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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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黃昏
都市的黃昏(1/3)
也許我好說話,被抓這趟官差,為一位老先生去當替死鬼。
單位的辦事人員說,你打“的”去吧,老外那兒點個卯,咱們不失禮,就行。
我已經好久沒聽到阿P的訊息了,正好借碴用他的車,翻到他的BP機的號碼,呼了他。
不一會兒,他電話打了過來:“有事嗎?李先生?”
“也沒有什麼大事,本來一位老先生答應跟一位老外,談當代小說。他一聽邀請別人去訪問,而沒有邀請他,火了,不去了。”
“抓你大頭?”
“可以這樣說,但具體辦事人員是我朋友,只好答應了。你的車要是在我附近,沒有客人,你能拉我一趟嗎?公家報銷,算包租半天,你幹不幹?”
“你等著,我就來!”
阿P其實不是專業計程車司機,摟草打兔子,捎帶腳的“貓膩”營生,按他的話說,叫做打槍的不要,是悄悄撈點外快的私活。
白天,他在工廠倉庫上班,看管工字型鋼,U字型鋼。這種大型鋼材,一天發不了兒筆,而且都是大宗,安排妥了,吊車作業,他就可以回到他的小屋裡,看小說,寫小說。五點鐘,浴池衝個涼,在食堂買上四兩包子,往飯盒一裝,登上腳踏車,就離廠幹他的第二職業。
我是在一次文學講座認識他的,他有車,自然辦班的人不能放了他。我就是被他開著那輛皇冠計程車接我,講完課,又是他送我回家,一來二去熟起來的。
他把他的BP機號碼留給我,並且說:“以後你晚上要用車,就Call我!”
Call,讀“拷”,正如Taxi,叫“的”一樣,是香港的口頭語,現在也掛在北京人嘴邊了。洋貨,洋話,洋人,現在是很流行的了。
我很奇怪,“幹嗎晚上?阿P!”
他詭祕地一笑,開車走了。後來,我晚上有活動,Call了幾次,才明白了他不容易,也很佩服阿P的努力精神。
原來,每天晚上,他是駕著他哥哥那輛計程車掙錢,嚴格說起來,這是不合法的。他哥是國營公司的計程車司機,一是可憐他窮,工廠能有多大油水,鋼材也沒法偷點出來換錢,老婆孩子也養活不起,他哥同情他,把車借他。二是自己五十出頭,開了這多年出租,錢也賺得差不多了,加之血壓偏高,慢性胃炎,便懶得再拼命掙錢,把財路勻給兄弟一些。所以每天五點,準時收車,往回家開,他弟弟肯定在路口等候接車。
阿P掙這兩個錢,也不容易,主要是提心吊膽,出不得一點差錯;還得給那些他哥哥的單位,幫著瞞上不瞞下的人員孝敬一點,堵上嘴。還得給有關方面該磕頭的地方,四時八節送禮,那禮,可不是一個點心匣子能了事的。反正這社會,這年頭,就得靠錢打發。
他想得開,“掙多多花,掙少少花,有兩個活錢,夠吃夠活,也就行了。再說……”這是他最得意的了:“我每天黃昏以後,往車裡一坐,接觸多少人哇,也算是體驗生活吧!”
於是,只要路燈一亮,阿P就滿城飛了。唯一的缺點,就是他開的這種皇冠,每公里兩元錢,生意不太好做。
等了好一會,以為他不來了,他的車喇叭才在我家門外響起。
我連忙拿起要給老外介紹的當代小說作品,以及一份提綱,替我們那位沒被邀請出國訪問,便惱火不見客人的老先生,出這趟公差。一鑽進了阿P的車,這時,一股濃豔的法國香水味,從後座直撲過來;不用說,肯定那位“夜鶯”坐在後面。
回頭一看,果然是她。
“你好!”
“您好!”她很客氣,但也透出一股傲氣。
這位小姐,也是阿P的固定客人,我坐他的車,至少碰上過兩回了。
阿P曾經對我說過,“我和這位小姐,算得上是同命人,都是屬夜貓子的,天黑以後,才開始行動。”看來她用他的車,恐非一般的多,從事她這種職業的女性,除非很熟悉,很知己的人,一般不願暴露身份的。但是經常在黃昏以後出動的年輕女郎,不讓別人這樣想是不可能的。
她是個聰明姑娘,看出我和這位阿P老兄,不怎麼見外,她也不迴避我。至於她是不是真正的“夜鶯”,或者又是一種什麼性質的“夜鶯”,為了尊重,自然不好問個明白。阿P比較堅信她是“夜鶯”,是往老外那兒飛的“夜鶯”。我呢?發現她和那些串飯店的打老外主意的女孩子,氣質有點不同。“No!No!”阿P不同意我的分析。
“她Call你,你總是要去電話的,是公用電話,還是家庭電話?”
“好像是家裡,因為接電話的是一位大概得哮喘病的老人,說話很吃力,好半天才吐出一個字。”
“也不多問一句。”
“No,no!”阿P說:“她馬上就接過去了。”
“做這種事,夠難的,你聽那老人口氣,察覺嗎?”
“這世界上能有什麼完全保守的祕密?”阿P挺富有同情心,感慨系之:“女人一干這個,誰都可以不瞞,生她養她的爹媽,大概是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曉得的。而她爹媽又不是傻子,怎麼會不曉得呢?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
是這樣嗎?也許吧!我也有些傾向阿P的看法了。
她究竟長得是個什麼模樣?這回是第三次碰上了,仍是看不清楚她的廬山真面目。因為車內頂燈很暗,她要下車的時候,又不讓阿P把車停在明亮的路燈底下;而且,那不同於“雞婆”打扮得那麼匪氣,而是絕對正經的西方婦女穿戴的她,總愛在帽簷下,披一小塊極薄的紗網,所以,只能不太真切地看出她那秀麗的臉龐。
坐定以後,阿P對我說:“很抱歉,李先生,我來晚了!”
“沒關係的!”
“鶯鶯也Call了我,你不會介意吧?”
“我們不是頭一回見面,也算是熟人,無所謂的。”我回頭問她:“你挺好嘛?”
她點點頭,儘量避免跟我交談。
阿P說:“我先送你,李先生……”
“我不著急的,女士優先,送小姐吧!我晚到一會,還省得跟老外廢話呢!”
阿P聽我口氣,知道我不樂意這趟公差。“既然如此,何必去跟他磨牙!”這時,皇冠已經在華燈初上的長安街上,朝東急駛了。
“嘿,老先生沒吃著葡萄,便說葡萄酸,你車沒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讓我也把那老外幹起來。有什麼辦法?我認識這個老外,具體接待的人很為難,我只好幫這個忙。”
“又是那種漢學家吧?”
“外國人只要認識兩個方塊字,都叫漢學家。反正他有外國錢,大家就圍上去了。有的老外還好,有的老外就挺討厭的了,是不大把麻煩別人,往心裡去的。好像有了兩個臭錢,全世界都得圍著他轉,所有人應該朝他鞠躬似的。”
“主要是有的中國人太沒起子了!”阿P說。
我覺得阿P是故意講給後座的“夜鶯”聽的了。
衝她面說這些,多少有點殘忍,她是靠老外掙錢的。因為阿P說過,鶯鶯通常是在那飯店、賓館、商場以及外交使團聚居地一帶,找個不太顯眼的地方下車,然後,就消失了。據他分析,估計她有幾個常客,不是商社,就是公司。很顯然,衝她這身穿戴打扮,這判斷不會有錯。可是為什麼怕被人發現?為什麼鬼鬼祟祟?為麼還端著一個架子?這“夜鶯”簡直是一個謎。
“阿P,你拉她多久啦?”
“兩三個月了吧?每個禮拜五,她要Call我的。”
因為一個人,是快樂,或者是不快樂,或者是很不快樂,旁邊的人,倘非木瓜,不可能完全不感覺到的。這是第三次見到她了,那鬱鬱寡歡的樣子,多一句話也不說。如果她不是從事這項古老職業的女人,那她這樣不快活,為什麼?
她始終一言不發,於是她的異常沉默,使車內空氣弄得很沉重。
也許能夠講出來的痛苦,算不上十分的痛苦,至少還能得到旁人的一些同情;怕的是那種不能講出嘴的痛苦,才是誰也幫不了忙的真正痛苦。我真想找些話,來同她談,可她總是把答案凝縮成一兩個字,或是,或不,或唔唔來回復你,把自己包藏得緊緊的。
自然,一路無話,到了那高樓林立,洋人聚集的地段,選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她就從後座伸過手來,讓阿P把車停下。
“再見!”她走出車去,從手包裡掏出錢來,“你收下吧,夠了吧?”
“小姐,你不用付車錢了!這半天整個是李先生的單位租車,算是公家請你客了。”
“不!”她還是把車費塞給阿P。“你也不容易!”這是我見她三次,第一回聽到的一句帶有感情色彩的話。
阿P探頭車窗外:“謝謝啦!”
“唔……”她沒有馬上走。
“有事嘛?”
“你能不能在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到這兒來接我?”
阿P看看我,我想,只要他能多掙兩個,我何樂而不為呢?便點點頭。
“要是……”她說話口氣有一點猶豫。
“你說怎麼吧?”
顯然她認為無須防我什麼。“要是過了十一點半,我不在,麻煩你給我家打個電話,號碼你知道,就說我不回去了,別給我留門。”
她說了一聲“回頭見”,邁著急匆匆的步子離開了。
“這什麼意思?”我問阿P。
“弄不明白!”
“究竟為什麼?”
阿P又是那句話:“反正是沒起子吧!中國人,唉,唉……”
我望著她那俏麗的背影,很快融入那一幢幢的建築物的陰暗裡。我們倆對這有點詭祕色彩的“夜鶯”,怎麼也是說不明白。也許這個世界,就像眼前的朦朧夜色,一下子是很難看清楚的。
可是看個一清二楚,又怎麼樣呢?
這時,八點多了,他讓
我允許他吃一點東西。
“你請便!”
他一邊咀嚼著食堂的包子,一邊望著那早走遠了的人影,向我道歉:“讓你跟這種女人坐在一起,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這有什麼,她沒有什麼不讓我尊重的,是不是?你不是說過的嗎?體驗生活,我多久也沒看見這種夜景了。”
他從熱水壺裡倒了杯釅釅的茶給我:“請喝點水!”
“謝謝!”
“耽誤了你辦事,李先生,真對不起!”
我再一次告訴他不需記掛,其實到老外那兒,寒暄兩句,就算交差。再說,這樣欣賞暮色蒼茫的夜景,多難得啊!我搖下車窗看出去,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河人流,沿街燈紅酒綠的光彩,把都市的黃昏點綴得五光十色,如果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一切,不也賞心悅目嗎?“這倒是一次難得的清閒,阿P!著什麼急呢?”我喝了一口茶,想不到的熱,差點吐出來。“哇!真燙嘴!”
“這是我哥每天下車前泡好留下的,他怕我夜裡開車犯困,可沒少放茶葉。”說到這裡,他樂了。然後一抹嘴,搓搓手,“好了,這回送您老……”
等我到那位漢學家臨時下榻的公寓,沒料到,那裡的好戲正在開演。
推開他老兄的門,屋裡正在開燭光晚會,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有我認識的人,也有我不認識的人,把裡外屋擠得滿滿的。
早知道,有這麼多熱情洋溢的朋友,包圍著這位老外,我也就不必湊這個熱鬧了。“哈羅!”他跳過來,“我以為你不來了!”
我把材料交給他,“行了,老兄!看你的安排,現在恐怕不是談論學術問題的時候!”
“沒關係,沒關係!”他又來他那一套要別人圍著轉的老手段:“你先玩,等他們離開了,再談!”
我心想:“算了吧!阿P的車,十一點半還要趕到亮馬河呢!”有材料,你自個兒看吧!
“不不,我喜歡面談!”
你喜歡,不等於我喜歡,我只好支應著:“改日吧?好不好?”
“那,那!”他還在膩歪,可我堅決要離開了。
這時候,一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把我聽愣了。
怎麼這樣熟悉?我相信我的耳朵不會聽錯的,這不是賭氣不來的老先生嗎?他老人家怎麼也光臨這兒啦?正連說帶唱地講京劇《失空斬》呢?可能燭光裡,他老人家沒看清楚我,情緒十分高漲,那我就別打擾他的雅興吧!我從那座公寓走出來,找阿P的車時,仍想不通,也許這一晚上那位“夜鶯”弄得我有點糊塗,這出京戲和老外要知道的中國小說情況,有些什麼聯絡?
這位老夫子,還真是怪幽默的。
“李先生!”阿P把車開過來了。
我一看錶,“是不是該接那位小姐了?”
他說:“我把你送回家,再說吧?”
“現在都快十一點了,走吧?”
但我們在那約定的地點,等到快十二點了,仍舊不見那位“夜鶯”的蹤影。夜班巡邏的人員,在我們車子附近察看好幾回了。
老實說,在都市的黃昏裡,誰也不注意真正的天。那高樓大廈,把天擋住了,密密麻麻閃著燈光的視窗,似乎代替著天空的繁星。這一切看上去像佈景一樣可笑的東西,便成了都市人的夜空。這些龐然大物,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們這些忙忙碌碌,兢兢業業,跌跌撞撞,營營嗡嗡的都市人。誰不仰慕地望著這些現代金字塔,而感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呢?於是,無論你高興,還是不高興,現代種拜物教也就一點也不奇怪的了。
阿P說:“走吧,去給她家打電話得了!”
“再等一會,好嗎?”我走出了車外,晚上的空氣,要比白天好些,而且夜晚的最偉大之處,便是像“夜鶯”臉前那塊飄曳的薄紗,一切都變得那麼隱隱綽綽,骯髒和美好的界限,模模糊糊起來,人們也就不必想得太多了。
“不等了,我去打電話了!”阿P不耐煩了。
這一帶有的是公用電話,我們找了一個,阿P把硬幣投進去。
“還是那個哮喘病的老人?”
阿P點點頭,把話告訴對方以後,沒想到老人不停地重複著那兩句話。他讓我拿起聽筒,果然是:“這回好了,能走成了!這回好了,能走成了!”
…………
後來,好像這位“夜鶯”,在都市的黃昏裡,消失了。
據阿P說,她再也沒有Call過他,也許,和我認識的熱愛京劇的老先生一樣,已經在大洋彼岸了吧?
現在,當我提筆寫這段真人真事時,回想起來,很奇怪,印象最深刻的,既不是那位“夜鶯”的面紗,也不是老先生那沙啞的老生唱腔,倒是在馬路旁邊停車那會,喝的那杯滾燙滾燙的濃茶。
那是一個做哥哥的,為他打夜班的弟弟準備的茶。
雖然,只不過是一杯茶,但那份熱,在那個夜晚,我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