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首說功名是非因 我自逍遙樂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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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首說功名是非因 我自逍遙樂歸隱
水中月:
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至哉坤元,乃順承天。
或陰或陽,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
數元漫歷,天氣驟降,地氣普升。
天地媾合,產精蘊靈,謂之於人。
人活天地間,終不能破鴻蒙而涅槃。
巨蛋乾坤,內布億脈,脈脈盡鎖。
情之為困,景之所擾。
人有喜怒哀樂,時有春夏秋冬。
莫戀春色欣短,勿恨冬極至長;勿以時節賣魂,莫以色迷亂性。
酒乃焚身燒料,色即腐骨鴆毒;財為招禍根苗,氣是愚智匹勇。
縱觀天下萬物,皆備於我,任翱任遊。
天下心,外無物,成事在於人。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做人豈能常安若泰。
人生如夢,美噩無常;好夢似月,殘多圓少。
人情冷暖,淋紛漓現;人性虛偽,容己殃人。
貴時受恭結,賤時遭唾棄;相識而遇擦肩過,垂目只當陌路人。
莊周夢蝶,夢生何主?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生存之為何?殂滅之為何?
活,難盼青龍;死,必逢崔珏。
諸事諸物,道不盡人生苦短。
生命,是喜是憂?
自盤古開天闢地,宇宙混沌一片,生得紛亂人間,億前億後,混沌無常。一條頑龍伸卷天際,忘忽所以地噴惡氣、吐黑霧,遮住了日月星辰,隱藏了自己;無獨有偶,烈風把黑雲刮向四面八方,橫衝直撞,擦者死寂。象徵至高無上權威真理的太陽也麻醉得毫無光華可言,怠惰地朝晻雲吐出幾口微見抵抗的寒磣光。失望的蒼天陰沉著臉,滿腔怒氣轟出鼻息,虺雷震破宇際;滿腑怒火噴出長劍,霹靂割開宙皮。龍對此不屑畏懼,血盆巉口吸入鼻息,鮮紅利爪抓住霹靂,伸頸發出得意的嘯鳴,帶鉤鐵尾纚劃於地,水捲土坼,雞飛兔走,天地失法章,無法夭閼,任其惡舉靡盬。地上草爛花謝,空氣似凝固的鑽塊,壓得萬物難以呼吸。鳥兒艱難的擦地而飛,不知不覺被毒蛇囫圇包下,飽餐的毒蛇繼續盤扭遊蕩。風捲著濃沙嘩嘩掃過,一些衣冠老虎拿著鞭子,吆喝叫罵地驅打人群,人群都像一隻只皺著青皮的牛,一個連一個的用鐵鏽圓環套住了枯鼻,曲軛枷得他們頭垂不揚,皮上的抽痕隨著他們沉重的腳步而遂漸遞增,年少的走向左邊的田地,年老的走向右邊的屠場……
大勢所言,虛妄無稽,看那人間凡世,猶如車輪翻轉,不知不覺已至南宋末年。漢族與外族百年戰亂不休,舉國財力,盡付軍餉糧餉,庫藏空竭,唯有加重苛稅以斂資。正是物腐生蟲,國腐生奸,朝中群小當道,鬼蜮橫行。惡忠臣如仇敵,不擇手段,忠良盡陷;視百姓如野草,刑罰苛暴,民不堪命。各地貪官汙吏不守法紀,橫徵暴虐,大肆搜刮民財。百姓無米填肚,哪來餘糧剩錢奉出,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商賈操縱物價,任意踴騰,重利盤剝,奪人田宅子女,百姓流離失業,賣兒貼婦以求殘生。百姓在殘酷的剝削和無窮無盡的科差徭役奴役下陷於赤貧,掙扎在死亡線上。壯士遊俠鋌而走險,有的守善自衛,有的縱惡掠搶。小者佔山為王,霸路為寇;大者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各地豪強藏匿戶口以為奴,恃勢奴才也竟為虎狼,噬食小民。邊境告急,將寡兵緊,強拉壯丁充軍已如家常便飯,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徵徭。大批流民啼飢號寒,背井離鄉,食桑椹充飢,飲黃路濁水,以致毒疾癘病,閔患叢生,為求生路,也只得苦熬苦煎。西園公開投標賣官,崔烈曹嵩,各色人等皆有;他們憑其財勢,所分之官,肥瘦不等。如此上有惡吏猩官,下生土霸匪酋,人民豈有活生之日?
江南,雖躲於兵亂,卻陷入政災。和風雖拂綠萬木,須臾就消得只剩凋零殘葉。
此時,乃南宋理宗趙昀寶祐元年。
江陵官道上,弱花無興生,敗柳隨颩風。忽有一騎青驄驥馬踏著黃沙飛馳而行,蹄聲如雷,疾身如電,須鬃飄揚,三寸踣鐵將那一貫貫黃沙風塵拋於印後。
駿馬身上緊緊依偎著一對俊男妙女,女子端秀清麗,落目倍堪憐。男子俊面嚴威,削形七尺屹,劍眉冷含精。倆人的眼神都是萬般激奮,似剛從沉淵苦難中超脫。女子身披繡紅珍錦袍,男子則穿一黔青武行衣,頑皮的風緊緊拉扯女子的披風,舞得便似那彩蝶的雙翼。
男子微微側面,低聲道:“秀蘭,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女子堅定地點著頭,望著男子答道:“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算犯下天大的錯我也絕無怨悔!”忽而冷風拂骨,女子便將身子偎得更緊了。
這位男子便是點蒼派一名出類拔萃的弟子,姓雲,名孝臻;女子則是江陵富商吳百春的女兒吳秀蘭。一年前,兩人暮春賞花時,在真福園邂逅,便時常來往,日久情深,乃私定終生。無奈吳秀蘭之父早已指腹為婚,將她許給江陵另一鉅富柴廣翼之子柴桑。吳秀蘭瞞父與雲孝臻往來頻頻,私情終於敗露,弄得父女反目,吳秀蘭被鎖入花樓。在強迫從嫁當晚,雲孝臻冒著逐出師門之罪,偷接吳秀蘭出逃,在路上,倆人對月完姻。正是:
鴛鴦本應比翼飛,四禮誤卻離人淚。
憤斬花鎖沖天去,冉冉直赴蟠桃會。
倆人為躲避吳秀蘭之父,便要走得遠些。一路上,但見許多鄉民流落尋乞,雲孝臻見之聞之大為感懷。春水東流,從江陵沿東而行,穿州過縣,經歷許多日子方到得臨安。
臨安山清水秀,乃人間天堂,有文為證: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地瑰寶氣蒸冉,昊天漸變墨黛。花絮紛溢沾面頰,水皋圍城戶粒麻。飛來峰,黃龍洞;龍車馬,竟喧譁。岳墳豪靈庇廣仁,玉泉叮咚脆冥聲。平湖秋月,西湖蟹肥;三島扶持,仙侶瀛洲。雕船遊舸,漁子收斂;縉紳粗衲,綾羽青衿。東浦跨江映波,望山壓堤鎖瀾。蘇軾碑,人不見;六和塔,錢塘潮;湖攏島,島抱湖。孤山一脈承帝運,靈隱寶幢蓋飛輝。曲橋虹接,亭榭染綴;花港觀魚,柳浪聞鶯。虎跑石屋,水樂洞天簾;超山梅林,九溪十八澗。春畫杜鵑,夏女採蓮,秋風提卷,冬韻雪梅。洛邑羞與美,西京秀無顏。只教九天玄女生凡戀,大羅神仙離座蓮。
倆人到得福地,雲孝臻的心情亦有些豁暢,與吳秀蘭下馬淺行。臨安人潮往來如織,前方黑鴉鴉一片人海,喧聲鼎沸,百姓紛紛議論:“今日新知府上任,不知是個甚麼官?”“聽說這位大人在朝中的名聲不錯,這次下來是為了安撫百姓,強治臨安的。”“你別作夢了!我看他是個穿新鞋走舊路的。”“說得好!當官的都心黑如炭,你撈夠了便換作我撈,反反覆覆,油肚接油肚!”“唉~我真希望來個清正的爺!”
雲孝臻聽得心情又有些黯淡,吳秀蘭牽著夫君的衣袖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咱們只管找個清閒的地方聒了此生,別理會這些了。”雲孝臻搖首道:“我既生於亂世,便要除奸扶正,為百姓作些善事。”吳秀蘭見丈夫此志堅定不移,親聲道:“你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遂將額頭深埋在丈夫懷中。雲孝臻則輕撫著伊人如綢的秀髮,若有所思。
後面漸漸然傳來一些躁聲,兩人止步待觀。須臾間,鑼鼓合簫韶,樂動殷膠葛,吹吹打打,一派響亮。老百姓群聲嚷道:“新知府來了!”只見有萬雙苦眼直直巴望,這次上任的能是位清官嗎?隨著百姓的面向,城門呀呀正啟,棨戟遙臨,鼓樂簇擁一位四十多歲的慈面先生,身著瑞霄彤獸袍,腰佩瑩軟白玉帶,騎在高頭大馬上,正與鄉親們拱手敘情。
只見新知府長鬚臨風,巨集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本府賤名董槐,深知才淺德微,恐難當此任,但我亦會竭心盡力,以德滋鄉民。今此上任,便不妨告訴各位鄉親,即日起,城內所有兵役徭役及租息全部減半!”老百姓似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會是真的嗎?回望迷惑的眼神比比皆是,四處一片寂靜,待得片刻,一陣前所未有的熱烈歡呼聲爆響於臨安城,久久不絕。
雲孝臻忖道:“董知府將兵役徭役及租息減半,到時財政不足,就不怕皇上怪罪嗎?”只見董知府下馬握住一位老者,安緩地說道:“老人家,你們受苦了!”那位老者眼中漸漸噙著銀花。
一陣喧鼓彩花,董知府和百姓們交沁許久,回到府衙,思量著怎樣做好一個父母官。雲孝臻則將吳秀蘭安頓在客棧,自己前去拜見董槐。董槐用了晚膳,正在書房內開冊閱章,忽聽得家丁報道:“董大人,有點蒼派弟子云孝臻求見。”董槐忖道:“除了青城派,我與其他武林人士素無交情,不知他來所為何事?”罷書清咐道:“請他客廳寬待片刻。”
雲孝臻在客廳略待,只見堂壁上左右四方掛有四聯,其曰:“老夫喜作黃昏頌,滿目青山夕照明”,“老牛自知夕陽晚,不用揚鞭自奮蹄”,“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老牛力盡丹心在,志士年衰赤膽懸”。雲孝臻見過,對董槐頓加仰慕。
不到一盞熱茶的時候,董槐輕步走出,見到雲孝臻,與他行了相見之禮,問道:“不知雲大俠找本府何事?”雲孝臻道:“今日草民見董大人發政施仁,舉止清高,忍不住心起結交之意!”董槐先點了一下頭,遂擺手笑道:“董某何德何能,雲大俠過獎了!”雲孝臻舉禮道:“董大人太過謙了,只是董大人擅自減徭減息,朝廷上恐怕……”
董槐呵呵笑道:“原來雲大俠是為這件事而來,雲大俠為董槐設身著想,董槐當是感激不盡!其實我已對聖上進言,‘臨安乃我華夏神州最為秀麗之府,加上此地臨近邊線,故不可染兵亂政災。’聖上神斷,我遂提出單在臨安減徭減息之意,一則顯出皇恩浩大,以喜鄉民;二則青溪、溫州多事,民心實應加以撫慰。有此二利,聖上欣然應允,今次調我任百姓之父母官,賜金牌一面,教我放任臨城。我上錫天恩,下昭祖德,但願能以一人之身,替萬民療飢貧。唉,少一處受難強勝於多一處受難!”
雲孝臻聞得此語,方茅塞頓開,不經意問道:“不知大人昔任何職?”董槐道:“不過翰林學士。”雲孝臻道:“原來大人如此高才,只是作知府倒委屈了麒麟。”董槐道:“只要能作好百姓父母,官位高卑又有何妨!”
雲孝臻心中對這位董大人真是由衷敬佩,揖拳道:“今幸與大人覷見,足慰平生!我雲孝臻出身微蔑,一介武夫,空有幾分本領無處使得。若董大人不棄,在下願留在臨安城,替百姓做事,盡一腔忠義!”董槐聞言大喜道:“賢者,國之寶也!我正想請一位武林俠士做守軍教官,操練士卒,整頓軍防。今遇雲大俠,真乃天送英才啊!”雲孝臻當即拜倒,道:“得蒙董大人擢拔,定不負大人知遇知恩!”董槐將他扶起,問道:“不知壯士年齒幾何?”雲孝臻道:“虛長二十一歲。”董槐笑容可掬,道:“那我稱你雲弟如何?”雲孝臻即時便喊了一聲“大哥”。正是:
俊傑傾心為俊傑,英雄俯首為英雄。
雲孝臻與董槐可說是相逢恨晚,互論之際,董槐道:“當今蒙古皇帝蒙哥,較之前帝溫貴由厲害十倍,更好四處征戰,頗為棘手!”雲孝臻道:“溫貴由乃一病夫,不談也罷。蒙哥之事,我也有所聞。此人乃拖雷之長子,母怯烈氏,自兩年前繼任蒙古可汗。性沉斷寡言,不喜宴飲,不好侈靡,雖后妃亦不許違制。勤於政務,凡有詔旨,必親起草,反覆修改,然後行之。鑑於十年來,綱紀敗壞,朝政廢馳,乃大力加以整頓,罷不急之役,政歸於一,氣象一新。對群臣管理甚嚴,曾曰:‘爾輩每得朕獎諭之言,即志氣驕逸。志氣驕逸,而災禍有不隨至者乎?爾輩其戒之!’然喜打獵,尤酷信巫卜之術,凡行事必謹叩之,幾無虛日。依我看來,信邪之人,多數短命。”董槐道:“然其弟忽必烈將才出眾,若讓他繼了蒙古漢位,我朝不保。今忽必烈統率兀良合臺等部蒙軍,南侵大理。大理一失,我朝則盡被蒙古包圍,危在旦夕之間。”
雲孝臻道:“可喜我軍有兵部尚書餘玠鎮守四川,開屯田以備軍糧,整頓財賦,申明賞罰,蒙古軍多次自西蜀來侵擾,都被餘玠打敗,只要此人不失,西邊之地可保。”董槐道:“只是抗戰有功之將趙葵,被謝方叔等排擠出朝,我心猶憤;大將孟珙有志不得用,悒鬱病死,我心猶悲。”雲孝臻道:“朝中奸臣多於忠臣,教人心寒。”董槐嘆道:“我身為宋家臣,可輔必輔,不可輔也需輔。為今最擔心的就是襄陽、樊城,如二城破,國必亡。”
兩人一夕鬯談,論盡天下之勢。從此兩家禮尚往來,在清風明月下,序齒正式分了兄弟。董槐先替雲孝臻謀個復職待缺,後有缺,雲孝臻升為提轄。兩人文強武壯,臨安得此二傑,政事、軍事蒸蒸日上。
自古民以食為天,農田漁收為當務之急,董槐派吏課農耕種,輔漁捕收,還親自下訪民家,談些興弊之事。民家大喜過望,執意款留,專門拿出一個雞蛋給董槐煮麵條吃,他們都吃著南瓜糊粥。七歲的兒子嘴饞,望著雞蛋想吃,父母罵他:“昨日你長尾巴,不是吃了一個麼,今天又犯刁了!”一家子都生得臉色卡黃,顴骨突出,董槐看著不忍,將碗推到孩子手跟前,道:“給孩子吃吧,你們這日子過得真是難哪!”父親忙站起身來,作一長揖道:“大人說哪裡話,我們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功德,這比起去年吃草根的時候真不知強過多少倍了!”說完又拉著全家給董槐磕頭,董槐急忙將他們攙起,念起百姓疾苦至此境地,心裡不是個滋味,忖道:“昔日帝前任事,不聞民聲,今日方知治城難於統撥。”
城中各豪強挾藏戶口,以為私附,董槐上任第一月便將城中所有黑奴放還歸家,若無家可歸者,便轉身為正奴。因此觸絆百官,百官聯名上奏排揎他,但董槐手握金牌,城中庀治之事可以一手董辦,參本被打下,百官莫不對董槐恨入膏盲。
董槐府中不曾作賤下人,故有不少流離失所者依靠其家,為之開支龐大,俸祿全部付之其中。他每日直從卯正議到午正方用膳,忙得吃飯都顧不上喝水。正因他名大威高,這下可好,土豪貴紳們都摸不清進香的廟門了,是把禮物送給權勢傾天的當朝神仙們,還是送給官職小實權大的董槐呢?他們一齊商討答辯了一日,終於認定了御賜金牌的主子,紛紛相邀董槐作客,董槐推辭道:“自奉必須儉約,宴客切勿留連。俸國家之祿,操國家之急,各位美意,董槐心領了。”貴紳們來一個吃一鼻子灰,來一雙吃一雙鼻子灰,都暗罵他是個頑石坯!
門下有一小吏衛羽見董槐得罪的人多,好心勸道:“大人何不上寺廟求求菩薩,做些供奉香火的善事。”董槐聞言不快,道:“只管做好本份,何須幹那燒香塑佛之事!”衛羽不敢再多言,見董槐省吃儉用,心裡嘆道:“董大人有福不享,何必作苦行僧!”董槐則自吟自樂:“山餚野蔌亦是美味,肥肉甘腸則腐吾腹。”
廨舍內,有通判灤豐見董槐又生幾絲青發,道:“大人治臨安可否覺得吃力?”董槐道:“你這一說,也確是如此。”灤豐道:“大人何不學劉玄德尋孔明,如魚得水。”董槐嘆道:“如今戰亂不休,聖賢之人都遠濁世而自藏,你教我到哪裡去尋得?”灤豐道:“大人不必過憂,從來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幾多聖賢近在咫尺。”
董槐知他話中有意,大喜道:“你是說,此地也有夷齊首陽之賢?”灤豐點頭道:“臨安城內有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只是他稟性恬淡,不求功名,每日不過賞花修竹,朋酌互詩為樂,是一個不接受薦舉和徵辟的世外高人。”董槐道:“君特之名,早有所聞,若得,乃百姓之福。”衛羽在一旁諫道:“大人可修書一封請他來。”董槐輕揮手道:“修書不如面睹,即刻動身。”灤豐道:“大人可帶些禮品去。”董槐道:“你有所不知,若備厚禮相訪,必有汙其清操,只本官清身一人即可。”灤豐道:“大人隻身前往,恐單薄了些,差一小吏相隨,有事也好吩咐。”董槐點頭道:“這樣也好,就差衛羽隨我去罷。”又有舍人袁華諫道:“只怕他們是些黃允、張儉之類的假名士。”董槐笑道:“我一拜訪,真假便知。”
吳文英居於方家峪,過了一片竹林,聽得村犬交吠,只見黃泥矮牆,牆頭用稻莖壓著,此院雖小,不過前廳後舍皆全,緊湊中不失安逸。有位三十開外的中年書生尚在門前鋪案看花描毫,董槐近前作禮道:“敢問兄臺可是夢窗先生否?”那書生一打量董槐,見他一身素衣,便擱下筆,起身復禮道:“不錯,在下便是,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董槐道:“我乃臨安知府董槐,久仰先生高姓,今日特來拜訪。”吳文英聞言慌忙長揖道:“蒙大人屈駕下臨,廕生輩何以克當。”引步帶董槐等入了茆堂,屋內插沒些翎毛花卉,壁上掛著白居易的《九老圖》。吳文英用長生木瓢酌了楊柳花所釀清酒款待董槐等,分了賓主之坐。吳文英笑道:“此乃荊妻所治清酒也,別人待客用茶,我待客用酒,別有一番風味吧!”
董槐飲下一杯,只覺香流滿頰,甘清肺腑,便讚了一許酒,然後說道:“昔年高祖在位,坐朝問道,垂拱平章,受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賴及四方。”講了一串官套話後,又長嘆一聲道:“如今山河破碎,人才自藏,像兄臺這般才高德巨之士,何不仕身翰林,振我中華,以留永芳。”衛羽也接嘴道:“我們大人禮賢下士,最喜結交文采高隱,江湖豪傑。”
吳文英剛聽前句話時還品著清酒,待聽了後句話,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來,道:“原來董大人今日之訪是勸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論文,便請高就,談及富貴路,恕草民無興趣。”董槐舉手一揖道:“還望先生明瞭。”吳文英搖搖頭道:“功名猶如水中月,鏡中花。將我勞累一世,換那後人欽敬的空空虛名,何抵我安逸一世,清靜無為作一粒凡塵。更何況,嶽武父子同弒,華佗醫曹無書,這君前,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於皇城之下,豈有不思報國之理?”吳文英道:“大人這話可說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金谷二十四友,都處帝輦之下,其中報國得善者卻是少罷?”衛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請看那樹葉,也是向陽處濃,背陽處淡,何必過著為錢發愁的日子!”吳文英暢笑數聲,道:“在下就喜歡過這種清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氣!”董槐臉色窘迫,打發衛羽回去了。
兩人相互又勸了一回酒,董槐道:“當今天子勵精圖治,希望能救臣民於水火,正差像公彥這般濟世人才。”吳文英道:“當今天子是否勵精圖治,只在大人嘴裡,草民卻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閒居來得安穩悠遊。”又一揮手,望著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適,何處不繁華?”
這時,從屋外跑進一十歲孩童,拉著吳文英的衣袖,吵著要爹陪他玩。吳文英道:“孩兒不要胡鬧,沒見爹有貴客相訪麼,去和那二狗子玩罷。”孩子跳跳騰騰地去了。吳文英道:“蓬門蓽戶的,我沒什麼好東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園秋景以適大人。”遂拉董槐至圃園中觀賞,道:“水碓裡舂了米,山莊上餞了雞,無勾心鬥角,無名利掛牽,閒時棋琴共山妻同樂,頑子劣女一旁啼爹孃扯衣,無事鄰舍闊坐,攀攀家常,教些孩童,陋巷簞瓢亦樂哉。試問兄臺,宦衙何及敝廬萬一?”董槐無語,吳文英撫著泥牆道:“小生雖齏鹽布帛之家,也強勝過王侯了。隱居邰地,有種有收,無名利絆掛,復尋何樂?”
董槐僵了一會兒,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圖樂事。”吳文英大笑道:“人生在世,本就圖樂。日出則耕,日落而憩,過得田家樂的日子,還有什麼不安心的?”董槐彈眉道:“天下萬民不樂,我亦不樂!”吳文英道:“大人說笑了,我有田畝四十,每日彈琴讀書,何樂不為!所謂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顏回尚能明理,董大人如何潛悟不破?”董槐勸他,反被他勸,正自反鎖眉頭。
已正午時,妻子華逸麝備了酒菜,端出一盤鴨信,一盤芥菜。只見她穿得粗布青葛衣,是個樸素實在的婦女,董槐與其敘過禮。吳文英望著酒菜笑道:“豪門饕腥羶,吾自飽蔬薺,風吹日暖,有何未饜。”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吳文英似有醉意,唱道:“身居懶雲窩,醒時得酒醉時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貴三更枕上蝶,功名兩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盡人間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酒至四巡,唱道:“問甚麼虛明利,管甚麼閒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尋些東西,拼了個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勸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無奈,只得把那念頭打疊,盤恆了幾句題外話,無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悶悶不樂,有監州褚源問道:“大人可是為尋處士之事煩惱。”董槐點點頭,褚源進言道:“我有一舊相識姓嚴名信,號風逸,年可三十。此人博覽群書,文學武事,無所不精。”董槐聞言大喜,拉其手道:“既然你與他相識一場,便陪我同去罷!”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與常人有些異樣,若我同去,則他決然不肯入仕。”
翌日,董槐獨身前往,嚴信居於孤山林處士廬旁。雲冉冉,草纖纖,水煙寒,溪路險,誰家隱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著歌謠:“舊酒沒,新醅潑,老瓦盆邊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閒吟和,他出一對雞,我出一隻鵝,閒快活。南畝耕,東山臥,世態人情經歷多。閒將往事思量過,賢的是他,愚的是我,爭甚麼?”董槐聽得歌中大有蹊蹺,拉過小童問道:“小朋友,這歌謠是誰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風逸先生教我的。”董槐聽罷,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嚴信宅旁有柳樹五株,只見黃雞啄黍,犬晒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薰茶葉,白白騰騰,煙霞滿屋芬芳。
董槐穿過一層竹籬花障,入內報了名姓,嚴信慌忙說道:“大人棲榻下處,有失遠迎,還望恕罪。”說罷沏了一碗楓露茶,雙手端至,說道:“客到家常飯,僧來穀雨茶。草堂之內,也無甚美食佳釀相饗,還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雙手接過,但見瓷青而茶綠,真可奪千峰翠色,嘴裡便讚許兩句。茶畢,董槐脫了沙棠屐,與嚴信對坐於蒹席上。董槐見鎮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著玩摩一番。
寒喧過後,董槐書歸正傳道:“不知公彥每日所逸如何?”嚴信悠然說道:“鶯花過眼,鷗鷺忘機,或詩或遊,倒也十分樂業。”董槐道:“我國革五代之亂,富有四海。靖康之後,綱紀法度,日削月侵。官壅於下,民困於外,夷狄驕盛,寇盜橫熾,較之國始之時十無一也。”嚴信嘆了一聲,道:“大人說得不錯,我身為宋民,卻不以宋為榮。”董槐此時挑出來之目的:“像公彥這樣一籌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憂。”嚴信噗出一口涼氣,道:“大人你找錯人了,朝中黨派紛爭,我若依錯,便有難估之禍,君豈不聞呂惠卿長居在外,尚難逃奸黨頭銜,區區又安敢淌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會兒,道:“先生斷不可這麼說,人是為治世而活著,既生於世總要創下一番事業吧!”嚴信清笑二聲,道:“如今這朝中,棟樑材取次盡摧折;何不辭龍樓鳳闕,納象簡烏靴,歸鄉隱園,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詩即吟,樂得無憂!”董槐皺眉道:“儒者所爭,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於朝廷,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實,又不舉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為何來?”嚴信起身,臉上似有忿色,道:“大人這話倒說得松爽!漢光武帝崇尚讖緯,桓譚極言讖緯妖妄,光武帝大怒,說‘桓譚非聖無法’,要斬他老首,桓譚叩頭流血,許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歲的古稀之人,被貶出京,在路上顛簸,患病死了。你說說,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說真話,那這官作得還有甚麼意思?”
董槐道:“凡事應從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極端。”嚴信冷笑道:“朝廷、皇宮乃龍潭虎穴般險惡之地。李固鯁直,終死於諫;傅縡苦勸,心面俱毀。我在此隱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禍,腿腳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說得心裡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諫,武死戰,有什麼好怕的!”嚴信搖首道:“嚴光曾拒絕朝廷徵召,毅然隱居垂釣;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尋釣舟。”董槐心中激湧,道:“你不願入仕,實際上是你膽小,你在逃避社會!你縱有滿腹經論,不拿出來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豬的奴僕有什麼兩樣?”嚴信嘆了一聲,道:“大人差矣!陶淵明視作官為誤入樊籠,爭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能參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時而動。”嚴信一揮手道:“趨吉避凶者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則必為用,這樣才不枉上天造我!”嚴信摸著席道:“萬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則必有惡磨!”董槐訝道:“此話怎講?”嚴信緩緩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綠,傲然獨物,卻不知大禍已至。人將其莖頂取來,可作扇;花序榨乾可作糖;莖髓又可制澱粉;更連那葉柄也不放過,纏成麻繩。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盡矣!卻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與日無爭,與月無嫌,靜默自滅,豈不悠哉。”董槐笑道:“兄臺豈不聞當今天下外患內腐,百姓無食充飢,連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嚴信無言以對,有點惱火。董槐又道:“再說,若取桄榔,豈有不連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豈非人願!”嚴通道:“我無樂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無庸諱言,還是請回吧!”董槐見其浮心已至,料難導通,便告辭了,嚴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長嗟短嘆,有提刑施剛是個知事的,忖道:“董大人親自四訪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識得一位高人,何不獻出名姓。”計議已定,便進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號湣齋居士。他不問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獨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經過兩次打擊,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問道:“可請得動麼?”施剛道:“此人雖處林泉之下,卻有廊廟之經論,但他矜高倔傲,很難請得動喔!”董槐拈髯尋思:“僅此最後一次,若再請不得,我便徹底作罷!”
翌日,董槐再次獨身前往,路上百姓見到他無不肅立道旁。尤新居於棲霞嶺,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臥雲之廬,只見黃泥屋廛,隱者家外圍著一圈圓形的欄柵,園內菜壯廄肥。
只見尤新年方五旬,頭戴一頂遮陽笠,穿著高巾闊領,正在園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擾,耐心等了半日。眼見日落黃昏,尤新打個哈欠,方才醒來。見董槐屈坐於草地,待問明瞭身份,大驚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拂著塵灰道:“孔明午睡,玄德亦不敢擅叫。”尤新聞得此言,便對董槐生了七分敬意,忙引他入屋,歉言說道:“蝸殼蘧廬,委屈尊駕了。”拉過一條藤椅請董槐上坐,又燉了六安瓜片茶,只見色澤鮮綠,香氣清高。尤新雙手獻過,道:“招待不周,還請大人見諒。”
董槐陪了兩句客套話,問道:“不知高士每日樂做何為?”尤新敲著茶器,悠然說道:“在下何能何才,配稱高士?不過索居閒處,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董槐舉出話引道:“想當年,我華夏九州,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南至南蠻,北至幽燕。兩輪日月,一合乾坤;漁樵耕牧,各安其職。現如今,唉!”說到悲涼處,不由得愁眉深皺。尤新道:“不知大人所言何意?恕在下耳拙,聽不太明白。”董槐握住尤新的雙手,道:“我今日來,是專程請先生出廬,解救天下蒼生。”話剛落音,尤新便脫了手,訥訥道:“官可不作,人不可丟。在下不願身當皇帝的走狗,舞文弄墨,點綴昇平。”董槐聽了這話,身子便木了半邊,道:“兄臺不必即刻答覆我,請再詳加考慮幾日吧!”尤新道:“不必了!千百年來莘莘士人為求功名,損身隕首。朝中不是左派,便是右派,為官者,不過捲入其中名利紛爭耳。我區區一介草夫,只求簞食豆羹,糊生即足。”
董槐道:“兄臺難道忍為尖埃所沒?”尤新哈哈笑道:“兩字功名,幾陣干戈。求取功名,或如日東昇,春風得意;或秋風蕭瑟,步履維艱,終為人事消磨。倒不如及時破網,安適一生!”
董槐吹一口氣,反問道:“安適一生,所活何義?”尤新道:“歸隱乃昔賢所尚,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說罷取出一面銅鏡照於董槐,道:“若論兩字功名,請君看鏡,已消成白髮星星。”董槐不敢看鏡中人,尤新又照向自己,雖年方五旬,卻黑髮居多。
董槐沉默了一會,道:“你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志,不得皇帝賞識,還不是隻能空嗟無奈。”此話不說尤可,一經說出,尤新頓時憤然,道:“當今皇帝只求偏安,從未動過收復失地之心,隨他何用!”董槐道:“正因如此,我們作臣下的才要忠直力諫,齊心北伐才是。當下正需似尤兄這樣智策奇佳,安國利民的人才,萬望不要推辭。”“哼!北伐?力諫!”尤新笑不可抑道:“國腐財空,兵乏民短,怎麼北伐?!”把董槐逼得啞言。
董槐道:“聖人之於道,猶似葵向日也。雖不能與日共始終,但葵心之誠,至死不泯。”尤新駁道:“便是聖明也曾為海棠而容不得青蓮,何況當今天子!孰不知熊遠貶官,周嵩刃邊求生,忠直之士哪個還敢力諫?”董槐道:“既便捨棄項上頭顱不要,也不作偷安螻生者!”尤新冷笑一聲,道:“董大人雄心遠略,小可自難相較。只是,我有一句話奉勸董大人,大人處軒冕之中,只莫忘了祖逖前車之訓才是!”董槐又無語辯。
尤新推開窗格,瀏聲道:“人,可趁西風出遠山,或隨急水流深澗,而不可為暮雨迷霄漢。”董槐道:“不知先生所說何意,願聞其詳?”尤新道:“宋朝必亡於蒙古,並非我明哲保身,袖手不救,只怪天數已定。”董槐問道:“假若當今天子親自請先生入朝呢?”尤新付之一笑道:“那我便作一回富春山的嚴子陵罷!”董槐討個沒趣,也不願勉為其難,便怏怏告辭。尤新與他交談一刻,見他舉止有度,言語不苟,心中也頗生敬佩之情,挽其手,帶說帶笑道:“自古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譬如柳、槐喜陽,雲杉、玉簪喜陰一般。大人不必過於憂心,你我作一知己也未嘗不可。他日若官場失意,心情不適,到我這兒聊聊坐坐,一尊杜康,可解百憂。”董槐唯諾一聲,一拜而退,尤新送出門外,舉手作別。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董槐所尋處士,勸三個三個不來,回到邸所,只好把個悶葫蘆擱在肚裡。雲孝臻聞之,前來詢問因由。董槐憋了一天的氣,拉他到後院中吹風,說了通詳細,雲孝臻嘆道:“世人皆醉我獨醒!”董槐撫其手道:“賢弟說得好,世人皆醉我獨醒!”說罷竟落下淚來,額頭上的皺紋指著北方和南方,對東風嗷嗷嘆道:“張翰思鱸,笑我飄零。”
再說雲孝臻,雖身居官位,卻不願穿峨冠禮服,隨事皆一領青衿。他奉命操練士卒,感重令行,紮營野外,念念有如臨敵日,心心常似過橋時。九日無酒,坐宅邊東籬下菊叢中,摘菊盈把,未幾,望見白衣人至,乃知府董槐送酒來此。
董槐迎著笑道:“賢弟可好忍功哩!”雲孝臻也笑道:“軍中不可亂了綱紀,可熬得小弟好苦哩!”小亭內,吳秀蘭給他倆整理了一桌素菜,雲孝臻叫妻子不要操忙,休息去了。董槐一邊倒酒一邊說道:“九日已過,何不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文章,來個不醉不休!”雲孝臻笑道:“大人這話正說到小弟心窩裡去了。”兩人互斟數觥,董槐覺得地方僻小,提議出戶散遊。雲孝臻給妻子支會了一聲,兩人便帶了幾名侍從出戶。
行了幾里路,月兒升起,董槐望著遠景嘆道:“不知何日邊塵可靜?”雲孝臻在黃麥田塄上佇立,胸中詩興盎然,對東風口占一絕:
“麥浪壯思滔,鐵劍割風笑。自矜身孤高,唯月能控潮。”
董槐拍手讚道:“只有武膽英雄,濟世之傑才能蘊此壯思,只教人聽過激血湃熱,眾物群小!”雲孝臻道:“大人過獎了,小弟年輕才淺……”董槐欸了一聲,道:“有志不在年高,賢弟何蔑己能!”雲孝臻道:“承蒙教諭。”董槐道:“古人作詩,以一時之偶興,成千古之佳句。賢弟之詩文淺意深,便是難得的佳句。恕大哥逾邁,此詩取名‘田塄對月’如何?”雲孝臻笑道:“好一個《田塄對月》!”侍從替上一觥酒水,董槐將觥中清酒一灑天地,道:“文臣不愛錢!”雲孝臻也照做,道:“武臣不惜死!”齊聲同語:“天下太平矣!”同時一愕,續對口道:“真知己也!”董槐大幹一盅,拔劍散發道:“如今我也作回王敬巨集罷!”倚樹彈劍而歌:“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鋪席坐在田地裡,你一杯,我一盅,你一詩,我一句,不亦快哉!倆人笑傲生風,杯杯滿,盞盞乾,直喝得爛醉如泥時,才發現乾坤暗而天地昏。雲孝臻歸家之時,酒氣濃重,莫不被妻子聒絮了一番;只可憐董槐唯有一個十歲小兒董穎,歸家後枕邊空蕩,又是爛醉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