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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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將湯喝完時,那邊的人已經從蘇啟聊到了蘇姿,說近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裡有兩大熱門,一個是宰相家的公子,一個是藩鎮廉王的親侄子,賭坊早就開始下注,押這兩人的佔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賠率已經漲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對面坐著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見我盯著他瞧,笑著問:“難道你也想下注?”

我搖搖頭,大著膽子問他:“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瞟過來,在我的臉上定了一會兒,一直到我渾身發毛,他忽然微笑起來,悠悠道:“如果是一個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這世上沒有比蘇姿更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了,他的話一說出來,更加確定了我關於他也喜歡蘇姿的猜測。

我頓時有些沮喪,旁邊那些人的談論也聽不下去了,只一塊接一塊地吃方才端上來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聽得很有興趣,連坐姿也沒有變過幾次,以至於我得以仔細觀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長整潔,是一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

過了一會兒,那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微微動了動,慢條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沒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終於收了回來,轉眼一看桌上,那碟糕點已經空空如也。

然後他抬頭,正好看到我把最後一口糕點嚥到喉嚨裡去。

他握著杯身瞧我,說:“你……”

我有些心虛,於是打算先下手為強,挺胸抬頭道:“我只是吃你幾塊糕點,你不會這麼小氣吧?你還想吃的話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氣的我現在告訴你,”他輕飄飄地看著我,輕飄飄地道,“你的嘴角有東西。”

“……”

我一直試圖搞清楚禾文是做什麼的。雖然我有數次都是看他在作畫,卻也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畫畫的。這就像是蘇啟雖然時常擺弄摺扇,卻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扇匠一樣。我試著考慮他從事各種職業的可能性,覺得像他這樣輕裘緩帶又耍賴無恥外加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人,倒是很適合從事政治。

然而後來當我拐彎抹角問他的職業時,他卻告訴我,他不過是一個富商之子,和別人一起來都城做些買賣。但我對他的回答表示相當懷疑,並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無貨物可賣,他笑而不答,只隨手拈起一塊芙蓉玉露糕塞進我的嘴裡。

然後基於他難得在我來的時候準備了小點心,我很快就給酥軟的口味帶走了注意力,很快就被他輕而易舉轉移了話題。

又過了半個月,蘇姿的婚事被敲定。是蘇姿親自挑選的當朝宰相之子,據說文武雙全,樣貌上佳,為人溫柔有禮,是個夫婿的好人選。父皇和蘇啟對此也很滿意,禮部很快就將日子定了下來,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聽到這個訊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見了禾文。又一次敲門無果,這一次我不肯再等,順著牆角緊貼的一堆爛瓦破磚踩了上去。我當時慶幸這院落所築牆圍太低,又擔心他這樣一來會不會招惹來小偷。後來我在吭哧中終於爬上牆頭,卻沒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嘯而來。

“誰!”

那聲音凌厲陰狠,我卻來不及分析。只顧及以一點花拳繡腿的本事,以及這些天憑藉勤勞走路舒展開的靈活筋骨,來避開那枚突如其來的箭矢。我用盡全力,最終到底還只是堪堪避開,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兩根頭髮,在我的耳邊又呼嘯而去。

我驚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裡瞧,卻見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執玉扇,雙手抱臂,正好笑地瞧著我。一身月白色長袍修長玉立,旁邊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好。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接著他先開口:“你這算不算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喪了一張臉,道:“我下不來了。”

“……”

最後他溫和地道了一句“失禮了”,提著我的腰將我這枝紅杏從牆頭摘了下來。

我的腳捱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剛才那一聲“誰”音色粗厚語氣狠絕,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這個人同我講話時的模樣。便抬起頭問:“我打擾到你了嗎?剛才你這裡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微微一笑道:“沒有。”

想來那時候我還實在太小,他說什麼我便認為就是什麼。他說沒有我就以為是真的沒有,甚至還給那黑影找了個樹影凌亂舞動的藉口。

而禾文將我從牆頭上抱下來,意味著我和他之間終於邁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此之前我連他的一點衣角都摸不到,而這一次我終於夠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後,停下,低頭看看衣服,再抬頭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緊,很誠懇地望著他,說:“我被嚇到了,我不拽著你腿會軟的,腿一軟就會走不動了。”

他笑一笑,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雞血石,顏色鮮豔,形狀可愛,下面有密密的流蘇墜子,正是我上次在他這裡愛不釋手戀戀不捨的那一塊。

他成心把那塊石頭晃來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著晃來晃去,最後笑著說:“你如果能從我手上拿走,它就屬於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雙手去搶,被他輕飄飄躲開,還是笑悠悠的模樣:“咦,你不是腿軟了麼?”

我:“……”

我在接下來的半天裡就一直圍著那塊雞血石打轉。禾文的武功太好,腦子也太靈光,導致我不論強攻還是智取都失敗。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沒能把它從禾文的手上搶過來,最後看著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樣,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來。

我努力讓哭聲震天,肩膀還在一聳一聳,在心裡忐忑盤算他是否會中招。鑑於蘇啟就很不屑這個伎倆,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盞茶的時間裡還沒有就範,那我就只得再改個法子。卻沒想到他和蘇啟的路數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聲,就從圈著的手臂裡看到有衣角出現在我腳邊。

我抬起臉,他拿摺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敲,掌心攤開,滿臉無奈:“它是你的了。”

我飛快把那塊石頭搶過來,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覷他,見他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裝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說:“我拿東西和你換好吧?”

他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單手支著下頜沉吟說:“還是不用了吧。實話說,你渾身上下好像也沒什麼東西抵得上那塊石頭的價錢……”

“……”

我每次從禾文那裡回來後,都試圖透過回憶找出一點禾文也喜歡我的蛛絲馬跡。然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裡絞盡腦汁賴著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點點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後荷花盛放的時候,我再次去看禾文。這次他正在泡著清茶,於柳樹下獨酌。他微微仰著頭,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終於歪過頭來看我,脣角一點清淺笑容:“玉陀,我要離開這裡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頭來望著他,張張嘴,卻啞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顫抖而顫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穩的湖水。

他的語氣溫和:“我想總不好不辭而別,所以在這裡等了你兩天。”

我啞著嗓音道:“你什麼時候走呢?”

他說:“馬上。”

“為什麼要走呢?”

“我的事情辦完了,該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嗎?”

他道:“不行。”

“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我的淚珠差點就滾了下來,趕緊扭過頭,用衣袖遮住。他好聽的嗓音又漫漫響了起來:“玉陀,喝了這杯茶,權當給我踐行。”

我擦擦眼角,有點兒抽噎:“不喝。”

他說:“這茶有延年益壽清心安神的作用,並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難得的,你不嘗一嘗麼?”

我仍然賭氣:“不喝。”

他想了想,說:“裡面有你喜歡的清甜味兒。”

“不喝。”

“當真不喝?”

我言辭堅決:“當真不喝。”

“那好罷。”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小姑娘,後會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進,就寢前卻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厲害,連脊背都弓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氣不接下氣,後來忽然胸腔一滯,嘔出來一口鮮血。

阿寂大驚,十萬火急從宮中傳來太醫診脈。唐太醫被人從被窩裡光溜溜地拎出來,到我這裡來的時候連腰間的帶子都沒繫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脈我的左手,最後忽然神情大變,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來。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藥。”

我的小院當天晚上十分熱鬧。先是其他太醫魚貫而入,後是蘇啟蘇姿被通傳駕到,再是父皇母后駕到。

我咳嗽得快要暈過去。幾位太醫擦著汗水輪番診脈,又湊在一起討論方案,最後在蘇啟蘇姿一盞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終於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雙手伏在地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們還沒說話,蘇啟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其實也不用他們說話,行動就是最好的證詞。按照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太醫躬身站著說話的時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無關緊要;而他們若是跪下來,手垂在身側,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彎,一般則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時日,但仍能痊癒;而他們若是跪著,手伏在地上,頭亦低下去,則代表我的病症有點嚴重,需要一個月乃至一個冬天的靜養。

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只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將公主的咳疾復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只怕……”

蘇啟冷聲道:“往下說。”

“只怕日後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將邪蘊於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啟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後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後苦,有人先苦後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顛顛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鍼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裡,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徵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啟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麼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著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啟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並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啟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隻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摺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著寢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於蘇啟的詢問,迴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並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又為什麼最後讓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懶得去想。反正來回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當事人來驗證答案,那所有的猜測也只能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也不再過問進展情況。如果是好訊息,只怕人人都爭著邀功請賞,又何必是現在這幅模樣。

再後來,我的寢殿中,所謂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又走了一個又一個,父皇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霾,蘇啟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蟬,就連窗臺上那隻一直歡快的黃鸝鳥都縮著脖子不敢再叫。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中毒症狀終於漸漸好轉,咳嗽也慢慢減少。按照太醫的說法,雖然二十歲時的結局難以避免,但若用藥石與鍼灸壓制,至少能保證我在這幾年內能夠過得稍稍舒坦。

於是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所謂的藥石與鍼灸壓制中度過。一直到年底,有關蘇姿大婚的各項事宜都準備妥當,我的病情也逐漸好轉,據唐太醫說,我的情況已基本穩定,藥石和鍼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後偶爾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這半年裡我不得隨意走動,閒極無聊便趴在床榻上看完了數本兵書,以及《易經》和《易傳》。後兩本占卜之書雖晦澀難懂,但裡面反反覆覆透露出的順其自然之理讓我漸漸認了命。而且再後來蘇啟還安慰我,說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我必定是個重於泰山的。我說這話我聽著都慚愧,虧得你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得說出口。他把茶盞一放,肅著一張臉,難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著我,同我說,我在他心中就是重於泰山。

我聽了大是感動,於是想著這個世上,長壽有長壽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從生命的長度來看,那我活得無疑很慘淡;但若從生命的寬度來看,也許我還可以趁著這三年,替蘇國做點兒什麼。

恰逢那時候蘇國鄰邊的小國仗著有南朝背後撐腰,一改原先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如一塊難啃的骨頭一樣負隅頑抗。蘇國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邊境死磕下去對峙的結果就是國庫的銀子和糧草流水一樣迅速減少。父皇和蘇啟焦頭爛額,我僅僅呆在**都能感受到宮中那股繃緊又焦慮的氣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蘇啟和秦斂何故為了土地相爭不斷。儘管蘇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蘇國和南朝就好比是兩條狼,其他國家就好比是盤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剝皮食肉;而當所有的肉都吃光,再無其他食物的時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條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滅的物件。這便是所謂的弱肉強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強辯,說為何狼一定要吃葷,而不能改吃素,然後蘇啟就每每顯得很憤怒,道:“你懂得什麼叫意義吧?我不去搶不去爭,活得跟個馬伕無異,那我還當這個儲君幹什麼用?”

之前春懶意遲不覺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難以理解蘇啟說的所謂意義這個詞,到了掰著手指過日子的彼時卻忽然福至心靈,父皇和蘇啟在這世上最留戀最在意的便是這江山,這兩人為了蘇國千秋心甘情願地殫精竭慮,不知不覺間便成了此生的意義。

而我,曾經為了一個連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討好,潛意識以為那便是我最留戀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義,可到頭來反而因為他即將丟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數天湯藥,如此來看,我的意義實在是沒意義,這一生過得實在飄渺無趣。

又過了數日,蘇啟忽然拿了一小張畫像來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張鋪在桌子上,對我說了四句話。

“這個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斂,半年前曾來過蘇國都城。”

“蘇熙,你是不是見過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歡上他了?”

我已經因他的第一句話一片空白,後面的字一個都沒聽進去。蘇啟瞪著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從未打罵過我,拐著彎損我也只在我從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氣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遷怒於手中的摺扇,把極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數段。

那清脆的一聲終於讓我回過神,用簡直能氣死人的茫然眼神問蘇啟:“他就是秦斂?為什麼和畫扇上長得不一樣?”

說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個道理,莫說作畫的畫師很可能根本沒見過南朝儲君,就算見過,一張畫像被描摹了無數遍苟延殘喘流傳到蘇國這裡來,不求樣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韻已是足矣。

我和蘇啟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摺扇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抿抿脣,再抿抿脣,終於還是長嘆了一口氣:“蘇熙,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又過了幾日,前廷大臣雲鬱突然造訪我的宮殿。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僅限於是父皇為他百年之後蘇啟的皇權鞏固而安排在蘇啟身邊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長相平庸,手腕卻十足難纏,和蘇啟兩人湊一起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這個人能來找我,八成和前幾日我被挖出來的那件丟臉之事脫不開干係。蘇國公主愛上了微服私訪的南朝儲君,深為其姿容氣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藥命不久矣還情深不悔嘴巴死緊,這等皇室醜事就算我能嚥下這口氣,知道內情的高官重臣們怕也會代我不甘心。

果然,雲鬱行了禮,開篇就是引經據典,從可考的亂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禍國紅顏話本中的李圓圓,我聽了兩盞茶的功夫,趁著命人給他添水的空當禮貌問他:“雲大人,你是想我做什麼呢?和親還是美人計?”

雲鬱被茶嗆了一聲,道:“公主是我國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結連理,必定是曠世佳話。”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親了?”

雲鬱又道:“我國東南邊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國君因有南朝支援而傲慢無禮,去年陛下大壽,不但沒有進獻貢品,反遣使者前來挑釁……”

我真是不耐煩他這一副裝模作樣的腔調,打斷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計了?”

雲鬱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應是以和親之名,行美人計之實。”

“……”

嘮叨一番,雲鬱的來意終於明確。他侃侃而談,當著我的面絲毫不避諱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眾所周知,我國與南朝從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們能在對南朝的外交上佔取主動。如今南朝國君身體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與秦斂有數面之緣,若是能嫁給秦斂,將有三點好處。”

“其一,若秦斂為公主容貌所攝,假以時日,公主寵愛不絕,漸有掣肘之能,使秦斂沉迷美色,漸廢朝政,起義四起,民不聊生,則此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二,若秦斂立意堅毅,不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為事端,繼而竊得南朝機密,最後殺秦斂,扶秦旭,離間內廷,使之亂象叢生,無暇覬覦其他小國,亦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敗,秦斂必殺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卻也得解決之法。太子殿下必會在事發之前出使南朝,務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約。”雲鬱說到這裡頓了頓,對我察言觀色一番後繼續道,“萬一東窗事發,請公主切切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並痛陳今時今日秦斂在蘇國對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屆時我蘇國將揮兵南下,為以身殉國的公主殿下您討回一個公道。”

我聽罷沉默半晌,說:“第三條沒聽懂。”

雲鬱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個大禮:“公主聰穎伶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國色天香被譽為蘇國第一美人,必不會使情況惡化到第三種地步。”

我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條的境地,我只需要按你說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這是打算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嗎?”

雲鬱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聽聞公主出生時漫天霞光遲遲不散,天命師為公主測算……”

我擺擺手:“別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問你,你來跟我講這些掉腦袋的話,父皇知道嗎?”

雲鬱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曉。”

“真的?”

“是。”

我撐著下巴瞧他的模樣,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後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獨到深遠,手段果決凌厲,在位已有二十餘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間都說他是個好皇帝。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長,直到雲鬱後背滲出的冷汗已經染溼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說:“我去找父皇。”

雲鬱這些話敢和我說,卻萬死不敢和蘇國的一國之君講。他的意思,簡單來說僅是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還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然而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企口,他來找我,無非是想讓我自願把脖頸送到套子裡去。若是他直接稟報父皇他已經把主意算計到一個瀕死的公主頭上去,就算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雲家正統只這一個兒子,而云鬱還未大婚,雲家香火還未延續,他還不能死。

其實找了父皇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不過是把雲鬱同我說的轉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磚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將麻木的雙膝微微挪動半分,他才緩緩地問我:“這是誰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著問:“雲鬱?”

我驢脣不對馬嘴:“生為蘇國公主,能為蘇國盡一份力,是兒臣的責任。”

他笑了一聲,又問我:“蘇熙,你老實告訴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於雲鬱那些虛言妄語呢,還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額頭抵在手背上,大聲說:“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說:“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斂本就沒有可能。”

我抬起頭,說:“兒臣也沒有想過和秦斂有可能,兒臣只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父皇並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麼,只是說:“雲鬱讓你行離間美人計,我卻覺得你只是想去那裡和親。”

我說:“兒臣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兒臣定不辱使命。若有違背,就讓兒臣墮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終究還是同意。蘇啟知曉後,公子風度全失,將我大罵一通,而後指著我說:“帶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幹什麼?雲鬱那個畜生,怎麼不讓他妹妹去和親?”

我終究還是跟隨父皇來了南朝。抵達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緩生命的良方。

嫁給秦斂之後的日子,照實來說,其實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問一問秦斂,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在蘇國的庭院中為他跳鳳闋舞的那個姑娘,然而答案無論是或不是,都牽引著一個黯淡的結局。

來到南朝後,阿寂曾經同我說,一邊是蘇國,一邊是秦斂,公主無論怎麼做都勢必對不住其中一方,還不如就順遂心意,和秦斂好好過下去。

我說,自我成親第一天,秦斂就安排人手不動聲色地提防我。你以為我們能自欺欺人地再過多久?

阿寂說,秦斂不義,而云鬱亦不仁。公主總想著對得起蘇國,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秦斂,為何不想想怎麼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說,我就快要死了,對不對得起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一個將死之人,看什麼都會慢慢變得極淡。對秦斂的執念,蘇國公主的重擔,只一個死字,這些痛苦都可以煙消雲散。

原先的時候,雖然不說,對這個字卻也是恐懼不已的。不甘心這樣的陰差陽錯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這樣認命,不甘心幾百天之後就要離開人世,然而被秦斂關在柔福殿這十幾日,我卻漸漸想通,並且內心寧靜。

死之一字,彷彿眨眼間變成了**。蘇啟和秦斂的針鋒相對,蘇國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傷,或生或亡,我都不會看到。

我仰頭遙遙看向宮殿外那些月桂樹,它們都被重重上等紅綢纏住了枝椏,視線再往下一點,我只能看到柔福殿這高高的宮牆,然而卻還是可以想象到,現在的外面,會是什麼熱鬧景象。

後天,秦斂即將迎娶趙佑儀。雖不是正妃,卻是先皇欽點,又是名門閨秀,等我一死,又極有可能將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這樣一個人嫁進宮來,排場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頭上的鬢釵,那裡面藏有一小撮毒藥,名曰魂醉,摻入水中無色無味,服下後死狀安詳,宛如熟睡一樣。

是我從蘇國帶來,計劃要秦斂服下的。

卻遲遲沒有動手。

我終究還是心軟,被動又愚蠢,犯了婦人之仁。猶豫了這麼久還不能下了決心,秦斂都已經親口承認了要殺我,他甚至已將我軟禁起來,甚至就要迎娶趙佑儀,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開啟宮門,立時有宮女躬身問我想要做什麼,我儘量把語氣放平淡:“我要見秦斂。”

她直闆闆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會見您。”

她這句話我每天一次地已經重複聽了十幾遍,這一次我看看她,沒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懷中一根尖銳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奪,我往後一偏,簪子已經扎進皮肉裡。

我能感受到有血順著脖頸滑下來,這個倒黴的輪班宮女睜大眼,我扶住門窗,冷聲道:“去叫秦斂過來。”

她咬著脣看我半天,還是匆匆轉身而去。

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身為蘇國奸細,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目前為止僅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無憂,還有多人時刻貼身伺候,比當初的預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幾日以來一直靜寂,除了陽臺上那隻八哥偶爾啞叫一聲,平日裡這裡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清楚。

這裡安靜得過分,然而在這宮殿之外,整個南朝都城都應該是雲譎波詭的。當年秦斂能悄無聲息潛入蘇國都城幾個月,如今蘇啟便也能照貓畫虎把南朝都城折騰不輕。從五歲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蘇啟的安排必定緊鑼密鼓,即使秦旭落敗,也還是能讓秦斂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仰頭看看灰得無一絲生機的天空,幾乎可以想象出來未來的模樣。

我等了一個時辰,那個宮女還是沒有回來。這裡的宮人個個明敏,自我紮了脖子後更是步步緊跟,一寸不落。我沒什麼胃口,晚膳未進,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朧中聽到衣服摩擦的簌簌聲響,並且很快有隻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溫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輕緩描摹我的鼻尖,嘴脣,臉頰,耳廓,最後到了脖子。

我漸漸清醒了,卻沒有勇氣睜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斂還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時候,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每每他公務繁忙,我撐不過先睡去時,他回來後總是先用手指對我從頭髮到脖頸的撫摸,然後是輕柔至極的攬懷入抱,等我不堪其擾地睜開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睜睜瞧著他俯身下來,一番刁鑽的脣齒糾纏,以及□□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帳暖。

而今天我等了許久,幾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過去,也沒能等到他的懷抱。

我只得慢慢地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喊了一聲:“秦斂。”

秦斂的動作在我的聲音響起來時停下,我看著他收回手,從塌邊站起來,身姿稍有清減,然而目光沉黑依舊,神情斂了往日笑容,直直看著我,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燈花噼啪一聲打破死寂,他終於緩緩開口:“找我什麼事?”

我說:“你要娶趙佑儀了?”

他說:“是。”

我說:“後天?”

他說:“後天。”

我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呢?”

他微微別開眼,沒有說話。

我又問:“永安殿修好了沒有呢?”

他說:“修好了。”

我說:“是要讓趙佑儀住進去嗎?”

他說:“不是。那座宮殿只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