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正文_第十一章 記憶之淵

正文_第十一章 記憶之淵


全球高武 未來少女 桃色寶鑑 甜婚蜜寵:首長大人太純情 重生文豪 九天戰帝 罪惡始源 無雙鬼才 騙親小嬌妻 愛你假不了

正文_第十一章 記憶之淵

過去過去,明天卻不一定會來,不過是誰都不忍心說破罷了。

1

展戍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過去,他覺得自己需要見到她,立刻,馬上。他從來沒有那麼多話想跟她說,除了懺悔,除了畏懼,除了羞愧——這一次,終於這一次,他想要跟她說的,有了新的內容。

像是被擠幹水分的海綿重新被注入**,展戍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他一手打著方向盤,一手握著那塊藏在胸前的殘玉,不住地輕吻它,那小心翼翼而謙卑的姿態,看上去幾乎令人落淚。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零星的雨絲飄落在擋風玻璃上,又被雨刷細細抹去,卻還是留下痕跡——來過,總免不了留下印記。

展戍在她墳前坐了許久,好幾支菸抽完了,才慢慢轉過身,安靜地望著黑白照片上她微微笑著的臉。也許只有真正放下的這一刻,他才願意承認,在他瘋狂愛著她的那些年,甚至險些得到過她的那一瞬間,就算她被迫直視自己的眼,靈魂都沒有一刻正視過他。

他深呼吸了幾口,撫了撫照片,艱難地開口:“對不起,但是……謝謝你。”

謝謝你生下她,謝謝你讓我遇見她,正因為如此,我的生命才會再有這唯一一次幸福的可能。

展戍回到家時景夜依然坐在沙發上的老地方看電視,雨過天晴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不知為何,展戍覺得心中有一塊本生滿青苔的地方,在此刻,怒放出鮮花。

他少見地沒有驚動她,而是悄悄地走過去,站在離她很近的地方,俯下身去輕吻她的頭髮。

少女的髮帶著特有的馨香,專注地看著電視的景夜意識到展戍的舉動,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儘管只是輕輕的一下,展戍卻已明白過來。良久,他嘆了口氣,慢慢坐到她身邊,眼神專注:“對不起……我願意等你。”

景夜的臉色漸漸起了微妙的變化,很長一段時間後,才恢復如常:“謝謝。”

生活迴歸所謂的正規,景夜回到學校上課,同樣開始繼續正常學習生活的,還有尹蔚珊。

也許是已經歷過無數次平地生波,兩個女生都變得沉靜下來,除了專業課,文化課大都是悄悄拿一個小日記本筆聊,而不再嘰嘰喳喳。

“你和譚禹城怎麼樣了?”

“沒聯絡,三百年沒見過了,你和程嶼呢?”

“一樣。”

兩個女生相視一笑,眼裡的東西有相似,卻不盡相同。景夜選擇放棄是因為太懂得,而尹蔚珊,則是因為完全不瞭解。

下課之後,兩個人隨著人潮湧出教學大樓。傍晚的霞光中,景夜一邊和尹蔚珊聊著,一邊漫無目的地四下張望,一不小心,便看到站在樹下的梁綰綰。

她也看到了景夜,很自然地做了個“過來”的口型,景夜覺得困惑,難道她守在這裡是在等自己?

然而還沒等她替梁綰綰做出合理的解答,梁綰綰已徑直走過來:“我有點事找你,我們聊一聊吧。”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尹蔚珊氣得幾乎抓狂,恨不得撲上去扇梁綰綰一個耳光,景夜見狀嚇出一身冷汗,死死地拖住尹蔚珊的手:“你冷靜點!”

“冷靜個屁啊!你要我看到賤人還怎麼能冷靜?”尹蔚珊張牙舞爪地繼續掙扎,景夜覺得頭疼,只好心一橫使出撒手鐗:“你再這樣,我就讓譚禹城過來。”

提到譚禹城,尹蔚珊的臉色變得陰晴不定,良久,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手,卻不願意閉嘴:“你找過來到底什麼事啊?”

梁綰綰壓根兒不介意她的敵意,直視著景夜:“程嶼出事了。”

2

直到梁綰綰提起自己的包先行離開,景夜還獨自坐在桌前失神。

她知道自己的大腦徹底罷工了,無數亂七八糟的畫面一起闖進她的腦海,令她手足無措。她不斷回想起梁綰綰說這些話的表情,三分冷漠,三分自嘲,還有十分對程嶼的關心——

“我其實壓根兒不在乎他喜不喜歡我,要是他真喜歡上我,我也許還會覺得這世界得完蛋了。我從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啊,做什麼事情都會有相應的代價,所以從來都是選自己能接受的,就像我需要程灝洋給我的物質和自由一樣。至於其他的,不過都是一場交換罷了,我不能太計較……可程嶼真的很好……我的意思當然不是他對我有多好,而是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一個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男生,還能保有這樣積極乾淨的心,實在是太難得了,所以他才是最珍貴的。平心而論,你和我,我們都做不到。不過呢,”梁綰綰一口氣說完前面的一番話後,懶洋洋地抬起眼,望著一直沒有什麼表情的景夜,“我說的這些你大概是聽不懂的,不是那樣走過來的人,永遠不會懂。”

梁綰綰最後的尾音上挑,幾乎是**裸的挑釁,可景夜根本不在乎,沉默了很久,她清了清嗓子:“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不見得是你比別人更痛些,只不過是你表達得更精彩些罷了。”

景夜的話音剛落,梁綰綰的臉色就漸漸起了變化。良久,她聳肩一笑:“或許你是對的,但是我不介意。我來只是想告訴你,程嶼前幾天喝多了在外面跟人動了手,恰好對方也是個喝高了的,大家鬥得兩敗俱傷,程嶼現在還躺在醫院觀察呢。”

景夜神情一滯,抬起頭防備地看她:“你告訴我是什麼意思?你明知道我不會去的。”

“是啊,我告訴你什麼意思?”梁綰綰微微一笑,“我只是喜歡看熱鬧而已,你知道,我很無聊的,要知道程灝洋現在正大發雷霆,我很想知道,你們最後打算怎麼收場。”

回校的路上,景夜一路低著頭狂奔,完全忘了這裡已沒有自己的床位。

她是在宿舍樓下撞到譚禹城的,軟軟的、高大的身軀,她一個回神,大聲笑出來,原來傻瓜也是成對的。

“你在這裡做什麼?”景夜指了指黑洞洞的宿舍樓,問譚禹城。

譚禹城的嘴脣一張一合,最後認命地答道:“我不知道。”

兩個心照不宣的人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景夜沒有問譚禹城尹蔚珊的情況,譚禹城便大概知道她已全部瞭解了。

沉默了一會兒,譚禹城輕聲問她:“她為什麼這麼抗拒我?”

他的眼睛比這夜還深沉,景夜微微嘆了口氣,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良久,她像突然想起了別的什麼,馬上換了個話題:“我只希望,今後無論發生了什麼,不管她多麼抗拒你,你一定一定,不要離開她。”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景夜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說,那個時候她就會知道,你對她有多重要了。因為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她,你也不會。”

就算她會,他也不會,永遠不會。

那天晚上景夜回到家時已臨近深夜了,展戍沒有睡,卻少見地沒有坐在客廳等她,而是在書房加班。

景夜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見展戍眉頭緊鎖,她小心翼翼地問:“怎麼了?”

“答應合作的公司臨時出了點變故。沒關係,你先去睡,不用擔心我。”

見展戍頭也不回,景夜不禁蹙眉,到底是多麼嚴重的狀況,令他都無心問自己為何這麼晚才回來?不過這樣更好,正好省下了撒謊的力氣,因為她真的很累了。

3

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清晨,微風掀起窗簾,景夜被透進來的光線晃得睜不開眼,悻悻地下床穿拖鞋。

書房的門還是虛掩著的,景夜心中一驚,未必展戍一夜沒睡?這樣想著,她推開書房的門,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失落地從書房退出來,景夜想起自己還沒有洗漱,就趕緊往衛生間的方向去,剛走到大門口,便看見展戍推門出來。

“早上好。”

“早上好。”

展戍看上去臉色雖然不算太好,心情卻並不差,甚至少見地指了指廚房問景夜:“冰箱裡沒有吃的了,要不要一起出去吃?”

景夜沒什麼胃口,但又不願拂了他的意,於是微笑著答應他:“好。”

兩個人換了套衣服下樓吃麵條,景夜習慣加很多辣椒,展戍見到,又一次教訓她:“說了對胃不好。”

景夜做了個鬼臉,不頂嘴也不應承,視線順著展戍胸前一路來到脖頸間。沉默了一陣,景夜終於開口問他:“你以前的那塊玉呢,怎麼不戴了?”

“丟了。”展戍喝了口湯,表情並沒有景夜想象的那樣複雜。

“不會吧,你過去不是一直很寶貝它的嗎,我還以為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呢!”

“……不是,它不是別人送的,只是多年前,我去了一個地方,對它一見鍾情,就把它買了回來。”

“真的啊?這麼無聊?”

“真的。”展戍遲疑片刻,仍決定將錯就錯,“而且它已經徹底丟了,找不到了。你過去不是說它醜,正好我不用再戴它了。”

“那這麼說的話,我還要感謝它啦?”景夜勾起嘴角笑了,“我知道了,以後我都不會再問了。”

——因為最後的機會已經被你親手扼殺了,再也不會有了。

景夜從睡夢中驚醒時是凌晨三點半,月光照進來,一地悽迷。她覺得自己臉上黏黏的,或許是汗還沒有幹,又或許是流過的眼淚。

她在窗臺上坐了一會兒,因為冷,又不得不縮回被子裡。來來回回,折騰再三,景夜終於要被自己折磨得崩潰了,神經質地在地上狠狠地跳了幾下,整個人幾乎失聲痛哭:“為什麼老要夢到你啊!!”

景夜是在凌晨四點半的時候跑出小區的,身上穿的,還是根本不足以抵禦嚴寒的單層毛絨睡衣。

夜班司機昏昏欲睡地開著車在街上轉悠,看見她拼命招手,人頓時清醒了大半:“小姑娘,你要去哪裡?”

“醫院!醫院!人民醫院!”景夜猛地開啟車門鑽進去,帶著哭腔,“我要去那裡,麻煩司機你快點!”

寧靜的住院樓裡,因為夜晚的緣故,顯得有些荒涼。景夜無法忍受緩慢下降的電梯,於是深呼吸幾口,使出最大的力氣,一口氣跑上七樓。

七樓都是獨立病房,景夜很快就找到了程嶼的病房,毫不猶豫地推開門,一抬頭,卻看見了程灝洋。

他好像並不驚訝自己會來這裡,景夜蹙著眉,雖然還喘著粗氣,卻已然恢復冷靜:“我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我只是來看看他,看完就走。”

程灝洋打量了她幾眼,眼裡有幾許說不出的東西,讓景夜覺得厭惡。良久,她拔高了聲音:“我說我記得,所以麻煩你,給我五分鐘的時間好嗎?”

或許是她的話多少起了些作用,又或許程灝洋只是單純地擔心自己的兒子被驚醒,最終微微一笑,默默退出了病房:“只有五分鐘。”

房間裡再度恢復到死一般的寂靜,景夜向前走了幾步,終於與程嶼近在咫尺,這種熟悉的感覺令她一下沒忍住,眼淚跑出了眼眶。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虛弱又狼狽的樣子,在她的心目中,他是不會幼稚到做出醉酒傷人這種事的。但是他做了,或許是因為她,也只能是因為她。

景夜動了動嘴脣,似乎想說些什麼,到最後,卻挫敗地緊緊咬住嘴脣,只是將手伸出去,輕輕地握住他冰冷的手。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景夜愣了片刻,緩緩收回自己的手,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4

程嶼跌跌撞撞地從病房裡追出來的時候,還站在門口跟助手打電話的程灝洋和已經走到電梯口等電梯下樓的景夜都嚇了一跳。他的身上、手上明明還帶著亂七八糟的輸液管和膠帶,居然就這麼不管不顧地衝出來了。

景夜看著越走越近的程嶼的第一個念頭是逃,可兩隻腳卻死死地固定在地板上,不得動撣。

她心亂如麻,下意識地看了程嶼身後的程灝洋一眼,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地望向這邊,忽然周身一陣寒冷,瞬間清醒了——還在期待什麼不一樣的結果呢,反正都是要分開的。

程嶼剛一靠過來,景夜整個人便狠狠地為之一震。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呼吸都是紊亂的。恍惚間,景夜想起他們之間最初的那個吻,耳根變得一片潮紅。

然而幻覺總是那樣短暫,當電梯不緊不慢地攀升到七樓時,那聲抵達鈴終究是將景夜拖回了冰冷的現實。

她猛地推了程嶼一把,下意識地往後退,只見程嶼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最終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

某一瞬間,景夜幾乎就要心軟地去扶他起來,但程灝洋依然平靜的講電話的聲音卻將她不由分說地拉了回來。

眼看電梯門就要關閉,景夜終於認命地抬起腳,頭也不回地邁了進去。

電梯在勻速下降,密閉的空間裡,景夜終於大聲地哭起來。沒有了,沒有了,什麼都不會再有了……

說什麼炮火紛爭呢?就算是太平盛世,一切也會灰飛煙滅。

自此,他們已隔著命運的汪洋。

那之後,景夜便真的再沒有見過程嶼,每日上學放學,時間彷彿流逝得極快,又或許根本已經靜止。

衛靳接到景夜的電話去學校接她時已是一個月後,時值隆冬,景夜搓著手一路小跑,敲開他的車窗微笑:“你來了?”

衛靳不慌不忙地白她一眼:“你也只有在這種時刻才會想到我……不對,是想到我的車!”

“嘿嘿,”景夜討好地笑著,開啟車門坐進去,指了指前方的路牌,“目標,人民醫院!Let‘s go(出發)!”

她終究還是不放心他的,所以掙扎再三,還是選在據說是他出院日的那天去醫院看看。反正只是看看而已,她這樣安慰自己。

程嶼從住院樓裡走出來的時候,景夜幾乎要在車裡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地閉著眼,衛靳拍了她一下,才猛地清醒過來。

他走路的樣子恢復到過去的矯健,至於臉色,隔著這麼遠她實在看不清楚。不過她寧願相信,他氣色紅潤,比住院之前還要好。

景夜看得專注,身後衛靳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何必呢?”

“啊?”

“我是說,你何必躲在車上學狗仔隊呢?想看可以走過去光明正大地看嘛,雖然你們分手了,但是沒關係,分了也可以複合的。”

明知衛靳不過是說說而已,景夜卻還是很認真地回答:“我們不會再在一起了。”

“蠢貨!”沉默了一陣,衛靳乾巴巴地擠出這兩個字。

景夜“撲哧”一聲笑了:“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不管長不長久,至少要找個真正喜歡的在一起,以後回想起來,才不會太悲涼。”

“不勞你費心,”眼見程嶼的車已離開,衛靳不慌不忙地發動引擎,“我知道。”

“我希望你好好交個女朋友。”又沉默了一陣,景夜今天不知道是哪根筋沒搭對,少見地不識趣。

衛靳眼中的笑意終於慢慢消失:“恐怕你要失望了。”

景夜讓衛靳在學校附近將自己放下車,見她自顧自地解安全帶,衛靳點了支菸回頭問她:“你怎麼不回家?”

“剛想起來,我還有點其他的事。”景夜微微一笑,從車裡走下去,“謝謝你。”

“少給我裝!”衛靳做了個鄙視的手勢,“你走吧,我馬上也走了。”

“好。”

景夜一路走得很急,她也不大明白自己為何會在車上不斷想起程嶼租的那間房子,他們在那裡分享過初吻,甚至,她是在那裡,下定決心跟他分開。無數短得跟極光似的幸福與陣痛過去,到最後,留在她心裡的,只有緬懷。

那天她一個人在那棟單元樓下站了好久。明明是C城最冷的月份,可就算嘴脣凍得發紫,身體冷得哆嗦,景夜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恍惚間她記起來,他們相遇的那一年,風那樣輕,光景那樣美,然而一切多麼可惜。春風不解吹愁卻,春日偏能惹恨長。

5

從程嶼租過的房子離開後,景夜打了車回家。

彷彿所有的哀愁都在一瞬間釋放乾淨,這一刻,景夜只是懶懶地靠著椅背小憩。她知道,自己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開啟門,景夜一眼便看到地上展戍的鞋子。她環顧四周,見客廳無人,很快便明白過來——他又在書房裡忙公事。最近接連幾天都是這樣,展戍每每從清晨忙到入夜,鑑於她從不主動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所以也只是默默看著,從不多話。

景夜去廚房燒了一壺水,從櫥櫃裡取出展戍最喜歡喝的那個牌子的紅茶,細心地為他泡了一杯。

端著茶敲開展戍書房的門時,景夜的手微微抖了抖。展戍見到是她,眼中雖有疲憊,卻還是透著幾分欣喜:“怎麼?”

“幫你泡了茶。”景夜沒有直視展戍的眼睛,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笑。展戍接過杯子的一刻順勢握住她的手:“你……哭過?”

景夜一驚,整個人愣在那裡。她剛剛明明沒有哭過啊,只是覺得冷而已,冷到淚水都像是在眼角結冰了。

展戍並沒有馬上鬆開景夜的手,而是低下頭,輕吻她的手背:“對不起,我不該給你這麼多壓力的,你只要選你覺得開心的路就好了。”

景夜沒有料到展戍會這樣講,一時半會兒沒有說話。良久,她咬住顫抖的嘴脣輕聲提醒他:“我知道了,茶都要涼了,你記得喝啊,我先去看電視。”

牆上的壁鐘顯示已過去了整整一個小時,景夜才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往裡走,緩緩推開書房的門。

展戍已經趴在書桌上睡著了,不僅表情安詳,呼吸也十分均勻,大概是真的太累了吧。景夜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茶杯,微微鬆了口氣,走過去晃了晃滑鼠,桌面立刻出現了她意料之中的資料。她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份文件複製出來,並清理掉痕跡,而後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將那些資料存檔後,景夜把複製的版本,按事先拿到的地址用限時專遞寄了出去。那之後她坐在窗臺上給程灝洋打了個電話,想提醒他注意簽收,沒想到電話響了好幾聲後,接聽的人卻是程嶼。

景夜驚愕得僵住了,一時之間她甚至忘了掛電話,“哧啦哧啦”的電波聲中,只餘下她重重的呼吸聲,一下一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書房那邊傳來的細微響動終於讓景夜回了神。她顫抖著雙手去按結束通話鍵,按了幾次,卻總是按歪了。最後她乾脆心一橫,將電池拆了下來。

世界立時清靜了,她深呼吸一口,那些被冷空氣凍結後遲遲沒有流出來的眼淚,終於融化了。

景夜失神地跪坐在地板上,身體裡的某一處不可抑制地湧起陣陣無力感。為什麼,為什麼她復了仇,卻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快樂?

而其實,真的要到很久很久以後,當景夜躺在手術室的**,以為自己就要死掉的那一刻,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驅使她去進行這些所謂的報復的,並不僅僅是單純的憎恨,而是一種對信念的渴望和堅持。人這一生總是需要一點信念的,只可惜,她的信念不是愛情不是金錢甚至不是快樂,所以,她註定得不到平常人所相信的幸福。

她花了那麼長時間去堅持,以為自己終會收穫一份信念,得到解脫,但最後才發現,其實一切不過徒勞。

只有真正放下仇恨才會解脫,當時的她,還不懂得。

6

展戍的公司因為機密檔案外洩遭遇重創的訊息是在一週後流傳遍地的。據說這一次公然站出來挑釁、搶走他大半員工的竟是一家新註冊的經紀公司,許多業內人士紛紛私下揣測,展戍公司內不僅有內鬼,並且這個內鬼還身居高位。

作為潛藏在展戍身邊的唯一內鬼,景夜聽著各種版本的八卦訊息,臉上並沒有浮現起太多情緒。只是最近展戍確實忙得焦頭爛額,有一次她按慣例地端茶去給他喝,看見菸灰缸裡蓄起的小山似的菸頭,不禁心驚肉跳。轉而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冷笑著轉身。

這一夜展戍從書房出來時已是凌晨十二點,景夜習慣性地坐在沙發上等他出來吃消夜,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景夜睡著的樣子像極了迴歸母體的胎兒,身體緊緊蜷曲成一團,眉毛微微皺著,像是夢到醒不來的夢。

原本焦慮異常的展戍見到景夜的睡顏,心不禁化成一攤溫溫的水,輕輕走過去替她搭了一條毯子,轉身準備去洗臉。

“不如我們回G城吧。”展戍並未料到身後的景夜沒有真的睡著,略微一怔,猶豫地回過頭看她。

壁燈昏暗的光線裡,景夜微垂的睫毛在眼下的面板上留下一小片暗影,她不緊不慢地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不如我們回G城吧。”

展戍一動不動,倏忽間,忘了呼吸。他靜靜望著自己眼前這個還不足以被稱為女人的女孩,默讀著她眼神中的鎮定和期許。良久,終於緩緩開口:“我會考慮的。”

景夜沒料到他會這麼快就鬆口,猛地抬起頭,對上展戍漆黑的瞳仁。那裡面肆意蔓延的憐惜與疼愛,令她屏息。

不能心軟,她這樣告訴自己。

展戍是在隔日清晨去到景夜房間的,他本就有她房間裡的備用鑰匙,只是因為尊重她的隱私,從不擅闖而已。可在他下定決心重新來過的這一刻,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澎湃著的各種情緒,在毫無知覺間,已輕車熟路地打開了那扇門。

門裡住著他的愛情,門裡也關著潘多拉,這些他都知道,可是還有別的辦法嗎?

在展戍拼命壓制自己內心慾念的同時,睡在**的景夜全無知覺地翻了個身,嘴角還有淺淺的笑意。

她夢見了什麼呢?展戍痴痴地想,夢裡她是不是又遇見自己喜歡的男生,又或許,還是更多更多,他從不曾發現的,只屬於她的快樂。

思及此,展戍心中不禁泛起陣陣酸楚,他知道自己是老了。服老從嫉妒一個少女開始,服老也從愛上一個少女開始。

他低下頭輕輕吻著她的臉,像陽春三月拂過面頰的柳絮,癢癢的、暖暖的,景夜緩緩睜開了眼。

氣氛一下子尷尬至極,他們都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卻都不曉得接下來該如何做。一瞬間,展戍以為自己回到了學生時期,那種站在訓導主任的辦公室才有的偽裝的鎮定,令他忍不住發怵。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展戍整顆心都要被這樣的沉默凌遲至死的時候,景夜終於輕輕抬起了自己的手臂,纏住他的脖子。

她沒有說話,均勻的呼吸拂過他的耳邊,他覺得耳朵癢癢的,心裡癢癢的,就連嗓子,也變得癢癢的。

“我們不要回G城,等我把這邊的公司徹底結束,就一起出國吧……新加坡或者澳洲?你喜歡哪裡,我們就去哪裡。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過去。”

在聽著展戍告白的某瞬間,景夜忽然愣怔了,我們的過去……並不是那麼好忘記的啊。

景夜依然伏在展戍的肩膀上默不作聲,她沉默的樣子令展戍想起許多過往的瑣碎,她跟他鬥嘴的姿態,她和他冷戰的模樣……到最後,展戍的眼睛漸漸溼潤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愛你的。”

一句對不起有什麼用?再甜蜜再溫柔的告白,也無法填補她生命中的那個空洞,那明明是他親手造成的。

彷彿如夢初醒,景夜終於選擇與自己和解,微微偏過頭,吻上展戍的側臉。對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這樣蜻蜓點水的吻無異於挑逗。展戍的呼吸聲漸漸加重,抬起手扳正她的臉剛想吻下去,卻看見她哭了。

霧一樣的眼淚,照亮了他內心的慾望,也令他開始膽怯。正當他下定決心收手時,景夜卻如同今朝已是末日一般,決絕地吻上了他的脣。

這樣寒冷的冬天,如果不依靠些什麼,或許真的熬不過去。景夜緩緩地閉上眼睛,看到的是幽藍的水澤。

這一生,從女孩走到女人需要憑藉多少愛?

又或者,我們需要的,不過是一條道走到黑的勇氣。

7

那天之後,展戍便開始著手處理關閉公司的相關事宜,景夜看在眼裡,卻從不過問。

又是週末,景夜心血**想要自己下廚,然而附近的超市卻沒有想要的那種調料,只好搭車去學校附近的一家超市——她記得自己以前在那裡見到過。

老人們總愛說“冤家路窄”又或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來還是有那麼些道理的。當景夜站在高出自己許多的貨架旁看見幾步之外的程嶼時,勉強笑了笑:“你的身體恢復了?”

程嶼的身前還放著購物用的手推車,看身形,似乎消瘦了一些。景夜尷尬地站在他面前,忽然覺得自己挽著的購物籃有千斤重,雖然裡面明明只有調料而已。

又沉默了一陣,程嶼直接跳過她的問題:“你買好了?”

“好了。”

“那一起去結賬吧。”

這個時候還是午休時間,客人最稀少的當頭,收銀員倦意十足,一邊散漫地掃描商品,一邊稀鬆平常地問:“一起的?”

“不是。”

“是。”

景夜猛地抬起頭,撞上程嶼坦然得令人心痛的眼神,最後還是選擇妥協:“那就一起吧,麻煩幫我們分裝成兩袋。”

“好的,一共是一百零三塊七。”收銀員不緊不慢地報著價,景夜看了看臺子上的調料不禁苦笑,大概今天是沒心情做飯了吧。

從超市出來時恰好是下午三點,冬日裡悽悽慘慘的陽光落在兩人的肩頭,誰也沒有先說話。景夜在等程嶼和自己告別,可程嶼卻好像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仍是站在她身邊,目光聚集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上。

“我又搬出來了,不過不是以前那個地方。”

“嗯。”

“你沒有別的想問的?”

“嗯。”

儘管如此,景夜擺明了的敷衍態度卻沒有將程嶼激怒,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從包裡掏出一包煙,抽了一支出來,點燃。

這次換景夜感到詫異,手緊緊攥住袋子:“你什麼時候學會的?”

“在我第一次發現你抽菸之後。”

“你……知道我抽菸?”

“或許我還知道很多事,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知道罷了。”程嶼順手撣掉菸灰,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裡並沒有嘲諷的意思,只是乾乾淨淨的難過,這讓景夜的大腦驟然變得一片空白:“我不明白。”

“你知道的。”程嶼似乎是在說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懇切而鎮定。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只有你知道,為什麼我做到這種地步,你還是沒有想過要回頭,哪怕只是猶豫一下都沒有。”

說完這句,程嶼猛烈地咳嗽起來,景夜這才懊惱起自己的愚蠢,他的身體怎麼可能恢復得這麼快?

可除了懊惱,她還心虛,她從沒有如此害怕,怕直視程嶼的眼睛,彷彿看一眼,就會丟盔卸甲、前功盡棄。所以當大腦向她的身體開始發出逃跑的訊號時,景夜毫不猶豫地貫徹實施了。就好比一個狼狽的逃兵,迫不及待地希望遠離戰敗的可能性。

程嶼追上景夜的時候她買的東西已亂七八糟散落一地,調料很刺眼,花花綠綠的水果很刺眼,然而最刺眼的,還是眼前這個人。

或許是舊傷口又被牽動了,程嶼的呼吸重得令人渾身顫抖,而就是這樣,他也還是用力圈住眼前這個背對著自己的人的腰:“我曾經那麼努力過,我告訴自己只要陪著你就好了,其他什麼都無所謂……可就算是這樣,你也還是不給我任何機會。告訴我,我是不是應該放棄這種堅持了?”

一時間,景夜忘了掙扎,只覺得眼前模糊一片。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詰問自己,你後悔了嗎?

可後不後悔,她真的已經不知道了。

那天之後景夜病了,或許是受了風寒,又或許是心理的最後一道防線已全線崩潰。她從來沒有這樣疲憊過,只想躺在**睡死過去,再不醒來。

尹蔚珊來看她的時候特地帶了新鮮的水果,展戍最近忙於聯絡出國,並不在家,於是景夜只能艱難地爬起來開門。

“你怎麼搞成這個鬼樣子了?!”尹蔚珊看著臉色蒼白、滿面倦容的景夜跟見了鬼一樣,一邊數落她一邊換鞋子。

兩個女生坐在臥室裡吃水果,景夜靠在床頭,重重地吸了口氣,才能夠說出完整的句子:“你和譚禹城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吧?”

“好什麼!”尹蔚珊白眼一翻,“還不就是那樣,看見了就當沒看見,不過他好像沒跟那個女的一起混了。啊呸,關我什麼事!”

尹蔚珊疾惡如仇的樣子把景夜給逗笑了,剛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尹蔚珊卻突然一本正經地轉過頭,看著她:“好了,不提他了,說點高興的。你不知道,張望負責的那家新店生意可好了,譚禹城這個傻瓜……唉,算了,說什麼話都躲不開他,這次總算做了一件討人喜歡的事。我在想,看到張望過得好,小白的在天之靈,會不會稍微欣慰一點?我才不要她原諒我呢,我這種人就不值得原諒,但我答應要為她做的,一定會為她討回來。如果有那天,我一定會做到的。然後等到七老八十,我再去天上,跟她道歉,約好下輩子還做好朋友……”

尹蔚珊似乎終於能冷靜地面對宋媛的死了,然而景夜卻沒來由地感到冷,她相信尹蔚珊說的每一句話,就像相信著自己終有一天會下地獄一樣。

她們不會在天堂重逢,她不配。

兩人沉默了一陣後,尹蔚珊又突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重新變得活躍起來:“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了,據說梁綰綰被甩了,聽到這個訊息後我立刻跑去山上給佛祖爺爺燒了幾炷香,真是蒼天有眼啊!”

尹蔚珊激動得語無倫次,這樣的興奮更是反襯出景夜的沉默。良久,景夜牽牽嘴角,勉強跟著笑了:“是這樣啊,真是報應。”

尹蔚珊因為還有瑜伽課先走了,景夜一個人靠在床頭,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忽然間手機鈴聲突然大作,接通後,衛靳那欠扁的聲音立即迴盪在耳邊:“哎喲喂,怎麼,不在學校乖乖上課,回家孵小雞去了?”

衛靳的語言永遠無厘頭,景夜撇撇嘴:“我病了。”

“嘿,真病了?”衛靳笑著趴在方向盤上,“難怪我去你們學校找你,連鬼影子都沒見到一個。你家在哪裡?哥哥買了好吃的,給你送過去,再晚些就要出去拍外景了!”

衛靳將車停在景夜所住的小區外時,景夜剛好從大門走出來。衛靳搖下車窗招招手,景夜走過去,看著他手裡的紙袋,沒好氣地笑:“你給病人帶鴨脖子?”

“就知道你惡毒,這不是你的,這個才是……”衛靳從後座拿了一盒水果糖,“朋友帶的,最適合小妹妹了。對了,介意不介意告訴哥哥你為什麼混得如此狼狽啊?”

“介意!”景夜一把抓過糖盒子,得意地擠擠眉,“那我走了啊,老哥哥!”

8

去澳洲的簽證下來的時候,C城的初春已悄然無聲地降臨。展戍接受了那家新公司以極低的價格將他的公司併購的提議,許多人以為展戍瘋了,但只有景夜明白,這一次,他是下定決心和自己一起離開,重新開始。

那之後景夜乾脆辦理了休學,待在家裡整理行李。她的東西一向不多,重要的更是少之又少,於是到最後,剩下的東西無非是當初陪著她住校的相框、一些常穿的衣物,還有亂七八糟的書籍。

展戍回來的時候她剛煮好了粥,米香味濃濃地彌散在整個廚房裡。景夜正靠著臺子玩手機遊戲,看見他,笑了:“你回來了?剛才我在收拾東西,收拾好才想起來南半球應該是相反的季節,我要不要重新收拾一遍?”

“沒關係,可以買新的。”展戍溫柔地摸摸她的頭,“我餓了,可以開飯了嗎?”

“你餓得真快!”景夜撇撇嘴,這才關了火。

也許生活這樣繼續下去才是最好的,展戍在喝粥時怔怔地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記起她,或許終究有一天,他會真正忘記她,明白生命還有其他更多更鮮活的可能。

景夜坐在展戍對面,沒有說話,就連飯都吃得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展戍喝完碗裡的粥,抬頭問她:“怎麼了?”

“離開之前,我想請這邊的朋友吃頓飯,就當作餞別。”

“好。”望著景夜坦蕩的眼,展戍意識到自己實在問不出會有哪些人在場這樣的話。不應該小人之心,他不斷地告誡自己。

離開的前一天,景夜將吃飯的地方選在了當初三個人吃第一頓飯的那家小飯館,不到一年時間,走進同一家店,心境卻已是天翻地覆。

尹蔚珊不僅是來得最早的那個,還一改往日的鬧騰,安靜地坐在角落發呆。見景夜推開門進來,才回過頭,臉上漸漸漾起笑容:“你終於來了。我剛才還在想,要是小白也在就好了。”

景夜的腳步不由得頓一下,深呼吸幾口,才恢復平靜:“我想,小白要是知道你這麼想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說罷這句,景夜無端端感到鼻酸,只好強壓住心中的負罪感,招呼服務員過來點菜。

要笑,要笑……她的指甲不自覺地狠掐住掌心。

譚禹城帶著一個陌生女生走進來的時候,菜剛上到第二盤。尹蔚珊正和景夜聊得開心,一抬頭見到此情此景,臉不禁黑了大半,良久,才惡狠狠地轉頭。

景夜沒料到譚禹城會不事先通知自己便叫來無關的人,一時半會兒尷尬至極。想勸尹蔚珊幾句,卻發現她的態度實在強硬,只好埋下頭,跟著眾人一起裝傻。

可表面的和平到底不長久,果然,飯沒吃到一半,尹蔚珊便喝醉了。醉了的尹蔚珊蠻橫得像頭牛,非但誰也不搭理,還心一橫,衝到了外面。

當然,按照以往的慣例,譚禹城這次自然又是不能免俗地跟了出去,所以到最後,居然只剩下兩個素昧平生的女生對坐而酌,氣氛一時間變得十分古怪。

過了一陣,對面那個女生打量了景夜幾眼,緩緩開口:“其實我是他朋友。”

景夜一口酒險些噴出來,錯愕地望著對方,就看見那個女生哈哈大笑起來:“我是認真的,他,我是說譚禹城,是我的朋友,已經很久了,不過門外那個火爆妞兒沒見過我罷了。前些日子譚禹城估計是和火爆妞兒吵架了,多喝了幾杯,什麼都還沒做呢,就被一牛皮糖姑娘給纏上了,他覺得煩,就讓我幫了個小忙,剛剛才解放出來。”

“哦?然後你就答應陪他來這裡看熱鬧了?”景夜微微一笑。

“當然,我一向樂於助人,這種包吃包喝的好事,實在是不忍拒絕啊。”

說罷,兩個女生心領神會地碰了一杯。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景夜期待的那般發展,尹蔚珊再次不長進地氣走了譚禹城——而過來幫忙的美人也自然是在接到正牌男友的召喚電話後閃人了。

一頓告別飯吃到最後,一句煽情話未講,一個擁抱未抱,便莫名其妙地只剩下兩個醉鬼對坐著發瘋。

“譚禹城是傻瓜!”

“我想程嶼。”

“譚禹城是宇宙無敵大傻瓜!”

“我想程嶼我想程嶼!”

不時有好奇和好笑的目光投過來,尹蔚珊氣得兩眼發直,騰地站起來對在場的眾人大喊:“看什麼看!沒看過發酒瘋的啊!?”

到最後,兩個人喝也喝撐了,罵也罵累了,趴在桌子上咯咯傻笑。尹蔚珊伸出手指輕輕彈了彈景夜的額頭:“你真的要走了啊?你不是明明還想著程嶼嗎?”

“我看你才是真的傻,說想他就要真的和他在一起啊。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比如和你叔叔一起出國,去澳洲?那種養羊的地方,哪裡好了?”

“哧,大概一點也不好,可是我選了就是選了,再也不會回頭了。嘿嘿,你是在哭嗎?”景夜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尹蔚珊的臉,果然一片潮溼。

“我會想你的,所以你起碼要每年回來一次……”

“好。”

“要寄禮物給我!”

“好。”

“其實啊,我真的好想小白也能在這裡。你說,她為什麼就死了呢……她怎麼會死了呢?”尹蔚珊還在不斷絮絮叨叨地重複著,景夜卻彷彿被注射了強心劑一樣,陡然醒了。

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景夜站起來塞了一百塊給女服務員,讓她看好睡過去的尹蔚珊,自己則走出去,準備給譚禹城打電話。

景夜一出店門便撞見了程嶼,起初她以為是自己酒還沒醒,產生了幻覺,笑呵呵地想去捏程嶼的臉試探真假。沒想到被程嶼反手抓住手腕,整個人才猛地清醒過來,這並不是在做夢。

一想到自己剛才不斷呼喚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景夜不禁一陣心虛,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卻仍沒能擺脫程嶼的束縛。

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火氣與委屈,景夜竟不管不顧地大聲衝著程嶼叫起來:“放開我!聽見沒有!放開我!”

路過的行人紛紛側目,程嶼不禁大窘,忙將景夜往自己懷裡拽。景夜越是拼命反抗,程嶼手上的力道便越重。

這樣的對峙持續了很久,直到景夜喘著粗氣,用一雙眼凶狠地瞪著程嶼,程嶼才愣怔半晌,慢慢鬆開了手。

深深的無力感席捲了他的身體,從她進小飯館起,他就站在這裡看著她,看著她跟人家說笑,心裡竟有著說不出的酸楚,她竟然絲毫沒有因為他而受到影響。

來回徘徊了很久,程嶼終於放棄繼續守在原地,去街對面買了包煙——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就再也戒不掉了,就像戒不掉對景夜的所有愛憎一樣。

程嶼不知道這小小的空當令他錯過了什麼,就像景夜不知道,眼前的他眼中的怨恨為什麼比以往看起來更加濃重一樣。可不管為了什麼,她都覺得累,累得必須馬上逃離這裡。

喘息了片刻,景夜終於恢復了體力,然而這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卻徹底惹惱了已瀕臨極限的程嶼——

景夜居然迫不及待地跑到路邊拼命招手,巴不得找到一輛計程車跳上去。

人的內心究竟住著多少看不見的黑暗與慾望,程嶼的大腦甚至再無法控制肢體的一舉一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凶狠地拽住景夜的手臂,死命地扳過她的臉,洩憤般地吻上去。

困獸之鬥。

空氣裡慢慢彌散開血腥味,景夜眼中早已蓄滿了淚水,程嶼望著她濡溼的臉,霎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命運有一雙大手,終將他們推至如此境地,卻沒有人知道,彼此該如何收場。

程嶼狼狽地蹲在地上,忘記要去追跌跌撞撞逃走的景夜。

當天夜裡,哭累的景夜夢見一位老仙人,溫柔地撫摸她的眼,告訴她,人這一生,長不過執念,短不過善變,終究都會過去的。

他的語調那樣雲淡風輕,景夜想了又想,仍鼓不起勇氣上去問一句——“過去了是不是就到了明天?”

過去的雖已過去,明天卻不一定會來,不過是都不忍心說破罷了。

隔天清晨,景夜醒得極早,離下午一點的班機起飛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安靜地坐在窗前,等待展戍從夢中醒來。

上午九點,展戍終於被強烈的光線晃醒。然而短暫的失神後,展戍看到的是逆光而坐的景夜,以及她臉上陌生的笑意:“你醒了?那不如趁現在還早,我們說個故事吧。”

她笑起來依然美,卻硬生生多出三分冷漠七分厭憎,展戍這才看清她手中握著的是什麼——那塊殘破的白玉彌勒佛此刻觸目驚心得多麼像一滴凝固的眼淚,只屬於景夜媽媽,簡瑤的眼淚。

也就是那一瞬,展戍的瞳孔忽然放大了——疑惑、懷疑、肯定、絕望……各種情緒依次掠過他的眼中。他似明白了什麼,又彷彿沒有,只是怔怔地望著景夜,那神情,如同等待宣判一般。

無數過往的場景如電影鏡頭般掠過他的心間,他以為他忘了的、可以忘了的,其實從沒有真正消失過。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展戍認命地閉上眼,他多麼渴望回到九年前,告訴那個還沒有遇見簡瑤的自己,千萬不要愛上她,千萬不要。

然而生命中的那個夏天還是悄無聲息地來了,景夜九歲那年的七月,展戍第一次在表弟家見到表弟的科任老師兼家教,簡瑤。

那時的展戍還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公子哥,他愛簡瑤愛得自私霸道、理直氣壯。或者,這不僅是展戍年少時會犯的錯,而是所有年輕人輕狂無知時的通病。畢竟在那短暫卻濃墨重彩的幾年裡,愛情真的是大火不能燒,眾水不能淹的東西。

展戍至死都不會忘記簡瑤當日穿的是一條藍色連衣裙,她微微弓下身,胸前的風景便影影綽綽,模糊了他全部的視線。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所有血液都朝著大腦湧去。

她是他的,自那一刻起,他從未懷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