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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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驚天
十天,自我夜訪女帝提出調查請求以來,已經過了整整十天,可是奉命在寧瑤宮外守株待兔的暗衛並未發現有任何人前去採摘罌粟的果實,就連對各處罌粟果的搜尋也均無功而返。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日之內,已然下過兩場大雨,風雨交加,打落了本就搖搖欲墜的罌粟果實。路過寧瑤宮,我遠遠望著那一片殘敗的罌粟,不禁急由心生——僅剩的一點罌粟果也掉光了,最後一條路的一半,就這麼被堵死了。
問題究竟出在哪裡?為什麼會一無所獲?
想那九天前,我就親自去採了幾枚罌粟果,把它們分別切開、晒乾……我做了各種我能想到的處理,描述了各時期罌粟果的外觀,為的是將它每一種可能的姿態都展現在那些暗衛的眼前,使得那些受命調查之人不至於錯過證據的發掘。不僅如此,我還請皇上下了嚴令:此事務必要在暗中進行,決不能打草驚蛇——可是我都做到這種地步了,為什麼期望和現實依舊相去甚遠?難道還有什麼細枝末節,是我沒能考慮到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女帝的眉頭越皺越緊,她雖不言語,但我卻已如坐鍼氈,甚至愈發不敢去向她打聽事情的進展。尤其是在入夜之前,我幾乎都不敢靠近上崇殿,總覺得白天的漓景帝,看人的目光更為冷厲。
我不是沒想過去找程肅商量——哪怕是傾訴一下也好。可惜在萑苠草花用完的三天後,他就出宮回了自己的家。我實在不想帶著一張脆弱無助的臉,特地出宮尋到他家。何況,他當時分明勸過我不要冒險,如今事與願違,我在他面前要如何自處?
惴惴不安中,我迎來了第十一個夜晚。我已有兩天沒去向女帝當面詢問情況了——正所謂“此例一開,後患無窮”,時至今日,我竟越發難以邁出去往上崇殿的第一步。
然而,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逃避並非解決之道。
我獨自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天人交戰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為了防止待會兒又因心理壓力過大而產生巨大的情緒波動繼而出現吐血的意外,我特意加服了一顆穆清弦給我的藥丸。
做好了外在的準備,我努力平復了心緒,提了一盞燈,大步流星地向上崇殿走去。
不知是心情低落還是天氣轉涼的緣故,十日前令人愜意的秋夜,今晚卻叫人怎麼也享受不起來。提著明燈孤身行走在微溼的石板路上,我滿腦子都是稍後見到皇帝的種種預演。豈料轉過一處拐角時,毫無防備的我突然覺得後頸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擊打了一下,心中一驚,我尚未來得及思考,意識就翩然遠去。
醒來之際,只感到神智一片混沌,我的背脊似乎正靠著某一物體,硬邦邦的,冷冰冰的,磕得人脖子生疼。我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和脖子,藉著微弱的光定睛瞅了瞅——沒有血跡。
誰幹的?怎麼回事?我這又是在哪兒?
一連串的問題令本就頭昏腦脹的我越發不適。我一手撐地,慢慢站了起來,轉動脖頸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方才靠著的像是一座高高的假山,假山前方貌似是一片低矮的植被,假山的後方……好像有水聲?
我轉身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緩緩探出腦袋,欲一看究竟。隨著腳步的移動,一個在月下泛著銀光的池子漸漸挪入我的眼簾。
正在這時,池中突然傳出的人聲嚇得我險些腳底一滑:“你來了。”
是誰?
一句話,三個字,雌雄莫辨。我不由頓住步伐,一顆心怦怦直跳。而就在我六神無主之際,一陣水花濺起的聲音傳來,緊隨其後的是一抹視線根本追不上的身影。我似乎只看到一大塊布從我眼前掠過,落到了疑似說話人的傢伙身上。
我定睛,然後傻眼。
四周的光線比較昏暗,可面面相覷之後,我還是確信了那是一張我認得的臉。
皇、皇上?!
兩個字正欲脫口而出,我無意間下移的視線卻定格在了一個猶如晴天霹靂般的畫面上,叫我登時目瞪口呆。
我、我、我明明記得……漓景帝有著一對傲人的雙峰……怎麼、怎麼……
是的,透過那敞開的上衣,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對方的胸前是一片康莊。
呆若木雞的我此刻彷彿只剩一雙眼睛還能移動,因此目光上移之後,我目睹的是對方同樣愣怔的表情。
呃呵,做夢呢吧這是?
儘管很想這般自我安慰,可是理智仍在的我還不至於成為一隻把腦袋埋進沙堆裡的鴕鳥。因此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對方,不敢輕舉妄動。
也許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怎麼是你?”弦上之箭最終出自對方之口,徹底粉碎了我僅存的一絲妄想。
“敢問尊駕大名?我們認識嗎?”此時的我大概笑得比哭得還難看,但即便如此,我也要試作垂死掙扎,“打擾尊駕雅興,在下這就告辭。”
“莫雲玦!”就在我欲裝傻充愣倉皇后退之際,對方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一雙丹鳳眼死死地盯著我,“你的神色已經出賣了你。”
話已堵死,我無路可退。
“真、真的是皇上嗎?呃呵……我還以為是我在做夢……”我乾笑一聲,儘可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恐慌。
“你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嗎?”對方手中的力道加大了,兩道目光也死死地鉗著我。
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東西,很可能馬上就會要了自己的命?
“皇上似乎在沐浴?”我竭力壓下心中的惶恐,保持著僵硬的微笑,避重就輕地回答。
“欺君犯上,是死罪。”對方一字一頓地說著,幽寒的眸光彷彿能凍結人心。
腦中緊繃的那根弦再也承受不住內外的壓迫,我兩腿一軟,驀地跪了下去。
“你究竟是何人?為何會找到這個地方?”對方順勢鬆開了手,質問的話語如泰山壓頂,叫我不敢抬頭。
“在下……在下本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衝擊太大,一瞬間心亂如麻的我沒能及時組織出恰當的語言。
“罷,朕不想聽了。”沒等我冷靜下來說明自己的遭遇,對方就像逃避似的一口打斷了我,“你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自我了斷吧。”
那語氣,莫名的悲愴——但是再悲傷再淒涼又有何用!?這是要我去死!要我去死啊!!!
“在、在下不會說出去。”雙手緊緊地捏著衣裳,我只覺得自個兒的聲音帶著三分顫抖。
對方沒有接話,似乎心意已決。
“呵……”我自己對自己笑著,鼓不起勇氣抬頭去看,“皇上、皇上喜歡男扮女裝,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青菜蘿蔔各有所好,在下絕對不會對此有所非議。”
“以你的聰明才智,會當真認為朕只是喜好打扮成女子?”漓景帝當即揭穿了我的託辭,語氣就如一潭死水,毫無漣漪。
原來智慧,真能誤人性命。
僅存的僥倖心理瞬間幻滅,我死心了。
“皇上自然有皇上的苦衷,可是雲玦真的不會對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我猛地揚起頭顱,視線直逼而去,“請皇上相信我!而且、而且我是被人打暈了送至此處的,這其中肯定有詐啊皇上!”
四目相對,他雙眉微蹙俯視著我,而後別過腦袋不再看我。
他這是仍不願放我一條生路的表現,我急了,忍不住咄咄逼人道:“皇上難道沒有想過,我一個對東漓皇宮並不諳熟的外人,怎麼可能莫名其妙找到這裡?還撞見皇上正在沐浴?不言而喻,是有人要藉此置我於死地啊皇上!”
我仰望著他,卻只能目睹他模糊的側臉,他的表情,我壓根看不真切。
“在下只是一個副使,與東漓中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如果說這宮裡宮外有人要加害於我,那隻可能是出於一個原因,就是我正在暗中調查公主身染毒癮之事。所以今晚陷害在下的人,十之八九正是下毒謀害公主之人。”我滔滔不絕地分析著事情的前因後果,只為皇上能分清其中的利害關係,打消取我性命的念頭,“皇上不抓住這一大好時機,順藤摸瓜抓住幕後黑手,為什麼反倒要自斷雙臂?”
負手而立的皇帝冷不防扭頭看我,視線交匯,我注意到他正皺緊了眉頭,不像是在生氣,更不像是在蔑視。他緊抿著雙脣,眉宇間有揉不開的結。那罕見的神情,似乎是糾結,又彷彿是哀傷。
“
你怎麼跑出來了?”雙方對峙之時,冷不丁插入了第三個人聲,“我藥還沒……”
我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再一次瞠目結舌。
那一身青衣翩翩而來的……居然是……穆清弦?!
來人正用他那一貫玩世不恭的口吻說著什麼,可等走近了看到我的一剎那,他也情不自禁地愣住了。
“你!?你怎麼在這裡?!”穆清弦詫異地指著我,視線隨即移到了皇帝的臉上。
詭異的沉默籠罩在三人的上空,直到穆清弦似是尷尬地笑了笑:“鬧大了……”
“怎麼叫‘鬧大’?”聽聞此言,我鼻子一酸,咬了咬脣,對準了穆清弦,“只是多了個被人算計的倒黴蛋無意撞見,何來‘鬧大’之說?”
穆清弦悻悻地閉上了嘴。儘管剛到的他並不清楚我和皇帝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憑藉觀察和推測,想必他也猜出了事情的大概。
“皇上,雲玦可以發毒誓,今生今世絕不會洩露隻言片語。”雖然剛才的話是對著穆清弦說的,但事實上我更希望在場的另一個人能把它聽進心裡——可惜此人似乎不為所動,為了保命,我只能繼續嘗試,“為什麼皇上能相信穆公子,卻不能相信在下?”見皇帝對“毒誓”二字都毫無反響,我更加著急了。
“朕與他是十幾年的至交,你一個身份不明的外人,能比嗎?”他俯視著我,仍然雙眉緊鎖。
“原來在皇上眼中,信與不信只是時間問題。”我又氣又急,刻意抬高了下巴,直言不諱,“論與皇上的交情,我同穆公子自然是雲泥之別,可是論信用,雲玦自認為絕不遜色。”
皇帝避開我的注目,仍舊不語。
“皇上這是要過河拆橋嗎?”胸中鬱結,眼眶溼紅,我真是想不通事情怎會突變至此,“雲玦是因為欲替公主查明病因和毒源才會遭人陷害淪落至此,雖說這其中不是沒有丁點私心,但畢竟從頭到尾我都真誠以待盡心盡力。”我越說越覺胸臆難平,簡直冤屈得快要吐出一口老血來,“皇上現在卻要雲玦替別人的陰謀詭計奉上性命,你不覺得這樣對我很不公平嗎?”
皇帝默默地閉上了眼睛,彷彿是要將緘默進行到底。
我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不願改變主意,還是不言不語……他……他怎麼可以這樣?
“呵……”我悽然一笑,潸然淚下,“咳……咳咳……噗——”笑聲剛落,我真就張口血濺當場。
“怎麼會……”穆清弦見狀,急忙飛奔而來,蹲下身子,一手拉起我的右腕,“我給你的藥你有沒有按時服用?”他一邊替我把脈,一邊急切詢問。
“她怎麼回事?”我方才說了半天,那皇帝都置若罔聞地站著,如今我口吐鮮血,他倒是側過身子彎下腰,關心起我來了。
“有……”忽略了皇帝的疑問,我有氣無力地回答了穆清弦的問題,“今天為防患於未然,還多吃了一顆。”我如實補充道。
“你說什麼?”豈料這後半句話換來的卻是穆清弦的一聲驚呼,“這藥不能多吃啊!過猶不及!”
“你怎麼不早說?!”我欲哭無淚。
“我不是說了一天一顆嗎?!”穆清弦面露無奈。
“那你應該再強調一下,不能隨便加大劑量啊……”如果此刻我尚有氣力並且可以做到不計形象,我一定會捶胸頓足。
“不行,脈象很亂。”穆清弦不再與我爭執,說完這句話,他就火急火燎地把我的身子扶正了,倏地一掌按在了我的背上,“可能會有些難受,莫姑娘忍著點。”
話音剛落,我只感覺到一隻大掌在我的背脊上游走,體內彷彿有幾股氣體幾道血流正被這隻手掌牽引著,互相避讓,又互相串連。穆清弦的手就好像是一位指揮交通的交警,在那裡疏導著我身體裡縱橫交錯的血脈與氣流。然而稍有不慎,就會如同撞車一般,帶給我或大或小的痛楚——這些時而來襲的痛苦,令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低吟。
我想,眼下我的面容必定十分難看。我只能儘可能地咬緊雙脣,可眼淚卻不可自制地奪眶而出。
從小到大,頭疼腦熱,打針吊水,歷經無數,我也從未如此痛過。
身痛,心,似乎更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