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追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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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追憶下
番外 追憶(下)
離開霍爾伯爵府,他迫不及待地開啟那個名單,伯爵負責祕密情報,這份簡報是他新近調查出與敵國赫爾“聯絡過密”的官員及貴族名單,即將呈給國王亞歷山大四世,裡面的文字不多,卻越看越是心驚,待走回自己的飛艇,已是手腳冰涼——這些有“叛國”嫌疑的人裡,竟有一半以上是自己平日親近的。
“你拿到了?”稍帶沙啞的女聲讓他又是一驚,還沒緩過神,軟綿綿的嘴脣已經貼了上來。被濃烈的香水氣味包圍,威廉本能地想要推開對方,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殿下,我真懷疑,這世界上有什麼女人是你對付不了的。”她又啄了一下他的嘴,很自然地拿過他手裡的紙,“太了不起了。”
“別動。”威廉沉了臉,飛快地把名單收到口袋裡,“米婭,誰讓你來的?”
被稱為米婭的女人符合人們對於交際花的一切期望——妖嬈的金色捲髮、富於彈性的胸脯、修長的腿以及惑人的五官,此刻她撅著嘴,作小女孩態撒嬌:“這麼凶,人家專門來接你呢。”
“謝謝。”他又把聲音放柔,這次能親近伯爵夫人,也確實是她幫了大忙,“俄摩拉比較亂,你一個人出門,不安全。”
“就是說——”她拉了個長音,“為了你,我冒了多大的危險。你說,你要怎麼補償人家?”
“今年的聖誕節一起過?”他啟動飛艇,看著遠處。
“聖誕節要等多久啊——”米婭貼上來,“今天陪我去劇院怎樣?”
他下意識地碰了一下放手機的口袋:“改天吧,已經有約了。”
“告訴我,寶貝。”她勾勾他的下巴,“你一天要赴多少女人的約?”
“很難講。”威廉笑笑,“女士們太熱情了,而我不希望讓她們失望。”
“你應該學會拒絕。”米婭搖頭。
“我很抱歉,親愛的。”他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胳膊,“我先送你回家吧,今天真的不行。”
“好吧,看來那個老女人已經快把你榨乾了。”
話雖如此說,等威廉把米婭送回她在市郊的別墅,免不了還是一起吃了晚飯,再回到城裡,天已經全黑了。他放了一首輕快的音樂,腦子裡卻不停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麼辦,只要一去想父親看到這份名單之後的反應,就覺得頭髮都要豎起來。戰事吃緊,老人家心情不好,最近沒有什麼事情,自己都已經被無故叱責了數次——但那群人如果真的捨棄掉……
他甩甩頭髮,不管怎樣,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
該怎麼做?
把飛艇停在城堡的停機坪上,威廉沒有理會侍從,自己快步走進西翼的小廳裡,但是預想中女孩輕快的腳步聲沒有出現。他有些疑惑地四處找了一圈,輕聲喚著:“瑪吉?你在哪?”
“殿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管家在一旁問道。
“瑪格麗特小姐應當在這邊過週末的——她在哪?”
“小姐早上打了個電話說要來,但是一直沒有出現。”對方回答道,“我還以為她是去找您了。”
威廉皺眉:“小傢伙越來越能玩,真不像話。去給她母親打個電話,問問看。”
“是,殿下。”
對方才轉身,威廉就擺手道:“算了,我直接找她好了。”
他撥了瑪吉的號碼,卻沒有人接。威廉有些煩躁,又撥了一遍,依然如此。他有些嘲弄地想著,小姑娘長大了,學會鬧脾氣。就不再去管,到浴室泡了個澡,打算養足精神,明天和幕僚商討個應對的方案。
躺在**,卻睡不著。翻來覆去的,總覺得不安寧。他聽著機械手錶清脆的“嗒、嗒”聲,抱著被子數數,到了一千,依然清醒。失眠是件令人喪氣的事情,它告訴你,生活裡有些事情,無論如何都控制不了。
不知什麼時候,威廉發現自己四周是一片耀眼的白色,卻什麼都沒有。他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中央,茫然四顧,不知所終。沒有溫度,沒有時間,沒有愛。他知道自己站在無人可及的最高峰,但他一無所有。
威廉哥哥……
那個甜膩的聲音第一次出現在夢裡,他猛地驚醒了,全身都是冷汗。
“警衛!”他大吼道。
“殿下?”幾個侍從慌慌張張跑進來。
“立刻去查瑪格麗特小姐的手機,看看她在哪!”他跳下床,抓起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通知所有人兩小時後早餐會!”
“可是殿下……現在才三點……”侍從小聲說。
“所以?”他冷冷地盯著對方,直到那個男孩被嚇得後退一步,“你有什麼意見?”
“沒有,殿下!”
威廉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手指卻有點發抖。他又拿出手機,撥通瑪吉的電話,“喀”的一聲之後,電話接通了。
“殿下?”那邊是一個男人,對方的大西語帶著濃重的口音。
“是。”他緊握著手機,另一隻手的指甲卻陷進面板裡,“我找瑪格麗特小姐。”
電話的另一端爆發出一陣混亂的笑聲,似乎有很多人在聽:“哦,殿下,聽說您是個情種,如今一看,還真是的。”
“她在哪?”
“您可以透過您高超的電子技術來搜尋嘛,這應該沒什麼難的。”男人的聲音極囂張,恰巧這時候侍從把調查的結果送來,威廉飛快地掃了一眼。
亞陀斯山。
他的回答乾脆而冷酷:“你們想要什麼?”
笑聲更大了,似乎幾個人還交流了些什麼,然後為首的男人說道:“好像您還不知道啊……真可憐,我們只是受委託的一方,收錢辦事。”
“多少錢?”
“當然,還有立場。”對方的聲音充滿了不屑,“我們對您這種一身奶臭的小孩沒興趣。”
“那麼,沒有通融的可能?”
“您可以慢慢等,我們這可不是託兒所,該找您的人,自然會找。”
“好。”他把電話換了一隻手,“我要聽到她的聲音。”
“不用擔心,殿下。”那邊又是亂糟糟的笑聲,“該聽到的時候,您自然也會聽到的。”
“說不定還不止是聽到哦……”另一個更遠的聲音,接著是“喀”的一聲,電話斷了。
他放下手機,突然猛地一拳打在牆上,暗紅色的血順著指縫慢慢淌了下來。任何事情都無所謂,除了瑪吉。
“人呢?”他突然大吼道,“你們這群白痴,有沒有去叫人?”
“殿下,格蘭特子爵府沒有答覆……”
“羅林男爵說身體不適。”
“布朗大人不在府上。”
“夠了,”他冷冷地打斷他們,“誰會來?”
“雲度伯爵,和裡奇將軍。”
“很好,”他用舌頭舔了舔手上的傷口,“至少我還有兩個朋友。”
飛艇開始減速,那座位於海灣另一邊的島嶼越來越近,亞陀斯山腳下是碧藍的海,中部是鬱鬱蔥蔥的森林,山頂則是皚皚白雪。蘇瑞打了個盹醒來,才看到就移不開眼睛,完完全全被迷住了,待扭過頭去,卻發現威廉正用一種苦大仇深的眼神盯著手裡的香蕉。
“這隻可憐的水果怎麼你了?”她拍拍他的頭。
威廉猛地甩開她,抬頭的時候眼神依然是凶惡的,過了好一會才緩過神:“啊?”
蘇瑞覺得莫名其妙:“我錯過了什麼?”
“沒什麼……”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然後微笑,“沒想到你也會被嚇到。”
“誰嚇到了,神經病。”她皺鼻子,“不過你帶我來的這個地方真漂亮!”
“就知道你會喜歡。”他拉住她的手,貼到臉上。
“粘人的小孩,”蘇瑞用指甲刮他,“事情越來越多。”
“噓……”他輕聲道,“聽。”
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隱約傳來,蘇瑞沒覺得有什麼特別:“怎麼了?”
“有點……”他把嘴脣蹭到她的手心裡,睫毛遮住眼睛,“悲傷的感覺。”
她沒有回答,看向窗外,亞陀斯山下的海灘上滿是堅硬而巨大的礫石,一隻海鳥收起兩翼,輕輕落在上面,低頭啄著自己的毛。掌心的溫度讓蘇瑞有些慌張,那個表情她從沒有在任何人臉上見到過,像個縮在殼子裡的雛鳥,看到外壁被打碎時的驚恐而無助——竟直直地砸到心裡去,讓她想要逃跑。
“陽光真好。”飛艇靠站,威廉先跳了起來,“我們選了一個好日子來玩呢。”
“你等等,”蘇瑞叫住他,從揹包裡找出外套,“衣服都不知道穿,凍死你!”
“不怕。”他一把抄起揹包,拽著她就往外走。
坐船到了山下,蘇瑞遠遠看到兩排人整整齊齊站在道旁,心裡有些驚異。
“迎接你的?”
他微微笑道:“我是這裡的山寨大王,當然,這幫傻小子也想看看我新拐來的壓寨夫人。”
蘇瑞掐他一下:“呸。”
“殿下。”為首的男人走到兩人面前,畢恭畢敬說道,“歡迎您來亞陀斯山。”
“嗯。”威廉淡淡地說,“那些土匪打掃乾淨了嗎?”
“是,殿下。”那人看了她一眼,“這位是?”
還沒等蘇瑞回答,威廉按了下她的手心,說道:“朋友,一起來玩。”
“這樣……那麼殿下今晚住在島上嗎?”
“不,明天還有事情。”他很簡單地說道,“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吧,不用為我折騰。對了,午餐你安排一下,這位女士喜歡甜食,但不喜歡帶甜味的飲料。”
“是……”對方有些驚訝的樣子,“殿下。”
“原來大西的男人說話是這個樣子的。”等到只剩兩人,蘇瑞很興奮地說,做出一個嚴肅的表情,“是,殿下。”
“我好歹也是個王子。”
“真了不起——”蘇瑞對他吐舌頭:“這裡算出國了嗎?”
“亞陀斯山名義上屬於赫爾,但是自古就是修道士的國度。”他頓了一下,“直到兩百年前被黑幫佔領。”
“然後最近被你打下來?”蘇瑞嘖嘖讚道,“好地方,我喜歡。”
“你要真喜歡,以後送給你就是了。”他摟住她的肩,“我不喜歡。”
“好大方。”她吐舌頭,“我可不敢要,以後要是有土匪殺回來怎麼辦啊。”
“不會。”
“為什麼?”
“沒有土匪了。”他簡單地答道。
蘇瑞覺得心下一凜,腳下被海邊的礫石硌得生痛。午間的陽光暖洋洋的,她拉著他坐到一塊大石頭上:“你到底有什麼話要說,可以開始了。我看你憋了一上午。”
他笑得有些無力:“被你發現了。”
一陣沉默,她不再問,他也不說話,只是肩靠肩坐在那裡。浪花捲著燦爛的金光擊碎在礫石上,再化作泡沫翻滾回去。
“瑪吉在這裡被殺了,兩年前的今天。”威廉低聲說,“我的未婚妻,她只有十六歲。”
蘇瑞輕輕握住他的手,她沒有覺得悲傷,反而很緊張,覺得自己聽到了不該聽的東西。
“是我的錯。”他繼續說道,“我選擇放棄她。”
“選擇?”
“嗯。”他咬住嘴脣,“我給自己找過無數個理由,為了國家,為了正義,為了自己的地位,為了權力,為了原則……但是沒有用的,我想我的心永遠都不會安寧。每一次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她被那群混球用繩子……”
他突然停住了,用手捂住嘴,低下頭。
“你其實不用告訴我的。”蘇瑞小心翼翼地說。
“抱歉。”他抬起頭看她,聲音有些沙啞,“我沒想到現在還是會這樣。——你看到了,這就是對我懦弱和卑劣的懲罰,我失去她了。”
“或許,你要是選擇了另一條路,也會後悔。”蘇瑞把另一隻手也覆到他的手上,很費力地想著安慰的話語,“或許選擇這件事情,永遠都是要後悔的。我們要做的,是把現在的路好好走下去。”
“我不知道。”他語速很慢,“我發了瘋一樣地報復,血洗亞陀斯山,我動用了大西最精英的空軍。有人說,和赫爾的戰爭之所以會輸,就是因為我的莽撞舉動——但那又能怎麼樣呢?那些僱傭他們的混球,那群犯了叛國罪的所謂的朋友,我一個一個把他們扳倒,並且永遠不會寬恕他們。”
他眼裡跳動的殺氣是她不熟悉的。在赫爾,哪怕是政治上的死敵,似乎都很少在談論對方的時候用這種語氣。沒有哪個家族是可以被“扳倒”的,因為所有的人都連在同一張網裡,母體、新教育法以及家庭改革,讓所有身居高位的人都不再那麼依賴上一代,因而也很少會把仇恨代代相傳。同一時代的領導者大多是年齡相近的朋友,甚至很多都是姐妹會的死黨。蘇瑞很難理解他話語裡的邏輯——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被賦予決定他人生死的權力,而不是透過議會的集體決定以及法律的判決呢?
“但是復仇是沒有用的,”他繼續說道,“毫無用處。我依然很痛苦,我永遠都沒有辦法原諒自己。被父親丟到到赫爾,的確是件沮喪的事情,他說我要是繼續在國內呆下去,要把所有人都得罪光的——但這又像是一個機會,可以讓我把過去的事情完全忘了,就好像那個我不存在一樣。你在女院看到的那個威廉,和大西的王子是兩個人。”
“我很難想象……”
“我恨那個人。”他打斷他,“我恨那個只剩下仇恨和貪婪的自己。”
這些話說完,他抬起頭,眼神彷彿是等待判決的囚徒,蘇瑞又緊張起來。
“說點什麼。”他的聲音是脆弱的,“是你說的,沒有謊言。”
蘇瑞努力把思緒集中起來,但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一直在等著他真實的一面,卻沒有想過,這份真實會如此哀傷。
“我只經歷過一次死亡事件。”很久之後,她才說道,“是在第二層的場子裡,有一個傢伙想要超過我,但是手段很卑劣。他想在快到彎道的地方把我卡到死角里,那種位置真的會出事的——但是他水平又不夠。我被惹火了,於是在下一個彎道卡住他。”
她停了一會,看著遠處:“爆炸就在我的身後,那個傢伙的哀嚎聲從耳麥裡傳過來,我嚇得足足有半年沒去。——這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無法想象你承受了什麼,所以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善良的人。”她想了一會,微笑著說,“寬恕自己,也寬恕別人吧。只有這樣,才能讓你的心平靜下來,那個孩子也會安寧的。”
他也笑了:“善良?”
“嗯。”她點點頭,“你是一個善良的人,而且相信正義的存在。”
“哈,我都不知道呢。”
“我知道,”她親了他一下,“我的男友當然是個善良的人。”
他低下頭,用鼻尖輕輕蹭著她的:“你說,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對她的背叛?”
蘇瑞皺著眉頭看他:“你確定我想跟你在一起嗎?”
“不。”
“那不就完了。”蘇瑞跳起來,跑得遠遠的,大聲說,“你還要努力,不然追不到哦!”
晚上的時候,威廉回到宿舍,開啟那個秀氣的本子。第一頁上,幾行優美的花體字,是瑪吉寫的,內容卻極簡潔:
“威廉哥哥:
你真帥,我喜歡你。
——瑪格麗特”
突然又有了第一次看到它的心情,威廉微笑著,用手指蹭著那幾個字。然後他拿起筆,翻開新的一頁,寫到:
“瑪吉:
“我一直在後悔沒有接你的電話,或許你當時想要求助,卻被我的冷酷嚇到了。我想象過無數次你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但除了你死去的那張照片,我對你的痛苦一無所知。
“我希望你能夠寬恕我,並且教會我該如何去寬恕。
“今天我帶著蘇瑞去了亞陀斯山,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她。這無關於移情別戀,她不愛我,她的愛屬於別人——而我心裡最真的地方,只有你一個。但是我喜歡她,真心地希望她好,希望能夠保有一份真誠而長久的友誼。
“人總要有點真誠的東西,不然就無法生存,不是嗎?
“給我一點暗示,讓我知道你的意見吧。”
他站起來,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最後停在視窗。
沒有月亮,群星匯成一條銀色的長鏈,這樣燦爛的夜,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