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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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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地張開倦眼,頭腦渾沌一片,盡是灰色、黑色、白色的星雲。他不但頭痛、骨痛、全身都痛。——心更痛。

我是誰?

我在哪兒?

只見周遭都是白衣人。木著一張臉,匆匆走過。

他嗅到一陣藥水的味道,是消毒藥水。消毒藥水比毒藥還刺鼻。

他扶著牆,慢慢摸索前行。

難道這是陰間?

是一道長長的走廊。白色牆,白色門。走廊一端的燈沒有亮。這頭比較光,他沿著燈光上了一層樓梯。

就在三樓轉角處,碰到一位老婆婆。她步履蹣跚,也是扶牆緩走,不知身在何方。

他問:“阿婆,這是什麼地方?”

婆婆也有六十多了。穿一套對胸的唐裝,破為陳舊。全身乏力地,只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忽地再看他一眼。他開始疑惑,用力回憶,難道這是陰間?

走了幾步,抬頭一看:

“深切治療部”

是一家醫院。——他為什麼被送進醫院了?閉上眼睛,再苦苦細想。這時痛楚又來侵襲,骨頭彷彿都移位。

有兩個護士推著有輪的小車子走過,看來是給病人藥吃。

“醒來沒有?”

“晚上李醫生巡房時還沒醒來。”

“女的沒有來過?”

“不肯來。聽他媽媽哭,根本不在乎。還說:誰叫他真的去死?不關自己事。”

“現在的女孩也好狠心。”

“是男的純情看不開,怪不得人家。”

“要真的一生當了植物人,也有點冤枉。都要畢業了。”

“為情糊塗,成績再好也沒有用。”

他正想把木門推開,一看究竟。

那個老婆婆又走近了。——她竟把身子一攔,不讓他進去。婆婆佝僂瘦弱,象是長年受重擔,背有點駝,腳有點彎,看來似只有四尺多高。身子軟軟的,又怎能把他攔住?他煩了:

“阿婆,你這是幹嘛?醫院又不是私家地方,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呀!呀!”

唉!是個啞巴。算了,他閃身內進,見到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半身捆緊了繃帶,也插滿管子。他睡得很安祥,雖然憔悴、蒼白,但呼吸勻順,不問世事。病人的名牌寫著:“蘇志安。”

他低喊。原來這個人是他“自己”。

“現在的女孩也好狠心。”

“是男的純情看不開,怪不得人家。”

“要真的一生當了植物人,也有點冤枉。都要畢業了。”

“為情糊塗,成績再好也沒有用。”

他正想把木門推開,一看究竟。

那個老婆婆又走近了。——她竟把身子一攔,不讓他進去。婆婆佝僂瘦弱,象是長年受重擔,背有點駝,腳有點彎,看來似只有四尺多高。身子軟軟的,又怎能把他攔住?他煩了:

“阿婆,你這是幹嘛?醫院又不是私家地方,你為什麼不讓我進去?”

“呀!呀!”

唉!是個啞巴。算了,他閃身內進,見到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半身捆緊了繃帶,也插滿管子。他睡得很安祥,雖然憔悴、蒼白,但呼吸勻順,不問世事。病人的名牌寫著:“蘇志安。”

他低喊。原來這個人是他“自己”。

他再仔細察看躺在病**的人,一條左臂用戒刀刻下了:

“唯獨你是不可取替。”

那串紅字,霸佔了他的手臂,也霸佔了他的生命。

他終於想起了……

自從去年YOYO輟學之後,他的成績低落了。每天,她那長髮,和香草護髮素的味道,總是成為他與功課之間的一隻魔爪。而他的手,卻有難忘的顫動。難以自抑。

安仔家境中等,考試平均分是全級第六。他選理科,還替兩個初中生教習英數。但YOYO,她念不上,輟學後,有人說她在卡拉OK當伴唱,是“金魚”不是“木魚”,——但,亦有人說,她已出去跑私鍾了,在尖沙咀接四、五、六十歲的日本客,“校服**”。

YOYO之所以要“踏足”另一世界,因為她自某日,參加了地下R**E PARTY,開始吸“冰”。

她不是不知道同校比她高班的安仔喜歡她。——給他最大的獎賞是讓他隔著胸圍和內褲,撫摸了全身,她喜歡聽到他急促而自制的混濁呼吸,終於…….他的褲子溼了。

後來,安仔到尖沙咀找她。在她的客人跟前求她。客人嫌煩發火,改叫別的女孩。YOYO因他壞了衣食,又得向偉哥交待,也火了,便斬釘截鐵地,在繁華興旺的鬧市中,人潮之中,大嚷:

“我不認識你!人情還人情,賬目算分明,誰給我一千五,我同誰做。”末了又拋下一句:“不要再找我了!你去死吧!”

YOYO知道,自己“一日跑鍾,一世跑鍾”。雖說馬伕安排接的是日本遊客,但他們又老,又肥,又禿頭,還有虐待狂,甚至有隱疾。YOYO“學生妹”形象,大概只可用兩三年。一到二十,就殘得再也沒有人相信。她青春的只是“年紀”,而不是“身體”。——每次洗澡,她都發覺自己是一塊腐爛變形的肉。

只有安仔那麼笨,還肯隔了一層去摸。“決絕”也許是更大的獎賞了。

他太笨了,痛苦的思念和歌聲折磨了一天。

“唯獨你是不可取替。”?

他從十八樓跳下來……幸好,他沒有死,重傷,腦震盪,魄散魂離。

如今,他找到“自己”了,他“覺悟”了。一個人要開心,不能依賴不愛你的,或不可靠的人施捨。不能勉強。

安仔一步一步向病床走去,他要重新做人!

忽地,有人猛地扯住他的衣衫,還死命纏住雙腿,無論如何,不讓他過去。一看,又是那老婆婆。不知哪來的蠻力。他忍不住質問:

“阿婆你真不講理,我同你互不相識,又無怨無仇,為什麼你三番四次來阻我?”

“呀!呀!”她惡狠狠地盯著他。那淒厲的眼神,令安仔不安。吃驚又詫異。

“呀!呀!”

老婆婆用奇怪的叫聲來“罵”他,“控訴”似地,還豎起十隻指頭揮動。馬上又扯住他不放,生怕他有一線生機。

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怪味,是垃圾的味道,動物大小便的味道,又髒又臭。

“阿婆,你好放手了,如果不是你年老,我就動粗了!”

“呀!呀!”

她仍固執地,不忿地,非要與他糾纏下去。——在一個植物人的旁邊,僵持著……

“深切治療部”門外,正好有個警察來籤簿,和取報告。

他問護士:“醒來了?”

“沒有,剛才動了一動,以為可以醒,但仍昏迷。”

“那個拾荒的老婆婆,”他道:“救不活。”

“哦,真無辜。”

“她俯身撿幾個鐵罐,冷不防有人跳樓,還是個小夥子,把她擊中,壓在身下。那麼瘦弱,當然受不了,一地是血,我們見到也知凶多吉少。”

“幸好她墊一墊,跳樓那個反而死不了。”

“老婆婆原來是個貓痴,家中養了九隻流浪貓。等她不回,都餓得慘叫。”

“誰替她照顧小貓?”

“誰可代替她?大概得人道毀滅了。”

但在病房內,——想死的安仔,懵然不知欠了不想死的十條命。他總是不明白,老婆婆似有戴天之仇,極不甘心,拚盡全身僅餘的力氣,要同他算帳。

情海中浮沉,人世間意外,很多時,是無帳可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