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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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我無法忘記那一天的模樣。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裝便服,魚白腰帶,雙手交握籠於寬大袖袍中,很仔細地打量我。未過片刻,脣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頸處,慢悠悠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面具是誰粘的?這裡沒有粘牢。”

“……”

我立時大窘,臉上紅暈在面具底下從額頭迅猛竄到了耳朵根。見他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只能故作鎮定地扭轉身,呲著牙使勁按了按脖頸處,並且試圖拿衣領遮掩。然而蘇國女子的衣裳向來都是領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試圖了許多遍,到頭來還是失敗告終。最後只好摸出懷裡的一塊半透明紗巾,往臉上倉促一遮,在密密的頭髮下打了結,才終於轉回頭來。

哪知這次秦斂卻更加好笑地瞧著我,很無情地繼續揭露我:“蘇國風氣開放,女子出門與男子一樣。不知姑娘為何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現在這個樣子,倒比之前還要更引人注目一點兒。”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個醜八怪。不敢嚇到人家。”

“哦?”他連挑眉的模樣都十足好看,脣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來卻分外沁人心脾,道,“說自己是醜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麼醜呢。”

我很鄭重其事地看著他:“我真的很醜。”

他仍是脣角含笑,卻點點頭不再追究,只問:“那好罷。你是誰?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我睜著眼睛說瞎話:“我迷路了。”

他道:“那你的家在哪裡?”

我理所當然地道:“都說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還會迷路嗎?”

他的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無恥程度驚詫到,只好閉閉眼,才捏著額角說道:“小姑娘,說謊是不好的行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說:“聽說你這裡前兩天經常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到訪。”

他嘴角含笑,很肯定地回答我:“沒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謊。”

他臉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捲半展的駿馬圖,悠然說道:“你撒謊在先,咱倆扯平了。”

“……”

我沒有料到他竟然達到了和我一樣的無恥程度,張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瞟我一眼,又問道:“剛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對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你姓玉麼?這個姓在蘇國好像不常見。”

身後的阿寂突然出了聲:“公子叫什麼名字?”

他微微訝異,抬起眼:“你們不知道我叫什麼?”

我道:“我們為什麼要知道你叫什麼?”

“都不知道我叫什麼就敢硬闖我的宅院?”他單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倆可真大膽。”

我還是面不改色:“那你叫什麼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蘇國,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見,我很懷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嗎?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樣大言不慚地道:“對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覺得禾文這個名字相當不適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個男子就應該像是他這個樣子,內斂的,從容的,漫不經心的,可這個名字卻如此單薄,以至於無法承載這樣一個蘊藉風流的人物。

我和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見面並沒能持續多長時間。我的衣角甚至還沒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經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頭望一眼秦斂,他的五指鬆鬆攏住茶杯,正漫不經心地掩去一個呵欠。

明顯沒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還顧及公主這一尊位的一點顏面,只好放棄厚臉皮繼續蹭下去的想法,跟著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後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頭,問他:“你每天都在家嗎?”

他微微一笑:“並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還是鬼?”

他意味深長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上圓盤大的太陽,緩緩地道:“你覺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實我覺得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這樣一個男子都應該有一點魂不守舍。我問阿寂:“你覺得他的本名應該叫什麼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為什麼不說實話呢?你覺得他應該有什麼隱情呢?”

阿寂繼續默不作答。

當我打算向她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阿寂驀地止住腳步,低聲道:“二公主,大公主來了。”

我一抬頭,正好看見蘇姿坐在正廳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著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體,動彈不得。

蘇姿並不抬眼,只淡淡地說:“阿寂,去領罰十杖。蘇熙,把你的面具卸下去以後來找我,我有話說。”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能罰!”

蘇姿抬起頭,目光陡然凌厲:“我就知道你學這門技藝是為了跑出去,教習書的第一頁是怎麼說的,你都忘記了!這是皇室不傳之祕,就讓你這麼招搖過市!下次再這樣,我讓她們連腦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去領罰!”

阿寂最終還是低著頭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蘇姿拿著已經浸好溶液的一塊絲巾走過來,冷著臉細細將我的臉擦一遍,等到幹了,又換一塊浸了酒的絲巾,再將我的臉擦一遍,待幹了,再換一塊只浸了水的柔軟棉布,再將我的臉擦了一遍。

這一次等到幹了,面具終於細微地翹起一角。我閉著眼,感覺到她的手指把每一個地方都輕柔地按揉一遍,才緩緩把面具從下往上撕下來。

我睜開眼睛,蘇姿已經坐在了旁邊鋪著軟墊的椅子裡,臉上還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裡,抿下一小口,淡淡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道:“我去了前街,看見了那個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蘇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點掉出手心。

她蹙著眉抬頭,半晌道:“蘇熙,我去那裡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會想成什麼樣?”

“你不過是以為我喜歡他。”我沒想到蘇姿眼睛也不眨地把這話說了出來,並且她繼續說下去,“我的確喜歡他,但那已經是之前。”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什麼?”

她平靜地說:“因為沒有未來。長痛不如短痛。”

我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麼?”

蘇姿把那張人皮面具一點點剪成碎片,緩緩地道:“你既然去過了,也就能看出他說話時隱瞞良多。這樣一個人,自稱沒有功名錢財在身,可談吐和相貌又是頂尖,那麼他不是既真的無錢無名,也沒有賺取功名錢財的願望,就是因為某種目的小隱於此地,實際擁有盛名和財富,但又和我們並非一池之水。”

“你怎麼得知他跟我們不是一池之水的?”

蘇姿笑了笑:“蘇啟和父皇的手下親信中,沒有一個人像這樣。而除了這些人,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誰能和我們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辯駁指不定他是還沒有來得及被父皇蘇啟發現,蘇姿先開了口:“總之我以後不會再去那裡,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裡。”

“我什麼都不會做……”

蘇姿仔細審視我,過了片刻道:“我也曾經以為我什麼都不會做,我甚至還發過誓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他。”

下午蘇姿還未回宮,蘇啟又造訪小院。蘇姿見到蘇啟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衛,她還沒有說緣由,蘇啟捏著象牙扇風姿颯爽地搖了搖,未加思索便笑著問道:“蘇熙,你跑出去玩了?還是戴著那什麼面具?”

“明明蘇姿也一樣……”我還沒把發現了一個美男子的事情說出來,捏著棋子的蘇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我張張嘴,只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話尾嚥了回去。

蘇啟眯著眼瞧了瞧我們兩個,道:“你倆有事瞞著我。說說我聽聽。”

蘇姿說:“你先跟我說說最近蘇國跟南朝之間的恩怨聽聽。”

蘇啟只悠悠一笑:“小打小鬧月月都有,有什麼可說的。無非就是南朝派了個態度傲慢不識抬舉的使節過來,言語挑撥刻薄不知收斂,我們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來交涉,我們不放人,他們就來劫獄,我們有將士武藝太高強,一時沒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節的胸口戳了個窟窿,重傷不治,死在牢獄裡面,南朝就發怒了而已。”

蘇姿用手指攏了攏衣袖,道:“你這僅僅是一種版本吧,我怎麼還聽到另外一種版本呢?說是南朝其實並沒有劫獄,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為了殺了對方使節而洩憤呢?”

蘇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麼?上個月蘇國打下盛國,被南朝趁火打劫奪走了兩個城鎮我都沒說什麼,我會為了區區一個使節幾句沒腦子的話就要殺他?笑話。”

蘇姿道:“你在別人面前擺出這種義正詞嚴的表情就夠了,不要再在我和蘇熙面前還滿嘴的忠孝信義了。跟政治沾邊的人到頭來只剩下兩種,一種偽君子,一種真小人。而你蘇啟,在偽君子面前是偽君子,在真小人面前是真小人,至於為什麼你雖然滿口雌黃仍然有許多人選擇信任你,也只不過是因為你裝得比其他人都好罷了。”

蘇啟摺扇一收,笑道:“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跟政治沾邊的人有哪個心腸還能是乾淨的?那些滿口仁義廉恥心繫蒼生憂國憂民的人,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柴米貴死人的無用書生,就是一輩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馬上就喪命的可憐鬼。跟權勢沾邊的都得帶著點兒虛偽,並且權勢越盛,人就得越虛偽。而他們明知我非萬能還要選擇信任我,大多是因為我又能承認我的虛偽,又還保留著一點兒浮於表面的同情心。所以我在偽君子面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面前是偽君子,應該這樣說才對。”

蘇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想想蘇國怎麼會傳出對本國不利的謠言才是正經事。”

蘇啟懶懶地道:“南朝派來都城的細作沒有幾十也有十幾,散播一點謠言也算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過兩天就自動散了,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你嘴裡就沒有什麼大得了的。”

蘇啟雙手一攤,道:“否則你還能讓我怎麼說?我是一國儲君,你還要讓我滅自己威風不成?這本來就只不過是蚊蟲叮咬,難道你還要讓我大刀闊斧地砍過去?”

我對這些政事向來都左耳進右耳出,而蘇啟和蘇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關爭辯中自動忽略我。我懶懶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無所獲,反倒令人沮喪地冒出更多疑問。以前我只想知道他長得會是什麼模樣,今天回來之後,卻連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家裡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裡幾頭牛都想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這種沮喪沒有維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這次我換了更為穩妥的辦法,先是讓先前那個侍女扮作我的模樣留在內室中,並讓阿寂守著她,我則扮作那侍女的模樣,在襦裙外套上寬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後出了門,直奔那個自稱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門門框時,他在看一張不知名的圖;我躡手躡腳邁進門檻時,他已經將圖捲起來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漸漸彎起。

他閒散地籠著手,笑容清淡,似有若無:“你又迷路了麼?”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硯臺紙張,道:“你是在畫畫嗎?打算畫什麼呢?能幫我畫一張嗎?”

他這次終於肯請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細認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面容,隨即便聽到他悠悠開口:“我是會畫畫,你想讓我畫什麼呢?”

我回過神來,指了指自己,睜著眼睛認真地道:“畫我行嗎?”

他捏著杯耳的手指頓了頓,才慢條斯理地道:“可你現在這張面孔不是你。我畫出來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氣壯道:“人家不都說畫畫好的能夠透過表象抓住人的內在氣質什麼的嗎?難道你不可以做到嗎?”

他竟然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盡力。但我畫畫要收工錢的。”

我低頭去找錢袋,沒想到他又很快輕飄飄扔過來另一句話:“小姑娘,我不缺錢,所以我不收銀子。我只收別的。”

我當時已從蘇啟那裡聽過不少他故意用來嚇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養蠱,就是拿錢索命,或者以腿換糧,再者以命償賭,立時很警惕地望著他:“你收什麼?”

他很好笑地望著我:“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麼特殊絕技能讓我覺得很好,我就作了這幅畫。如果沒有,那就很對不住了。另外,我再補充一句,拿到我的畫將絕對是物超所值哦。”

“……”

儘管明知他在王婆賣瓜,我還是慎而重之地考慮了一下。後來我想,大概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招架不住他那種獨特而好看的笑容。

明明是一杯鴆酒,卻無色無味清淡如水。

知難而退的是蘇姿,飲鴆止渴的是我。

我終究還是跳了蘇國皇室獨有的鳳闕舞。這個舞很特權,只有所謂的天潢貴胄才可以學,並且一學就是八年以上。這個舞也很特別,看過它的人很少,知曉它是蘇國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只完整跳過一遍,便是跳給身為師傅的蘇姿看。

鳳闕舞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舞蹈,看著美好,學起來頗枯燥。長長的水袖裹了風,細碎的鈴鐺如有靈性般直直敲擊在玉器上,可以使清靈之音繞樑三日而不絕;腳尖長時間踮起,旋轉,腿要直腰要彎,身體的平衡如同束縛在一根危險的蛛絲上。

我當時被迫學它的時候,百般不情願,只覺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給他看的時候,我卻又覺得,當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臨近結尾的時候,我從拂面的袖擺後面偷眼過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勻的天青色,繡著幾縷花紋滾邊,月白為帶,犀玉為佩,慵懶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彈在劍身之上,錚錚作響。

牆角有火紅色薔薇花在熱烈盛放,美得嬌貴又驕傲,可他眼角細長,嘴角含笑,輕裘緩帶的模樣,竟又要比那些顏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畢,他輕輕鼓掌兩下,微笑頷首:“多謝你的舞蹈。請你明天以後來取畫。”

我慢慢蹭到他身邊,在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癟嘴道:“你不能現在就畫嗎?”

他很理所當然地回我道:“我作畫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