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章一 斷腸 全

章一 斷腸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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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 斷腸 全

章一 斷腸 全章一斷腸當其時,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樂業,神州處處祥瑞不絕,漸漸有了一副盛世氣象。

時有名城洛陽,因地處中原通衢之地,物產豐饒,又久不經戰亂天災之禍,人口便逐漸多了起來。

幾經擴建之後,洛陽日益興盛,隱隱有凌駕帝都長安之勢。

因此百年之前,洛陽即被開國之高祖皇帝定為東都,自此益發繁盛。

洛陽城中有一道長亭街,街東首有一條銅川巷,巷中高牆深院,青石鋪地,氣象森嚴。

銅川巷內居住之人非富即貴,皆是洛陽城內數一數二的顯赫人家,是以這樣一道深巷之中,其實只有寥寥五戶人家。

此時方當盛夏,空中萬里無雲,如火的驕陽似是要將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煙來。

巷口處幾株垂柳也無精打采地垂著頭,柳枝筆直向下,紋絲不動。

這正午時分正是大戶人家午休之時,整個銅川巷內空空蕩蕩,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知了的聲聲鳴叫打破了午後的寧靜。

在銅川巷口的一戶人家,兩扇黑漆銅門之後關著的卻是一個清涼世界。

樓宇迴廊之間,習習風中帶著浸人涼意,全然不似大門外的熱浪逼人。

宅院內水榭歌臺,畫棟雕樑;樓閣重重,迴廊道道,可謂氣象非凡。

院中一盆一椅,若非華美異常,就是有來歷之物,可考可察。

單說那數方假山石,就是產自南海之濱的滴水石,且不說滴水石本身價值千金,僅是千山萬水的運到洛陽,所費已然不菲。

僅止這些,也就罷了,然而那門內照壁上繪著的紫虎嘯月,庭院石階中央的游龍浮雕,又或是主樓屋簷上伏著的四尊青銅龍龜,俱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擁有的紋飾。

特別是紫虎與游龍,更是惟有帝室血脈方能使用的圖紋。

宅院前後分為四進,連線這四進院落的,是兩邊的抄手遊廊。

每進之間左右兩扇垂花門,梅蘭竹菊,松楓荷合,各具形態,斷斷沒有一個重樣。

僕役丫環穿梭不絕,俱是輕手輕腳,似恐驚擾了主人的午間小憩。

大戶人間,法度森嚴,單從僕從的這些表現上就可見一斑。

誰敢多行一步路,多說半句話?在宅院後進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門上題有‘停墨閣’三字。

門上一副對聯:四壁墨香緣窗逝,一泓秋水繞身飛。

其幽靜處別有洞天。

此時主宅偏門一開,一個書僮打扮的少年閃出,一路向停墨閣奔來。

剛進門數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爺!少爺!”停墨閣迎著院門的是一間書房,房中端坐著一個華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邊繡了些松枝祥雲,聊作點綴;五彩絲線捻的絲絛將一塊通透溫潤,不沾塵,可避水的玉佩掛在腰間。

配上足下雲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華華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

他身畔燃著一爐龍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讀,顯得極是專心。

驟聽門外書僮呼喚,少當即嚇了一跳,手一抖,險些將那書掉落在地上。

他飛速拉開抽屜,將剛剛研讀之書藏於其中,又從桌上抓過一部官修正史,裝模作樣地讀了起來。

那書僮才叫兩聲,就已奔進房內,見少年正埋首讀經,當下笑道:“少爺!眼下有兩個大好訊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靜日子,不用再看這些悶死人的之乎者也了!”那少年一聽,立刻站了起來,道:“真的?這是怎麼回事?快說,快說!”書僮湊近少年,壓低了聲音道:“我剛才在正房經過,無意中聽到夫人和洛陽王小王妃在敘舊,其中提到老爺這次赴京後,很得玄宗皇帝的賞識,已經留在京中準備重用了呢!這是第一大喜。

這第二喜嘛,長安洛陽相隔遙遠,一來一回怎麼也得半月有餘,老爺肯定不能常回來督察您的課業了。”

少年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識到不可喜形於色,尤其父親遠行在即,為人子怎可如此歡欣?於是臉一板,道:“此事當真?我得向夫人問問去。

若是你敢騙我,看我怎麼用家法收拾你!”書僮嚇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爺!你這一問,夫人一定會察知是我多嘴,到時吃一頓家法倒是事小,萬一被趕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來明察秋毫,若是心切問了去,這書僮必定要吃家法。

他素來喜愛書僮聰明伶俐,辦事穩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準備慢慢再探口風。

就在此時,閣外忽然傳來一個若鐘響磬鳴的清脆聲音:“三哥哥,是什麼事讓你這麼歡喜啊?”聲音未落,門外就閃進一個少女,低低挽著朝雲髻,淡淡著著胭脂紅,垂垂戴著緊步搖,斜斜捲起薄紗袖,露出香藕樣的手臂,水蔥似的指甲。

正是那未遇范蠡的西施,不諳世事的貂禪,未落風塵的柳如。

她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轉眼前就衝到了少年的書桌前。

少年大吃一驚,伸手想收拾桌上的東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衝到桌前,一時間手停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頗為尷尬。

書僮見了少女,臉色微微一變,立刻行禮賠笑道:“七小姐,您怎麼來了?”少女盯了書僮一眼,冷笑道:“採藥!但凡有你在,必無好事。

是不是又在攛掇著三哥哥幹什麼壞事了?”書僮採藥臉色大變,勉強賠笑道:“七小姐說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過是看看哥兒有沒什麼示下。”

少女哼了一聲,不再理會書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攤開的書,見是一部官修正史,當即扔在一起,繞到少年身旁,一把拉開了他的抽屜,將少年剛剛研讀之書給抽了出來,顯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揚了揚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訣要》?三哥哥,你又沒聽姑父的吩咐,在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小心著了心魔,堵了七竅。”

少年皺眉辯道:“青陽真人乃是高祖皇帝親拜的護國真人,他手書的《紫府金丹訣要》只可開心智,哪裡會堵七竅呢?爹爹他老來迂腐,你也跟著這般胡說!”少女款款將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三天後西門老先生就要檢查你的課業了,你若是過不了關,等姑父回來,少說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過是背誦三本太宗本記而已,又用不了我半個時辰。”

少女哼了一聲,忽而淺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聰明瞭。”

原來少年姓洛名風,字從龍,再過一月即滿一十八歲。

七小姐洛惜塵尚未十六,與洛風並非親生兄妹,乃是洛風之母楊夫人的侄女。

洛風家世淵源,其父洛仁和以文采風流著名,時於洛陽任官,與洛陽王李充向來交好,其妹洛貴妃又正得當今玄宗皇帝寵愛,是以家族日顯興隆。

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雖然尚未有定論,但必然是個顯赫實缺。

洛風生時天有異象,府第上空白日積雲,又有一道紫電、一道青電盤旋交錯而下。

洛仁和請來的風水先生不過是世間借仙道之名混口飯吃的泛泛之輩,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

只是信口謅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轉世云云。

借問祥在何處,瑞從何來,自然是搖頭晃腦,“此乃天機,不可言,不可言”。

洛風一落地,手中即抓著一塊小小青石,青石圓潤晶瑩,隱隱有寶光流動,顯非凡物。

洛仁和見此子抓石而生,顯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風水先生所言,重謝了紋銀若干。

洛風自幼聰明絕頂,三歲能誦,七歲成詩,經史雜書,都是過目不忘。

到年紀稍大一些,更顯沉穩,識大體,胸襟開闊,遇事從容。

因此在五位兒子之中,洛仁和對這個三兒子期許最高,要求也最為嚴苛。

只是洛風不知為何對於治國經濟之學全無興趣,只喜什麼築基煉丹、仙蹟洞府之類的雜家旁說。

他平日裡廣讀道藏,又自少結交修道之士,學了許多鉛汞之學,舞劍之道。

當朝玄宗皇帝通道,因此修仙訪道之風日盛,又傳說在名山大澤中,多有修仙宗派隱居,屢有白日飛生的仙蹟傳聞,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習劍的不在少數,洛風所為,不過是尋常舉動。

只是那些肯與貴族富戶結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幾部道典,又如何能夠教人?所貪圖者,不過是金銀供奉而已。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

比如撰寫這部《紫府金丹訣要》的青陽真人,就號稱能點石成金,化泉為漿,又善煉仙丹。

開國高祖皇帝服後果覺妙用無窮,當即封青陽真人為當朝國師,賜與田宅無數。

又有傳言說青陽真人手掌一把仙劍,出鞘即可引動紫電天雷,威力無窮,青陽真人仗著這柄仙劍已斬妖誅邪無數。

洛風可沒有那般運氣,遇見一個如青陽真人這樣的世外高人。

他結交的修道之士雖多,研讀的道藏不在少數,酬金也花了不少。

可是若說煉丹,凡丹煉出無數,仙丹一顆也無。

若論習劍,那幾招幾勢倒也優雅從容、頗有風骨,但真動起手來連洛府的護院都敵不過。

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終於禁止洛風再談修道之事,要他一心讀書,將來好承襲父蔭,在仕途上有所建樹。

只是洛仁和公務繁忙,難得有時間檢查洛風的課業。

洛風又是天縱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應付過關,大多時候仍是在研讀道藏,探尋飛昇之途。

他過於醉心此道,連身邊隨侍的小小書僮也被他私下改名為採藥。

洛仁和雖然不喜洛風研習丹鼎之術、黃老之學,但自己也並非對仙道一味排斥,畢竟從本朝開國高祖皇帝始,歷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煉丹之學,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則如何上承君心,體貼聖意?而且洛仁和這座宅第也非尋常,前後四進各有兩條游龍浮雕,合起來是就是一座離龍陰陽陣。

據那佈陣的道士說,陣中鎖著一頭北海冰龍之魄,此陣不光可以調和陰陽,驅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轉風水、福廕子孫的大功效。

這陣中是否真的鎖了一頭北海冰龍之魄自然無人可知,不過那調和陰陽之效倒是頗為顯著。

整座宅院冬暖夏涼,十分怡人,府中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洛陽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時為止,離龍陰陽陣建成剛剛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聖恩,召入京中敘事。

只是不知這是陣法之功,還是洛妃枕蓆之能。

洛惜塵精靈跳脫,然而性情脾性頗見大氣,在洛府年輕一代中與洛風最是相得。

她自幼時起,即被一位遊歷而過的女道士相中,授以養氣明心之術,並囑她勤加練習,待她滿十六歲時再來收她為徒。

那女道士自稱出身靈墟,為白雲先生傳承弟子。

然如洛惜塵這樣的官宦之女,自不會下什麼苦功,三五天能練上一回已很是不錯了。

就算如此,洛風也自對她另眼相看。

只是她自己到對那所學養氣之術不屑一顧,稱之著力於旁枝雜徑,背離大道本源。

洛風對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陳已見,希望洛惜塵能識得其中真味。

但洛惜塵心高氣傲,自然不服,何況洛風自己雖讀過諸多道藏,也未見修出什麼神通來,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討道法仙源時,倒是以爭吵居多。

洛風雖然醉於道術,無心經濟治國之論,然則僅是應付了事的誦讀,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他嶄露頭角,把經史籍典諸子百家之學解得頭頭是道,將國事民情世間道理洞察於秋毫之間,每每有驚妙之語。

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無所成。

世事難測,由此可見。

兄妹二人在書房聊不上幾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學上來,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頓爭吵。

激辯一番之後,二人就都有些累了。

洛惜塵忽望了一直乖覺侍立的採藥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同三哥哥講。”

採藥頓時長出一口氣,轉頭就跑。

洛惜塵又氣又惱,喝道:“跑這麼快乾什麼?本小姐還能吃了你不成?”那採藥伶俐,又仗著素得洛風喜愛,當下只作聽不見,腳下發力,轉眼間就消失在院門之外,直把洛惜塵氣得貝齒緊咬。

洛風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麼話要向我說?”洛惜塵恨恨地一頓足,這才望向洛風,道:“哼,便宜你了。

我聽說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時半會之間不會再回洛陽,你又可以肆意妄為了。

可是天下也沒有那般的好事,我偶爾得知,這一次西門老先生受姑父所託,要狠狠考究你的課業,絕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記而已。”

洛風笑道:“那也不妨。

那幾本經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懼……”他一句話尚末說完,忽然從窗外吹進一陣急風。

這風來勢十分凌厲,頃刻間就將書桌上的書卷紙筆一道捲起,劈頭蓋臉地向洛風與洛惜塵砸來,甚至那一方產自前朝的古硯也不得幸免,隨風而起!洛風吃了一驚,急切間奮力將洛惜塵拉到一邊,避過這突如其來出現的猛惡驟風,然而他自己卻被那方古硯砸中肩頭,忍不住臉色一白,悶哼一聲。

猛然間,又一聲巨響,一排高高的書架被惡風掀倒,向二人傾覆而下。

洛風再吃一驚,顧不得肩背劇痛,猛力將洛惜塵撲倒在地,堪堪避過了厚重的檀木書架。

隨後一片唏譁之聲,什麼前朝螭龍彩盤、上古青花龜紋缽、碧玉雲紋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惡風來得急,去得也快,雜帶著一堆雜物,旋即從另一邊破窗而去。

片刻之後,洛風才抬起頭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已是一片狼藉的書房。

洛惜塵見塵埃已定,驚懼漸去,輕輕推了推洛風。

洛風這才省覺,站起身來,將洛惜塵扶起。

本朝男女之防遠不若前朝嚴苛,二人又是事急從權,肌膚之觸,也無不可。

洛惜塵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麼風啊!”洛風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確有些異樣……咦?!”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是萬里無雲、烈陽高照,不知何時竟已鉛雲密佈。

那一片黑壓壓的雲不斷垂落,似有千鈞之威,直欲要觸到主樓的屋簷。

若這雲失了羈絆,這若大的洛陽城,怕是都會被壓為齏粉!此時洛府中早已沒了先前的清靜,一片喧譁之聲,僕役們都在奔走往來,為這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作著準備。

洛風走到庭院當中,仰首向天,皺眉道:“這陣風雨來得當真奇怪,必有原因。

嗯,讓我想想,《玄都九真》經中是怎麼說的……”洛惜塵忽然面色大變,向洛風大喊著什麼,只是她的叫聲已全然被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淹沒。

洛風仰首向天,木然望著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電光,早已驚得呆了。

大音希聲。

“三哥哥!”洛惜塵也不知叫到第幾遍,麻木的雙耳才依稀聽到了自己的叫聲。

眼見著那滔天電光直逼洛風而去,她顧不得身軀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飛步向洛風衝去。

當蓮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塵忽地呆了一呆。

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湧,哪有分毫天雷殛過的痕跡?她再一抬頭,天上覆又碧空如洗,烈陽普照。

剛剛那摧城壓寨般的黑雲,就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縮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風,洛惜塵這才相信剛剛的一幕非是幻覺。

她心頭一痛,急急跑到洛風身前。

洛風雙目緊閉,滿面紫紅,通體散發著驚人的高熱,似欲噴出火來。

他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幾乎全被紫雷引發的天火給燒去,奇異的是露出的肌膚卻是細嫩雪白,宛如新剝的嫩藕,完全沒有半分被天火燒灼的痕跡。

他頸中繫著一道細細金鍊,鏈尾墜著一方小小青石。

洛惜塵自然認得這是洛風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光輝流轉不定,宛如活物。

見此光景,洛惜塵暗忖:定是那青石護體,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燒之苦吧。

一時,頓覺此物不凡,遂凝神細看。

這一看,才見這方小小青石几已變得通體透明,內中似有沸騰的熔湖,不斷有無以計數的細小紫金色文字飄浮上來。

這些文字過於細小,洛惜塵仔細辨認,才勉強看清這些文字的一點輪廓。

文字與上古的大篆有些許類似之處,她是一個字都不認得。

但眼前情景太過玄奇,看到忘形之時,惜塵不禁伸手想去觸控這方青石,然而那纖纖指尖剛一觸到青石,她即驚呼一聲,迅速將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熱之極,稍一觸碰既將洛惜塵的指尖燙出一個水泡。

她乃是鐘鳴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這種苦?當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淚光。

洛惜塵不停地吹著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風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覺又是一呆。

洛風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怔怔望著高遠的碧空,熱淚滾滾而出,早已痴了。

那方青石也已斂去寶光,安安靜靜地躺在洛風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麼了?”洛惜塵一邊呼喚,一邊推著洛風的手臂。

她心下有些驚慌,隱隱覺得定是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了。

過得許久,洛風才轉過頭來,他似是望著洛惜塵,目光實則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來……這已是最後的一世輪迴了嗎?”洛風自言自語,洛惜塵卻一點也聽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經歷紫雷天火之後,在她眼前的洛風似是變了一個人,再也不見原本略有的張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搖動著洛風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麼了?要不要請王府的薛太醫來瞧瞧?”“薛太醫?”洛風這一刻才回過神來,緩緩站起。

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含笑道:“他能瞧出什麼來?俗藥凡方,怎破解得了註定的輪迴因果?何況這已是最後一世,只消修得圓滿,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塵後緣。

又何須去破?”洛惜塵更是驚慌,她拉住洛風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一點都不懂?”洛風輕撫她的秀髮,道:“都是勞塵之侶,又怎知解脫之門?因果輪迴,若論有就有,說是無也無。

本來就是個故事,故事又哪裡有道理呢?你現在自是不懂。

等有朝一日機緣到了,便會明白。”

洛惜塵本是冰雪聰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當下問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嗎?”這一問,把洛風也問得微微一怔。

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場,即證輪迴。

萬千變化,無非因果。

也罷,我既投生於洛府,也是一場緣分,且留書一封。

他日有緣,自會重見。”

言罷,洛風即回到書房,提筆鋪紙,匆匆留書一封,即向停墨閣外行去。

洛惜塵不及細看洛風寫了什麼,急忙追出書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裡?”“巍巍者,崑崙。”

此時洛府諸丫環才發覺停墨閣中的變故,匆匆湧了進來,望見剛遭風劫的書房,無不咋舌。

然而洛風從他們之中穿行而出,卻無一人能夠發覺。

“怎麼好端端的東西全碎了?”“三少爺呢?怎麼不見三少爺?”下人們亂成一團,吵吵嚷嚷,洛惜塵卻渾然不覺,她只是將洛風留下的那一封書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陽仍炎若洪爐,然而關外西陲的風中已略有隱約寒意,流竄在這片遼闊蒼茫的戈壁。

這是一片迥然異於東都洛陽的土地,沒有溫潤適意的青山綠水,沒有式樣繁雜的亭臺樓閣,更沒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

在這裡,除了漫漫黃沙,就是片片礫石。

更讓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時時興風作浪的猛惡風沙。

前一刻還是青天朗朗,紅日高懸,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

倘遇上那風沙尤其凶猛之時,只見滿地黃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萬馬奔騰、狂浪拍岸,凌空撲將而去。

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風沙,那小命自是難以保全。

是以邊陲之人行路這時,莫不是萬分小心,時時辨識天象。

莽莽風沙中,隱約走出一個少年。

他緩步前行,鬢髮華服整潔異常,全然不見半點塵土,肆虐西疆的風沙與他沒有分毫影響。

只是他的臉上頗顯疲憊之態。

這少年正是洛風。

在紫雷天火殛體的一剎,他忽然證悟了那命中註定的百世輪迴,千載塵緣。

雖然前世之事破碎紛亂,勉強說來,只是片片連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

然則對洛風來說,能得憶起無定天河畔的次次頌經,回想得那一雙青瞳,已是足夠。

這一世,輪迴已滿。

他只消煉化這一身肉體凡胎,修成仙軀,白日飛昇之後,即可脫離這百世千年以來的因果,重列仙班。

這一世的青石雖然尚不知身處何方,但隨著他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會尋得她的下落。

那時以他的宿識神通,定也能助她飛昇羽化,重歸仙界。

洛風深知但凡最後一世輪迴,凶劫必大。

然則他並不有疑飛昇之局,因這早已是註定的機緣。

塵世劫難再凶,也凶不到足夠扭轉乾坤、倒錯因果的地步。

他惟一牽掛的,就是青石。

墜入濁濁塵世前,她方得脫體化形,修成仙體,神識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洛風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輪迴塵劫來舉重若輕,揮灑自如?雖說百世輪迴修滿,她也會回返仙界,然則這當中諸般苦楚,那是必不會少的。

漫漫官道,前無盡頭,後無來處。

洛風極目眺去,方圓數十里之內,除他之外,再無只人匹馬。

惟有胡笳數聲隱約從遠處飄來,又落於遠處。

洛風微微苦笑。

自來他只是聽聞西域荒涼艱苦,人丁稀少,此次親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風、瘦馬’是何等貼切。

洛風略嘆一口氣,又舉步向前行去。

與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還有許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難用通玄法門。

洛風此身只是肉體凡胎,一身濁氣尚未盡褪,又哪裡稱得上有什麼道行?認真說起來,他此刻體魄也不過比洛陽那些縱情***的貴胄子弟強些而已。

那些勉強能用的仙術道法,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風沙之擾。

前方再有一百多里,即是劍壺關,出關之後,即算離開了本朝疆域。

雖然本朝在更西之處另設有兩個都護府,然則西陲地域廣大,這數千裡疆土仍是異族蠻荒的天下。

劍壺關外,仍需有萬里之遙,才是傳聞中‘金城千重,玉樓十二,左帶瑤池,右環翠水’的崑崙玄境。

自來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

洛風此去崑崙即是要覓師訪道,求那餐風飲露、煉氣修真的法門,以使肉身煉成仙胎,終得羽化飛昇。

從洛陽行到劍壺關前,洛風足足用去兩月時光。

他也不購買騾馬代步,一路安步當車,緩緩西行。

其時雖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險,特別是如洛風這樣的單身旅人就更是如此。

不過此時洛風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顯,無須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趨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無事。

況且這一路上看盡眾生浮沉,於他也算是一種修行。

這一帶雖是關內,但也是馬賊猖獗之地。

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風一人,方圓數十里皆為平川,毫無躲藏之處。

不過洛風心念一動,已知向前不遠即可得食宿,出關後更是一片坦途,直達崑崙妙境。

洛風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

這一走,直從上午走到黃昏,才遙遙望見遠方雲霞處升起一縷炊煙。

他心頭一喜,加快了腳步,又行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遙遙望見一根高杆,杆頭掛著一面招客旗,旗邊已是破爛不堪。

旗上繡著四個大字:龍門客棧。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

這客棧名字如此響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卻只有前後三間低矮土房,另有一間單獨小房,也不知是茅房還是貯室。

客棧正堂狹小,連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兩張八仙桌被擺在了門外。

北地風大沙重,不論是何季節,都難象江南水鄉那般在戶外飲宴。

可見這客棧如何之小。

洛風搖頭嘆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總是好過路邊歇宿。

是以他仍向客棧行去。

龍門客棧中此刻一個客人也沒有,櫃檯後站著掌櫃,後廚中掌櫃娘子在忙碌,廳堂中則立著一個打雜跑堂的少年。

掌櫃是個滿臉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出乎洛風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潔淨,接人待物伶俐得體,行藏言談頗有靈氣,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風在店中坐定,隨意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色,又要了一罈酒,慢慢自斟自飲起來。

此時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氣侵人。

客棧外風沙又起,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

斜陽已漸漸隱沒於遠方的地平線下,西半邊的天空盡是火紅雲霞,東半邊的天空則已掛上一彎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風怡然坐在向著店門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撲面而來的風沙,只是凝望雲霞,細細地品著杯中酒。

“客官,晚上風沙大,要不要小的給您把店門關起來?”跑堂的少年湊上來問道。

洛風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發覺得他聰明靈秀,不該畢生埋沒於這等荒野小店之中。

他沉吟片刻,向店門外一指,道:“你看這莽莽風沙,斜陽如血,這才是塞外風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鐵血漢子的戈壁荒原。

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為,才不枉了來這世間一回啊!”少年賠笑道:“小人自幼父母雙亡,全仗掌櫃收留,才能夠苟活到現在。

現在小人既有居處,衣食也無憂,哪還敢奢求什麼呢?”洛風搖了搖頭,嘆一口氣,道:“唉,痴迷不悟,痴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資質。”

此時那掌櫃似是覺察到了什麼,一路小跑過來,堆起笑臉問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還滿意嗎?”那少年臉色微微一變,似是怕掌櫃責罵,當即悄悄退入了後堂。

洛風看了看掌櫃那張市儈而油滑的臉,眉頭微皺,只是揮了揮手,道:“還可以。

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清靜一會。”

掌櫃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回到了櫃檯後,又噼哩叭啦地打起算盤來。

洛風正襟端坐,迎著撲面而來的風沙,鬢髮飛揚。

他手指以奇妙的節奏微微顫動,杯中的烈酒開始不住盤旋,到得後來,不止形成一個深深旋渦,旋渦中心中還升起一條小小酒柱。

小酒柱騰挪翩然,上升時象游龍升空,下落處似蛟龍探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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