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各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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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各有所圖
黃解語卻恍如未睹,毫不忸怩,抬手將房門推開,輕笑道:“公子請進!”
朱星寒此刻已不容猶豫,只得一硬頭皮,舉步走了進去。朱星寒已然進過佟月梅的臨時香閨,由於心情不同,自然與此刻的感受有異,只見錦被耀眼,香氣撲鼻,再加上黃解語嬌軀輕搖,媚眼時飄,即使他的定力不弱,也難免使他心旌一蕩。
黃解語肅迎朱星寒坐下,然後在那包著棉套子的暖壺中斟出一杯熱氣氳氤的香茶雙手奉上,道:“客居在外,水不熱,茶不香,請公子多多海涵。”
朱星寒也是雙手接過,道:“姑娘太多禮了!”說罷,將茶盅放在茶几上,並未去喝。
黃解語在他面前坐下,嬌笑道:“妾身能夠結識像公子這樣一位丰神俊逸的少年俠士,真是三生有幸。”
這話非常露骨,而且亦近輕狂**蕩,若在往日,朱星寒早就拂袖而去。然而此刻他心中懷有目的,也就沒有發作,勉強笑道:“承蒙姑娘青睞,在下感激不盡。何況黃姑娘又是一代書法宗匠黃山老人之後,更感榮幸……”語氣微頓,正聲接道:“不過,在下心中略有存疑想請姑娘說個明白。”
黃解語神情微微一愣,只一剎那間,隨又笑道:“看公子神情凝重,敢情有什麼重要之事麼?”
朱星寒故意沉下臉色,道:“在下咋夕在友人處盤桓未歸,然而客棧中所發生之事,在下卻完全瞭然。聽說那位‘擎天宮’副宮主秋傲霜昨夜半三更曾到黃姑娘房中來過。”
黃解語毫無驚色,盈盈笑道:“公子懷疑妾身與那秋傲霜有私麼?”
朱星寒搖搖頭,道:“在下不敢妄作有辱姑娘清譽之揣測。”
黃解語道:“那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朱星寒道:“武林男女,結伴嘯遨江湖為常見之事。不過橫刀奪愛卻為大忌,自然在下也不願與隨意**之姑娘來往,所以在下要問個明白。”
黃解語略咯嬌笑道:“原來如此……”語氣一頓,收斂了笑容道:“公子可知那秋傲霜身佩何種武器?”
朱星寒道:“秋傲霜身佩一把名為‘四絕劍’的短劍,對吧!”
黃解語螓首一點,道:“那就對了,‘四絕劍’使用之人首絕女色。秋傲霜絕不甘為妾身而毀齊他苦練多年的劍術;而妾身縱有非分之想,也不至於妄求水中之月。由此可見妾身與秋傲霜雖有往返,卻不涉及男女私情,公子儘可放心。”
朱星寒輕哦一聲,道:“那麼,姑娘與那秋傲霜訂約作深夜之談,又是為了……”
黃解語皓腕連搖,道:“公子且慢問,待妾身先問一個人,早年武林之中也有一位筆走龍蛇,擅長書法的‘金筆聖手’秋日長,公子聽說過麼?”
朱星寒道:“好像是秋傲霜之父吧!”
黃解語螓首一點,道:“不錯,早年那秋日長曾隨先父學習書法,堪為故友。二位先人已作古,後代在金陵不期而遇,夜小聚,閒話人海滄桑,這該是人之常情吧!”
朱星寒不禁暗暗欽佩黃解語的口舌,竟然圓得順理成章,一無破綻。
然而朱星寒心頭卻明如銅鏡,當下吁了口氣,道:“請恕在下錯怪了!”
黃解語也在暗中吁了口長氣,道:“公子如此責問,妾身不怪反喜,因為足證公子和妾身結交是真有誠意,而又作長遠計的。”
朱星寒聽得好惡心,而他卻絲毫未將憎惡之情,形之於色,微一沉吟,後又說道:“聽說姑娘身懷黃山老人墨寶,可否讓在下一開眼界。”
黃解語輕笑道:“公子想必還不相信妾身是黃山老人之女,反正真金不怕火,給你看吧!”
說著一揮羅袖,抖出了那幅書有“暮沉黃山遠,心冷秋日長”聯句的羅絹。
朱星寒展示細看,端的是那黃山老人的手筆。他一面在苦苦思索,一面讚不絕口地道:“力透絹背,如鐵劃銀鉤,好字!好字!”
黃解語一面將那幅羅絹擲起納入袖中,一面輕笑道:“想不到公子會如此喜愛,只可惜先父遺墨唯獨剩下這一幅,不然妾身就送給公子了。”
朱星寒連聲笑道:“不敢!不敢!”
黃解語似乎春心已動,面泛桃紅,媚聲說道:“妾身本想約公子於今夜來此共作小飲,作促膝之談。而妾身又是急性之人,待妾身去吩咐店家送來幾碟小菜,半壺好酒,你我飲幾杯早酒如何?”
朱星寒心中早巳打定主意,因而低聲笑道:“面對姑娘巧笑蜜語,在下不飲已醉了!”
黃解語似乎想不到對方會說出這麼一句,神情不禁一楞,繼而咯略嬌笑道:“看公子一派端正,想不到你還是個輕狂之徒哩!”
朱星寒低聲道:“姑娘頗有男兒豪爽之氣,在下昂藏七尺,又可必忸怩作女兒之態。姑娘眉如春山,眼如秋波,在下那能不醉?”
黃解語頰上桃紅更深,春色更熾,款款起身,扭擺到朱星寒面前,暱聲說道:“真的麼?”
朱星寒更加輕狂地雙臂一張,將她攔腰抱住,顯得氣喘吁吁地說道:“姑娘面賽桃花,氣如檀香,在下不僅已醉,簡直大醉酩酊了。”
黃解語嬌笑連連,身子一軟,投進了朱星寒的懷中,一張香噴噴的粉頰也向朱星寒的嘴脣湊了過去。
朱星寒雖然別有用心,如今懷抱軟玉溫香,鼻聞誘人氣息,心中也當真浮蕩起來。他連忙暗暗運勁,將那略顯浮蕩的心脈鎮住。
二人之中,醉的似乎是黃解語,她雙目緊閉,氣息咻咻,纖纖十指,在朱星寒的項間,面上,摩挲不住,若非朱星寒在左右閃避,她那張半開半合的紅脣,也會印在朱星寒的嘴脣了。
朱星寒一手將她輕摩,另一手輕撫她的面頰,突然,他右手的姆、食二指在她面頰上用力一掐,竟然掐起了薄薄的一層皮。
黃解語應變極快,右手往下一滑,姆、食二指就擔住了朱星寒的“肩井”穴,同時沉聲道:“姓朱的!你若敢妄動一下,你的半邊身子就要被本姑娘廢掉。”
朱星寒右手捏著黃解語面上的人皮面具,環抱著黃解語的左手卻運勁抵住了她的“命門”,低聲道:“你傷我不要緊,我卻要你的命!”
黃解語口氣一緩,道:“姓朱的!你我無冤無仇,何苦如此?”
朱星寒冷聲道:“黃山老人終身未娶,你冒充是他女兒,犯了大錯,方才你展示的那一幅黃山老人遣墨,據在下所知,是老人贈與秋日長的,題有上下款,如今上下款竟然被你剪去。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
黃解語竟然一無畏懼之色,反而連聲冷笑道:“姓朱的!你知道得不少!”
朱星寒道:“你手上這幅黃山老人的墨寶是從哪裡來的?快說!”
黃解語道:“姓朱的!你自以為你瞭解別人的祕密,殊不知別人也同樣瞭解你的祕密。”
朱星寒微微一愣,道:“我有什麼祕密?”
黃解語道:“你找機會接近秋傲霜,同時又以影響整個武林大局為由,勸阻那個佟姑娘不要向秋傲霜尋仇,其實你的目的不過是想得到秋傲霜先人所遺留下來的一件東西。本姑娘沒有說錯吧!”
朱星寒神色大變,突發一聲冷哼!黃解語疾聲道:“姓朱的!別以為殺了我就可杜絕你的祕密不致外洩。這事還有另一個人知道,只要一張揚出去,你的願望就落空了。”
朱星寒神色緩和了許多,喃喃說道:“我知道,那些人也在客棧之中。”
黃解語冷笑道:“你知道就行了,只要我一死,你的祕密就會不脛而走。不管別人,被那秋傲霜知道,你此生就別妄想得到你所想要的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對你又異常重要。”
朱星寒雙目一睜道:“那件東西對你也異常重要麼?”
黃解語道:“放心!本姑娘與你絕無利害之爭,本姑娘志在別圖。”
朱星寒追問道:“你要什麼?”
黃解語低聲道:“本姑娘要的是秋傲霜其人,身外之物,概不稀奇!”
朱星寒冷笑道:“未必可信,方才你同樣想要我朱星寒的人。”
黃解語道:“以你英俊之外表,倒的確令本姑娘心動。不過本姑娘方才投懷送抱倒不完全是對你迷醉,也是存下了與你相同之心。”
朱星寒微作沉吟,道:“請問姑娘,你我目下局面該如何了結?”
黃解語冷聲道:“隨你!”
朱星寒道:“看來我只有被迫與你言和了。”
黃解語頗有躊躇滿志之能,連聲冷笑道:“如何和法?”
朱星寒道:“我代你守祕,你代我守祕,彼此互不敵對。”
黃解語道:“說話算數麼?”
朱星寒道:“你既然能一語道破我心中之祕,就必然對我有深切之瞭解,何出此問?”
黃解語螓首一點,道:“好!就這樣一言為定。不過,本姑娘還有一個附帶條件。”
朱星寒沉臉道:“望你不要太過苛求。”
黃解語輕笑道:“這條件不算太苛,而且本姑娘還有一個小小的祕密回報。”
朱星寒顯然已無選擇之餘地,點點頭說道:“先說說你的條件吧!”
黃解語道:“只要你我同在這‘高升客棧’住上一日,你就得允許我隨時去你房中,而你也要不時往我房中走動,你儘可以閉關自守,不亂女色。但是我若對你故作狎匿之狀時,你卻不可峻拒,即使在大庭廣眾之下也然,作得到嗎?”
朱星寒神情不勝駭然地說道:“你這樣作究竟有何居心?”
黃解語淡漠地說道:“別問本姑娘的居心,只問你肯不肯就行了。”
朱星寒沉吟再三,終於被逼點頭答應道:“好!暫且答應,不過,你最好避免在公眾場合對我作出狎匿之狀。”
黃解語笑道:“那可糟了!若是在你我獨處時對你狎匿,又怎能算得上是條件?”
朱星寒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所對,良久,才吁了口氣,道:“你之用心,我約莫也可猜測一二。我算是答應了,不過仍望你別太過份。否則我可能會被迫毀約,那樣對你我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黃解語道“朱公子!你太乾脆了。既然滿口答應,又何必拖上這一條尾巴?”
朱星寒連連皺眉,道:“好了!你方才說有一祕密用以回報……”
黃解語介面道:“請先放開手!”
朱星寒雙手一鬆,同時黃解語也放開了他的“肩井”穴,然而在離開他懷中之際,卻嘖嘖有聲地一連在他的臉上親了兩下。
朱星寒彈身而起,連連以手背擦拭面頰,疾聲道:“請放莊重些!”
黃解語冷笑道:“這還是在無人處,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你這樣一來,豈不是露出了破綻?既然答應,就得謹守諾言啊!”
朱星寒赧然道:“在下不慣輕狂舉動,請姑娘不要太過份就好!”
黃解語嬌笑道:“那你就該到廟裡去當和尚……”語氣一頓,收斂了笑容接道:“你想要的那件東西不在秋傲霜身邊。”
朱星寒雙眉倏地一挑,疾聲道:“你說的話可是當真?”
黃解語輕笑道:“朱公子!你我業已訂交,信人就不該疑人。”
朱星寒喃喃自語道:“如果當真,我這一趟金陵算是白跑了!”
黃解語修眉連拋,嬌笑道:“聽你的口氣,似乎要打算離開金陵了?”
朱星寒道:“難道要我留在這兒忍受你的輕狂之舉麼?”
黃解語一字字如敲金擊玉般道:“朱公子!你非得留在此地不可。”
朱星寒道:“何故?”
黃解語道:“那件東西算是秋傲霜先人之遺物,雖然不在秋傲霜身邊,而他卻知道存放何處。因此你必須從秋傲霜身上著手,才能按圖索驥,達到你的願望,想必你也明白這個道理。”
朱星寒道:“你能肯定那件物品還留存在人間?也許早已……”
黃解語疾聲介面道:“一定還在,先人遺物,秋傲霜絕不會輕易拋棄,不過他也不會對那件物品太過重視,自然他也想不到那件物品,會關係著兩個人的性命。”
朱星寒一雙如星辰般的眼睛睜得溜圓,將黃解語看了又看,方喃喃道:“兩個人?你是指……”
黃解語神情也是一楞,訝然說道:“你還不知道麼?”
朱星寒緩緩地搖著頭說道:“除了在下,還有何人……?”
黃解語介面道:“朱公子!這可讓你撿了便宜。若是本姑娘早知你對此事懵然無知,我就要提一個條件和你交換了。”
朱星寒道:“姑娘別取笑,請快將箇中情由告訴在下吧!”
黃解語道:“在咱們這排上房的最後一間,住著一位蕭月梅姑娘,你對她的來龍去脈知道多少?”
朱星寒道:“略知一二。”
黃解語道:“‘合’字號大院裡住了一個江湖相士黃大仙,他告訴秋傲霜,說那蕭月梅不會半點武功,你認為此話可信不可信?”
朱星寒道:“簡直一派胡言,方才我為此事還去教訓了那個黃大仙。”
黃解語道:“以你看來,那蕭月梅姑娘是身具武功之人羅!”
朱星寒將頭一點,道:“當然!蕭月梅乃是當年‘指掌雙絕’蕭子崗、邱素芝夫婦的唯一愛女。右手練成了乃母的‘梅花掌’,左手練成了乃父的‘一指寒’,集‘指掌雙絕’的功力於一身。豈止身具武功?足可以列為當今一流高手之中。”
黃解語微微頷首,道:“朱公子!你倒是知道得不少……”語氣微頓,接道:“可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蕭月梅去年得了一個怪症,武功盡失,雖然還能使出‘指掌雙絕’的招式,卻已內力渙散,毫無勁力。因此那黃大仙說她不會半點武功,倒不是假話。”
朱星寒訝然道:“真有這種事?”
黃解語道:“半點不假。”
朱星寒道:“聽說昨日你和銀狐曾和她險些動武,當她揚掌待發之際,你二人卻畏戰而退,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黃解語冷哼了一聲,道:“若說本姑娘昨夜是知難而退那可就看錯了!”
朱星寒道:“以你那對偽裝成毛筆的筆管袖箭,想要置她於死地,似乎是輕而易舉之事,對方還武功盡失,你們卻……”
黃解語沉聲接道:“一來我們沒有殺她的必要,二來嘛!她雖然目下業已武功盡失,卻有一個武功絕佳的人在暗中保護她。”
朱星寒道:“那個是誰?”
黃解語低聲說道:“蕭月梅的外婆,‘梅花掌’就是她研創,而後又傳給蕭月梅的母親邱素芝的,聽說過她的名號麼?”
朱星寒攢眉苦思一陣,忽然振聲道:“可是當年縱橫黑白兩道的‘梅花仙子’俞蕊香?”
黃解語螓首一點,道:“你說對了!那個老婆子可不是好纏的人物,想想看,若非必要,我們又何必自找麻煩?剛好黃大仙出面作和事佬,我和‘銀狐’也就趁此下臺了!”
朱星寒道:“你是說蕭月梅也想得到秋傲霜的那件先人遺物麼?”
黃解語道:“除了她還有誰?那件東西能治百病,而她偏偏又得了一個平凡藥石難治的絕症。不過,她也許沒有想到你也要得到那件東西為令尊治病,但看鹿死誰手吧!”
朱星寒一時怔住了,仰望屋樑,沉默無語。突然,黃解語自吻手背,發出嘖嘖之聲,同時暱聲道:“朱公子,望你不要見新厭舊,使我形同秋扇見捐,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朱星寒滿頭霧水,不明所以,側耳一聽,才察覺門外有輕微的步履聲離去,原來黃解語是故意說給房外人聽的,不禁頓足嘆道:“唉!你可害苦我了!”
黃解語道:“一代書法宗師之後,匹配你這個一介醫聖朱嘯天之後,堪稱門當戶對,你又何必長吁短嘆。如今你已是
朱星寒喃喃道:“一代醫聖曾救活人無數,竟然得了個自己也醫不好的病,這大概是天意吧!”說著,向外走去。
黃解語橫身攔住他的去路,低聲道:“朱公子!請勿忘你我之約。”
朱星寒不耐煩地一揮手道:“我為家父之病已歷千辛萬苦,姑娘即使刀斧加身,我也只有認了。倒是姑娘不要輕易毀約才是。”
黃解語嬌笑道:“放心!加諸你身上的只是軟玉溫香,如你看得開,夠你消受的!”
朱星寒實在聽不進這些猥褻言語,匆忙開啟房門,疾步走出。
仰望日頭,才知已近晌午,不知不覺在黃解語房中耗去了一個時辰。這時,他才覺得略有疲態,得趕緊回到房中打坐調息一番才行。
當他推開房門之際,不禁一楞,原來佟月梅坐在他的房中。
佟月梅美目明顯含有怒色冷聲道:“此行想必不虛,弄清楚那黃解語真實身份了麼?”
朱星寒不願對方見到他臉上的愧作之色,背轉過身去答道:“她的確是黃山老人之女,在下早上說錯了!”
佟月梅冷笑道:“尊駕已然達到了竊玉偷香的目的,自然要如此說了。”
朱星寒料想方才在黃解語門外匆匆離去的必然是她,不禁暗皺眉頭,連忙說道:“佟姑娘!你可能有所誤解,日後你自會明白。”
佟月梅沉聲道:“行了!月梅因見尊駕儀表堂堂,氣宇不凡,所以才處處依你之言行事。想不到你竟然是金玉其表,邪惡其心,算我認錯人了,從此劃地絕交,請你少管我的閒事。”
朱星寒自然無從解說,只得和聲說道:“如果姑娘聽勸,最好暫離金陵,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任性留此,則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不得他說完,佟月梅忽然說道:“你不配過問本姑娘的事!”說罷匆匆而出,“砰”地一聲踢上了房門。
朱星寒回到榻上,閉上眼簾,心無旁鶩,正打算靜坐調息一番,豈料房門卻又敲響起來。
朱星寒連忙去開門,赫然發現前來敲門的竟是那孟採玉。
孟採玉斂任一福,恭聲道:“朱公子!秋副宮主想請你過去坐坐!”
朱星寒不禁微微一楞,秋傲霜昨天才和他翻臉動武,今天竟會派劍姬來請他過去相聚,這倒是他不曾想到的事情。不過他也意會到必然有什麼重要的事,否則秋傲霜也不會先行低頭了。
一念及此,乃和氣地問道:“聽說秋副宮主玉體違和,漸好了麼?”
孟採玉頗為得體地回道:“已大好了!但恐冒風寒,所以未能前來拜見,要煩朱公子移玉一行,尚祈恕罪。”
朱星寒道:“那裡話!本來朱某就要過去拜候的,又怕驚動了秋副宮主的靜養,朱某這裡就去。”邊說邊已疾步走出房米。
秋傲霜雖是半靠在床榻上,仍是神采奕奕,朱星寒抬眼一看,就知道昨夜誤中亂性之藥粉對他無半點傷害。秋傲霜作勢要下榻見禮,朱星寒連忙攔阻,道:“秋兄免禮了。小弟也不拘形跡,就這樣坐著吧!”
言下之意,似是昨日之芥蒂,此刻已不存於胸中。
秋傲霜道:“朱兄,能見諒在下昨日之冒犯麼?”
朱星寒爽朗地笑道:“身為武林中人,難免相互動武,這算不得什麼……”語氣一頓,神色凝重地接道:“秋兄召喚小弟來此,有何見教?”
秋傲霜道:“聽說朱兄昨夕不在客棧之內?”
朱星寒道:“今早辰正光景方回。”
秋傲霜道:“那麼朱兄對昨夕此地所發生之事端是否已經聽說了呢?”
朱星寒道:“小弟在佟月梅姑娘處業已聽說了些。”
秋傲霜道:“杜‘金刀’派人前來毒害,倒無可厚非!那蕭月梅姑娘暗下亂性藥,企圖毀去在下一身武功。不但手法卑劣,而且其心可誅。朱兄對此事有何種評斷?”
朱星寒道:“各有恩怨,小弟置身事外,未敢妄下評語。”
秋傲霜呼了一口長氣,道:“朱兄持超然態度,所謂明哲保身,在下十分欽佩。”語氣一頓,壓低了聲音接道:“記得朱兄曾經向在下提醒過,說那蕭月梅姑娘要置在下於死地。這種說法不知從何處得來的?”
朱星寒道:“道聽途說而已,未必可靠。”
秋傲霜道:“朱兄前番言之,此刻又出諸諉辭,這就叫在下不解了。”
朱星寒道:“前次提到,無非是要秋兄多加戒備,如今秋兄身受其害舊事重提,分明是想追根究底,小弟就不敢信口雌黃了!”
秋傲霜喃喃道:“身受其害又待如何?在下曾與蕭月梅約定四十九日不動佩劍,如今只過了一天,不得動劍,如自縛其手……”語氣一頓,目注朱星寒臉上,接道:“在下想和朱兄打個交道。”
朱星寒所等待的就是這一句話,當即心凝神注,道:“小弟洗耳恭聽。”
秋傲霜道:“朱兄前來金陵,想必不是為遊山玩水而來,不過,在下也不想追問朱兄意圖……”
語氣微頓,接道:“據在下揣測,朱兄此所也絕非易事,否則就不會按兵不動了!”
朱星寒淡淡一笑,未作任何表示。
秋傲霜又道:“古語當雲,獨木不成林,有個援助總是好的。
因此在下想和朱兄打個交道,如朱兄願為在下效勞一次,那麼在下也當為朱兄效勞一次,以為交換。朱兄意下如何?”
朱星寒心中一動,緩緩說道:“不知小弟能否為秋兄效勞?”
秋傲霜道:“為示在下誠意,所以先告訴朱兄,只要朱兄答允,在下願為朱兄效勞一次,任憑朱兄吩咐,在下絕不推辭。”
朱星寒心中大大一震,疾聲道:“秋兄!所謂任憑吩咐,這範圍太廣了吧?”
秋傲霜道:“身在武林,最大之事,也莫過於殺人越貨朱兄也不至於教在下作那超越常情的事情吧?”
朱星寒喃喃道:“殺人!越貨?這……”語氣微頓,星目一張,接道:“小弟想先聽聽,秋兄要小弟作些什麼?”
秋傲霜道:“也無非是那殺人越貨四字。”
朱星寒道:“殺人,則要看那人是否該殺,越貨也要看是否不義之財。”
秋傲霜道:“在下如要朱兄去殺那蕭月梅呢?”
朱星寒一驚,道:“因何要殺她?”
秋傲霜沉聲道:“朱兄不是說她要置在下於死地麼?當然只有先下手為強了!”
朱星寒緩緩地搖著頭說道:“不談蕭姑娘是否該死,以小弟之力,也未必能夠置她於死地。”
秋傲霜冷聲道:“她根本不會半點武功,殺之不費吹灰之力。”
朱星寒道:“原來秋兄相信了那個江湖相士胡言亂語。”
秋傲霜道:“在下於杜‘金刀’府中曾拔劍一試,她的確不會半點武功。”
此時,此境,朱星寒自然不願揭露蕭月梅因患沉痾而致武功盡失之祕,故作凝神之態地問道:“秋兄可知蕭月梅之家世?”
秋傲霜道:“不知!”
朱星寒道:“秋兄可曾聽過早年在江湖道上喧騰一時的‘指掌雙絕’?”
秋傲霜訝然道:“她是蕭子嵐之後?”
朱星寒點點頭,道:“正是!那蕭姑娘右手練得乃母的‘梅花掌’,左手練得乃父的獨門武功‘一指寒’,集‘指掌雙絕’之武功於一身,堪稱絕頂高手,秋兄怎說她不會半點武功?”
秋傲霜恍然若有所失,沉默不語,良久,方吁了一口長氣,道:“如果朱兄所言不虛,即使在下不作四十九天封劍之諾,她也照樣可致在下於死地,然而她先要在下封劍四十九日,繼而又暗下亂性藥粉,企圖摧毀在下元陽之身,無異視在下為貓爪之下的鼠子,恣意戲弄。其用心又何在呢?”
朱星寒連連搖頭說道:“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秋傲霜似乎豪氣盡失,背靠床欄,有氣無力地說道:“朱兄,看來你我的交道打不成了。”
朱星寒道:“小弟倒想試一試。”
秋傲霜霍地坐直了身子,面呈驚疑之色,昨日他曾和朱星寒互拆過幾招,對方身手不弱,未必能比他高出多少。與他相去不遠之功力,又如何能對付集“指掌雙絕”武功於一身的蕭月梅。
秋傲霜楞神半晌,方沉聲道:“朱兄不是說笑?”
朱星寒面色正經地說道:“秋兄也該看得出小弟不是說笑之人。不過……”語氣一頓,壓低了聲音接道:“小弟雖然口頭答應了,卻未必做得到。然而小弟卻有把握將那蕭月梅逐出金陵……”
秋傲霜振聲介面道:“朱兄若能將她逐出金陵,也使在下吐了一口怨氣,同樣感激不盡。”
朱星寒道:“秋兄方才說……”
秋傲霜搶著說道:“只要朱兄能代在下辦到這一件事,但憑吩咐。”
朱星寒道:“小弟只想向秋兄討一點東西。”
秋傲霜目中透出精光,低聲道:“在朱兄提出要求之前,已有三個人想得到那件東西,在下已完全置之不理,對朱兄自該另當別論,在下一定克盡全力,不死不休,請朱兄放心!”
朱星寒道:“秋兄可知小弟所求何物?”
秋傲霜詭譎地一笑,道:“自然是單飛宇手中那把‘滄浪寶劍’了!”
朱星寒緩緩地搖著頭說道:“非也!”
秋傲霜大感意外,雙眉一挑,道:“那是何物?”
朱星寒道:“小弟出身微寒,卻是詩書之家,因而一生之中只仰慕二人,其一為黃山老人,另一個就是秋兄的尊翁。”
秋傲霜訝然失聲,道:“哦!那真是太榮幸了!”
朱星寒道:“異乎小弟晚生幾年,不能向那二位書法宗師面取教誨,是以小弟就遍搜這二位先人遺物,聊慰渴慕之思。”
秋傲霜微一足眉,道:“先父是否留下遺物,在下還不知道,要等回到故居清理才能定奪,是以在下尚不能明確答應朱兄。”
朱星寒道:“原來秋兄尚未回故居?”
秋傲霜道:“早晚是要回去一趟的。”
朱星寒道:“尊翁在世作書之時,可都是在故居**之中?”
秋傲霜道:“大半都在。”
朱星寒道:“那就行了!小弟所求之物也一定還置放於故居之內。”
秋傲霜道:“何物呢?”
朱星寒道:“舊筆一管,硯池一方,殘墨一截,只此而已!”
秋傲霜毫不思索地點頭應道:“請朱兄儘管放心,區區之物,雖然先父遺珍,在下也不會吝嗇,到時自當奉上。”
朱星寒拱手一揖,道:“小弟先謝!告別!”
秋傲霜道:“朱兄那裡去?”
朱星寒道:“自然是去為秋兄效力。”言罷,出房而去。
此刻,已然日正當中,時近晌午。朱星寒不但感到疲累,更感到飢餓,然而興奮的心情卻使他忘掉一切。父親的沉痾,唯有秋日長當年以極品“龍涎香”混合九里山的“墨石”,以及儲存百年的“香粳糯米”所熬製的“龍涎鳥墨”才能治癒。如今那截殘墨雖末到手,卻已然有了眉目,怎不使他心喜若狂?
朱星寒一向耿介坦誠,然而為了父親的沉痾也只有弄奸詐一番了。
他來到蕭月梅的門口,舉手在房門上輕敲了兩下。
房門呀然開啟,露出蕭月梅的一張粉頰。美目向朱星寒面上一掃,微感訝然地說道:“相公找誰?”
朱星寒溫文有禮地笑道:“想必你就是蕭月梅姑娘了!在下朱星寒,有要事與姑娘相談。”
蕭月梅心存顧忌,語氣遲疑地說道:“月梅一人獨居此室,恐怕不便邀尊駕入內待茶了。”
朱星寒道:“武林兒女,何必拘此小節,何況此又與姑娘有切身痛養之關。”
蕭月梅微一沉吟,道:“那麼,尊駕請進吧!”
朱星寒謙恭有禮地跨進房門。蕭月梅掩上了房門,卻將身子靠在門板上,既未請朱星寒就坐,她自己也沒有落座的打算。冷聲問道:“請問何事?”
朱星寒目光緊盯在她臉上,含笑說道:“姑娘的病好了些麼?”
蕭月梅不禁雙眉連挑,沉叱道:“本姑娘好端端的,因何要咒我害病?”
朱星寒仍是笑容滿面地說道:“蕭姑娘!可別辜負在下探問的好意!”
蕭月梅怒聲道:“素昧平生,本姑娘即使有病,也不勞尊駕前來探詢。”
朱星寒道:“如果姑娘知道在下是一代聖醫朱嘯天之後,就不會如此出言輕率了。”
蕭月梅芳心大大地一震,對朱星寒凝視良久,方喃喃道:“你是一代醫聖之後?”
朱星寒道:“姑娘不信麼?在下能夠一語道出病因何在。若非醫聖之後,恐怕無此能耐吧!”
蕭月梅神色一黯,語氣幽然地說道:“倘若尊駕能一語道破月梅之病有何種藥物可治,那就感激不盡了。”
朱星寒道:“姑娘自己也知道那種藥物可治吧!”
蕭月梅道:“尊駕是說……?”
朱星寒疾聲道:“姑娘噤聲,你我心照不宣就行了。此刻金陵已然是多是非之所,不可不慎!”
蕭月梅向朱星寒怔神良久,方悄聲道:“請問尊駕因何前來金陵?”
朱星寒道:“請姑娘不必追問,如果姑娘對在下尚信得過,最好速離金陵。”
蕭月梅螓首連搖道:“不行!不行!月梅為得到治病之物,曾不異身辱,喬裝秦淮歌妓,豈可空手而出金陵城廓。”
朱星寒不禁暗暗皺眉,沉吟了一陣,道:“蕭姑娘以為在此守株待兔,你想要之物就可垂手而得?”
蕭月梅道:“只要秋傲霜進入月梅掌握,就可垂手而得。”
朱星寒道:“那件物品並不在秋傲霜身上。”
蕭月梅道:“只要他的人在此就行了。”
朱星寒道:“姑娘可知這客棧之中有多少人與姑娘目的相同。”
蕭月梅驚道:“此話當真?”
朱星寒壓低了聲音接道:“黃大仙、黃解語,還有那個人儘可夫的‘銀狐’,無不是因此而來。”
蕭月梅道:“尊駕該不是故作聳人危言吧?”
朱星寒道:“聽說姑娘胸羅萬機,聰慧過人,自能明是非,辨真假,想不到竟會有此疑人之問,想必是因病在身,心情煩躁……”
蕭月梅將手一擺道:“月梅信你就是,不過,卻不想遠離金陵。”
朱星寒訝然道:“這是何故呢?明知所求之物不在秋傲霜身邊,又何必眷戀金陵,只要注意秋傲霜之動向,待機而圖就行了。”
蕭月梅絲毫不為朱星寒說辭所動,仍然螓首連搖,道:“辜負尊駕關懷好意,月梅絕不能輕率離開金陵。”
朱星寒道:“蕭姑娘!目下客棧之中有三人與姑娘目的相同,如果蕭姑娘身懷沉痾,因而武功喪失之祕一旦洩漏,那就對姑娘大大不利了。”
蕭月梅雙眉一挑,道:“月梅方才已經說過,有負尊駕關懷盛意,請不必再說下去。”
朱星寒心中暗暗著急,如果他無能使蕭月梅遠離金陵,就等於有負秋傲霜之託付,日後秋傲霜也可以拒絕交出那三件先人遺物。當下心念暗轉,冷冷笑道:“蕭姑娘,在下原是一番好意。然而以姑娘辭色看來,似乎對在下心意有所懷疑……”
蕭月梅介面道:“尊駕多疑了,月梅一再說過,對尊駕關懷之情業已心領了。”
朱星寒道:“蕭姑娘!在下想進一名心腹之言,不知姑娘是否願聽。”
蕭月梅仰起粉頰,將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溜圓,炯炯的目光盯在朱星寒的臉上,緩緩地點著頭說道:“月梅洗耳恭聽。”
朱星寒道:“姑娘沉痾必需秋傲霜先人遺物‘龍涎烏墨’方可治癒,所以前來金陵,想從秋傲霜手中得到姑娘所需之物。而在下前來金陵,也是為了秋傲霜……”
不待他的話說完,蕭月梅就冷聲介面道:“如此說來,尊駕勸月梅遠離金陵,是唯恐礙了尊駕的大計羅?”
朱星寒將頭一點,道:“正有此意。”
蕭月梅冷哼了一聲,道:“原來尊駕也是想要得到那二段‘龍涎烏墨’!”
朱星寒搖搖頭,道:“姑娘猜錯了。雖然你我二人都是要在秋傲霜身上下手,然而你我二人想要得到的物品卻不相同。”
蕭朋梅神情微微一愣,美目一張,道:“能否將尊駕圖謀之物見告?”
朱星寒點點頭,道:“自然可以告訴姑娘,想必姑娘也不會洩漏在下前來金陵之企圖……”語氣一頓,向前走了兩步,低聲接道:“在下所想得到的是‘擎天宮’宮主單飛宇那把‘滄浪寶劍’。”
蕭月梅心中暗暗一動,武林之中想謀得那把“滄浪寶劍”的人不在少數,自然也就相信了朱星寒的話。暗暗吁了一口長氣,喃喃道:“這就怪了!劍在開封,而且佩掛在單飛宇的峰上,尊駕找秋傲霜又有何用?”
朱星寒道:“蕭姑娘!箇中玄妙之處非你所能瞭解……”語氣一頓,接道:“姑娘!你我可否打一個交道?”
蕭月梅毫不思索地螓首連搖,道:“不行!尊駕想必對月梅之家世已知甚詳,蕭家之傳統向來是不與任何武林中人結盟聯手,月梅豈敢破壞傳統家規?”
朱星寒神色一楞,冷聲道:“如此說來,在下登門拜訪,是白走一趟了?”
蕭月梅道:“尊駕乃是一代醫聖之後,月梅理當崇敬。雖然月梅為了恪遵傳統家規,不便與尊駕作任何交易,卻想聽聽尊駕的說法。”
朱星寒道:“其實,在下方才所說之交易,並不違背姑娘之傳統家規。只要姑娘答應暫離金陵,在下願為姑娘稍盡棉力。”他這名話說得很蘢統,並未明顯指出將要助她謀取秋日長所遺留的那段“龍涎烏墨”。
蕭月梅道:“月梅萬難從命。”
朱星寒臉色一沉,道:“蕭姑娘態度如此倔強,未免太不通達人情了。”
蕭月梅雙眉一挑,冷聲道:“月梅是看在尊駕乃一代醫聖朱嘯天之後,所以執禮以待,並非因為月梅身羅沉痾武功盡失,而對尊駕有所畏懼。請在言辭上勿太過份。”
朱星寒冷笑道:“蕭姑娘!據在下所知有能人高手暗中隨侍保護,所以姑娘才顯得有恃無恐,目空一切。殊不知雙拳難敵四手,何況那三個與姑娘懷有相同目的之人,俱非泛泛之輩,不但各有獨門武功,且一個個詭譎多謀,姑娘切不可掉以輕心啊!”
蕭月梅道:“尊駕的話說完了麼?”
朱星寒想不到對方軟硬不吃,平白使自己費了一番脣舌,耗去不少心機。然而,他還不想就此罷手,故意露出憂戚之色,吁嘆了一聲,道:“姑娘辜負在下一番苦心了。”
蕭月梅的神色突然又緩和了許多,以同樣吁嘆的口氣說道:“尊駕有所不知,月梅不能遵照尊駕的美意暫離金陵,確有不得已之苦衷。”
朱星寒道:“姑娘可否將內情見告呢?”
蕭月梅道:“月梅之病,已經非常沉重,最多隻能苟延殘喘到年底歲尾。如果在開春之前,還沒有找得那一段秋日長當年作書所留下的‘龍涎烏墨’,就無可救藥了。所以月梅絕不能暫離金陵,以免浪費無謂的時間。”
她言來之際,蛾眉雙戚,額際輕顰,粉頰上透露楚楚堪憐之色。
朱星寒心中不禁一酸,同時他也感到一絲愧怍。面對著一個身羅沉痾,急待治療的女子,他竟然弄手法,想使對方遠離金陵,等於是切斷對方一條活路,這豈是英雄所為?
可是,他父親朱嘯天輾轉床榻,病苦呻吟的情景,也映上了他的腦海。於是,心念一橫,道:“姑娘既然如此說,在下也不便再力勸了。不過姑娘在金陵多待一日,就會使在下多一分不便,來日如有冒犯,還請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蕭月梅面色突又一寒,沉叱道:“想不到一代醫聖朱嘯天前輩仁心仁術,為武林中造福不少,卻生了尊駕如此一個強辭奪理之子……”語汽一頓,羅袖連揮,道:“尊駕請出吧!”
朱星寒道:“在下告辭!”言罷,向房外走去。
朱星寒連拱手之禮都不曾作,並非他不懂禮貌,或心胸狹窄,而且故意要造成彼此水火不容之情勢,來日奪取那段“龍涎烏墨”之際,才能狠心下手,不會作絲毫之讓步。
他尚未拉開房門,卻先已被在外推開。一個白髮蒼蒼,身形佝僂的老婆子顫巍巍地走了進來,目光逼注在朱星寒臉上,一不稍瞬。
朱星寒對來者是誰,已經猜出八九分,心中暗凜,而面上卻保持了平靜,也未曾開口說話。
那老婆子對朱星寒逼視一陣之後,才冷漠而又沙啞地問道:“你多大年紀?”
朱星寒道:“二十有一。”
老婆子道:“年紀輕輕,死了倒真有點可惜,活著卻又令人厭煩。”
朱星寒早有預感,聞言並未過份吃驚,淡笑道:“死活該由天命註定,何勞您老人家關注。”
老婆子冷叱道:“別叫得那樣親熱,老婆子不愛吃甜頭!”
朱星寒道:“您老人家認識我麼?”
老婆子道:“一代醫聖之子,江州朱星寒,對不對?”
朱星寒道:“不錯。可要在下說出您老人家的姓名實號?”
老婆子兩道白眉微微一顫,道:“說說看!”
朱星寒雙手一拱,道:“‘梅花仙子’俞蕊香,該不會錯吧?”
他的話一出口,對方立即兩眼一翻,一旁的蕭月梅,也低撥出聲。
那老婆子的確是蕭月梅的外婆“梅花仙子”俞蕊香。她幾乎有三十年之久未在江湖道上露面,現在竟然被一個後生晚輩一語道出他的名號,自然要大大地一驚了。不過,她卻沒有形之於色。
雙目一翻之後,立刻又闔了下去,沙啞的嗓音卻字字如刀,道:“娃兒!本來老婆子要你死、活,尚在兩可之間,如今你卻非死不可了。”
朱星寒心情逐漸懍然,沉聲道,“請問你老人家,我因何該死?”
俞蕊香道:“老婆子不應許任何人知曉‘梅花仙子’目下正在金陵。”
朱星寒道:“我不說就是。”
俞蕊香道:“你死了之後,自然就不會說了……”
語聲未落,右掌已緩緩揚起。那雙枯瘦手掌,如同乾枝,然而掌心處卻映出一團團血紅之色,深淺不一,宛如五色紛陳之梅花。
一旁的蕭月梅不禁低呼道:“外婆,你!……”
俞蕊香冷叱道:“住口……”目光盯在朱星寒臉上,接道:“娃兒,老婆子讓你三招。”
蕭月梅慌忙奔過去扯住俞蕊香之衣袖,哀求道:“外婆,讓他走吧!他既是一代醫聖朱嘯天之後,就絕不可能作出損人不利己之事,外婆,你饒了他吧!”
朱星寒不禁愧怍更深,然而蕭月梅最後那一句話,顯然小看了他,這使得朱星寒微感慍怒,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聲。
俞蕊香白眉一掀沉聲道:“閃開!聽見那娃兒在冷笑了麼?”
蕭月梅道:“他無知,你老人家千萬別和他一般見識……”
俞蕊香右臂微微一晃,蕭月梅立刻被摔坐在地上,朱星寒看在眼裡,駭在心裡。倘若非動手不可,自己的內力方面,絕對難當。
俞蕊香昨夜曾來蕭月梅房中,那時觀她神色,是一個慈藹和祥的老人家。此刻卻性情大變,暴厭異常,使人望之生畏。
她摔開蕭月梅,復又抬手向屋角一指道:“去面壁跪下,竟敢斗膽犯上,這那像是一個有教養的女兒家?”
蕭月梅面現駭色,目光幽幽地瞟丁朱星寒一眼,然後當真在屋角面壁跪下。
俞蕊香才又向朱星寒吼道:“娃兒,動手吧!老婆子讓你三招。”
朱星寒雖然心中略有不悅,卻也不敢過份狂傲。一來俞蕊香修練的“梅花掌”威勢驚人;二來對方是老一輩的人物,而且算得上為人方正。
為此,朱星寒乃緩緩搖著頭說道:“怎敢與前輩人物過招?別說三招,就是承情相讓三十招,也未必贏得了你老人家。”
俞蕊香冷哼了一聲,道:“休想拿話套住老婆子,三招,多一招我也不能讓。朱嘯天的一把扇子玩得爐火純青,想必也不會帶到棺材裡去,亮出來吧!”
朱星寒道:“你老人家真要逼小輩於死地麼?”
俞蕊香道:“少廢話,你們朱家想必也不會生下一個貪生怕死的後代。”
蕭月梅面壁而跪,兩隻手卻在背後連連搖動。朱星寒看在眼裡,心頭怒火又再平息下去,語氣溫和地說道:“你老人家既然如此看得起朱家,自然也該相信朱門素守信譽。小輩既說過不宣洩你老人家的行蹤,就絕對會遵守不渝,你老人家又何必逼人太甚?”
俞蕊香咻咻然吼道:“男子漢少作娘娘腔!老婆子先讓你三招,然後攻你三掌,你要是逃得過,那就算你命大。”
朱星寒暗忖道:“如此糾纏下去,也不是了局。而且對方也毫無退後之跡象。‘梅花掌’雖然威勢驚人,名傳遐邇,若說三掌抵制不過,似乎稍嫌過份。”
當下心念一橫,道:“既然如此,晚輩只有遵命了……”語氣一頓,接道:“不過,承讓不必。晚輩為了保持內力以圖僥倖逃過殞命之厄,就請前輩出手進招吧!”
話聲中,“唰唰”兩響,摺扇已到手,閃電般一閃一合,倒也氣勢不凡。
俞蕊香迷起眼睛凝視了朱星寒一陣,喃喃說道:“娃兒的架勢不弱,倒有點名家風範。老婆子說讓就讓,進不進招那是你的事。
現在,老婆子先來三記空招,你可得當心那第四……”
“四”字還在舌尖上翻滾跳躍,朱星寒耳際已然就響起了一陣“呼呼呼”的狂風之聲。
待那“掌”字一出俞蕊香之口,人已欺至朱星寒的左側,但見掌影如山,強勁逼至,端的威猛絕倫,銳不可當。
面壁而跪的蕭月梅不禁失聲驚呼,卻被尖銳的嘯聲掩蓋下去了。
朱星寒那敢大意,這可說是他出孃胎以來首度遭遇到強勁的高手。當即氣聚丹田,力貫右腕,摺扇“譁”地開啟,橫切如刀,想將那股逼體強勁削弱,同時打算轉移其去向。
只聽“嘶”地一響,那股逼體暗勁倒的確向左一偏,自朱星寒左側擦身而過。然而。他的軀體卻不由自主地向右斜飛五尺,腳底一個踉蹌,險些當場摔倒。
俞蕊香體形一轉,沉聲道:“娃兒!你倒不曾給你老子丟臉!”
話聲中,右掌再度揚起。
朱星寒雖已站定,氣血卻獨自翻騰,冷眼一憋,房內的桌椅俱已易位倒塌,如果那一股勁風碰到身上,不死也傷。
看來,第二掌萬難逃過。
心機一動,立刻叫道:“你老人家且慢動手!”
俞蕊香右掌緩緩垂下,冷聲道:“有何遺言?”
朱星寒道:“晚輩晚生數十年,能與前輩高手過招,真是無上榮幸。你老人家可否將招式名稱一一見告,晚輩則死而無怨了。”
其實,他是藉故拖延時間,以便使自已有充裕的時間重聚內力。
俞蕊香道:“娃兒倒是挺好學的!好!待老婆子告訴你吧!方才那一招名為‘梅壓群芳’!只不過三分勁道,被你娃兒逃過,算不了什麼希奇!你試試這一招‘梅開二度’,看看能否被你逃過……”
話聲未落,身形暴動,同時右掌疾吐,在那乾枯的和掌一翻一復之際,兩股勁道十足的掌風,向朱星寒展開了夾擊。
急切中,朱星寒只得以攻為守,施展亡命打法,奪洪門,敞中宮,不避不閃,摺扇一合,奮向俞蕊香天靈大穴處重重點去。
如果互不相讓,必是同時殞命亡身。
俞蕊香作夢也不曾想到朱星寒這個小娃兒會起拼命的念頭,成名人物多半招式不會用老,連忙撤招收勢,飄身而退。
朱星寒卻也驚出了一身冷汗。
俞蕊香站定身形後,怒叱道:“哇兒!誰教你這種打法?”
朱星寒道:“兵法當雲,置之死地而後生,此為鐵定不爭之理。”
俞蕊香道:“哼!想不到你這娃兒還讀過兵書戰策……”語氣一沉,接道:“老婆子雖想殺你,卻要殺得你光明磊落倘若方才老婆子左掌上格,右掌不收,死的是不知利害的娃兒!”
朱星寒心念暗動,聽口氣,俞蕊香對他似乎尚有顧念之意。
於是連忙恭聲道:“多謝前輩高抬貴手,既然如此,剩下的一掌就免了吧!”
俞蕊香道:“老婆子倒有此心。”
朱星寒道:“多謝!”
同時打算摺扇收進袖中。
俞蕊香一揚手,道:“娃兒慢點!”
朱星寒雙目一張,道:“你老人家還待……”
俞蕊香沉聲接道:“老婆子說話從不打折扣,自然不能為了留你之命而自毀慣例。死活看你娃兒的造化,看掌,這一招名為‘梅傲寒霜’……”
“霜”字未出口,右掌已飛快拍出。
朱星寒牙根一咬,默察掌勁來勢,打算以靈巧之身法全力閃身朵。
俞蕊香右掌拉出,去勢未停,冷哼一聲,正待一拍到底……
突然,面壁而跪的蕭月梅大叫一聲,一個疾滾,嬌軀已滾至俞蕊香與朱星寒的兩者之間。
俞蕊香自然不願傷著自己的外孫女兒,連忙撤招收勢,怒目炯炯地盯在蕭月梅的臉上。
蕭月梅匐伏在地,咽泣地說道:“外婆,請恕孫兒不孝。你老人家這一招‘梅傲寒霜’毀過多少成名人物,他……他……”
俞蕊香狂怒地吼道:“住口……”冷電般的目光朱星寒一掃,接道:“娃兒還不快滾!”
朱星寒早已呆若木雞,楞然不動,內心卻翻騰不寧已極,蕭月梅如此捨身的呵護,而他在片刻之前,尚弄奸使詐,欲斬斷她的活命生機,這……
俞蕊香又沉叱道:“滾!聽見了沒有?”
朱星寒長嘆一聲,掉頭而去。他情知今後將面臨良知的鞭策,一方面為父親之病勢必非得到那段“龍涎烏墨”不可;而另一方面他卻又不能昧盡天良去切斷蕭月梅的活路。兩難!兩難!私心中頻頻嘆息不已。
金烏西墜,月華漸升,河上亮起一片五顏六色的燈影,秦淮河又變了另外一番模樣。
在檣桅林立,燈影處處的畫舫,小艇之中,有一艘“銀”字號的中型彩舫,於這夜遠離了艇舷相接的舫群,獨自停泊於離南岸碼頭較遠的“蘆花蕩”裡,舫上高掛著一盞綠紗燈,那是“名花已有主,不勞漁郎再問津”的訊號。
這彩舫外表看起來比“金”字號要遜色不少,然而內部卻也寬敞得很。而且還有個好處,寢艙就在舫上,豪客宿下,不必再另備精緻寢艇了。
細瞧一眼,方看清楚舫首那兩盞大紅風燈上分別寫著“銀花”二字,敢情這就是“銀花舫”了。
寢艙中,正有一個年約二十,面目妖嬈,身段婀娜的紅粉佳人在對鏡理妝,在她身後則有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俏麗丫環在殷勤侍候。
那紅粉佳人一面理調著硃砂,慢慢用食指尖兒著往臉頰輕勻細抹,一面嬌氣地向身後丫環說道:“秋月!昨兒晚上那個姓楊的闊少爺作的那副對聯倒挺有趣的,你念給我聽聽。”
名叫秋月的丫環道:“好像是‘荷開送春色,香漫迎秋風’,我也記不大準。”
對鏡理妝的俏佳人螓首連點,道:“沒錯!就是這樣。秋月!
你可懂得這兩名聯語的意思?”
秋月笑道:“那楊少爺不是解說了麼?荷花初夏綻開,就將春天送走了!初夏的荷花色豔,到夏末的荷花才有香味。所以香氣一湧漫的時候,就將秋風給迎來了。這樣不稱奇,頭上兩個字將姑娘的芳名嵌了進去,那才叫絕哩!”
敢情這對鏡調脂理妝的紅粉名妓,就是那杜府總管蔡錦堂的老相好荷香姑娘了。
荷香眉兒輕蹙,吁嘆了一聲,道:“唉!那楊家少爺人俊有錢,又有才氣,昨晚在席面上我還試過他,好像還有點武功底子,說不定還是個嘯遨江湖的俠士。可惜我荷香沒那種福份攀交。唉……”
臨末了,又是長長一嘆。
秋月見主子吁嘆嗟哦,免不了好言相勸道:“姑娘看開些,自古道有緣千里來相會……”
荷香一擺螓首,介面道:“算了吧!秋月!你不知道昨晚在席上我心裡有多麼難熬,一心想留那小冤家宿在舫上,他偏又不開口,好不容易約好他今晚再來,偏偏咱們的閻王老子只要我今晚約姓蔡的那個幹猴兒。這真叫天不從人願,錯過今晚,怕就再沒有機會見到那小冤家啦!”
秋月目光銳利地向門簾垂掛處瞟了一眼,悄聲說道:“姑娘說話可得當心點,婢子對姑娘是忠心耿耿,絕不會學話傳話,倘若被春花聽見,那就不得了!她簡直就是咱們那位閻王老子的耳報神!”
荷香冷哼了一聲,道:“反正我也活夠了,死了又有什麼大不了,平日裡被那閻王老子糟賤,現在又拿來秦淮河上……”
秋月疾聲介面道:“姑娘別說了!愈說愈有氣,氣壞了身子是自己受罪。俗活說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活著總會有個轉機。”
別看小丫環年紀輕輕,說話倒頭頭是道,條條有理。
荷香的怒氣顯然未消,又接著說道:“春花這賤貨真是賤到了家!十二、三歲就被咱們那閻王老子糟踐了,去年為了巴結‘豺狼虎豹’四兄弟,硬將她送進畜牲窯,過了四個昏天黑暗的夜晚,回來剩下了皮包骨,照說該對咱們那位閻王老子恨之入骨才是,她卻反過來百般討好。真是賤到了家!”
秋月連連皺眉,道:“姑娘!您別再說下去了,行麼?”
荷香在憤怒的神色中展露了一絲嬌笑,一連聲道:“好!不說!不說!說實話,還只有你疼我,卻又像小晚娘似地將我管得緊。”
秋月疾聲道:“姑娘這樣說,婢子可消受不起了!姑娘待婢子好,婢子自然理該誠心相報……”
荷香介面道:“秋月!我早就說過了,咱們情同姐妹,別老是婢子長婢子短的,聽在耳中怪不是滋味。秋月,咱們說點開心的吧……”語氣一頓,接道:“這一個多月來的水上生涯,你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