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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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一隻在高空中盤旋已久的鷹,突然緊縮翅膀,直向地面的獵物俯衝而去。

昔日那些巴結追隨陳家舟、伍林的人,一見大樹已倒,立刻形成猢猻四下潰散之勢,有些昔日敢怒不敢言或被權勢協迫的,則爭取反戈之功,紛紛主動找到專案組揭發交代問題。案情很快大白於天下。除了偽造人事檔案,以陳家舟、伍林、高貫成為首的數十人集團還涉嫌貪汙公款、收受賄賂、買官賣官,僱凶行惡等多種罪惡,涉案金額高達數千萬元。這在一個還不富庶的北方小城,不啻於一個天數字了。一個貪贓枉法的土圍子頃刻間土崩瓦解。

成志超抽時間又去了一趟耿家屯。小汽車停在前崗的那片土地前,數十座大棚已築建完成,整齊排列,很有了一些規模。眼下時節,大棚裡生長著綠油油的菜苗和莊稼,可以想見,一到深秋,這些大棚一覆蓋上塑膜,便將是另一種更壯觀的景象了。

耿老德急匆匆從村裡跑來。成志超拉住耿老德的手,眼睛在他身後找。耿老德知道他在找誰,便猶猶豫豫地說:

“金石……金石帶玲子去了他當兵的地方,學學大棚裡的技術,再選買一些菜籽。秋後的事情,得先預備下了。”

成志超問:“金石還好吧?”

耿老德前後看了看,放低聲音說:“前一陣,縣裡鬧哄哄的,鄉里也不消停,就有人說,耿家屯的黨支部改選是長官意志,違反組織程式和民主原則,鄉里就又來人搞了一次選舉,還讓我回來當了村支書。可這一陣,聽說陳家舟倒臺了,你還在主事,就有人又張羅重新啟用郭金石,弄得我也七上八下的,不知怎樣才好。”

成志超暗吃一驚,心裡沉重,不知該說什麼好。

耿老德說:“那些日子,金石心裡憋屈,想不通,想去縣裡找你訴訴委屈,還想再出去賣工夫,連行李捲都打好了,被我攔住了,我沒讓他去縣裡找你,也沒讓他再去闖江湖。我對他說,啥官不官的,別把那東西太當回事。官場上的事,咱莊稼人整不明白,也犯不上為那些爛糟事費心思。人啊,三起三落才是一輩子。我這是代表耿家屯千多口人留你了,你先給我耿老德噹噹村支書助理中不?屯裡的事,你拿主意我支派,你大叔還不是那種死佔著茅坑不拉屎的糊塗人,年輕人早晚要接班,咱來實的,別在乎那虛的。村裡不少人也是勸,金石就留下了。成書記,村裡的事,你放心吧。等耿家屯大棚裡的菜摘下來,不管你去了哪兒,我也叫金石和玲子送去,讓你嚐嚐這頭一口鮮。”

成志超心裡感動,知道那三起三落的話,是說給金石的,也是說給自己的,便再一次緊拉住耿老德的手,動情地說:“謝謝你了,老德大叔。”

耿老德深嘆一口氣,說:“縣城裡的事,我們鄉下也聽說一些,我知道成書記……不容易,不容易啊!也幫不上什麼忙,我就說一句倚老賣老的話,心放寬些,往遠了看,人這一輩子,誰都難免遇到幾個坡坎,也算好事,磕打人,也鍛鍊人。我就信一個理,天道終歸還是公平的!”

兩個月後,成志超被調回省城,新的職務是省化廳廳長助理。這是個頗耐人尋味的職務,進,可為副廳長;退,則仍是一名普通的縣處級幹部,雖是平級調動,那實際權力又哪比得同一級別的縣委書記,其中既含了以觀後效的貶黜之意,又為日後的可能升遷做了鋪墊。魯巖恆在這個人事安排上,仍是頗動了一番苦心的。

成志超接到工作調動通知時,新任縣委書記和縣長也同時到任了,都是市裡派下來的,市委書記親自來宣佈任免決定,並主持了工作交接儀式。會後,縣裡的許多部門要送行,成志超都一一委婉地謝絕了,只說自己有些工作上的事情還要留在縣裡一段時間,待臨走前再告別不辭。那一夜,他悄悄地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坐在辦公桌前好發了一陣呆,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把電話打到了董鍾音家裡去。兩人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也沒再通電話了,董鍾音聽了他的聲音,很是吃了一驚,問:

“你在哪裡?”

成志超說:“在我的辦公室。可能,這是我用這個電話,最後一次跟你通話。我明天就要回省裡去了,就此跟你告別。”

董鍾音靜了一陣,說:“你調回省裡的事,縣裡很多人都知道了,議論很多,說什麼的都有,但有一個意思,人們的認識還基本是一致的,說成志超雖有毛病,但真心想為老百姓幹事,還為吉崗縣除了一個大害。即使將功補過,這樣安排,也不公平。”

成志超淡淡地笑了:“我有錯誤,並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再留吉崗工作,確是不太合適了。我今後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但有一句話,我只能跟你一個人說,若只從一個男人角度看,我並不為我的這個錯誤後悔。我把早有的打算再一次說給你,如果有可能,你也調離這裡吧,也許對你今後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好處。這方面,我還有些關係,你要是同意我的這個意見,這事由我儘快幫你辦,好嗎?”

“不,我不走。”董鍾音立刻很堅決地回絕了,但聲音很快柔下來,“志超,你放心,在這裡,我時常還生出一些驕傲,因為你……”

成志超輕聲說:“謝謝……”

董鍾音聲音哽咽了:“你……什麼時候走?我送你。”

成志超說:“不用,我心知了。”

第二天清晨,天還昏昏濛濛的時候,成志超手提兩個旅行袋,輕輕開啟房門。站在安靜的走廊裡,他深情地望了又望,心底湧動起一股酸酸熱熱的東西。將近三年,我是凱旋而歸,還是落荒敗退?歷史功過,誰可公正評說?好在人心是秤,那秤砣就是老百姓。再見了!

成志超將鑰匙懸掛在房門上,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張景光急匆匆從另一房間跑出來,接過了他的東西:“成書記,給我。”

成志超吃了一驚:“你這麼早就來了?”

張景光說:“估計您今早會走,我昨晚沒回去。”

成志超說:“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張景光說:“我知道您的心思,所以也沒跟任何人說。”

張景光說著,又閃身跑回屋裡,提出一個紙袋,成志超問是什麼,張景光說:

“昨天入夜的時候,鋼管廠的吳冬莉來看您。我知您還要忙著做行前的準備,就擅自做主,讓她回去了。她走時,留下了這個東西,並一再說,是她父親讓她送來的,請成書記留作紀念,一定別嫌棄。我看他們父女是真心實意,便替您留下了。”

成志超問:“是什麼?”

張景光便從紙提袋裡拿出一隻錦盒,開啟,原來是一隻岫巖老玉雕刻的鷹,黛綠中透著蒼黃,振翅欲飛,個頭雖不大,卻桀傲雄勁,令人神迷。成志超嘆道:“老先生借物勉人,愧不敢當啊!”又問,“沒問問吳老師身體康復得怎麼樣了?”

張景光答:“吳冬莉說,恢復得挺好,說過些日子就要回學校給學生上課呢。”

成志超將錦盒抱在懷裡,對張景光說:“你改日替我去看看吳老師,就說我深表感謝,這隻鷹我一定永久珍藏。也請吳老師有機會去省城時,千萬給我打聲招呼。你把我家裡電話告訴他。”

成志超是乘長途大客車返回省城的,張景光要叫小車來,被成志超堅決制止了;張景光又堅持一路相送,成志超便不再勉強。那大客車裡,擁擠著農民,也擁擠著商販,煙氣岡岡,粗聲亮嗓,沒人認識他。只是,當大客車迎著夏日的朝陽開出縣城時,前方公路兩側整整齊齊排列了數百名公安幹警,一位警察站在路心,做出了讓車緩行的手勢,然後便聽站在佇列前的魏樹斌高喊一聲,“敬禮--”警察們便齊刷刷抬起右臂,併攏的指尖橫在了帽簷前。

這個魏樹斌呀,什麼也瞞不住他。成志超站起身,向車外揮手,心窩窩裡酸酸熱熱,如浪翻湧。

大客車裡立時靜下來。好一陣,一位農村大嫂才湊到跟前來,問,你真是縣裡的成書記呀?成志超點頭,說以前是,現在不是了。大嫂說,老百姓都念你好呢,咋說走就走了呢?成志超笑了笑,不知如何作答是好。鄰座的一位老者遞過一顆自卷的老旱菸,說這個能抽一口不?成志超便接過去,大口地吸起來。那煙很衝很辣,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