶著倨傲的神氣,補充說道:“真的是轟動一時呀!”話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大笑。
“這首曲子很著名,”他中氣十足地說,“名字叫做《弗拉基米爾?陀斯托夫的爵士世界史》。”
我無心欣賞陀斯托夫先生的傑作,因為就在它響起的剎那間,我看見了蓋茨比,他獨自站在大理石臺階之上,用讚許的眼光掃視花園裡的人群。他那晒得泛黃的面板在英俊的臉上繃得很緊,頭髮短得像是每天都有修剪。我看不出他有任何邪氣。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滴酒不沾的緣故,反正他跟他的客人截然不同;我覺得大家玩得越是瘋癲,他就顯得越是莊重。等到《爵士世界史》一曲終了,有些女孩像哈巴狗似的,甜蜜地把頭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有些女孩則高高興興地認準某些男人的懷抱倒下去,或者乾脆倒進人群裡,反正肯定會有人把她們扶住——但沒有人倒在蓋茨比懷裡,沒有法式波波頭靠住蓋茨比的肩膀,也沒有人來拉蓋茨比去跟他們載歌載舞。
“打擾了。”
蓋茨比的管家突然站在我們旁邊。
“是貝克小姐吧?”他問,“打擾您了,蓋茨比先生想單獨跟您談談。”
“跟我?”她驚奇地叫了起來。
“是的,小姐。”
她慢慢站起身,朝我揚揚眉頭,表示很吃驚,然後隨著管家走進屋裡。我發現她穿晚禮服,無論什麼衣服,都像穿運動服——她的動作很敏捷,好像她從小就是每天早晨在空氣清新的高爾夫球場上學走路似的。
我又變得孤家寡人,而且將近兩點了。露臺上方那間有著一長排窗戶的房間傳出陣陣亂七八糟而又引人遐想的聲音。陪喬丹來的那大學生正在跟兩個合唱團的女孩大談生孩子的事情,他央求我指點一二,我避之唯恐不及,趕緊走進屋內。
大客廳裡全是人。兩個黃裙女孩中的一個正在彈奏鋼琴,在她身邊站著的是一位高個子紅髮少婦,來自某個著名的合唱團,正在放聲歌唱。她已經豪飲很多香檳,唱著唱著忽然傷心欲絕——她不僅是在唱歌,她還在哭泣。唱到停頓之處,她失聲痛哭,然後再次用顫巍巍的女高音接上歌詞。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滾滾而下——然而並非暢通無阻,因為淚水碰到畫得很濃的睫毛之後就變成了墨水,宛如兩道黑色的小溪,慢慢地往下流完剩餘的旅程。有人開玩笑地建議她唱臉上的音符,她聽見之後雙手往上一擺,癱坐在椅子裡,醉醺醺地睡著了。
“她剛才和一個自稱是她丈夫的人吵架了,”我身邊有個女孩解釋說。
我看看四周。大多數尚未告辭的婦女正在跟她們所謂的丈夫吵架。甚至連喬丹那夥人,那兩對從東卵來的夫婦,也產生了分歧。其中有個男的色迷迷地和一個年輕的女演員聊天,他老婆開始還顧著臉面,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後來實在受不了,於是開始旁敲側擊——時不時突然貼到她丈夫身旁,像憤怒的毒蛇般,在他耳邊嘶嘶地說:“你答應過我的!”
遲遲不願歸去的不只是心懷不軌的男賓。這時門廳裡站著兩個清醒的可憐男人,以及他們極其憤慨的妻子。兩位太太正在彼此表示同情,她們的聲音稍微有點高。
“每當我玩得很高興,他就鬧著要回家。”
“我這輩子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自私的事情。”
“我們總是最早離開的。”
“我們也是啊。”
“好啦,今晚我們幾乎是最晚離開的了,”有個男人說,口氣溫馴得像綿羊,“樂團半個小時前就離開啦。”
儘管太太們認為現在就走簡直是胡作非為,這場糾紛終於在短暫的纏鬥中結束了,兩位雙腳亂踢的太太被抱進了黑夜。
我在門廳等傭人把我的帽子拿來,這時書房的門開啟,喬丹?貝克和蓋茨比一起走了出來。他還在跟喬丹說話,但他懇切的神情隨即變得很客套,因為有幾個人走過去跟他道別。
那幾個東卵來的人在門廊不耐煩地招呼喬丹,但她留下來跟我握手。
“我剛剛聽說了最離奇的事情,”她低聲說,“我們在那邊待了多久?”
“大概一個小時吧。”
“實在是太……太離奇了,”她魂不守舍地重複說,“我剛才發誓不說出來的,但現在我又在逗你。”她優雅地在我面前打了個哈欠。“有空來看看我呀……電話黃頁……西格爾尼?霍華德太太的名字下面……是我姑媽……”她邊說邊匆忙走開——她那棕色的手乾淨利落地揮了一下跟我告別,然後在門口跟那幾個人會合了。
第一次來做客就待到這麼晚,我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效仿最後那批客人,走到蓋茨比身邊去。我解釋說當晚早些時候我找過他,併為在花園裡沒認出他而道歉。
“別提啦,”他誠懇地吩咐我,“別放在心上,老兄。”除了嘴上套近乎,他的手也很親熱地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放心。“別忘了我們明天早上要去試乘水上飛機,就在九點。”
接著管家出現在他身後。
“老爺,費城有電話找你。”
“好的,馬上就來。告訴他們我馬上就來……晚安。”
“晚安。”
“晚安,”他笑著說——突然間我覺得他很高興看到我這麼晚才走,似乎這正是他一直所希望看到的。“晚安,老兄……晚安。”
但走下臺階時,我發現今晚曲雖已終,人卻未散。大門口五十英尺開外,十幾個車頭燈照亮了一個古怪而混亂的場面。路邊的水溝裡,有輛兩分鐘前才從蓋茨比家駛出的新車左邊陷了下去,輪胎也掉了一個。導致輪胎脫落的罪魁禍首是圍牆突出的一塊石頭,這時有五六個好奇的司機在現場指指點點。可是他們留下的車把路堵住了,那些被擋在後面的車輛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聲,讓整個場面變得更加混亂。
有個穿著長風衣的人從事故車輛下來,站在馬路中央,從轎車看到輪胎,從輪胎看到旁觀者,一副既覺得好玩又大惑不解的表情。
“看!”他解釋說,“我剛才掉進水溝了。”
看來這件事讓他感到無限的驚奇,我先是認出了這大驚小怪的口氣,然後認出了這個人——原來就是剛才在蓋茨比書房遇到的那位仁兄。
“怎麼會這樣?”
他聳了聳肩膀。
“機械方面我真是一竅不通,”他斬釘截鐵地說。
“但是怎麼出事的呢?你撞上圍牆了嗎?”
“別問我,”貓頭鷹眼鏡先生說,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我不懂開車——完全不懂。反正發生事故了,我只知道這麼多。”
“既然你技術不行,就不應該在夜裡學開車。”
“但我沒有學過,”他憤憤不平地解釋說,“我根本沒有學過。”
旁觀者震驚得安靜了下來。
“你想找死嗎?”
“幸好只是掉了個車輪!開得這麼爛,還不去學!”
“你們不知道的啦,”這罪人說,“開車的人不是我。車裡還有個人。”
聽了這句話,大家感到更為震驚,紛紛地發出“啊!”的聲音。這時那輛車的車門慢慢地打開了。圍觀的人群——這時圍過來的人已經很多——情不自禁地後退了幾步,車門開啟後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然後非常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有個臉色蒼白、搖搖晃晃的人從出事的車裡伸出腳來,猶疑不定地用那隻巨大的舞鞋試探地踩了幾下地面。
這個幽靈被明亮的車燈照得睜不開眼,又被持續不斷的喇叭聲吵得稀裡糊塗,他顫巍巍地站了片刻,方始認出那個穿長風衣的人。
“怎麼回事?”他鎮定地問,“我們沒油了嗎?”
“看!”
五六根手指指著那脫落的車輪——他盯著車輪看了一會,然後抬頭向上看,似乎在懷疑車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車輪掉了,”有人解釋說。
他點點頭。
“剛開始我還沒發現車停了呢。”
隔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挺起胸膛,終於做出決定似的說:“請問哪裡有加油站?”
至少有十來個人——有幾個比他清醒不了多少——爭先恐後地對他說,車輪和車身已經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聯絡了。
“倒車,”他沉默一會之後提議,“掛倒車擋。”
“但車輪掉了!”
他遲疑著。
“試試也無妨嘛,”他說。
刺耳的喇叭聲越來越響,我轉過身,穿過草坪走回家。我回頭望了一眼。圓圓的月亮照耀著蓋茨比的豪宅,使夜色美好得如同往常。他的花園裡仍是燈火輝煌,但歡聲笑語已消逝,唯有明月依舊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空虛彷彿正從那些窗戶和房門流溢而出,讓主人的身影益發顯得孤獨:此際他獨自站在門廊上,舉手擺出依依惜別的姿勢。
翻讀前面寫下的文字,我發現我給人一種印象,好像除了在三個相隔數週的夜晚參加這些活動,我整天無所事事似的。事實恰好相反,那年夏天我很忙,這些只是無關緊要的活動,而且隨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耗在私事上的時間,遠遠比參加這些活動要多。
大多數時間我在工作。每日清晨,我背對太陽,踏著自己的影子,在紐約下城諸多摩天大樓之間匆匆走向正誠信託42。我和公司裡其他文員及年輕的債券銷售員混得很熟,到了中午,我跟他們去那些陰暗擁擠的小飯店,買點豬肉腸、土豆泥和咖啡當午飯。我甚至和某個姑娘有過短暫的交往,她住在澤西城43,是會計部的職員。但她哥哥後來總是給我臉色看,所以七月份她去度假時,我就趁機結束了這段關係。
晚飯我通常是在耶魯俱樂部44吃的——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這是每天最淒涼的活動。飯後我會去樓上的資料室,聚精會神地研究一小時的投資和證券。俱樂部裡往往會有幾個吵鬧的人,但他們從不進資料室,所以那裡是學習的好地方。自修後,如果夜色美好,我會沿著麥迪遜大道散步,經過古老的穆雷山酒店,再沿著第三十三街走到賓夕法尼亞火車站。
我漸漸喜歡上紐約,這裡的夜晚別有活力十足而引人入勝的情調,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和川流不息的往來車輛讓人感到目不暇給和心滿意足。我喜歡沿著第五大道朝北走,從人潮中挑選出羅曼蒂克的女人,幻想再過幾分鐘我就要進入她們的生活,沒有人會知道或指責我想入非非。有時候,我在腦海裡尾隨著她們,跟到她們位於某個陰暗街角的公寓,她們轉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然後走進門,消失在溫暖的黑暗裡。這大都會的黃昏很迷人,可我偶爾會有揮之不去的孤寂,每當看見那些囊中羞澀的年輕職員在商店櫥窗之前倘佯,捱到晚飯時間形影相弔地去餐廳填肚子,我知道他們也深有同感——我們這些薄暮中的年輕職員啊,正在虛度一生中最燦爛的年華、一夜中最美好的時辰。
到了晚上八點,第四十幾街那邊燈光昏黃,開向戲院區45的計程車突突地響著,把五車道的馬路擠得水洩不通,這時我的心會再次感到悵惘。計程車停下時,車窗里人影依偎,歌聲飄蕩,聽不見的謔詞引起了笑聲,被點燃的香菸劃出細小的圓圈。我幻想我也匆匆趕去尋歡作樂,分享這種戀人密友間的興奮。我暗暗地為他們祝福。
我很久沒有見到喬丹?貝克,然後到了盛夏我又與她相遇。起初我為有幸和她出雙入對而感到飄飄然,因為她拿過高爾夫球賽冠軍,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大名。後來我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其實我沒有愛上她,但對她有種溫柔的好奇。她擺給世人看的那張厭世而驕傲的面孔隱藏著某種東西——大多數裝腔作勢最終都隱藏著什麼,哪怕它們起初並不如此——後來我發現那種東西是什麼了。那天我們北上瓦維克46,去參加某個家庭宴會,她借了一輛敞篷車,停車時沒將車篷升起,車被雨淋溼了,但後來她說了謊話——於是我突然憶起那夜我在黛熙家想不起來的故事。她第一次參加高爾夫球大獎賽就發生了一件差點鬧上報紙的糾紛——有人說她在半決賽時做了手腳,偷偷把球挪到好位置上。這引起了軒然大波——後來卻平息了。有個球童收回了他的話,僅有的目擊者也承認他有可能看錯。但這件事,連同她的名字,都留在我腦海裡。
喬丹?貝克本能地避開那些聰明而狡猾的男人,現在我才明白,這是因為她覺得跟那些從不離經叛道的老實人來往比較保險。她不誠實得無可救藥。她無法忍受落人下風,我想正是由於這種爭強好勝的性格,導致她從小就學會了各種騙人的花招,這樣她才能對世人擺出冷漠而倨傲的笑臉,卻還能滿足她那漂亮結實的身體的各種需求。
我覺得這沒什麼。女人愛說謊倒也算不上特別嚴重的缺點——我當時覺得很可惜,後來就忘記了。也是去參加家庭宴會那天,我們就開車的問題有過一段奇怪的對話。我們談起這個話題,是因為她開車從幾個工人身邊經過時捱得太近,以至於輪胎上的擋泥板擦到了一個工人外套上的鈕釦。
“你的駕駛技術真爛,”我抗議說,“你要麼小心點,要麼乾脆別開車。”
“我很小心的。”
“你很小心才怪。”
“好吧,別人會小心的,”她若無其事地說。
“這跟你開車有什麼關係?”
“他們會避開我啊,”她固執地說,“要雙方都不小心才會出車禍。”
“假如你遇到某個像你這樣不小心的人呢?”
“我希望我永遠不要遇到,”她回答說,“我討厭不小心的人。所以我喜歡你。”
她那雙被太陽照得眯起來的灰色眼睛專注地望著前方,但她這句話改變了我們的關係,剎那間,我想我愛上她了。但我是個愚鈍的人,內心有許多做人的準則,它們剎住了我的慾望。我知道我首先應該徹底從家鄉那段感情糾葛中脫身。我每週寄回幾封信,落款寫著“愛你的尼克”。關於那個女孩,我沒有太多的印象,只記得她每次打完網球,嘴脣上的汗珠看上去很像汗毛。不管怎麼說,我們確實有著未經挑明的戀愛關係,我得想辦法把它解除了,才可以愛別人。
每個人都懷疑自己身上至少有一種美德,我是這麼想的:據我所知,世界上誠實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