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一章

第一章


珠光寶氣之絕蜜指令 重生之風華 嫡女有毒:廢柴長公主 致命情劫:總裁的前妻 萌總裁的寵妻計劃 落跑新郎帶球跑 吞天戰神 報告大人,妖妃來襲 毒寶出擊,秦獸爹地,速接客 你是溫暖,逆光而來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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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15分鐘。但我沒

有理會,用熱水刮鬚,喝咖啡,看早報——報紙油墨真像要粘乎乎

沾在手上——一直看遍邊邊角角。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說。

“能吧。”我說,“不過要去哪裡?”

“水庫。”

“水庫?”

兩人點頭。

“去水庫幹什麼?”

“葬禮。”

“誰的?”

“配電盤的啊。”

“倒也是。”說罷,我繼續看報。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

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也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

不語。

星期六晚上我從合夥人手裡借來天藍色“大眾”。他問是不是

有了女人,我支吾一聲。“大眾”後排座到處是大約他兒子粘的奶油

巧克力糖的遺痕,儼然槍戰留下的血汙。車內音響用的盒式音樂磁

帶沒一盒像樣的,單程跑上一半我們就不再聽音樂了,只管默默驅

車前進。一路上,雨有規律地一會大,一會小;一會小,一會大。催

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車高速交錯時的“咻咻”聲單調

地響個不止。

雙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懷抱購物袋裡的配電盤和熱

水瓶坐在後排。兩人神色肅然,正是葬禮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

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時我們都繃著臉。只有玉米粒剝離玉米棒時的

“嚓嚓”聲擾亂寂靜。我們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後,

再度驅車疾馳。

這一帶狗多得不得了,簡直如水族館裡的鯴魚群,在雨中沒頭

沒腦地竄來竄去,弄得我必須一個勁兒按響喇叭。而它們則一副對

雨對車興味索然的神氣。並且大部分都對喇叭聲顯出露骨的不耐

煩,不過還是靈巧地躲開了。當然雨是躲不開的。狗們連屁股眼都

淋得一場糊塗。看上去,有的像巴爾扎克小說裡的水獺,有的像冥

思苦想的僧侶。

雙胞胎之一讓我叼住煙,給我點上。並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褲的

內側上下撫摸幾次。較之愛撫,更像確認什麼。

雨看樣子要永遠持續下去。10月的雨總是如此下法。非連續

下到將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經溼漉漉的了。樹木、高速公路、

農田、汽車、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個世界充滿無可

救藥的陰冷。

沿山路爬行一會,穿過一片茂密的樹林,來到水庫跟前。由於

下雨,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廣闊的水面觸目皆是下瀉的雨絲。水庫

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悽慘得多。我們在水庫岸邊停住車,坐在

車中喝熱水瓶裡的咖啡,吃雙胞胎買的小甜餅乾。餅乾分咖啡、奶

油和果汁味兒三種。為了一視同仁,我三種都吃,且平均地吃。

這段時間裡,雨仍往水庫不停地灑瀉。雨下得很靜很靜,音量

也就是把細細撕開的報紙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個程度。勒魯什的

電影中常下的雨。

吃罷餅乾,各自喝完兩杯咖啡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拍打膝蓋。

誰都沒開口。

“好了,該做事了。”雙腦胎中的一個說。

另一個點頭。

我熄掉煙。‘

我們沒打傘,冗自朝盡頭處探向水庫一例的橋頭走去。水庫是

人們為截斷河流建造的。水面彎得不自然,樣子就像要衝洗山腰似

的。據水的色調,可以感覺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濺起細微

的波紋。

雙胞胎之一從紙袋取出那個配電盤遞給我。配電盤在雨中顯

得比平時飢寒交迫。

“說一句禱詞。”

“禱詞?”我一聲驚叫。

“葬禮嘛,要祈禱的。”

“沒想到。”我說,“現成的一句也沒有。”

“什麼都行。”

“無非形式。”

我冒著從頭頂淋到腳趾尖的雨,搜刮合適的詞句。雙胞胎神色

不安地交替看著我和配電盤。

“哲學的義務,”我搬出康德,“在於消除因誤解產生的幻想

……配電盤喲,在水庫底安息吧!”

“扔!”

“扔?”

“配電盤啊。”

我猛勁兒向後掄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電盤。配電盤

在雨中劃出動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紋緩緩漂漾開來,盪到我們

腳下。

“好精彩的禱詞。”

“你想出來的?”

“當然。”我說。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視水庫。

“多深?”一個問。

“深得嚇人。”我回答。

“有魚?”另一個問。

“凡水必有魚。”

從遠處看我們,我們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紀念碑。

12

那個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來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

通的灰色“賽特蘭”毛衣,腋下開了點線,但穿起來挺舒服。我比往

常略為用心地颳了鬍鬚,穿上厚些的布褲,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

鞋看上去像蹲在腳前的一對狗崽。雙胞胎滿房間翻來翻去,找出

我的香菸、打火機、錢夾和月票並遞過來。

在事務所桌前坐定,邊喝女孩斟的咖啡邊削六支鉛筆。房間到

處都是鉛筆芯味兒和毛衣味兒。

午休時在外面吃完飯,再次逗阿比尼西亞貓玩。從櫥窗玻璃一

釐米左右的縫隙伸出小指尖,兩隻貓馬上撲過來咬我的指頭。

這天寵物商店的店員讓我抱了貓。摸起來手感像在摸高檔開

司米羊毛衫。貓把涼津津的鼻尖觸在我嘴脣上。

“非常願意和人親近。”店員介紹說。

我道過謝,把貓放回櫥窗,買了盒派不上用場的貓食。店員整

齊包好遞給我。我夾起貓食包走出寵物店時,兩隻貓像注視一片殘

夢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務所,女孩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貓毛。

“逗貓玩來著。”我隨口解釋說。

“腋窩開線了。”

“知道,去年就那樣。搶現金押運車時給後視鏡刮的。”

“脫下。”她並無興致似的說道。

我脫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長腿,開始用黑線縫腋窩。這段時

間裡我折回桌前,削罷午後用的鉛筆,投入工作。不管誰說什麼,在

工作方面我這人卻是無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從良心上盡最大努

力在規定時間內做好規定的工作。若在奧斯威辛①[①奧斯威辛:

波蘭語稱AMschwitz,波蘭南部工業城市。二戰期間德國法西斯曾

在此設立大量關押殘害猶太人的集中營],我肯定大受賞

識。問題是,我想,問題是適合我的場所無不落後於時代。我想這

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麼奧斯威辛和雙座魚雷攻擊機。沒

有人再穿什麼迷你裙,讓-保羅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聽了。最後

一次看穿連襪健美褲的女孩是什麼時候來著?

時針指在3點,女孩照例把熱日本茶和三塊糕點端到桌面。毛

衣也靈巧地縫好了。

“喂,跟你商量點事兒可好?”

“請。”說著,我吃了塊糕點。

“11月旅行的事,”她說,“北海道怎麼樣?”

“不壞。”我說。

“那就定了。沒有熊?”-

“有沒有呢,”我說,“該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點下頭:“對了,陪我吃次晚飯好麼?附近有一家餐

館,蝦蠻夠味兒的。”

“好好。”我應道。

餐館位於幽靜的住宅街的正中,從事務所搭出租車只要5分

鍾。剛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應悄無聲息地踩著椰樹纖維地毯走

過來,放下兩塊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譜。我要了兩瓶飯前啤酒。

“這兒的蝦特好吃,活著煮的。”

我喝著啤酒“嗬”了一聲。

女孩用纖纖的手指擺弄脖子上掛的項鍊墜兒,擺弄了好一會。

“有話想說,最好飯前說完。”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不該如此說

話。總是這樣。

她微微一笑。由於懶得把約四分之一釐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

便在嘴角逗留下來。店裡空得很,連蝦抖動鬍鬚的聲音都似乎聽得

到。

“現在的工作,中意?”她問。

“怎麼說呢,對工作從沒有這樣考慮過。不滿倒是沒有。”

“我也沒有不滿。”這麼說著,她吸了口啤酒,“工資不錯,你們

兩人又和藹,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語。已經許久沒認真聽人說話了。

“可我才20歲啊,”她繼續道,“不想就這樣到此為止。”,

上萊時間裡,我們的談話中斷。

“你是還年輕,”我說,“往下要戀愛,要結婚,人生一天一個花

樣。”

“哪會有什麼花樣。”她用刀和叉靈巧地剝著蝦殼,自言自語似

的說道,“沒有人喜歡我的。我這輩子也就縫縫毛衣、做個破玩藝兒

逮蟑螂罷了。”

我唱嘆一聲,覺得陡然老了好幾歲。

“你可愛、有魅力、腿又長,腦袋也夠靈,蝦殼都剝得精彩——

肯定一帆風順。”

她全然不聲不響,悶頭吃蝦。我也吃蝦。邊吃蝦邊想水底的配

電盤。

“你20歲時做什麼來著?”

“追女孩啊!”1969年,風華正茂的歲月。

“和她怎麼樣了?”

“分手了。”

“幸福?”

“從遠處看,”我邊吞蝦邊說,“大多數東西都美麗動人。”

我們進人尾聲的時候,店裡開始一點點進人,刀叉聲椅子吱扭

聲此起被伏。我點咖啡,她點咖啡和蛋奶酥。

“現在怎麼過?有戀人?”她問。

我思付片刻,決定把雙腦胎除外。

“沒有。”我說。

“不寂寞?”

“習慣了,透過訓練。”

“什麼訓練?”

我點一支菸,把煙朝她頭上50釐米高處吹去:“我是在神奇的

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說,想得到的東西——不論什麼——肯定到

手。但每當把什麼弄到手時,都踩壞了別的什麼。可明白?”

“一點點。”

“誰都不信。但真是這樣。三年前我就意識到了,並且這樣想:

再不想得到什麼了。”

她搖頭說:“那麼,打算一生都這樣過?”

“有可能。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果真那麼想的話,”她說,“活在鞋箱裡最好。”

高見。

我們往車站並肩前行。由於穿了毛衣,晚間挺讓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說。

“沒幫上什麼忙。”

“談談心裡就踏實多了。”

我們從同一月臺乘上方向相反的電車。

“真不寂寞?”最後她又問一次。

我正找詞回答,車進站了。

13

某一天有什麼俘虜我們的心。無所謂什麼,什麼都可以。玫瑰

花蕾、丟失的帽子、兒時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舊唱片……全

是早已失去歸宿的無謂之物的堆砌。那個什麼在我們心中仿惶兩

三天,而後返回原處。……黑暗。我們的心被掘出好幾口井。井口

有鳥掠過。

那年秋天一個黃昏俘虜我的心的,其實是彈子球。我和雙胞胎

一同去高爾夫球場8號洞區的草坪上觀看火燒雲。8號洞區是理

想打數5的長洞區,一無坡二無障礙,唯獨小學走廊一般平坦的草

地徑直鋪展開去。7號洞區有住在附近的學生學吹長笛。在撕肝裂

肺般的雙高8度音階練習的伴奏聲中,夕陽在丘陵間即將沉下半

邊。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麼,彈子球俘虜了我的心。

不僅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彈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

脹開來。一閉上眼睛,緩衝器擊球的聲音、記分屏蹦出數字的聲音

便在耳畔響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時期。那時我絕不

是個執著的彈子球玩家。爵士酒吧裡的彈子球機在當時是一臺罕

見的3蹼(flipper)標準機,稱之為“宇宙飛船”。球區分上下兩部

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兩蹼。那是固體電路給彈子球世界帶來通

貨膨脹之前那段和平時光的標準機。鼠瘋狂迷上彈子球的時候,曾

和彈子球機一起照了張相來紀念92500分這一他的最佳戰績。鼠

面帶微笑靠在彈子球機旁邊,機也面帶微笑,上面彈出92500這組

數字。這是我用柯拉相機拍攝的唯一溫馨的照片。看上去鼠儼然

二戰中的空戰英雄。而彈子球機像是一架老式戰機——地勤人員

用手轉動螺旋槳,起飛後飛行員“啪”一聲拉合防風窗的那種勞什

子。92500這組數字將鼠和彈子球機結合在一起,釀出妙不可言的

融洽氣氛。

彈子球公司的收款員兼維修員每週來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

十上下,異常瘦削,幾乎不同任何人搭話。進店看也不看傑一眼,直

奔彈子球機,用鑰匙開啟機臺下的蓋子,讓零幣嘩嘩啦啦淌進帆布

囊。之後拿起一枚硬幣,投進機內做效能檢查。確認兩三下活塞彈

簧,漫不經心地彈了彈球。繼而把球擊在緩衝器上檢驗磁石,讓球

透過所有的球道,擊落所有的球靶。再檢查下曲靶、開球孔、巡迴

靶,最後開啟獎分燈,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讓球落進外球道,

鳴金收兵。隨後向傑點下頭——像是在說毫無問題——走出門去。

所花時間也就半支菸工夫。

我忘了磕菸灰,鼠忘了喝啤酒,兩人總是這麼目瞪口呆地注視

這華麗的技術表演。

“夢一樣。”鼠說,“他那技術,15萬分不在話下,20萬都有可

能。”

“那自然,專門於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戰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復來。

“同他比,我這兩下子也就握了下女人小指那個程度。”說罷,

鼠不再吭聲。鼠夢寐以求的就是記分屏上的數字超過6位。

“那是工作。”我繼續相勸,“起初可能有趣,但從早到晚盡幹那

個,誰都要生厭。”

“哪裡,”鼠搖頭,“我就不至於。”

14

爵士酒吧坐滿了顧客,已經許久沒這麼熱鬧過了。差不多全是

沒見過的新客,但客人總是客人,傑當然不至於不快。冰錐破冰塊

的聲音,咯喳咯喳搖晃加冰威士忌杯的聲音,笑聲,投幣點唱機裡

傑克遜5人組的歌聲,如漫畫書上白泡泡圈那樣飄上天花板的白

煙——好一個盛夏再來一般的酒吧之夜。

儘管這樣,鼠看上去仍像出了什麼毛病。他一個人孤零零坐在

吧檯一端,把一直翻開的一本書的同一頁反覆看了幾遍,這才作罷

合上。看那樣子,可能的話,他很想喝乾最後一口啤酒回去睡覺。如

果真能睡著的話……

那一星期時間,鼠同任何開心事都毫不沾邊。睡覺睡睡醒醒,

啤酒,煙,一切昏天黑地。沖刷過山坡的雨水衝進河流,進而把海水

染上斑駁的褐色和灰色。討厭的景觀。腦袋裡簡直就像塞了一團

舊報紙。睡眠既淺又短,同牙科醫院暖氣過熱的候診室裡的瞌睡無

異,每有人開門便醒來,並且看錶。

一星期過得一半,鼠喝著威土忌做出一個決定:暫且凍結一切

思考。他讓思維的每一道空隙都結上一層厚得足以走過白熊的厚

冰。他估計這回可以熬過本星期的下一半了,於是睡了。然而醒來

時仍一切照舊,不外乎頭有點痛。

鼠惟張地看著眼前擺的六支空啤酒瓶。從其空隙,可以看見傑

的背影。

也許正值退潮時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18歲。數千瓶

啤酒,數千包炸薯片,數千張投幣點唱機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

板船的波浪來而復去,去而復來。啤酒我不是已經喝了個夠麼?當

然,30也罷40也罷,啤酒任憑多少都能喝。不過,他想,不過在這

裡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25歲之於激流勇退,是個不壞的年

齡。就乖覺之人來說,正是大學畢業當銀行信貸員的年齡。

鼠往空瓶佇列裡又加進一瓶。杯子滿得險些溢位,他一口氣喝

去一半,條件反射地用手背擦一下嘴,又把弄溼的手在布褲屁股上

抹了一把。

喂,想想看,鼠自言自語,別躲閃,想想,25歲…..-該想點事的

年齡了。這可是兩個12歲男孩加在一起的年齡喲!你有那樣的價

值麼?沒有,一人份兒的都沒有,連空泡菜瓶裡的蟻巢那點兒價值

都沒有。……算了吧,無聊的隱喻!完全無濟於事!想想看,你是

哪裡出了問題的。想出來呀!-….-鬼曉得怎麼回事!

鼠不再想,喝乾剩的啤酒,旋即揚手讓再來一瓶。

“今天喝多了喲!”傑說。但歸終在他面前放上了第八瓶啤酒。

頭有點痛。身體隨波逐流似的上上下下。眼窩深處有痠懶感。

吐啊,腦袋裡發出聲音,快吐,吐完慢慢想!快,起來到衛生間去!。…-不行,一壘都走不到。……然而鼠還是挺胸走到衛生間,開啟

門,趕走對著鏡子重描眼線的年輕女郎,朝馬桶弓下身去。

多少年沒吐了?吐法都忘掉了。要脫褲子?……開哪家混賬

玩笑!默默地吐,胃液都吐淨!

胃液都吐淨之後,鼠坐在馬桶上吸菸。吸完用香皂洗臉洗手,

對鏡子用溼手理齊頭髮。臉色是有點過於陰沉,但鼻子下巴的形狀

還過得去。給公立中學的女教師看中都有可能。

離開衛生間,走到描眼線只描了一半的女郎坐位鄭重道歉。之

後折回吧檯,把啤酒倒進杯子喝去一半,又把傑給的冰水一飲而

盡。他搖了兩三下頭,給煙點上火。這時腦袋的機能開始正常運轉。

好了,這回好了!鼠說出聲來,長夜漫漫,思載悠悠!

15

我真正陷入彈子球這個堪可詛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

半年感覺上我好像在黑洞中度過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個大小同

自身尺寸相適的洞,整個人鑽進洞去,塞起耳朵不聽任何聲響。什

麼都引不起我半點興致。傍晚時分,我醒來穿上風衣,在娛樂廳的

一個角落消磨時間。

好容易找到一臺同爵士酒吧裡的3蹼“宇宙飛船”一模一樣的

機子。我投進硬幣。一按開機鈕,機器便渾身發抖似的發出一連串

聲響,升起十個彈靶,熄掉獎分燈,把記分退為六個“0”,向球道彈

出第一個球。無數硬幣被機吞進肚去。恰好一個月後,在那個冷雨

飄零的初冬傍晚,我的得分像熱氣球甩掉最後一個沙袋一樣超過

了6位數。

我把顫抖的手指揪也似的從操縱鈕移下,背靠牆,一邊喝冰冷

的易拉罐啤酒,一邊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記分屏上出現的105220

這6位數字。

我同彈子球機短暫的蜜月就這樣開始了。在大學校園裡我幾

乎不露面,打工錢大半投進彈子球機。跳擊、順擊、攔擊、停擊等大

多數技巧也學得出神入化。後來,我打時背後總有人觀戰了。一個

塗口紅的女高中生還把軟乎乎的**壓在我胳膊上。

得分超過15萬時,真正的冬天來臨了。在人影稀疏的冷颼颼

的娛樂廳,我裹上加厚風衣,把長圍巾一直圍到耳朵,繼續守著彈

子球機鏖球。偶爾覷一眼衛生間的鏡子,發現自己的臉形銷骨立,

面板粗糙不堪。每打完三局,我就靠牆休息,喝啤酒。最後一口啤

酒老是有一股鉛筆味兒。香菸頭扔得腳下到處都是,衣袋裡塞著

“熱狗”,餓時啃上一口。

她出類拔萃。3蹼“宇宙飛船”。…-只有我理解她,唯獨她理解

我。我每次按下開機鈕,她都以不無快感的聲音在記分屏上彈出6

個“0”,隨即衝我微笑。我把活塞拉在精確得毫釐不爽的位置,將銀

光閃閃的球從球道彈向球區。球在她的球區急速轉動的時間裡,我

的心就好像吸優質大麻時一樣徹底舒展開來。

各種各樣的意念,在我腦海裡時而聾亂無章地浮現時而消失,

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區的玻璃屏上時而消失時而浮現。玻璃

屏如照夢雙層鏡一樣照出我的心,使其隨著緩衝器和獎分燈的光

點閃閃爍爍。

不是你的責任,她說,並搖了好幾下頭。根本不怪你,你不也盡

最大努力了麼!

不然,我說。左蹼、連續進球孔、9號球道。不對。我一無所能。

手指一支未動。但想做還是做得到的。

人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她說。

或許,我說,可什麼都沒結束,肯定永遠如此。回球道、阻擊、開

球孔、反彈、6號靶……獎分燈,121150。結束了,全部結束了,她

說。

轉年2月,她消失了。娛樂廳拆毀一空,翌日變成二十四小時

營業的炸面圈專營店。身穿彷彿窗簾布制服的女孩用花紋同樣的

盤子端著乾巴巴的炸面圈走來串去。摩托車排在店外的高中生、夜

勤司機、不合時令的嬉皮士和酒吧女郎們以千篇一律的無奈表情

啜著咖啡。我要了味道糟得可怕的咖啡和肉桂炸面圈,問女侍應知

不知曉娛樂廳。

對方以不無狐疑的眼神看我,就像看一個掉在地上的炸面圈。

“娛樂廳?”

“前不久在這裡來著。”

“不曉得。”她想睡覺似的搖頭。

一個月前的事都無人記得,這個城市!

我心情抑鬱地在街頭轉個不停。3蹼“宇宙飛船”,無人知其去

向。

這麼著,我終止了彈子球遊戲。時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

岸,別無他路。

16

連綿數日的雨星期五晚上突然停了。從視窗下望,大街小巷吸

了早已吸夠的雨水,吸得全身浮腫。夕陽把開始出現斷層的雲變成

不可思議的顏色,而其返照又把房間也染成同一色調。

鼠在T恤外面套一件防風夾克,走上街頭。柏油路面到處是

靜止的水窪,黑亮亮地無限伸展開去。街上一股雨後黃昏的氣息。

河邊一排松樹渾身溼淋淋的,細小的水珠從綠葉尖滴落下來。變成

褐色的雨水湧進河流,順著水泥河床向大海滑去。

黃昏倏忽過去,滿含溼氣的夜幕壓向四周。而溼氣轉眼問又變

成了霧。

鼠把臂肘從車窗探出,沿街慢慢兜風。白霧沿著山腳坡路向西

飄移,最後沿河邊下到海濱。鼠把車停在防波堤旁,放倒車座靠背

吸菸。沙灘也好護岸水泥預製塊也好防沙林也好,一切都溼得黑乎

乎的。女子房間的百葉窗透出溫馨的黃光。看錶,7時15分,正是

人們吃罷晚飯溶入各自房間溫煦的時分。

鼠雙手抱在腦後,閉上眼睛,竭力回想女子房間的情形。僅去

過兩回,記不確切。一開門是六張榻榻米大的餐室兼廚房……橙黃

色桌布,盆栽賞葉植物,椅子四把,橙汁,餐桌上的報紙,不鏽鋼茶

壺…。.一切井然有序,了無汙痕。裡面是拆除兩個小房間隔形成的

一個大房間。鋪著玻璃板的狹長寫字檯。臺上……特大號瓷啤酒

杯三個,裡面一個挨一個插著各種鉛筆、尺、製圖筆。文具盤裡有橡

皮探、鎮紙、修改液、舊收據、透明膠帶、五顏六色的曲別針,還有鉛

筆刨、郵票。

寫字檯橫頭有用了許久的製圖板、長臂燈。燈罩的顏色…..-是

綠的。靠牆一張床,北歐風格的小白木床。兩人上去,發出公園小

艇般的吱扭聲。

霧越往後越濃。霧。乳白色的夜靄在海邊悠悠遊移。路的前

方不時有黃色的霧燈駛近,減速從鼠的車旁開過。從車窗湧進的細

細的水滴打溼了車中所有物件。車座、車前玻璃、防風夾克、衣袋裡

的香菸,大凡一切。海灣裡停泊的貨輪霧笛,發出離群牛犢般尖剌

剌的嗚叫。霧笛長短交替的音階穿過夜色,向山那邊飛去。

左邊牆壁呢,鼠繼續想,有書架、小型音響組合機、唱片,還有

立櫃、兩幅BenShahn①[①Benshahn:(1898一1969):美國知名畫

家、圖案設計師,作品於哀愁中含有社會批判意味]

複製畫。書架上沒有像樣的書。基本是建

築專業的。此外就是旅行方面的:導遊手冊、遊記、地圖,還有若干

冊暢銷小說、莫扎特的傳記、樂譜、幾本辭典……法語辭典的扉頁

上寫有一句什麼表彰話。唱片差不多都是巴赫和海頓和莫扎特。另

有幾張帶有少女時代的夢痕……帕特-布思、鮑被-丹林、普拉塔

茲。

鼠的回想至此卡住。缺少了什麼,而且是關鍵的,以致整個房

間失去了現實感,在空中飄飄忽忽。什麼來著?OK,等等,這就想

起。房間的燈和……地毯。燈什麼樣式?地毯什麼顏色?”…-無

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鼠湧起一股衝動,根不得推開車門,穿過防風林敲她的房間確

認燈和地毯的顏色。荒唐!鼠重新靠回座席背,轉而望海。除了白

霧,黑暗暗的海面一無所見。遠處燈塔的橙色光芒執著地閃爍不

已,如心臟的跳動。

她那失去天花板和地板的房間隱約浮現在黑暗中。過了好一

會,細小部位逐漸淡出,最後全部消遁。

鼠仰頭向上,緩緩閉合眼睛,所有的燈光如被關掉一般從他腦

海中熄滅,把他的心掩埋在新的黑暗之中。

17

3蹼“宇宙飛船”……她在某處連連呼喚我,日復一日。

我以驚人的速度向堆積如山的待譯件發起總攻。不吃午飯,也

不逗阿比尼西亞貓,跟誰也不開口。管雜務的女孩不時來看望一

眼,又愕然搖頭離去。兩點,我處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

孩桌上一扔,馬上跑出事務所。我轉遍東京城所有的娛樂廳尋找3

蹼“宇宙飛船”,但一無所獲。投人看過沒人聽說過。

“4蹼‘地下探險’不行?剛剛進來的喲!”一個娛樂廳老闆說。

“不行,抱歉。”

他顯得有點失望。

“3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來獎分球的。”

“對不起,只對‘宇宙飛船’有興趣。”

但他還是熱情告訴了我他所認識的一個彈子球愛好者的名字

和電話號碼。

“這個人有可能知道一點你找的那臺機。是個產品目錄愛好

者,對機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點兒古怪。”

“謝謝。”

“不客氣,但願能找到。”

我走道靜俏俏的咖啡館,撥轉號碼盤。鈴響5遏,一個男子接

起。他聲音沉靜,身後傳來NHK[①NHK:日本廣播協會羅馬字名稱的縮寫]

7點新聞和嬰兒的動靜。

“想就一臺彈子球機請教一下。”我報出姓名後這樣開口道。

電話另一頭沉默片刻。

“什麼樣的機型?”男子問。電視音量低了下來。

“3蹼‘宇宙飛船’。”

男子沉思似的“喚”一聲。

“機身畫有行星和宇宙飛船-..…”

“我很清楚,”他打斷我的話,清了清嗓子,用儼然剛從研究生

院畢業的講師般的腔調說道,“芝加哥的吉爾巴特桑斯1968年

出品。以慘遭厄運而小有名氣。”

“厄運?”

“怎樣,”他說,“見面再說不好麼?”

我們約定明天傍晚見。

我們交換名片後,朝女侍應要了咖啡。令我十分驚訝的是,他

還真是大學講師。年紀二十過不了幾歲,而頭髮巳開始變稀。身體

給太陽晒黑了,甚是健壯。

“在大學教西班牙語,”他說,“往沙漠裡灑水那樣的話計。”

我欽佩地點頭。

“你的翻譯事務所不搞西班牙語?”

“我搞英語,另一人搞法語,已經手忙腳亂了。”

“遺憾。”他抱著雙臂說。不過看樣子並不怎麼遺憾。他擺弄了

一會領帶結。“西班牙去過?”他問。

“沒有,遺憾。”我說。

咖啡端來,關於西班牙就此打住。我們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爾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後發展起來的彈子球機制造廠。”

他突然開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至朝鮮戰爭之前,主要生產

轟炸機的投彈裝置。以朝鮮停戰為契機,轉而開拓新的領域。彈子

球機、bingo機①[bingo機;一種室內遊戲機。盤面有許多方格,

將球投入格內,之後合計投中數字與手中牌上的數字]、自動賭博機

、投幣點唱機、爆玉米花機、自動售貨機-..…即所謂和平產業。

首臺彈子球機是1952年完成的。不賴,

結結實實,價格也便宜,但缺乏娛樂性。借用《彈子球》雜誌上的評

語,就是‘如蘇聯陸軍女兵部隊官配乳罩般的彈子球機’。當然,作

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國家出口。那些國家沒有專

業技術人員。所以較之機械效能複雜的,還是少有故障結實耐用的

受歡迎。”

喝水時間裡,他們沉默不語。看樣子,他為沒有幻燈用的幕布

和長教鞭而感到十分遺憾。

“問題是——如您所知——美國,也就是世界上的彈子球產業

處於由四家企業壟斷的狀態。戈德里布、巴釐、芝加哥制幣、威利阿

姆斯,也就是所謂四巨頭吧。而這時吉爾巴特突然衝殺進來。激戰

持續了大約五年。在1957年,吉爾巴特撤退不再搞彈子球。”

“撤退?”

他點頭喝了口似乎並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敗下陣來。當然,公司本身是賺了一把,透過向中南美出

口賺的。所以撤退,是因為不想讓傷口開得太大……總之,製造彈

子球機需要極其複雜的專利技術,需要許多名經驗豐富的專業技

術人員,需要統領他們的策劃者,需要覆蓋全國的營銷網。還需要

貯存常備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點的彈子球機出故障時都能

在5小時內趕去排除的維修工。遺憾的是,新加盟的吉爾巴持公司

不具備這樣的實力。於是他們含淚撤軍,其後大約7年時間裡繼續

製造自動售貨機和克萊斯勒汽車的自動雨刷。但他們根本沒有對

彈子球死心。”

說到這裡,他緘口打住,從上衣袋取出香菸,在桌面上磕

齊,用打火機點燃。

“是沒有死心,他們有他們的自尊。這回在祕密工廠研製。他

們把四巨頭的退休人員悄悄拉來成立了課題組,給予鉅額研究經

費,並下達這樣一道命令:5年內造出不次於四巨頭任何產品的彈

子球機: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這5年的時間。

他們利用其他產品,建立了從溫哥華到WAIKIKI的完整的營銷

網。至此一切準備就緒。“捲土重來的第一臺機按計劃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從皮包取出剪貼夾,開啟遞給我。上面有大約從雜誌上剪下

於“巨浪”整機圖,有球區圖,有外觀設計圖,甚至指令卡都貼了

去。

“這臺機的確別具一格,史無前例的妙筆無所不在。僅以連環

模式為例,‘巨浪’採用的模式來自其獨有技術。這臺機受到了歡

迎。”

‘當然,吉爾巴特公司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為奇

了。但在當時絕對令人耳目一新,而且製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結

實。四巨頭的使用年限大約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機性

的淡化,而以技巧為主。……那以後,吉爾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產

幾種名機。‘東方快車’、‘空中導航’、‘恍惚美洲’……無不受到愛

好者的高度評價。‘宇宙飛船’成了他們的最後機型。”

“宇宙飛船’同前四種大異其趣。前四種以追求新奇為能事,

而‘宇宙飛船’極其正統而簡便。採用的無一不是四巨頭已經採用

的機關。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極具挑戰性的機型。確有這個自信。

他像給學生講課似的娓娓而談。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喝咖

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菸。

“‘宇宙飛船’的確匪夷所思,乍看並無優勢可言。可是操作起

採卻有與眾不同之處。球經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麼與其他

機不同。而那個什麼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於為什麼卻無由

得知。……我所以說‘宇宙飛船’慘道厄運,其中有兩個原因。一

是它的超卓不凡沒有為人們所理解,及至人們終於理解了又為時

已晚;二是公司倒閉了。製作得太用心了。吉爾巴特公司被多元

大型聯合企業兼併了。總部說不需要彈子球部門,如此而已。‘宇宙

飛船’一共生產了一干五百餘臺。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

機。美國的‘宇宙飛船”收藏家交易價已達兩千美元,但估計從未成

交。”

“為什麼?”

“因為無人脫手。誰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議的機型。”

說罷,他習慣性地朗一限手錶,吸菸。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進口了幾臺?”

“調查了,3臺。”

“夠少的。”

他點頭:“因為日本沒有吉爾巴特公司產品的經銷渠道。一家

進口代理店嘗試性進口了一點,於是有了這3臺。想再追加時,吉

爾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復存在了。”

“這3臺的去向可曉得?”

他攪拌幾下咖啡杯裡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臺進入新宿一家小娛樂廳。前年冬天娛樂廳倒閉,機下落

不明。”

“這我知道。”

“另一臺進了澀谷一家娛樂廳,去年春天失火燒了。當然,因為

買了火災保險,誰也沒受損失,無非一臺‘宇宙飛船’從這世上消失

罷了。……如此看來,只能說是慘遭厄運。”

“就像馬爾他的鷹。”我說。

他點頭:“可是,最後一臺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告訴他。“不過現在沒有了,

去年夏天處理掉了。”我說。

他不勝憐惜地記在手冊上。

“我感興趣的是新宿那臺。”我說,“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幾種,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廢棄了。機器的週轉期非

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舊。與其花錢修理,還不如更新省錢。當然

也有流行間題。所以要廢棄。……第二種可能性是作為二手貨上

市交易。型號雖老但仍可利用的那類機往往流入哪裡的餐飲灑吧,

在那裡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終了此生。第三——此情況非常罕見

——也可能由收藏家買去了。不過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廢棄。”

我把沒點火的煙夾在指問,黯然沉思。

“關於最後一種可能性,你能進行調查嗎7”

“試試是可以的,但難度很大。收藏家之間幾乎沒有橫向聯絡,

沒有花名冊沒有會刊。……不過試試好了,我本人對‘宇宙飛船’多

少有些興致。”

“謝謝。”

他把背沉進深凹的圈椅裡,吐了口煙。

“對了,你‘宇宙飛船’最佳戰績?”

“十六萬五千。”我說。

“厲害,”他不動聲色地說,“非比一般。”說著,又搔了下耳。

18

此後一週時間,我是在平穩與靜謐-—平穩與靜謐得近乎奇

妙—當中度過的。雖然彈子球的聲音仍多少在耳畔迴響,但病態

呻吟—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陽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聲的病態呻吟

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濃似一天,高爾夫球場周圍的雜木林把乾枯

的葉片疊向地面。郊外徐緩的丘陵到處焚燒落葉,升起的細煙如魔

術繩船筆直地指向天空。這從宿舍視窗看得很清楚。

雙胞胎一點點變得沉默、變得溫柔起來。我們散步、喝咖啡、聽

唱片、在毛巾被裡抱在一起睡覺。週日我們花一小時走到植物園,

在柞樹林裡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烏在樹梢上很響亮地叫

個不停。

空氣逐漸變涼。我給兩人買了兩件新運動衫,連同我的舊毛衣

送給她們。這樣,兩人不再是208和209,而變為橄欖綠圓領羊毛

衫和淺駝色對襟羊毛衫。兩人都無怨言。此外又給她們買來襪子

和新的輕便運動鞋。我覺得自己像是成了長腳叔叔①[①長腳叔叔:美國一本小說中喜歡照顧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絕。針一樣細、棉一般軟的雨澆注在開

始枯黃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沒有形成水窪,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

進去。雨過天晴的雜木林盪漾著潮溼落葉的氣息,幾道夕輝射進林

中,在地面描繪出斑駁的花紋。林間小道上,幾隻鳥兒奔跑一樣穿

過。

事務所裡的每一天也大同小異。工作高峰已過,我用盒式磁帶

一邊聽彼克斯-巴易達貝克、伍迪-哈曼、巴尼-貝利根等人的老

爵士樂,吸菸,一邊悠然自得地幹著活兒。每隔一小時喝一次威士

忌,吃一次糕點。

唯獨女孩似很匆忙地檢視時刻表、預定飛機票和旅館,還補了

我兩件毛衣,重釘了輕便西服上的金屬扣。她改變髮型,口紅改塗

談粉色,穿一件可以明顯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駐。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難向傑開口說離開這座城市。不知為什麼,總之就是非常難

以啟齒。酒吧連去二天,三天都沒順利說出口。每次想說,嗓子都

幹得沙沙作響,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連喝下去,一股惱人的癱軟

感俘虜了鼠。他覺得無論怎麼掙扎都寸步難行。

時針指在12點時,鼠放棄努力,不無釋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

樣向傑道聲晚安離去。夜風已徹底變涼。回到公寓,坐在**呆呆

看電視,又拉開易拉罐啤酒,點一支菸。熒屏上是舊西部片、羅伯

特-泰勒、廣告、天氣預報、廣告、白色噪音……鼠關掉電視,淋浴。

之後又開一罐啤酒,又點一支菸。

至於離開後去哪裡,鼠不知道。好像無處可去。

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心底湧起恐懼,黑亮黑亮的地底蟲般的恐

懼。它們沒有限睛,沒有悲憫,企圖將鼠拖入它們棲居的地底層。鼠

全身上下都有它們的滑溜感。他拉開一罐啤酒。

三四天時間裡,鼠的房間扔得到處都是空啤酒罐和香菸頭。他

很想見那女子,想用整個身體感受女子肌膚的溫暖,想進入她體內

永不出來。但他無法重回女子住處。不是你自己把橋燒掉的嗎,鼠

想,不是你自己塗了牆又將自己關入其中的嗎?

鼠眼望檯燈。天光破曉,海面開始呈銀灰色。及至鮮明的晨光

像抽掉桌布一樣驅走黑暗的時候,鼠上床歪倒,帶著元處可去的苦

惱進入夢鄉。

鼠離開這座城市的決心,是花很長時間從各種各樣的角度探

討得出的結論,曾一度堅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覺得哪裡都好像沒有

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橋燒掉。城裡也許殘留一點自己的身影,但

誰也不會注意。城市在變,身影不久也將歸於消失……一切都像在

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為什麼傑的存在會擾亂自己的心。我要離去了,多保

重—本來這樣打聲招呼就完事了。何況完全互不瞭解。萍水相

逢,撩肩而過,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幾

次在空氣中舉起緊攥的拳頭。

鼠向上報起爵士酒吧的鐵閘已是星期一後半夜了。傑一如往

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懶懶地吸菸。見鼠進來,略略一笑,

點了下頭。暗幽幽的燈光下,傑看上去格外蒼老。黑鬍鬚如陰翳布

滿臉頰和下額,雙限下陷,窄小的嘴脣乾出裂紋。脖頸血管歷歷可

見,指尖沁有黃尼古丁。

“累了吧?”鼠問。

“有點兒。”傑說。沉默片刻,又說,“這樣的時候也是有的,無論

誰。”

鼠點頭拉過一把椅,在傑對面坐下。

“有一首歌說,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裡都陰暗。”

“一點不錯。”傑定定注視自己夾煙的手指說。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傑搖搖頭,格得很設,像在趕蚊蟲。“反正回家也很

難睡得著。”

鼠條件反射地看一眼手錶:12時10分。時間似乎在悶無聲息

的地下昏暗中徹底斷氣。落下鐵閘門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來一

直尋求的光耀,一絲都沒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憊

不堪。

“給我杯可樂好麼?”傑說,“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從電冰箱取出啤酒和可樂,連杯子拿來桌面。

“音樂?”傑問。

“算啦,今天什麼聲響都不要。”鼠道。

“像葬禮。”

鼠笑了,兩人不聲不響地兀自喝可樂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

表開始發出大得造作的走針聲。12時35分。所過時間竟好像極其

漫長。傑幾乎紋絲不動。鼠靜靜看著傑的煙在玻璃菸灰缸中一直

燒到過濾嘴,化為灰燼。

“為什麼那麼累?”鼠問。

“為什麼呢……”說著,傑突然記起似的架起腿,“原因麼,肯定

沒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約一半啤酒,嘆了口氣,把杯放回桌面。

“我說傑,人都要腐爛,是吧?”

“是啊。”

“爛法許許多多。”鼠下意識地把手背貼在嘴脣,“但對於一個

一個的個人來說,可選擇的數量卻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兩三

個。”

“或許。”

泡沫出盡的剽啤酒如水窪一般沉在杯底。鼠從衣袋掏出癟了

的煙盒,將最後一支銜在嘴上。“可我開始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總

之是要腐爛,對吧?”

傑斜拿著可樂杯,默默聽鼠的話。

“不過人還是不斷變化的。至於這變化有什麼意義,我始終揣

度不出。”鼠咬住嘴脣,望著桌面沉思,“並且這樣想:任何進步任何

變化終歸都不過是崩毀的過程罷了。不對?”

“對吧。”

“所以對那些興高采烈朝‘無’奔跑的傢伙,我是半點好感都沒

有,沒辦法有。…-包括對這個城市。”

傑不語,鼠也不語。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讓火燒到火柴桿,

點燃煙。

“問題是,”傑說,“你自身將要變。是吧?”

“確實。”

靜得不能再靜的幾秒鐘流過,大約10秒吧。傑開口道:

“人這東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將瓶裡剩的啤酒倒進杯子,一氣喝乾。“猶豫不決啊:”

傑點幾下頭。

“很難下決心。”

“感覺出來了。”如此說罷,傑說累了似的現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煙和打火機揣進衣袋。時針已指過1點。

“晚安。”鼠說。

“晚安。”傑說,“對了,有誰這麼說過: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傑一笑,開門,上樓。街燈明晃晃照出空無人影的大街。鼠

弓腰坐在鐵路護欄上,仰望夜空。心裡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夠呢?

20

西班牙語講師打來電話,是11月連休剛結束的星期三。快午

休時,合夥人去了銀行,我在事務所的餐廚兩用房間裡吃女孩做的

義大利麵條。意麵多煮了兩分鐘,又沒用羅勒調味,而用切細的紫

蘇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壞。正當我們討論意麵做法時,電話鈴響了。

女孩接起,說了兩三句,聳聳肩把聽筒遞給我。”宇宙飛船’的事,”他說,“去向弄清楚了。”

“哪裡?”

“電話不好說。”他說。

雙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問。

“就是:電話中說不明白。”

“就是說不如一見嘍?”

“不,”他囁嚅道,“即使擺在您眼前,也說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來詞,等他繼續下文。

“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開玩笑,反正想面談。”

“好的。”

“今天5點可以嗎?”

“可以。”我說,“不過能玩麼?”

“當然能。”他說。

我道謝放下電話,接著吃麵條。

“要去哪兒?”

“打彈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彈子球?”

“恩,用球蹼彈球。——”

“曉得。可幹嘛打什麼彈子球。—。”

“這———這個世上有許許多多以我輩的哲學無法推測的東

西。”

她在桌面手託下巴思索。

“彈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懷有自豪的領域。”

“我卻什麼都沒有/

“也就無所謂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後一部分麵條,吃罷從電冰箱拿薑汁清涼

飲料喝。

“遲早要失去的東西沒多大意義。必失之物的榮光並非真正的

榮光。”

“誰的話?”

“誰的話忘了。不過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東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許過於樂觀,但不怎麼傻。”

“知道。”

“非我自吹,這比相反情況好得多。”

她點頭:“那麼,今晚是要去打彈子球嘍?”

“是。”

“舉起雙手。”

我朝天花板舉起雙手。她仔細檢查腋窩。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講師在上次那家咖啡館碰頭後,馬上鑽進出租車。

順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說。計程車起跑後,他掏香菸點燃,也給我一

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條有三道斜紋的藍色領帶。襯衣也是藍色,

比領帶賂淺。我則灰毛衣藍牛仔褲加一雙煙熏火燎的輕便運動鞋。

活活一個被叫到教導處的差勁兒學生。

計程車穿過早稻田大街的時候,司機問還往前嗎?講師告以目

白大街。計程車前行不久,駛入目白大街。

“相當遠吧?”我問。

“相當之遠。”他說著,找第二支菸。

我用視線跟蹤一會窗外閃過的商業街景。

“找得夠辛苦的了。”他說,“第一步是逐個查詢收藏者名錄。問

了二十人左右——不僅東京,全國都問了。但收穫是零。任何人知

道的情況都沒超過我們。第二步是問做舊機器生意的人。人數不

多。只是,查閱品種目錄花了不少精力,數字太大了。”

我點頭,看他給煙點火。

“但知道時間這一點很有幫助—是1971年2月間的事。請

人家查了:是有吉爾巴特—桑斯、‘宇宙飛船’、連續編號165029。

1971年2月3日廢棄處理。”

“廢棄處理?”“廢品。就像《金手指》裡的那玩藝兒。壓成方形回爐,或沉到

港灣裡去。”

“可是你……”

“阿,請聽下去。我灰心喪氣,向對方道謝回家。可心裡總有什

麼放不下。類似直感的感覺告訴我:不對,不是那樣的。第二天我

再次跑到舊機器商那裡,去了廢鐵倉庫。看了20來分鐘拆廢作業,

然後進辦公室摸出名片——大學講師這名片對不知底細的人多少

有些作用。”

他說話速度比上次見時略快。不知何故,這點使我有點不快。

“我這樣說道:正在寫一本小書,為此想了解一下廢品處置情

況。

“對方提供了方便。但對於1971年2月的那臺彈子球機一無

所知。理所當然。兩年半的事了,又沒有一一核查。收來光當一放,

就算完事。我又問了一點:假如我想要那裡堆放的洗衣機或摩托車

的車體之類的東西並付相應款額,那麼可不可以轉讓,他說沒問

題。我又問這種情況此外有過沒有。”

秋日的黃昏很快過去,夜色開始籠罩路面,車眼看要進入郊

外。

“他說如想了解詳情,請問二樓負責管理的人。於是我上二樓

問1971年前後有沒有人買過彈子球機,負責管理的人說有。我問

是怎樣一個人,對方告訴了我電話號碼。情況像是那個人求他一有

彈子球機進來就打電話告知有點走火人魔了。我就問那個人

買了幾臺彈子球機,他想了想說:看來看去最後買下的時候有不買

的時候也有,記不確切。我說大致數字即可,他告訴說不下50臺。n

“50臺!”我叫道。

“這樣,”他說,“我們就要拜訪那個人。”

21

四下徹底黑盡。並且不是單一的黑,而是像塗黃油一樣把各種

顏色厚厚塗上去的那種黑。

我臉貼車窗玻璃,靜靜注視這樣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

不可思議,彷彿用快刀將不具實體的物質一片片薄薄切開的切面。

奇妙的遠近感統治著黑暗。巨大的夜鳥展開雙翅,輪廓分明地擋在

我們面前。

家舍越走越稀,後來只剩下如地底轟鳴般湧起幾萬只秋蟲鳴

聲的草原和樹林。雲層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無不聳肩縮

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斂氣。唯獨秋蟲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語講師再不做聲,只是一支接一支吸菸。計程車司

機也緊盯著路上的車前燈吸菸。我下意識地用指尖“砰砰”叩擊膝

蓋。並且不時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推開車門一逃了之。

配電盤、沙坑、水庫,高爾夫球場、毛衣破綻,加上彈子球

機……到底去哪裡才好呢?我懷抱一堆亂了順序的卡片,一籌莫

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頭鑽進浴室,而後喝啤酒,拿著香菸

和康德縮排溫暖的被窩。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於奔命呢?50臺彈子球機,簡直荒唐透頂。

夢,虛無漂渺的夢。

儘管如此,3蹼“宇宙飛船”仍不停地呼喚我。

西斑牙語講師讓車停下的地方是離道路500米開外的一片空

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踩軟草如淺灘一樣無邊無際。我下了車,

伸腰做了個深呼吸。一股養雞場味兒。縱目四望,了無燈火。唯獨

路燈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塊景物。簡直像被人從腳下拖進地底什

麼地方。

好一陣子我們默不作聲,讓眼睛習慣黑暗。

“這裡還是東京嗎?”我這樣問道。

“當然。看起來不像7”

“像世界盡頭。”

西班牙語講師以一本正經的表情點下頭,沒有應聲。我們嗅著

草香和雞糞味兒吸菸。煙悠悠低迴,作狼煙狀。

“那裡有鐵絲網。”他練習射擊似的筆直伸出胳膊,指著黑暗的

縱深處。

我凝眸細看,認出鐵絲網樣的東西。

“請沿鐵絲網直行300米左右,盡頭有座倉庫。”

“倉庫?”

他並不看我,冗自點頭道:“哦,大倉庫,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

養雞場的冷庫,早已不用了。養雞場倒閉了。”

“可是有雞味兒。”我說。

“味兒?…。啊,沁到地裡去了嘛。雨天更厲害。撲楞楞振翅

聲都好像聽得到。”

鐵絲網裡邊簡直伸手不見五指,黑得可怖。蟲鳴都像要窒息。

“倉庫門一直開著。倉庫主人給開啟的。你要找的那臺機就在

裡邊。”

“你進去了?”

“一次——“獲准進去的。”他叼著煙說,椅紅色的火在黑暗中閃

爍。“進門右側就有電燈開關。注意階梯。”

“你不去?”

“你一個人去。這樣講定的。”

“講定?”

他把菸頭扔在腳下草叢裡,小心踩滅:“是的。說想呆多久就呆

多久,離去時把燈關上。”

空氣一點點涼下來。泥土特有的涼氣擁裹了我們。

“見倉庫主人了?”

“見了。”少頃,他回答。

“怎樣一個人物?”

講師聳聳肩,從衣袋掏出手帕攝了下鼻:“也沒什麼特徵,至少

沒有肉眼看得見的。”

“幹嘛收藏彈子球機達50臺之多呢?”

“這個嘛,大幹世界無奇不有,如此而已,對吧?”

我覺得並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講師道謝離開,獨自沿鐵絲網前

行。並非如此而已。彈子球帆收藏50臺同標籤收藏50張情況有

所不同。

看上去倉庫儼然蹲著的動物。周圍高草密密麻麻。撥地而起

的牆壁一扇宙也沒有。死氣沉沉的建築。對開鐵門上大約是養雞

場名稱的字跡上厚厚壓了一層白漆。

我從相距十步遠的地方抬頭看一會這座建築。無論怎麼想都

沒有好的想法浮上心頭。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開冰涼冰涼的鐵

門。f1無聲地開了,另一種類的黑暗在我眼前張開。

22

我摸黑按下貼牆開關,隔了數秒,天花板熒光燈“咔咔”交相閃

爍,白光頓時瀰漫倉庫。熒光燈總共約有100支。倉庫比外面看時

的感覺寬敞得多,但更可觀的還是燈的數量。晃得我閉上限睛。稍

後睜開時,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來。

倉庫看上去確像冷庫的內部,考慮到建築物的本來用途,也可

說是理所當然的。一扇窗也沒有的牆壁和天花板塗著有浮光的白

色塗料,但已佈滿汙痕,有黃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顏

色。一看就知牆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覺得自己簡直像被塞進了鉛

箱,一種可能永遠出不去的恐怖鉗住了我,使我一再回頭看身後的

門。料想再不會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厭的建築物。

極其好意地看來,未嘗不可看成象的墓場。只是沒有四肢蜷曲

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見彈子球機齊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

我立於階梯,凝然俯視這異乎尋常的場景,手下意識地摸向嘴角,

又放回衣袋。

數量驚人的彈子球機。準確數字是78臺。我花上時間清點了

好幾遍。78,沒錯。機以同一朝向編成8列縱隊,一直排到倉庫盡

頭牆壁。簡直像用粉筆在地板畫過線似的,佇列整齊得分釐不差。

四下裡所有物體全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恰如琥珀裡的蒼蠅。78

個死和78個沉默。我條件反射地動了下身體。若不動,覺得自己

都有可能被編進這獸頭排水口的陣列中。

冷。果真有死雞味兒。

我緩緩走下狹窄的5階水泥樓梯,樓梯下更冷,卻有汗冒出。

討厭的汗。我從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獨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

在樓梯最下一階,用顫抖的手吸菸。……3蹼‘宇宙飛船’—我不

願意這副樣子見她。作為她也是如此……想必。

關上門後,蟲鳴一聲不聞。無懈可擊的沉寂如滯重的濃霧積澱

於地表。78臺彈子球機將312只腳牢牢支在地上,靜靜承受別無

歸宿的重量。淒涼的場景。

我坐著吹起口哨,吹了“跳吧,隨著交響樂”的開頭四小節。那

般悅耳動聽的口哨聲迴盪開來,迴盪在無遮無攔空空蕩蕩的冷庫

中。我心情有所好轉,接著吹下面四小節,又吹四小節。似乎所有

東西都在側耳傾聽。當然誰也不搖頭晃腦,誰也不按拍踏腳。但我

的口哨聲還是被整個倉庫——包括邊邊角角——吸進消失。

“好冷!”吹了一通口哨,我出聲地嘟囔道。回聲聽上去根本不

像自己的語聲。那聲音撞上天花扳,又霧一樣旋轉落回地面。我叼

著煙嘆了口氣。總不能永遠坐在這裡唱獨角戲。一動不動,便覺寒

氣同雞肉味兒一起沁人五臟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褲子沾的冷

土,拍腳踩滅菸頭,投進白鐵皮罐。

彈子球…-彈子球。來此不就是為這個麼?寒冷簡直像要凍

僵我的思維。想想看:彈子球機,78臺彈子球機。……OK,找開關!

建築物的某個位置應該有讓78臺彈子球機起死回生的電源開

關。——”找開關,快找!

我雙手插進牛仔褲袋,沿牆慢慢走動。呆板板的混凝土牆上到

處垂著象徵冷庫時代的斷頭配線和鉛管。各種器械、儀表、連線盒、

開關,就像被大力士強行扔掉一樣留下一個個空洞洞的洞。牆壁比

離遠看時滑溜得多,彷彿給巨大的蛤蝓爬過。這麼實際走起來,建

築物真是大得很,作為養雞場冷庫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罷樓梯,正對面又一座同樣的樓梯。爬上樓梯有同樣的鐵

門,什麼都一模一樣,我差點以為自己轉一週轉回了原處。我試著

用手推門,門紋絲不動。沒有門閂沒有門鎖,但就像用什麼封住了

似的巋然不動。我把手從門扇收回,下意識地用手心抹臉上的汗。

一股雞味兒。

開關在此門旁邊。拉桿式大開關。一推,地底湧起般的低吼頓

時傳遍四周。令人脊樑骨發冷的聲響。隨即,數萬只鳥一齊展翅般

的“啪嗒啪嗒”聲響起。回頭看去,但見78臺彈子球機吸足電流,發

著彈擊聲向記分屏彈出數幹個“o”,彈擊聲止息後,剩下的唯有類

似蜂群嗡嗡聲的沉悶的電流聲。倉庫充滿78臺彈子球機短暫的生

機。每臺機的球區都閃爍著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繪出各自

淋漓暢快的夢境。

我走下樓梯,閱兵一般從78臺彈子球機中間緩緩移步。有幾

臺僅在照片上見過,有幾臺在娛樂廳見過,令人發懷舊幽情。也有

的早已消隱在時間長河中,不為任何人所記憶。威廉思的“友誼

7”,板面上的宇航員名字是誰的?格列?……六十年代韌。巴里的

“大沙皇”、藍天、埃菲爾鐵塔、快樂的美國遊客……戈德利普的“國

王與皇后”,有八條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機。仁丹胡颳得瀟灑有致而

神情淡漠的西部賭徒,襪帶裡藏的黑桃王牌……

蓋世英雄、怪獸、校園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線

幽暗的娛樂廳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夢。各種各樣的英雄和女郎從

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髮女郎、金銀髮各半女郎、淺黑髮女郎、紅

發女郎、黑髮墨西哥女郎、馬昆辮女郎、長髮及腰的夏威夷女郎、

安-瑪格莉特、奧留麗-蘇本、瑪利蓮-夢露-..…沒有一個不洋洋

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有的從衣釦解到腰間的薄質短衫

裡,有的從上下相連的游泳衣下,有的從尖尖突起的乳罩底端……

她們永遠保持**的形狀,而色調卻已退去。指示燈像追隨心臟跳

動似的一閃一滅。78臺彈子球機,一座往日舊夢——舊得無從記

起——的墓場。我在她們身旁緩緩穿行。

3蹼“宇宙飛船”在佇列的大後方等我。她夾在濃妝豔抹的同

伴中間,顯得甚是文靜,好像坐在森林深處的石板上等我臨近。我

站在她面前,細看那夢繞魂縈的扳面。留藍色的宇宙,如深藍墨水

潑灑的一般。上面是點點銀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

著純白色“宇宙飛船”。船艙閃出燈光,燈光下大約正是一家團圓的

美好時刻。另有幾道流星劃破黑暗。

球區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藍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閃露的牙

齒。呈星形疊積的10個檸檬黃色獎分燈一上一下緩緩移動。兩個

重開球是土星和火星,遠檔是金星……一切安然靜謐。

你好,我說。……不,也許我沒說。總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區的

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溫留下白濛濛的十支指印。她終

於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時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好像許久沒見了,她說。

我做沉思狀屈指計算,3年了!轉瞬之間。

我們雙雙點頭,沉默有頃。若在咖啡館裡,該是吸一口咖啡,或

用手指擺弄花邊窗簾的時候。

常想你來著,我說。心情於是一落千丈。

睡不著覺的夜晚?

是的,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重複道。她始終面帶微笑。

不冷?她問。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別呆太久,對你肯定過於冷了。

好像,我說。隨即用微微發抖的手掏出香菸,點上火,深吸一

口。

彈子球不打了?她問。

不打了,我回答。

為什麼?

165000是我最佳戰績,記得?

記得,也是我的最佳戰績嘛。

不想玷汙它,我說。

她默然。準有10個獎分燈慢侵上下,閃爍不止。我望著腳下

吸菸。

為什麼來這兒?

你呼喚的嘛。

呼喚?她現出一絲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爾一笑。是啊,或許

是的,或許呼喚你來著。

找得我好苦。

謝謝,她說,講點什麼。

很多東西面目全非了,我說,你原先住的娛樂廳後來成了24

小時營業的炸面圈專賣店,咖啡難喝得要死。

就那麼難喝?

過去迪斯尼動物電影上要死的斑馬喝的正是那種顏色的泥

水。

她吃吃笑。笑臉真是燦爛。倒是座討厭的城市啊,她神情認真

地說,一切粗糙不堪,髒亂不堪……

就那麼個時代啊。

她連連點頭。你現在幹什麼?

翻譯。

小說?

哪裡,我說,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條髒水溝

的水移到另一條裡罷了。

沒意思?

怎麼說呢,沒考慮過。

女孩呢?

也許你不信:眼下跟雙胞胎過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夠味。

她嫵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會兒。有點不可思議阿,好像

什麼都沒實際發生過。

不,實際發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裡,我搖頭,來自“無”的東西又各歸原位,如此而已。

我們再度陷入沉默。我們的共同擁有的僅僅是很早很早以前

死去的時間的殘片。但至今仍有些許溫馨的回憶如遠古的光照在

我心中往來彷徨。往下,死將俘獲我並將我重新投入“無”的熔爐

中,而我將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過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暫時刻。

你該走了,她說。

的確,寒氣已升到難以忍耐的程度。我打個寒戰,踩熄菸頭。

謝謝你來見我,她說,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多保重。

謝謝,我說,再見1

我走過彈子球機佇列,走上樓梯,拉下拉桿開關。彈子球機電

源如漏氣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徹底的沉寂與睡眠壓向四周。我再次

穿過庫房,走上樓梯,按下電燈開關,隨手關門——在這一系列時

間裡,我沒有回頭,一次也沒回。

攔計程車趕回宿舍已經快半夜了。雙胞胎正在**做一本週

刊上的拼字遊戲。我臉色鐵青,渾身一股凍雞味兒。我把身上衣服

一古腦塞進洗衣機,轉身泡進放滿熱水的浴缸裡。為恢復正常意

識,我泡了30分鐘,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氣還是沒有驅掉。

雙胞胎從壁櫃裡拉出煤氣取暖爐,打著火。過了十五六分鐘,

寒戰止住了。我噓了口氣,熱一罐洋蔥罐頭楊喝了。

“不要緊了。”我說。

“真的?”

“還挺涼的。”雙胞胎抓著我的手腕,擔心地說。

“很快暖過來的。”

之後,我們鑽進被窩,把拼字遊戲圖拼上最後兩塊。一塊是“虹

鱒”,一塊是“甬路”。身體很快暖和過來,我們幾乎同時墜人沉沉的

夢鄉。

我夢見托洛茨基和四頭馴鹿。四隻馴鹿全都穿著毛線抹。冷

得出奇的夢。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會,也不望她房間的燈了,甚至窗前都不再

靠近。他心中的什麼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時間,爾後消失,猶蠟燭吹

滅後升起的一絲白煙。繼之而來的是沉默。沉默。一層層剝去外

皮後到底有什麼剩下,這點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反

復看自己的手。若沒有自豪,人大約活不下去。但若僅僅這樣,人

生未免過於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簡單。某個週日晚上不再打電話給她即可。也

許她等電話等到半夜。想到這點鼠很不好受。幾次朝電話機伸出

手,又都忍住沒打。他藏上耳機,調高音量聽唱片。他知道女方

會打電話過來,但還是不願意聽見電話鈴響。

等到11點她會死心的吧。之後他洗臉刷牙,上床躺倒,暗想明

天早上肯定打電話過來,熄燈睡覺。結果週六早上電話也沒響。她

開啟窗,做早餐,給盆栽植物澆水,然後等到偏午。這回恐怕真的死

心了,隨即笑笑——那種像是對著鏡子邊刷牙邊練習幾次的笑。結

局理應如此,他想。

鼠在百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裡,眼望牆上電子掛鐘過

了這許多時間。房間空氣凝然不動。虛淺的睡眠幾次滑過他的身

體。時針已毫無意義。無非黑之濃淡的幾度反覆罷了。鼠靜靜忍

耐自己的肉體一點點失去實體,失去重量,失去感覺。他想,自己如

此經過了多少小時、到底多少小時了呢?眼前的白牆隨著他的呼吸

而徐徐搖晃。空間有了某種密度,開始侵蝕他的肢體。鼠測定這已

是自己忍耐力的臨界點,遂翻身下床,洗澡,在神志朦朧中刮鬚,然

後擦乾身體,喝電冰箱裡的橙汁,重換睡衣上床。事情至此完結,他

想。沉沉的睡意襲來,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離開這座城市。”鼠對傑說。

傍晚6點,店門剛開。吧檯打了結,店裡所有的菸灰缸一支菸

頭也沒有。酒瓶擦得發亮,標籤朝外擺成一排。連尖角都折得線條

分明的新紙巾、紅辣椒牌調味汁以及小鹽瓶齊整整放在淺盤裡。傑

分別在三個小深底缽裡攪拌三種調味汁。大蒜味如細霧四下飄移

——鼠進來時正值這一小段時間。

鼠一邊用傑借給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菸灰缸裡,一邊這樣說

道。

“離開?”—”去哪裡?”

“沒目標。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為好。”

傑用漏斗把調味汁注入一個個大長頸瓶裡,注罷放進電冰箱,

拿毛巾搖手。

“去那裡於什麼?”

“幹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這裡就不成?”

“不成。”鼠說,“想喝啤酒。”

“我請客。”

“領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進冰鎮過的玻璃杯裡,一口喝去一半:“怎麼

不問為什麼這裡不成呢?”

“因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罷啞了下舌:“跟你說,傑,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樣

不問不說地相互理解,也哪裡都到達不了。這種話我本不願意說的

……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那樣的世界裡逗留得太久了。”

“可能。”傑沉思片刻說道。

鼠又喝了口啤酒,開始剪右手指甲:“想了很多,也想過去哪裡

到頭來還不一樣。但我還是要去,一樣也好不一樣也好。”

“再不回來了?”

“當然遲早總要回來,遲早!又不是出逃。”

鼠出聲地剝開小碟裡的花生,把滿身皺紋的殼扔在姻灰缸裡。

打過蠟的吧檯護扳上積了幾滴啤酒的冷水珠,他使用紙巾揩了。

“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後天,說不準,大致這三四天裡吧。準備妥當了。”

“風風火火的。”

“恩……盡給你添麻煩了,這個那個的。”

“啊,事情是夠多的了。”傑一邊用抹布擦壁櫥上排列的灑杯,

一邊頻頻點頭,“一旦過去,都像做夢。”

“也許是的。可我好像花了好長時間才真正這麼認識到。”

傑停了一會,笑道:“是啊,我時常忘記和你相差20歲。”

鼠把瓶裡剩的啤酒往杯裡倒空,慢慢喝著。啤酒喝這麼慢還是

頭一遭。

“再來一瓶?”

鼠搖一下頭:“不,可以了。我是作為最後一瓶喝的,在這裡喝

的最後一瓶。”

“再不來了?”

“打算是的。怕不好受。”

傑笑了:“遲早要相見的。”

“下次見時說不定認不出來了。”

“聞味兒知道。”

鼠又慢慢看了一遍剪乾淨的手指,把剩的花生揣進衣袋,拿紙

巾擦擦嘴,然後欠身立起。

風如在黑暗中的透明斷層滑行一般悄無聲息地流過。風微微

搖顫頭上的樹枝,有規則地將葉片抖落在地面。落在車頂的葉子發

出乾巴巴的聲響彷徨一會,之後順著前車窗玻璃,積在擋泥板上。

鼠一個人在靈園樹林里舍棄所有話語,兀自透過車前玻璃望

著遠處。車前幾米遠的地面被齊整整切去,而橫亙著黑暗的天宇、

海和城市夜景。鼠身體前傾,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紋絲不動地盯視

空中的某一點。夾在指尖的沒有點火的香菸,其端頭在空間不斷勾

勒若干複雜而又無意義的圖形。

跟傑說過以後,一種不堪忍受的虛脫感朝他襲來。勉強匯攏一

處的種種意識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於去何處才能見到它們重

新合而為一,鼠無由得知。遲早要流進茫茫大海,別無選擇。黑暗

的河流!也可能沒機會重逢了。他甚至覺得25年時間只是為此而

存在的。為什麼?鼠質問自己。不知道。問得是好,但無答案。好

的提問屢屢沒有答案。

風又多少加大了。風將人們種種活動聚斂的些許溫暖帶往某

個遼遠的世界,而留下涼浸浸的黑暗,讓無數星辰在黑暗深處熠熠

閃光。鼠從方向盤撤下雙手,在脣間轉動一會香菸,而後突然想起

似的用打火機點燃。

頭略略作痛,較之痛,更接近被冰涼的指尖按壓兩側太陽穴的

奇異感,鼠搖頭驅趕紛壇的思緒。總之結束了。

他從小格箱裡取出全國公路行車圖,慢慢翻動圖頁,依序朗讀

幾個鎮的名稱。鎮很小,幾乎從未聽過。這樣的鎮子沿路綿綿不斷。

讀了幾頁,幾天來的疲勞如滔天巨浪遽然朝他壓來,溫吞吞的塊狀

物開始在血液徐徐巡行。

困。

睡意似乎格一切抹除得乾乾淨淨。只消睡上一覺……

閉上眼睛時,耳底響起濤聲———冬日的海濤拍擊防波堤,穿針

走線一般從混凝土護坡預製塊之間撤離。

這樣,不向任何人解釋也可以了,鼠想。海底大概比任何城鎮

都溫暖,充滿安寧和靜謐。算了,什麼都別想了,什麼都已經……

25

彈子球機的呼喚從我的生活煥然遠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

失。當然,“大團圓”不至於因此像“亞薩王和圓桌騎土”那樣到來。

那是更以後的事。馬倦、劍折、盔甲生鏽之時,我躺在長滿狗尾草的

草原上靜聽風聲好了。哪裡都可以——水庫底也好養雞場也好冷

庫也好——我走我應走的路就是。

對我來說,這短時的尾聲只不過如露天晾衣臺一般微不足道。

如此而已。

一天,雙胞胎在超市買了一盒棉球棒,有300支裝在盒裡。每

次我洗澡出來!雙胞胎都坐在我左右同時掏兩側的耳朵。兩人耳朵

掏得著實夠水平。我閉目合限,邊喝啤酒邊在耳裡聽兩支棉球棒

的動靜。不料一天晚上正掏耳時我打了個噴嚏。這一來,兩

耳一下子幾乎什麼也聽不到了。

“聽得見我的聲音?”右側說。

“一丁點兒。”我說。自己的聲音是用鼻側聽到的。

“這邊呢?”左側說。

“同樣。”

“打噴嚏打的。”

“傻小子。”

我嘆息一聲。簡直就像從保齡球道的一頭,聽7號瓶和10號

瓶說話一樣。

“喝水會好的吧?”一個問。

“何至於!”我氣惱地吼道。

然而雙胞胎還是讓我喝了一鐵桶分量的水,結果無非弄得肚

子不適罷了。痛並不痛,肯定是訂噴嚏時把耳屎捅到裡頭去了,只

能這樣認為。我從抽屜構出兩支手電簡,讓兩人檢視。兩人像窺視

風洞似的把光射進耳內,看了好幾分鐘。

“一無所有。”

“什麼也沒有。”

“一塵不染。”

“那為什麼聽不見?”我又一次吼道。

“過期失效了。”

“聾了。”

我不理睬二人,翻開電話薄,給最近處的耳鼻科醫院打電話。

電話聲聽起來甚是吃力。也許這個原因,護士似乎多少有點同情。

說一會兒開門,叫馬上過去。我們火急火燎穿好衣服,出得宿舍沿

街走去。

醫生是個五十上下的女醫生,髮型雖如一團亂鐵絲,但給人的

感覺不錯。她開啟候診室門,“啪啪”拍了兩下手示意雙胞胎別出

聲。然後讓我坐在椅子上,不無冷漠地問怎麼了。

我講完情況,她說明白了,叫我別再吼了。接著拿出沒帶針頭

的大號注射器,滿滿抽了糖稀色**進去,遞我一個白鐵皮喇叭簡

樣的玩藝兒,讓貼在耳朵下面。注射器插入我的耳朵,糖稀色**

在耳孔中如斑馬群一股狂奔亂跳,又從耳朵淌出落進喇叭簡。如此

反覆三次,之後醫生用細棉球棒往耳孔深處捅了捅。兩耳弄完時,

我的聽力恢復如初。

“聽見了。”我說。

“耳垢。”她言辭簡潔。像在做接尾令語言遊戲。

‘可剛才看不見的啊。”

“彎的。”

“你的耳道比別人的彎曲得多。”

醫生在火柴盒背面畫出我的耳道。形狀像是桌角釘的拐角鐵。

“所以,如果你的耳垢拐過這個角,任誰怎麼呼喚都回不來

了。”

我哼了一聲:“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掏耳時注意就行了嘛,注意。”

“耳道比別人彎這點,不會帶來別的什麼影響?”

“別的影響?”

“例如。—“精神上的。”

“不會。”她說。

我們繞彎從高爾夫球場穿行15分鐘,回到宿舍。第11球洞的

狗後腿形球道,使我想起耳道,旗讓我想起棉球棒。還有,遮擋月亮

的雲使我想起B52轟炸機的編隊,西邊鬱鬱蔥蔥的樹林讓我想起

魚形鎮紙,空中的星星令我想起發黴的洋芫荽粉…—“算了算了。總

之耳朵在無比敏銳地分辨著全世界的動靜,就好像世界掀掉了一

層面紗。數公里遠處夜鳥在鳴叫,數公里遠處人在關窗,數公里遠

處有人在卿卿我我。

“這下好了。”一個說。

“太好了。”另一個說。

田納西-威廉斯這樣寫道:過去與現在已一目瞭然,而未來則

是“或許”。

然而當我們回頭看自己走過來的暗路時,所看到的仍似乎只

是依稀莫辯的“或許”。我們所能明確認知的僅僅是現在這一瞬間,

而這也無非與我們擦肩而過。

送行雙胞胎的路上,我一直想的大體是這樣的東西。穿過高爾

夫球場往西站遠的汽車站行走之間,我一直默不作聲。時值星期天

早上7點,天空藍得掉底一般。腳下的結縷草已充分預感到開春前

那短暫的死。大概很快就要下霜要積雪,它們將在澄澈的晨光中閃

爍清輝。泛白的結縷草在我們腳下諷楓作響。

“想什麼呢7”雙胞胎中的一個向。

“沒想什麼。”我說。

她們身穿我送給的毛衣,腋下夾個紙袋,紙袋裡裝著運動衫和

一點點替換衣服。

“去哪裡?”我問。

“原來的地方。”

“只是回去。”

我們穿過球場的沙坑,走過8號洞筆直的球道,走下露天扶

梯。數量多得驚人的小鳥從草坪從鐵絲網上注視我們。

“倒表達不好,”我說,“你們走了,我非常寂寞。”

“我們也是。”

“寂寞啊。”

“可還是走吧?”

兩人點頭。

“真有地方可回?”

“當然。”一個說。

“沒有就不回去了。”另一個說。

我們翻過高爾夫球場鐵絲網,穿過樹林,坐在汽車站長凳上等

車。週日早晨的汽車站靜得那般令人愜意,鋪滿恬適的陽光。我們

在陽光中玩接尾令文字遊戲。玩了5分鐘,公共汽車來了,我把車

票錢遞給兩人。

“在哪裡再會吧。”我說。

“再會。”一個說。

“再會!”另一個說。

聲音如空谷足音在我心中迴盪。

車門“啪”一聲關上,雙胞胎從車窗招手。一切週而復始……

我一個人沿原路走回,在秋光流溢的房間裡聽雙胞胎留下的《膠底

鞋》,煮咖啡,一整天望著窗外飄逝的11月的這個星期日,這個一

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靜靜的11月的星期日。

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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