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極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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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八章 極晝之月
其實就算身處於極晝,那些你以為早已消失的愛憎,都會如月亮般,永遠存在。
1
宋媛的葬禮十分冷清。張望堅持要將她的骨灰帶回老家安葬,於是只在這裡停留數日。
那是景夜第一次見到宋媛的父母,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聽到他們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她恍然覺得自己置身夢中。
回想起短短一生中參加過的另兩場葬禮,景夜胃中不禁一陣翻滾,害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怕自己叫出來,或者哭出來。
尹蔚珊這天並沒有出現在這裡,張望起初還詢問了原因,被景夜以幾句話敷衍過去後,也就再沒有心思多問。畢竟逝者已逝,心中的悲痛遠大於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張望卻不知道,其實此刻景夜的心中有多掙扎、有多難捱。
葬禮的全程程嶼都握著景夜的手。他們並肩站在一起,從背後望去,幾乎讓人想要讚歎,多麼般配的一對璧人。可沒有人知道,程嶼的爸爸便是這場死亡的背後推手,而景夜,則正在為尹蔚珊這個失職保護者拼命遮掩。
回想那天出事後不久,衛靳開著車送尹蔚珊回來,見到樓下一派肅殺的景象,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但是等她發現景夜正兩眼無神地望著自己,才漸漸意識到情況不對。
景夜從未見尹蔚珊那樣用力地哭過,彷彿要把整顆心都嘔出來,一張臉呈現出病態的紫紅色:“你騙我!我不相信!我出去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比平時好多了……她還跟我說,明天要一起吃飯,再去解決這件事……她騙我!她居然騙我!”
尹蔚珊哭得涕泗滂沱,抓住衛靳的衣領使勁搖:“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走的,我不應該跟譚禹城吵架!不應該上你的車!不應該……”
人的一輩子有多少不應該呢?可不管應不應該,一切都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程嶼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將滿臉淚痕的景夜輕輕摟入懷中。
火化結束後,張望目送程嶼載著景夜離開。引擎發動了,景夜下意識地回頭,便看到張望正對著車子的方向揮手。
他似乎在說著什麼,可是她聽不清,只能看見他懷裡那個白瓷罐子,裡面尚有餘溫的,是宋媛的骨灰。
景夜覺得那個罐子太小,也不知道她怕不怕擠,會不會覺得一個人寂寞……她這樣想著,眼前的世界又變得模糊一片。
汽車終於駛離了火葬場,程嶼找出紙巾遞給她:“今天回去,我要和他徹底談一次。”
景夜知道他說的是誰,可這一次,她卻選擇了緘默。
C城的氣溫終於在不知不覺中降下來,秋寒乍起,景夜雙手環抱住自己:“我們去看看珊珊吧。”
尹蔚珊最近的精神狀況很差,景夜按照譚禹城發來的地址趕到她家的時候,尹蔚珊正在發脾氣,把一堆東西亂往譚禹城身上丟:“你給我滾!我不想再見到你了,要不是你那天又犯病來纏著我,害得我丟下小白下去跟你理論。”
譚禹城的腦袋被尹蔚珊扔過來的檯燈砸中,瞬間腫起了大包,尹蔚珊愣了愣,旋即把大門“砰”地關上:“活該,給我滾!”
而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別看她嘴巴上怪我,其實她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譚禹城揉了揉額頭上的大包,嘆了口氣,“她爸媽這幾天剛好出去辦事了,我不放心,就來看著她,你們別太介意……倒是張望那邊,怎麼說?”
景夜的眉頭不禁蹙起來。在場的人之中,除了她,沒有人知道程嶼是程顥洋的兒子,所以譚禹城才沒有避諱,否則指不定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景夜深深地看了程嶼一眼,低聲說:“學校要求低調處理這件事,所以給的官方說法是不適應學習生活,精神壓力太大想不開。看剛才的樣子她應該什麼都跟你說了,我也就沒必要隱瞞。我們都知道,是有人施了壓,才會這樣的……不過張望不相信,說要追查到底,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話說完,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直到尹蔚珊的房間裡又傳來摔東西的聲音,譚禹城才猛地站起來:“我進去看看她。”
“那我們先走了,我會再來的。”
從尹蔚珊家出來,景夜的手機響了。景夜看了看螢幕,眼睛逐漸眯起來。
展戍的聲音很平靜,幾乎聽不出任何情緒:“你室友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幫你申請了走讀,收拾收拾,準備搬回來住吧。”
電話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結束通話,景夜握著手機若有所思,只見程嶼不緊不慢地將她手中的手機抽走:“關於展戍,我們談談。”
2
景夜似乎並沒能及時明白程嶼話中的意思,她站著沒動,直到程嶼伸手將她的臉扳正,她的呼吸才漸漸變得紊亂起來。
“我記得曾經問過你,他對你,有沒有什麼。當時我只是覺得你們的相處不自然,今天……”程嶼頓了頓,“剛才的電話是他打來的吧?”
景夜沒想到程嶼會如此直白地指出這一點,不由得有些窘迫,深呼吸了好幾次,目光依然閃爍:“不是這樣的,你想多了。”
程嶼沒有說話,景夜自然也不好繼續再說什麼,兩人面對面地站著,景夜第一次感到侷促。
她偷瞟了程嶼一眼,他的臉色並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握緊的拳頭卻將他的心事出賣了。原來在他的心目中,展戍一直是個假想敵,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虛——就算他不提,就算他一直在等她,但他其實也是介意的吧,當日自己毫不留戀地遠走。又或許,這麼久以來,她覺得可以掌控的事,其實一直在以她不可預料的速度,脫軌、失控。
不知道站了多久,程嶼終於像以往一般包容地妥協了:“就當我想多了,我們先回去吧。”
一路上兩人各懷心思,並沒有交談。沉默了一陣子,景夜略微清了清嗓子:“我還是決定搬回去住。”
景夜沒有解釋自己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程嶼也沒有追問。在尷尬的冷空氣中,他的呼吸明顯變重了,卻仍表示願意理解:“好。”
景夜的眼睛漸紅,她知道,她這孤注一擲、一條道走到黑的一生裡,將再不會遇到第二個他。畢竟人這一輩子,可以複製初戀,卻無法複製愛情。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也許會是她途經的、僅存的絕世風光。
“最近她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每天還是把自己關在家裡,摔東西、責怪自己。她爸媽回來以後也束手無策,就差沒把她綁去醫院看心理醫生……”
此刻坐在景夜對面攪著咖啡的譚禹城,笑起來有些勉強和苦澀。
景夜有些走神,被奶茶燙了嘴才抬起頭:“我這幾天在收拾東西搬回家,明天去看看她。”
“你不住寢室了?”
“嗯,雖然我們在那裡住得不久,但是……”
“你不用多說,我明白的,不過張望最近聯絡我,說要來這裡,如果討不到一個說法,他就不會回去。”
景夜拿杯子的手晃了晃,苦笑:“不可能放下的吧……倒是你,和珊珊打算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就是不待見我,上次騙她是我不對,可她一口一句喜歡衛靳,有想過我的感受沒有?不過也可能她是真的喜歡衛靳,我自作多情罷了。”
“你有沒有聽過這種說法,旅行一定要去足夠遠的地方,因為這樣才有新鮮感,才不會因為害怕侷限而覺得遺憾。感情也是同一回事,只是她還沒有意識到而已。”
“你的意思是?”
“等她自己明白吧,你知道嗎,上次我們吃飯的時候,你打電話來,她二話不說就走了。”
“可是她已經和衛靳在一起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衛靳去外地拍攝前來找她,我在場,她跟我介紹,這是她男朋友,要我不要再纏著她了,還說我是神經病。”
霎時間,景夜覺得尷尬極了。良久,她嘆了口氣:“可你還是會等她的對吧,不管她做了怎樣的選擇。”
她抬起頭看著譚禹城,他沒答話,眼神卻顯得很堅定。她終於鬆了口氣。
3
從冷飲店出來,景夜接了兩個電話。一個來自展戍,另一個則來自程嶼。
展戍問她東西收拾得怎樣了,她思忖了一下,回答快收拾完了。展戍聽完,丟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把電話結束通話了。
景夜正對著手機螢幕發呆,程嶼的電話又撥了進來,她下意識地接起,只聽見他憋著嗓子問:“你在哪裡?”
景夜回頭看了一眼冷飲店的招牌,報了店名。程嶼停頓了片刻,言語中有了幾分笑意:“那你在那裡等我,我過來找你,不過你可能要等久一點,因為我坐公交車過來。”
電話結束通話後,景夜有點兒不好的預感,想了想,卻毫無頭緒,只好再次走進店裡,又點了一杯鴛鴦奶茶。
程嶼推門進來的時候景夜正百無聊賴地玩著手機遊戲,見他還在滿世界地找自己,舉起手招呼他:“這裡。”
程嶼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你沒事正好,陪我去買點東西。”
“買什麼?”
“到了就知道了。”
果然是到了才知道,站在商場賣家居用品的地方,景夜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導購小姐分外熱情,指著大紅大紫的四件套猛推薦:“最近這個賣得很好!”
景夜的臉“唰”地紅了,倒是程嶼笑得很得意,笑罷才慢吞吞地指了指旁邊的單人套裝解釋道:“我一個人住。”
話音剛落,導購小姐不禁感到有些訕然,而站在一旁的景夜的臉色也陡然起了變化:“你的意思是要從家裡搬出來?”
程嶼彷彿早有準備,顯得毫不介意:“既然談不出個所以然,搬出來更舒服些……東西都留在那個家了,現在用的都是高三暑假時跟朋友倒騰股票賺的,不過初始資金是他的,這點我沒辦法改變……”
程嶼還在說什麼,景夜已然聽不進去。沒等發票開好,她抓著程嶼的手就要走:“你是不是有病啊?誰要你做到這樣了!”
儘管景夜動靜很大,程嶼依舊冷靜:“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
開啟程嶼臨時租的房間,景夜望著白花花的牆壁有些愣怔,倒是程嶼十分坦然:“剛搬來的時候牆壁挺舊的,我重新刷了一下。”
見景夜沒吭聲,程嶼樂了:“喂,我說你現在不會是已經開始嫌棄我了吧?雖然我是得出去打工了,但好歹也算只潛力股,嗯?”
話末上挑的尾音讓景夜漸漸回了神,臉上慢慢有了淺淺的笑意:“你倒是有夠自戀的,不過你是真的決定搬出來,不回去了?”
“真的,”程嶼遞給她一瓶礦泉水,“這幾年他雖然過分,但從沒有鬧得這樣嚴重……雖然我回到了他身邊,但他的所作所為,我始終無法認同,自然也就親密不起來。很多事他明確告訴過我我無權干涉,也沒有能力干涉,我試著去攪和過,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大概還是我太年輕太不自量力了吧……但這次真的不一樣,宋媛是我認識的人,還因此喪命,我做不到無動於衷,如果我改變不了現狀,那我至少可以選擇不在他身邊待下去。”
此刻景夜已找了個角落坐下,聽完程嶼的一席話,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如果說……程嶼,我是說如果,我也和他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人,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景夜其實很少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帶著一點兒絕望,卻又執拗得很。程嶼看了看她,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別說,這個問題還真值得思考,不過我大概想了一下,好像我暫時還想象不出怎麼去喜歡別人。”說罷這些話,程嶼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不要再想這些了,我相信宋媛不希望看到你消沉。”
景夜沉默了。是啊,他們相遇得很早,重逢卻太晚。那一瞬,景夜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在醫院甦醒的那一刻,她所做的決定,是不是錯了?或許他根本就不瞭解真實的自己,又或許,自己也不曾真正瞭解過他。
“喂,說說你吧,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的?”程嶼溫柔地拍拍她的頭。
“事無鉅細?”
“事無鉅細。我很想知道,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你是怎麼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的。”程嶼的嘴脣再度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但景夜卻忽然感到陣陣絕望——
但我卻永遠不能讓你知道,我是如何長成現在這樣的。
4
兩個人沒在房間裡待太久,程嶼的室友便打來電話,說社團有事需要他立刻過去解決。
程嶼抱歉地看了景夜一眼,景夜只是笑眯眯地擺手:“沒事,正好我要去看看珊珊,剛好一起走。”
走到門口,程嶼突然記起鑰匙忘在了**,要折回去取,卻被景夜一把拽住。
和那天不同的一個吻,還帶著微微的溼度。程嶼有片刻的眩暈,然後很快收住腳步,用手扶住了景夜的後腦勺:“有沒有人告訴你,接吻要男生主動比較好。”
說罷,笑著又吻下去。
景夜的腦子裡暈乎乎的,像密閉的水箱,開始缺氧。這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初吻,在此之前,她確實也不知道,接吻應該要男生主動。她只是打心底裡感到害怕,害怕來不及——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來不及好好愛一個人,來不及和他細水長流,便來到了岔路口。就像有首歌裡唱到的那樣——“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可景夜知道,就算哪一日,他們真的彼此失散了,她還是可以記得這個秋涼的日子,空氣裡還帶著淡淡的塗料味,以及眼前這個她愛著的人。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喜歡別人了。
從樓上下來,景夜和程嶼仍像因偷吃零食而心虛的小孩子一樣,面色潮紅。程嶼說先送她去找尹蔚珊,景夜連忙拒絕:“我自己去,我又不會迷路。”
程嶼知道她是認真的,也就沒再堅持,叮囑她注意安全後便走了。景夜沿著大街走了一段,手機忽然響起,看號碼,竟是許久不見的衛靳。
“你工作結束了,有心情給我打電話?”
“Bingo,你真是瞭解我!我累得跟狗似的,他們才肯放我走!”聽上去衛靳心情還不錯,但景夜卻無心說笑:“珊珊的狀況,你都知道吧?”
聽景夜這樣講,衛靳一頓,立時換了腔調:“我知道,她那個青梅竹馬……找你談過?”
“談過,我只想問,你究竟是不是認真的,她現在這樣,禁不起你心血**的玩笑。”
衛靳沉吟了片刻,笑意漸深:“嘿,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沒有她想的那麼喜歡我,而我呢,也可能另有喜歡的人。”
衛靳的話很明顯別有深意,景夜一愣,旋即恢復如常:“反正我不管你有多少個女朋友,但這次不準亂來!”
“哎喲……”短暫的沉默後,衛靳終於也恢復了一貫的痞氣,“你還真是囉唆,我知道了,我跟你保證,她不甩我,我是不會甩她的。”
結束通話電話,景夜徑直去了尹蔚珊家。開門的是未曾謀面的尹媽媽。見有和女兒年齡相仿的陌生人登門,困惑之餘試探著詢問:“你是?”
景夜簡短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紹,果然,尹媽媽的臉上漾起幾許欣慰的笑容:“原來是珊珊的室友啊,快進來!快進來……”
尹蔚珊好些天沒去上課了,學校那邊才打過電話來,她爸爸斟酌再三,開了張精神狀況的證明,學校才鬆口,說體諒她的心情,但希望她能儘快復課。
景夜進去的時候尹蔚珊正對著電腦螢幕發呆,那電腦像是很久都沒人動過了,屏保是一群遊動的熱帶魚。景夜正思索著如何開口,尹蔚珊先傻傻地開口問她:“你說,小白會不會把我們忘了,據說過奈何橋,都是要喝孟婆湯的……”
尹蔚珊從前絕不是這樣迷信鬼神的人,景夜覺得胸口有些悶痛,良久才握住她冰冷的手:“不會的,你對她這麼好,她不會忘記你的。”
“那你呢?”
“我?”景夜的臉暗了暗,幽幽道,“我倒希望她恨我。”
“你瘋了嗎?!”尹蔚珊猛地扭過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景夜。
“你也知道我這樣想是瘋了……”景夜緩緩吸了口氣,“這說明你還是清醒的。珊珊你聽我說,小白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不要再自責了,她這麼善良,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尹蔚珊錯愕地看著景夜,良久,小聲說:“可是她死了……”
“她死了,她死了呀!”尹蔚珊的眼淚又落下來,“我知道怪自己也沒有用,但我總是忍不住。大道理都是騙人的,我每天只是想,要是給我一把刀,我一定會殺了害死她的人!我是認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相信那個人也知道,他會不得好死的,一定會的,所以你不要再這樣對自己了,你這樣大家都會難過。”景夜伸出手圈住尹蔚珊的脖子,一字一頓。
尹蔚珊還在抽泣,景夜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很痛。
這最惡毒的詛咒,在說出口的一剎那,她竟然感到一陣莫名的輕鬆。
5
凱迪拉克在盤山公路上徐行,展戍點了支菸,深吸幾口,緊繃的神經卻絲毫沒有因此得到放鬆。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連抽菸都不能緩解自己焦躁的情緒,他更不知道的是,為什麼自己會像魔怔了似的把車開到這裡來。
他已不再是二十幾歲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的年紀了,也深知罵幾句粗口無用,乾脆把車停下來,等情緒慢慢平復。
不知不覺已到深秋,C城的秋天總是特別短,秋裝還沒有上市多久,冬裝便已賣得如火如荼。展戍今天只穿了一件襯衣,感覺不到冷,只是望著滿山遍野的樹,覺得有些恍惚罷了。
站了一陣,展戍再度折回了車裡。習慣性地看看手機,才發現有一通未接電話和一條未讀簡訊,都來自景夜。
她在簡訊裡說,已經到家了,問他什麼時候回去。展戍握著手機愣怔了片刻,最後將手機丟到了車後座,再度發動了引擎。
距離他上次來這裡看她,也有一段日子了。他還記得那是夏日裡的一個雨天,空氣溼悶。他亂七八糟地說了許多話,現在想起來,自己都想發笑——真是蠢,蠢到無可救藥,才會再次犯同樣的錯誤。
他在那座墓前站了很久,像極了負隅頑抗的落魄孤魂。最後,天終於黑了下來,四下顯出一派悽清,偶爾還有幾聲蟲子的啾唧。展戍將剩下的小半包煙收起來,終於轉過身,輕輕撫了撫墓碑:“怎麼辦,我終於不愛你了,我愛上了別人……可你一定會更恨我。”
展戍進門的時候,景夜正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客廳的燈沒開,電視的光線打在景夜的臉上,從展戍的角度望過去,竟有幾許陌生的驚豔。氣血漸漸上湧,展戍不禁為此感到十足的惱怒,說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得冷硬起來:“我回來了。”
“嗯。”景夜的聲音不大,轉過來的巴掌臉隱約還帶著淚痕,很明顯是哭過了。展戍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會哭,可望著她那愈發精緻的臉,他本想說出口的安慰話就悉數莫名其妙地化為了一句硬邦邦且沒頭沒腦的“早點睡,我先進去了”。
他離開的姿態絕對算不上好看,甚至還顯出幾分狼狽。直到他的背影隱沒於黑暗之中,景夜才若有所思地將自己的目光收回,走向廚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上癮的,抽菸這種事,她過去從不覺有什麼好的,可是自從宋媛去世,景夜每夜都需要抽一支菸才能安睡。
和程嶼道晚安的簡訊不久前剛剛發出,她像一隻十足疲憊的獸,困頓地蹲坐在生活陽臺的地板上,望著小區內黑暗籠罩下的綠樹與聲控路燈,緩緩合上眼。
不記得是誰說過,能擁有一個每天和你道晚安的人是何其幸運。但景夜從未像此刻這般恐慌,彷彿下一秒,這猶如沙漏般有限的幸福,便會在頃刻間流逝殆盡。
“別怕,別怕……”她一遍遍地在心裡對自己重複,並沒有注意到端著水杯站在廚房的展戍閃爍不定的眼神和微微顫動的雙手。
6
日子就這樣看似平靜地往下過著,展戍沒有硬性要求載她去學校,她也正好樂得等程嶼一起去搭公車。
景夜向來沒有遲到的習慣,所以往往是程嶼按時到了公車站臺,便會發現景夜一早就等在那裡。
說來諷刺,在她與他的這段關係裡,明明一直都是他在等她,可這一次,景夜竟然也充當了一回等待的角色。她站在那裡看著陽光為他的眉眼鍍上一層淡金色,忽然矯情地覺得,自己要是變成一尊化石就好了。
化石一般的愛情,並不需要別人懂得。
景夜還記得展戍打破跟自己表面的和平正是在這個蕭索的夜。這段日子以來,展戍每日帶不同的女伴回來,景夜都是不聞不問。可今晚,展戍卻破天荒地獨自回來,且喝得酩酊大醉。望著展戍狼狽的模樣,景夜感到詫異,他究竟是怎麼走回來的?
可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這個人早已被酒精麻痺了神志,更別說獨自走進臥室了。
景夜抱著手臂在一旁躊躇了好一陣,最終還是伸出手:“進去睡吧。”
她的話裡並沒有過多的情緒,所以直到展戍不耐煩地將她推倒在地,她都弄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就生氣了。
展戍的動作毫無徵兆且凶猛無比,景夜的嘴角一不小心磕到鞋櫃的一角,沒過幾秒,便“噌噌”地冒出血來,痛得她下意識地叫出聲。
這一聲吃痛的叫聲有如一桶冷水,將展戍從頭潑到腳,令他短暫地清醒過來。他雙眼似要噴火,目不轉睛地與景夜對視,眼波中似有千百種東西流轉——疼惜、悔恨或憎惡。
沒錯,就是憎惡。景夜直直地望向展戍,艱難地想要開口,卻看見展戍猛地踹開門,踉蹌著衝了出去。
在一陣猛烈的撞擊聲後,門再度閉合,屋內恢復到起初的死寂。景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覺得痛,痛得要死的那種痛,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她知道,眼淚這種東西,除了保留一半給自己的心以外,其餘的,一滴都不能白費。
強忍著臉上的痛楚,景夜竭力望向空蕩蕩的玄關,笑了。
隔日清晨程嶼來接景夜上課時,景夜已將傷口簡單地處理過了。傷口不大,卻有些深,以至於整片脣瓣都連帶腫了起來。景夜對著鏡中的自己愣怔了許久,最終還是轉身拿起挎包,帶關上了大門。
清晨的風裹挾著幾絲寒意,景夜一邊往前走,一邊奮力地在包裡搜尋著公交卡,絲毫沒有留意到程嶼其實早已等在站牌下。
他雙手插袋,閒適地站在那裡,就差沒有吹一聲口哨,慶祝C城難得的好天氣,以及她與他鮮有的輕鬆時光了。
誠然,程嶼是知道的,無論是追溯到遙不可及的過去,還是轉回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他與景夜的愛情裡,始終差了些什麼。然而究竟差了些什麼,他也不能解釋個清楚明白。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在每個蔚藍色的清晨,他能夠看見自己正全心全意愛著的人向自己走來,已是三生有幸。思及此,程嶼不禁微笑起來。
“怎麼辦?我的公交卡好像忘在樓上了,你等我,我上去找。”景夜並不知道程嶼緣何會笑,只是懊惱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個時間竟然落下了公交卡。她剛轉身要走,程嶼卻一把拽住她的手:“算了,反正時間還早,走過去吧。”
“啊?”景夜錯愕地抬頭,程嶼已坦然地牽過她的手:“就這麼決定了。”
陽光灑落在路邊樹蔭的縫隙間,在地面留下灰濛濛的暗影。景夜的呼吸驟然變得急促。程嶼很細心地捕捉到這一點,微微偏過頭:“怎麼了?不舒服。”
景夜望著他幽深的眼,只知道搖頭,拼命拼命地搖頭。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便聽見一陣刺耳的剎車聲。
人生何處不相逢。
梁綰綰沿街將車熄了火,從車上走了下來:“本來想專門去你學校找你的,沒想到路上居然碰見了。”說話間,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兩人緊扣的手。“看來你現在心情不錯,不過接下來的話聽完後你心情還好不好,我可不敢保證了。你爸讓我轉告你,一週之內回家,其餘再議。”
話音剛落,景夜下意識地回頭看向程嶼,只見程嶼一臉漠然,絲毫沒有要回應的意思。梁綰綰也不惱,笑眯眯地望著二人,最後打了個響指返回車裡:“那我就先走了。”
一陣引擎聲穿透景夜的耳膜,她習慣性地抱住雙臂,望著梁綰綰的車子,直到它消失在街角,才漸漸回神。
然而回神的那一刻,她驀然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鬆開了程嶼的手。
她明明不是故意的,卻也許真的是蓄意,鬆開他的手。
7
那之後展戍一直沒有回來,景夜試著打過電話,一概轉接到辦公室。
傍晚看了一會兒專業書,景夜乾脆拿了睡衣去洗澡。面盆上方的鏡子極大,她面無表情地望著鏡中的那張臉,視線漸漸移到了嘴角的傷口處。
回想起當天程嶼問傷口的由來時自己的說法,景夜險些笑出眼淚來。他居然信了自己拙劣的謊言,當她湊到他耳邊小聲解釋時,程嶼的臉分明紅了。
一陣漫長的沉默後,他壓低聲音說:“對不起,我下次注意,以後不會了。”
在G城的這些年,景夜自認見過無數人,美的醜的,聰明的笨的,世故的天真的,但她卻只遇到過一個好人,那就是程嶼。
每個女孩生命中都會有這麼一個好人,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他有他的軟弱與妥協,卻不妨礙他包容她生命中一切的好與壞。他教會她愛,守護並相信這樣溫柔得讓人流淚的字眼,他甚至還告訴她,他會如守望海洋的島嶼,永遠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她。
他說那些承諾的時候虔誠得仿若教徒,而愛才是他唯一皈依的宗教。可他不清楚的是,景夜從來不是可以同他一起朝聖的人,她只是與魔鬼簽訂過協議,卻又放不下貪嗔痴,迷戀世間溫暖的可憐蟲……
景夜甩甩頭,努力趕走此刻腦中亂七八糟的想法,打開了蓮蓬頭。水滴順著身體滑下,景夜隱約記起,離程顥洋給程嶼的最後期限,還剩下三天。而展戍那邊……景夜揉揉太陽穴,決定暫時放過自己。
令景夜意外的是,程嶼竟然會在週末約她去孤兒院。她知道,那是他們之間的起點,卻又不僅僅是起點,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能忘,也不敢忘。她的心中一下子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心頭,難以言說。
程嶼並沒有催促她馬上做決定,他總是這樣,讓景夜不禁有些鼻酸,說起話來,聲音都顯得不大真切:“好。”
暌違多年,當他們再度站在命運的入口時,反倒不如想象中那般驚慌失措,景夜甚至坦然地指著一旁枯死的老樹:“它居然死了。”
程嶼見她話語中似有感傷,沉吟了片刻後回答道:“你看,那邊的新樹,去年才種的,會長大的……”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命運如狂潮,拍打著生命這片最脆弱的海岸,悲涼卻依然挾帶著微茫的希望。
景夜沒想到自己還會再見到連笙,那個自己剛回C城偷跑到這裡時遇到的小女生。當然,這一次她依舊是與她的“小騎士”形影不離。
“小騎士”很快就認出了她:“大姐姐!”
小孩子並不懂得完整地表達,但站在一旁的程嶼和院長卻很快明白過來,他們都望著她笑,笑容裡既有酸澀,也有欣慰。
午飯後,景夜和程嶼隨著院長四處看。五年過去,這裡的變化並不大,原來的那些孩子大都已離去,有被收養的,也有如梁綰綰一般,自動出走的。
提及梁綰綰,院長不禁嘆了口氣:“也許各人有各人的命。”
三人不約而同都沒有提起陳蘇,因為深知生命已足夠沉重,更不應諸多回顧。只是閒聊時說起連笙,院長還是忍不住嘆氣:“那孩子一出生就被丟在垃圾桶旁邊,因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景夜的心微微一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刻記起陳向晚,她明明已不記得她的臉,卻仍然擺脫不掉當日那種恐懼。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我想多來陪陪連笙。”景夜說這些話時緊咬住嘴脣,院長先是訝異地回頭看她,而後又很快轉過頭去。
他們都還未偉大到將生死完全看淡。
從孤兒院離開時,程嶼一直默默握著景夜的手。他握得那樣緊,就彷彿她是自己遺失的那根肋骨,迫不及待地想要嵌入身體裡。
景夜沒有說話,但經過那棵死去的大樹時,她許了一個明知不會實現的願望:讓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8
景夜開啟房門時發現展戍坐在客廳的地板上,身旁滾落的,是一地的洋酒瓶。
要是換了在G城,她大概會故作痛心疾首狀,指著瓶子感嘆:“暴殄天物!”可她與展戍之間,分明已再回不到那時候。
這和她起初的設想有所不同,她已竭力維繫兩人之間如履薄冰的關係,卻還是一次次跌入冰窟。說不洩氣是假的,她輕飄飄地瞥了一眼眼前這個被自己稱為叔叔的人,從沒有這樣迫切地希望結束這混亂的僵局。
是的,她到底是個貪心之人,曾拼命剋制的對幸福的渴望此刻在內心不斷叫囂,逼得她節節敗退。
她其實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吧?但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呢……只要一切圓滿結束的話,景夜這樣想著,被自己狠狠嚇了一跳。
她曾經那樣懷疑這個世界,可是這一刻,她竟然希望說服自己去相信,相信真的會有所謂的幸福在等著她。
她的身體不禁開始顫抖,恍惚間,她彷彿看見宋媛那張美麗而溫柔的臉。她在哭,先是小聲地啜泣,而後逐漸變得洪亮。
那聲音猶如蝕骨的寒冰,將景夜身體裡的溫度慢慢地、慢慢地吸走。景夜猶如一隻突然洩了氣的皮球,“撲通”一下,跌坐在地板上。
她第一次這樣與展戍對視,以冷漠的姿態。很久很久以後,她的目光對上他脖子上懸掛的那塊殘玉,終於流出了淚。
展戍一覺醒來,發覺自己竟睡在客廳的地板上。昨夜的事他統統不記得。望著滿地的空酒瓶,他不禁蹙眉,心中陣陣煩躁。這樣為了一個小女孩買醉的日子,究竟還要持續多久?更何況最近公司狀況頻出,手中的資源三番五次被程顥洋的公司挖角,實在令人難以釋懷。展戍捏了捏眉心,忍著劇烈的頭痛從地上站起來,走進了浴室。
景夜從外面帶早飯回來時聽見浴室傳來的水聲,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有條不紊地將早飯擺好,便開始收拾地板上四處滾落的瓶子。
展戍穿著浴袍走出來時,景夜剛好拾起最後一個酒瓶。見展戍站在電視牆前沒動,慢慢抬起頭,叫了一聲“叔叔”。
洗過澡,展戍本已覺得神清氣爽,卻沒想到只看了一眼景夜,心中又彷彿有千萬只螞蟻在爬。懊惱讓他極力逼迫自己冷淡,輕輕“嗯”了一聲,便轉身去廚房倒水。
展戍經過飯廳時並沒有注意到桌上的早飯,從廚房出來,才留意到原來桌子上擺了東西。大腦短暫的當機讓他說出了一生中最後悔的一句話,可當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時,早已控制不住壓抑已久的心。他說:“晚上陪我去應酬一下吧。”
對於展戍突然而來的提議,景夜不是不驚訝的,過去她也陪他吃飯,卻絕不是這樣的場合,他從沒有帶她去應酬過,說那樣的場合不適合她。
景夜抱著瓶子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才清清喉嚨,緩緩回答:“好。”
其實景夜知道自己不必曲意逢迎他,但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酸。說不上是為何,大概只因為她還不夠通透,做不到愛憎分明。她隱約回想起這五年以來的點點滴滴,說沒有快樂的光景,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景夜沒想到,人間並不會因她片刻的猶豫而變為天堂,人間還有個別名,叫煉獄。
當景夜在包房門口見到笑得道貌岸然的程顥洋與顧盼生姿的梁綰綰時,她猛地發現,自己還真是傻得可以。
程顥洋同展戍是來談合作的,席間景夜目不轉睛地望著程顥洋那張和程嶼有幾分神似的臉,就那樣痛恨起自己。
人愚蠢在輕信於人,她以為自己早已學得精明,卻是今天才知道,其實她才是世界上最幼稚的那個人。
梁綰綰的臉上始終掛著曖昧不明的笑意,直到中途補妝,經過她身邊時,才輕飄飄地丟下一句:“你知道嗎,今天是期限的最後一天,程嶼回家了。”
景夜頃刻間覺得自己聾了且瞎了,身體一陣冰涼一陣滾燙。她想哭、想尖叫,卻發現自己早已失去這些本能,只能中邪般地端起桌上的酒杯,將酒悉數灌進自己口中。
胃中似有猛火在燒,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景夜跌跌撞撞地衝向門外,絲毫不顧一旁臉色已難看到極致的展戍緩緩握緊了拳頭。
程顥洋依舊笑得志得意滿:“過去的不愉快那都是誤會,希望我們今後合作順利。”
展戍舉杯剛想應酬,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尖叫。幾乎是在一瞬間丟下的酒杯,展戍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已脫離了地心引力,大約是醉了。他認命地想,那麼,不如一醉方休。
他找到景夜的時候她正蹲在走廊上失聲痛哭,一旁被撞掉盤子的服務生惶恐地望著他。他重重地揮揮手示意他離開,而後蹲下身子試圖去拉她。
她從來沒有哭成這樣過,他遇見她的時候,她笑起來的樣子可愛極了,他的心便一瞬間淪陷。或許是愧疚,或許是補償,又或許僅是單純被那樣的笑容所吸引,他已分辨不清了。
他曾以為他是可以忽略的,但他忘記了,就算身處極晝,那些你以為早已消失的愛憎,都會如月亮般,永遠存在。
思及此,他絕望地伸出顫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但這一次,他選擇向命運投降。就算今後要下地獄,也都是他一個人的事,與人無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