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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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行波踏竹 一神童大雨戲鏢師 掣電飛芒 諸劍客荒山殲巨寇
密雲半散,小雨如絲。大雨之後,路上水深尺許。漫山遍野盡是急流奔泉,似千百道銀蛇出沒閃爍於疏林淺草之間。山頭崖畔,平添了無數飛泉,被風一吹,夭矯翔舞,飛起一片水霧,宛如白龍倒掛,蒙以輕紗。山花著雨,多半壓倒,樹頭柔枝嫩幹,也都傾斜,甚或整株橫倒。殘英落蕊,逐水爭流,才離本根,依然肥豔。俄頃小雨也住,全山如洗,滿目清新。松風吹興,泉響自天,好鳥噪晴之聲,如囀笙簧,相與匯為天籟,自成音節。佳景當前,頓忘濘溼之苦,輿夫們一高興,更唱起山歌來,眾人俱覺有趣。
正稱道間,轎子快出山口,折向官道。忽見山口外竄進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穿著像是中等人家讀書子弟,兩手各持一根六尺多長的竹竿,由口外一躍,便到了路旁山石上面立定,望著一行人過去,面上似有驚訝之色,身法甚快,眾人沒留神,俱未看出他是怎麼縱進來的。周平、玉麟的馬走在後面,過時暗中諦視,見他身材比黑衣摩勒略微高大,面白如玉,眼帶青光,神清骨秀,已覺不似尋常童子。最怪是大雨才住,滿地積水,山口附近並無避雨之處,小孩除了上半身長衣略有溼痕,似是小雨沾潤外,腳底青鞋白襪,依舊像從乾地走來,沒有拖泥沾水痕跡。方自尋思,那小孩和二人目光才一交視,忽似想起什麼急事,秀眉一擰,手中竹竿往下一點,就此離石往眾人來路縱去。二人馬揹回顧,才知那小孩竟用竹竿代步,雙腳並不沾地,行時手中竹竿往前一點,立即借勁縱出丈許遠近,快要落下,第二手的竹竿又復如法施為,身子懸空平起,只憑兩手微動,蜻蜓點水般不住起落,直和飛烏游魚相似,迅速已極,晃眼便被廟外樹林遮住,不見影子。
二人知道這類功夫,非得內家真傳身子決不能凌空翔起。看他行徑,料與廟中人有關。小孩有此身手,大人可想而知,好生驚讚。盧-這回獨為心細,也看出小孩異樣,回頭注視,人馬一出山口,便趕來詢問。三人各有一頂福建出產的油布寬簷笠帽,原為走長路時避雨遮陽兩用之需,因嫌油漆氣味,買了路上未戴,行時雨還未住,特從行筐內取出戴上。玉麟。周平見天已放晴,順手疊好,塞在轎後擱兜網籃以內。只盧-連日有點浮火,眼現紅絲,怕見陽光,沒有去掉。三人並馬而行,略談了小孩幾句,玉麟便命周平開道先行,盧-押後,自改居中,傍著良夫的轎子同走,就便前後主持照料。
行約半里多路,雨後官道,除了汙泥,便是積水,人馬十分難行,不一會,便前後參差,拉開二十多丈遠近。玉麟因大雨初歇,路無行人,又貪著和良夫問答,先沒什在意。及至山迴路轉,前大半人馬轉過山角,已然走了一段,偶一回頭,不見盧-和李錦章的轎子到來,心中奇怪。正要回馬探看,忽見黃、李二人手下兩名健僕,護著李錦章的轎子,由泥淖裡顛頓跑來,滿身泥漿淋漓,神態頗現驚慌。玉麟老遠便看出不好,盧-又未尾隨在後,情知生變,大吃一驚。尚幸周平在前,沒有走遠。不等來人趕近,先是一聲暗號喚回周平,命他照料一切。自把馬轡一搶,踏著雨水,往回迎去。兩下還未挨近,二健僕便齊聲連喊:“鍾師父快趕去吧,盧師父和一個小孩打架呢!我們老闆看勢不好,才叫我們趕了來的……”底下話未說完,耳聽馬踏水泥之聲,盧望已自騎馬跑來。玉麟見他連人帶馬,直和在泥湯裡打了一個滾來相似,滿是水溼泥汙,一頂油笠不知何往,臉上也濺了好些泥點,神情卻不十分暴怒。料知不是佔了上風,便是事情已了,忙命眾人速即啟行,自己立馬相待。盧-跑近,先沒好氣道:“天底下真有這麼厲害頑皮的小孩,偏又都是姓盧的一個人遇上,真叫人生氣!如非他家大人是個朋友,我也不管人笑我以大壓小,說不得只好拿鏢打他了。”玉麟聽他氣得說話都沒頭沒尾,知又吃了小孩的虧,不禁心裡暗笑。及至追問詳情,才知他是做了自己的替身,如果是自己斷後,這類有本領的刁猾小孩,遇上也是一樣不好應付。
原來盧-性急,見前面周平、玉麟等人已然轉過山角,剩下李錦章一乘轎子,因轎伕力弱,落在後面老遠。方要催快,不料山崖上崩落下一大堆石土,將道阻住。轎子一繞走,誤陷泥淖之中,走一步,拔一步,越發走慢。盧-和兩健僕發現得早,雖然未蹈覆轍,但也沒法快走。好容易轎伕由溼泥裡拔起。二僕見那一段水泥濘滑,地又坑窪不平,恐轎伕失足傾跌,趕近前去,一邊一個,夾轎而行,以備扶助。只盧-一人在轎後押護,轎馬相隔約有三四丈遠近,盧望馬上功夫極好,騎的又是鏢行中受過極好訓練的良駒,因見不能超前,一時無聊,想借水泥難行之路練馬解悶。兩腳一扣馬腹,將韁繩套在馬鞍之上,雙膝蓋一拐點馬背,那馬便照著人的意思,忽左忽右,時而高縱,時而人立,時而側避,時而蹲矮,彷彿遇敵交斗的情景,只在兩丈方圓以內不住盤旋,靈活已極。幾個轉折過去,前面轎馬自然又隔遠了些。這類騎術,遇到路僻無人之際,鍾、盧、週三人常時訓練。黃、李二人所用轎伕,又是起身時鏢行代為包僱的長腳,不似堯民等三人隨地現僱單程短腳,都知底細,和兩健僕一樣,看慣無奇,行路又正吃力,各忙著前趕,誰也不去理會。
盧-練完應敵,又練後退。倏地口裡吁了一聲,手抓救命鬃往後一扯,雙膝扣緊馬腹,身子往後一坐,那馬便“叭、叭、叭”踏著極繁密的碎步,倒著身子,飛也似往後退去,一口氣倒退了七八丈,地上泥水四散飛濺,馬已累得揚頭噴沫,直冒熱氣。盧墮仍自不肯停歇,以為身後地寬路廣,除了泥濘坎坷,別無阻礙,打算看它在這類難走的地方,到底能退多遠。正在心中暗贊馬好起勁頭上,馬忽四蹄齊飛,拼命朝前竄去,直好似中了什麼暗器神氣。
盧整深知此馬決不會出毛病,本往後退,忽出不意,改退為進,勢子又極猛驟,多好騎術也禁受不住,前身往前衝,兩腳便離了馬肚,幾乎由馬頭上跌了出去。虧得馬有靈性,久經訓練,後股無意中吃人一下重的,疑心來了勁敵,一半負痛前竄,一半還是為主情急,見主人將要墜落,把頭往起一昂。盧-拿出全身本領,就勢身子離鞍,一把抱住馬頭,先懸了下去。這等“靈猴摘果”、“龍頭探珠”的架勢,如換一匹常馬,人搭上去,馬頭吃重,必往下一低,人定順勢滑落,正墜馬足之下,不甩傷也必被馬踏死,最是危險。只會騎馬的,從無如此辦法。南勝鏢局的馬,因是從川藏等地出了重價、千中選一的良馬,再經過極嚴細靈巧的教練,這些險招,都是久慣練熟。
盧-雙手剛一抱緊馬頭,那馬越發把頭高昂,飛也似往前跑去。盧整手微一鬆,便由馬頸滑下,再一把抓住救命鬃,手微按勁,便翻到馬背上面。百忙中回頭一看,適才在山口內所見那個小孩,仍是雙竹點地,身子翔空平起,和飛魚一般,正追了來。這時那馬一路驚竄,晃眼已馳出去十幾丈。小孩雖不如馬快,相差也只三四丈遠近,一起一落之間,用手中竹竿指著盧-喝道:“你跑不掉!快些回來,免我費事!”盧-料知馬驚是他在身後弄鬼,忿怒已極,立即勒馬回身,迎上前去,劈口喝問:“我這馬驚是你鬧的麼?”小孩道:“人家騎馬都朝前走,你偏後退,快撞到我的身上了,這才用竹竿點它一下,不想點重了些。這先不說,我只問你們,適才由廟那邊走來,你可曾到我家裡去麼?”
盧-聽小孩公然說出暗算此馬,越發有氣,小孩又是滿口鄉音,聽不甚清楚,只當問他廟裡去過沒有,並未留神小孩的本領,兩手握著兩根細竹竿,身子平浮,直和釘在地上一般,不歪不動,隨口怒答道:“我去過便怎樣?”底下責問的話未及出口,小孩已先怒罵道:“好你這個白日賊!大白天裡竟敢偷偷到人屋裡去亂翻東西。因為只有一個人的腳印,我先還是拿不準是誰,只看你生得賊頭賊腦,有點疑心,不想嚇得你這一大跳,果然不冤枉。你既敢認賬,還有三分人氣,乖乖隨我去到廟內,把你那些狗腳跡給我舔掉,不然休想活命!”
盧墮雖是怒火頭上,因見小孩年紀大小,還不好意思就動手傷他,打算喝問幾句,如不服氣,再稍做戒。不料小孩竟不怕人,說出這等無禮話來,不禁氣往上撞。明知玉麟廟中避雨曾往後殿一行,自己忙著更衣,並未留意詢問,也許後面是小孩的家,玉麟揹人走進,翻了人家東西,小孩回去發現,趕來為難。但是適已認賬,不便改口,怒罵道:“膽大小狗,無故暗算我馬,還未饒你,竟敢出口傷人!我要打你,顯得以大壓小,不管教你幾下,又覺情理難容……”
話未說完,小孩冷笑道:“自己做賊,還要發狂!來來來,我看到底誰服誰管。”
隨說,右手竹竿獨撐地上,起左手一竿照準盧整打去。盧-只有暗器隨身,兵刃在馬腹上掛住,因對方是個小孩,先未想使兵器,左手去取馬鞍上掛的馬鞭,右手一伸,想把竹竿撈住,連人拉倒水泥裡面跌他一跤,不服氣,至多打兩馬鞭就走。誰知小孩身手敏捷,招數精奇,這一下乃是虛招,見盧整伸手來撈,早縮了回去。盧-一下撈空,正要掄鞭打下,小孩左手竹竿落地,右手竹竿又到,迎著馬鞭略微一繞,往外一抖。盧整猛覺小孩手勁特大,忙往回一帶,鞭梢己然鬆開,馬退了好幾步,手勒生疼,馬鞭幾乎脫手,不由又驚又怒。
眼看小孩竹竿點到,連忙揮鞭對敵,一手拔出馬腹上佩刀,打算削斷小孩竹竿。小孩也明白他的心意,昂頭伏身,兩手竹竿撐地,隨著上下起落之勢,向盧望點到,直和一個鬥疾了的仙鶴相似。盧-因對方終是小孩,不便拿刀傷他,小孩身子只管懸空,卻比尋常步下還要靈活,休想碰著他一下。盧整馬上應戰,滿地泥濘坎坷,動作進退之間終欠敏捷。小孩更壞,也試出盧整藝精力大,幾個照面以後,便換了方法,不和他硬敵,只是給他吃些小虧,不再左跳右縱,隨馬盤旋,冷不防便點上一竹竿,盧-又是兩次幾乎沒被點中。小孩又就地上漂來的敗葉雜草用竹竿挑起,連人帶馬,亂打一陣。
盧-剛使刀擋了個空,忽從地上黑乎乎飛起一一團東西,忙再使刀一擋,雖然擋落,未被打中,可是上面都帶有水泥汙穢,被刀一斫,激濺得滿頭滿臉,周身都是,土腥之氣刺鼻,一不小心,還濺些到嘴裡,難受已極,不消片刻,通體泥汙水溼,滿腔怒火,把心一橫,雙足一夾馬腹,照準小孩揮刀衝去。不想人未衝到,反把小孩壞主意勾了出來,手中雙竹不再打人,專一打馬。刀短馬長,防護難周,盧整愈發亂了手腳。幾個照面過去,這馬已連吃了兩下重的。尚幸馬是良馬,小孩也把馬愛上,只和人為難,沒有傷害之意。否則,盧-勝負雖尚難定,坐下的馬卻早送終了。
盧-恨極小孩,又知早晚馬必重傷,氣得大罵小孩:“不敢和人對打,卻和馬作什對,難道你也和馬一樣,是個畜生?”小孩也罵道:“不要臉的白日賊!打不過人,卻拿畜生晦氣。我要不看這匹馬比你有出息得多,我早一竹竿把它扎死,叫你日後只騎狗去。全仗這畜生,才沒現眼,還敢強嘴!惹得小爺爺性起,連馬帶你一齊出脫,看你還罵人不!你既愛它,是好的,滾下來,和小爺爺分個高下。贏了小爺沒的說,輸了把馬留給小爺爺騎著玩,再磕一個響頭,我就饒你。”盧-不吃激,又嫌騎在馬上不好交手,卻忘了滿地泥水,地下打,一樣不好施展,怒喝一聲:“小狗,依你!”跟著雙足脫鐙,掄開手中刀,使了一個“風掃落花”的解數,舞起大片刀花,飛身離馬,觀準水淺之處縱去。才一落地,覺著鞋底又粘又滑,方忖不妙,小孩早一個“仙鶴亮翅”之勢,手擎雙竹縱將過來,竄前躍後,照準盧-一路亂打。盧-既要應敵,又要顧住腳底,本就吃力,小孩又是一身特別解數,手中竹竿始終不和刀碰,上頭用竹梢點人要害,底下同時準備退路,一擊不中,緊接著凌空躍出老遠。
遍地水坑泥窪,深淺不一,稍不小心,一腳踏到,便是尺許來深,拔時還頗費勁。
盧整武功原本不弱,雖未受傷戰敗,可是起落遠不如小孩輕靈便利,在濺了一身泥水,用盡平生之力,也沒佔到絲毫勝著。小孩專一引逗,盧望越來火氣越旺,章法更亂,暗中咬緊牙關,反正全身已然溼汙,也不再管腳底,使開手中刀向前追殺,腳底略微疏忽,吃小孩引向水泥深處,下面淤泥厚達尺許,縱時又用力過猛,一下陷進裡面,左腳剛剛拔起,右腳一用力,又陷了進去,急切間休想掙脫。小孩見他陷住,哈哈大笑,倒立坑邊,先用手中雙竹點了幾下,一見隔遠,不能刺中,又挑起地上爛泥雜草,照準盧-滿身亂甩,也不下去。盧-恨不能把小孩生吃下肚才能解恨,無奈有力無處使,乾生氣著急,一面還得揮刀防禦,無法進攻。
相持了一會,兩健僕看出情形不妙,意欲回馬相助打那小孩。李錦章因前晚也是一個小孩鬧得神出鬼沒,盧-尚難取勝,何況別人?連忙喝住,吩咐快往前趕,與玉麟等送信。主僕三人剛拐過山角,這裡盧-急怒交加,拼著多淋一點水泥,運足平生之力,猛從泥裡躍起,也到了好地上面,剛準備拿鏢打那小孩,忽聽有人喝道:“興兒快些停手!”小孩正持竹竿打來,聞聲立時躍走。盧望抬頭一看,小孩身後來了一人,沒見腳底怎麼急跑,晃眼已到面前,看年紀約在三十左右,寒士裝束,貌相清癯,兩眼精光閃蘊,沿途那麼多的水泥,積水深處幾達二尺,並還無可繞越,這人連鞋幫都似沒有溼汙,知非庸流,方要開口,來人已含笑開口道:“小徒頑劣,不察事體,多有冒犯,兄臺念他年幼,恕他不知之罪吧。”
盧-一聽,來人竟認得自己,好生詫異,人家已把話說在頭裡,不便再與小孩計較,忙道:“我本不願多事,是他無故追來,糾纏不捨。既有大人管束,自不能和他小孩一般見識。只是小弟與兄臺素昧平生,怎知賤姓呢?”說時,微聞小孩在來人身後用手羞臉,咕噥道:“這大年歲,當面說假話,誰吃飽了閒得沒事做,找爛泥鰍、癩蛤蟆耍?
你不私入人家翻我師父東西,我就會尋你?”盧-聞言,觸動前夜受黑衣摩勒戲侮之事,臉剛一紅,來人回臉喝道:“興兒,再要胡說,就打嘴了!盧師父雖然光降蕭齋,也不過避雨無聊,看看而已,這也值得認真麼、還不給我回去!”小孩應了聲,回身自去。
來人隨道:“小弟凌風,就在諸位避雨的破廟後偏殿中居住,今早偶因急事出門,恰值小徒前村有事,不在廟內。我因那廟以前鬧過鬼,附近居民無人敢進,愚師徒住了兩年,怎麼開說,他們終是膽小,地又僻靜,向無人跡,蕭齋素寒,也不值樑上君子一顧,以為小徒一會即要趕回,只將房門虛掩而去。誰知小徒遇見一位小友,貪玩忘歸,忽然天降大雨,又多耽誤了一會,路上遇見閣下一行人等似往廟內走出,回去一看,前殿遺有馬糞火爐,屋外石樁階簷窗下俱有泥印,室內也留有一人足跡,連案上書信都似有人翻過。他那小友也隨後趕到,年輕喜事,以為借人地方避雨原屬無妨,即便尋覓廟內有無主人,想借討點食用之物,人內訪問,均在情理之中,似此隔室窺探已覺欠通,何況擅自開門深入人家臥室?若非盜賊,未免說不下去,非將來人尋回,間個明白不可。”
“其實那位小友原是另有用意,特地要他來和閣下開這玩笑,並還對小徒說,閣下等會武的共是三人,他在前途見過。那兩位人甚忠厚,決不會作此事,定是閣下所為無疑。小徒因歸途曾見有三位戴油笠的騎馬壯士,他卻說只閣下一人喜戴油笠,本認不清,他又將容貌衣著和馬的顏色一齊說出。小徒年幼無知,被那位小友幾句話激動,立時追了下來。那位小友本領比小徒勝強得多,但他初學‘白鷺踏波’,用雙竹代走,行走不快,此來又沒帶得換洗衣履,嫌水泥太多,沒有跟來。又隔一會,小弟回廟,方覺室內有人來過,他才笑說了經過。我知小徒頑劣,雖經常時訓誡不許傷人,一則恐他情急惹事,二則他那一點微未技能,豈是高明人的對手?不問如何,終是不好。手邊有事,都沒顧得辦,連忙趕到。我知閣下已是江湖上知名之士,這等頑童,勝之不武,如非苦苦糾纏,決不會與他一般見識。無庸深說,我已令其回廟,少時定治以不奉師命、擅出多事之罪,請閣下上馬吧。”
盧-入廟避雨,當時忙著烘衣,不特未曾深入,連後面有無殿房,什麼形相,都不知道,平白和小孩糾纏了好一會,弄得周身泥汙水溼,話已說過,事情終是自己人做的,不便改口再說別的,來人氣度神情均非易與,小徒如此,乃師可知,只得強忍忿恨,敷衍了兩句。對方說話雖然不亢不卑,語中帶刺,總算人還客氣,直到作別上馬,方始往回路走去。
盧-覓路前行,先就崖旁雨後新瀑略去身上泥汙,那頂油笠汙穢狼藉,已無法再要,正越想前事越有氣,忽又想起,路上水泥如此之多,來時至少也要經過十幾處泥坑水地,深都過人,短處尚可從躍,長的地方,勢非踏水而過不可,這人鞋幫上沒一點泥汙,那是怎麼走了來的?回頭一看,就這盞茶不到的工夫,人已不知去向。來路甚直,可以看出老遠,一邊傍著危崖削壁,最低也六七丈高,下一邊又是葦坑窪地,野草高過人肩,裡面水泥更深,不能通行。直似遇見神怪,晃眼無蹤,好生驚訝。
等跑過山角,玉麟業已得信,縱馬來援。聽他說完前事,暗忖這人行徑奇怪,盧整真個粗心,對方既知自己姓名,怎不探問他的來歷,就此錯過?見他餘怒未消,勸慰了幾句,一同上路。到了浦城,沒有進去,只在城外覓地打尖,悄將前事告訴良夫諸人。
都覺這師徒二人必與自己這一面有點關聯。看他殺死二賊,又將人頭帶回,外人窺知他的機密也毫不計較。所說小友,指名唆使和盧望開玩笑,也頗像是黑衣摩勒行徑。縱非有心助己,也必與泥中人同仇敵愾。盜黨平添強敵,而且一見面便傷了他兩個能手,多此意外之助,自然是好。只不過此人手狠,不似泥中人穩健周密,盜黨靠山正在當權,將來難保不有遺患。這一來,反倒添了心事。最好不理,早日過省,方保平安。無奈關山難越,路又阻雨,今晚能否到達白茅鎮還說不定。玉麟更因盧-連遭幼童戲侮,不問居心如何,總覺鏢師面子難堪,加了愁煩,一面暗中叮囑盧、週二人,小心謹慎,忍耐為高,有什過節,俱等交鏢之後再說,千萬保持鏢行名譽,不可即時計較;一面給眾輿夫重加犒勞,催促趕路。
打完了尖,匆匆起程。尚幸前途地勢較高,又多石路,積潦甚少。只是一過浦城,便入亂山之中,山高谷深,幾於步步險阻。相隔仙霞,本不算遠,無如蹊徑彎環,盤旋上下,行路甚是艱難。等趕到魚鷹嘴附近一個山坡上面,短短一段路程,鬧得輿馬皆疲,轎伕們俱都停肩休歇。玉麟見那經行之處,四外山嶺雜沓,危壁如斬,竹莖參天,森森蔽日,驛路恰走山坡上面,坡下三條岔道,右通都天王廟,叢林深處微露紅牆一角,山麓人家,三五隱現,相隔約在半里以外;中間峽谷幽深,懸崖之上微有一線樵徑,素少人行,料難繞越;左邊一條,迴環出沒于山谷林野之間,看去也不甚好走。和周平一計儀,說:“這三條路,除走右面,經都天王廟側走過一條大峽谷,那是由閩入浙的官驛正路外,中路谷徑狹險,輿馬不能通行,只左路可到自茅鎮,但須多繞十來里路。現因眾人踴躍爭先無什休歇,山北雨降甚少不礙跋涉,多趕出一段路來,如今日頭剛偏西不久,如走左路,真要賣力急趕,趁著月色也可趕到,不過到時天就入夜得多了。”玉麟一想,此地敵人路熟,高山又多,居高臨下,多遠也看得見,如真發難,走哪條路也遭堵截,人馬已疲,何苦還繞遠路?還是裝作不覺意,給他硬闖的對。仍命周平前導,與馬並行,一個緊接一個,便到厭處,至多改作單行,不許調開。
往右走未半里,行經崖上,周平匹馬前行,見前面谷徑雖寬,形勢非常險惡。右側不遠,懸崖之下,黑壓壓大片樹林。適見廟字人家田疇,俱藏在其內,近前反一點也看不見,只聞隱隱大吠之聲。想起黑衣摩勒別時囑咐,回顧後面輿馬尚還未到,如有敵人,必定隱藏林內向外偷觀。方自勒馬緩行,心中躊躇,忽從左邊斷崖上面飛落一物,周平手疾眼快,接住一看,乃是一枚石卵,用刀尖划著:“速領原隊,崖後有道,可通前路,切切無誤。”刻畫零亂,幾難辨認。回顧崖頂甚高,不見一人。知有原故,連忙回馬迎上大隊。
玉麟看那石卵,字跡不整,不似大人所書。日已偏西,山徑荒涼,措施稍一不慎,難免疏虞,輿夫又說官道之外並無路徑,只有適才坡上可以改道。恐中誘敵之計,誤入埋伏。本想見怪不怪,由他自去,真要遇上就打。周平受過黑衣摩勒指點,力說:“那地方形勢已甚險惡,敵人如有埋伏,用不著再改地方,此石必是自己人所為。反正打了遇敵主意,不如暫緩前行,我往崖左探道,看看到底人馬能否通行,再定方向。”玉麟首肯。周平繞向崖左一看,乃是大片葦塘窪地,細視水光隱隱,除了兩邊葦塘,當中還彎彎曲曲夾著丈許寬一條野草,蜿蜒到了前面,被山擋住。草長甚長,與葦相混,如非定睛注視,決難看出。上下相隔,少說也有兩丈之高。暗忖這裡三十年來,曾經好幾次地震,陵谷變遷,官道屢經改易,莫非那是昔年故道不成?想到這裡,找了一個斜坡,飛馳下去。才走了三五丈遠,果然所料不差,不但兩邊葦塘,當中有道,而且路側草裡還有屋舍遺址,分明舊官路經了地震,山洪暴發,成為澤國,年久水涸,逐漸出現。心中大喜,忙向上面揮手示意。
玉麟也看出影跡,催眾速下。走了一段,才知塘窪甚低,草與葦齊,故道不寬,地被草隱,由上望下,只似草葦連成一片,實則草深還不過膝,人馬都能行走。走出數十丈,葦地漸高,人被隱住,便從上望,也難發現。這一認明官驛故道,前面即便遇阻,至多費上一點事,也不至於無路可尋。不但路近好走,免卻好些登降繞越之苦,還躲過一場驚險,眾人自是欣幸。周平暗忖,擲石之人,不是泥中人,也是黑衣摩勒,看他那麼藝高人膽大,尚令避道而行,必有一場惡鬥無疑。正懸揣間,忽聽遠遠兵刃交觸、廝殺之聲由右方隔崖傳來。細一端詳途徑,路轉山回,恰走到適才探道時所經高崖背後,翻崖過去,許就是都天王廟樹林前面,便和玉麟說了。
玉麟也聞得爭殺之聲,忙令眾人小心前行,不許出聲呼喝。周平隨將馬交從人牽行,自己據上崖頂探看。那崖還隔著一片葦塘,正想覓路繞過,猛一眼瞥見亂葦中插著四根細竹竿,頗似來路山口外所見用雙竹點地那小孩手中所持之物,只多了兩根,心疑小孩與乃師凌風同來,也由此處上崖。就插竹之處細一查詢,果有一一條似斷還續的塘埂直通崖腳,分開兩傍蘆葦,居然走到崖下,上面還有一條斜缺不全的瞪道,足可攀登,知是地震前當地居民所遺。循徑上升,未達崖頂,殺聲已然清晰入耳。及至上到崖頂,掩向崖口,往下一看,那地方已離適才回馬之處不遠,正當部天王廟谷中最寬之處。崖頂離地好幾十丈,又有危石遮蔽,居高望下,一目瞭然,由下仰望,卻難看見,真乃絕好觀戰所在。周平久走江湖,眼力最好,一見便知雙方都是勁敵。
原來崖下動手的,一面人數甚多,為首一人中等身材,說話南北語音相混,站在一一旁指揮手下,並未上前動手,大罵來人:“無知鼠輩!藏頭藏尾,有眼無珠。太爺實是姓楊,一不避官,二不怕事。只為洗手多年,隱居納福,改姓為柳。你既知太爺威名,如何還敢在我境內冒犯我的朋友?大爺決不以多為勝,也不用太爺親自動手,自會有人拿你。”一面又喝動手諸人:“別教這三個渾蛋小子跑了!我非掀開他的蓋頭,瞧瞧他是個什麼花狸貓野雞蛋變的不可。”
旁立諸人,俗家僧道部有,一個一個精神抖擻,身材雄健,不似弱手。場上打的,共是三對。姓楊的這面適已有人戰敗,一個剛接下場,自稱姓劉名偉;一個口操南音,是個矮子,手中一對短刀,鑽前縱後,上下翻飛,動作身法十分輕靈;另一個便是昨日顏莊投宿以前所遇面帶刀癱的北方大漢,武功也自不弱,正與敵人苦鬥,滿嘴亂罵。對方三人俱是軟紗蒙面,尋常短衣,一味啞鬥,不似敵人喧嚷叫囂。有時還兩句口,聲音頗低,話似刻薄挖苦,引逗得敵人憤怒已極。斷定那為首的必是楊標無疑。先以為這三蒙面人中許有泥中人在內,繼一想,泥中人以兩行人的安危自任,還命合在一起上路,本領何等高強!看目前這兩方人的神氣,己打了好一會,敵黨雖似有兩個受傷,為首的尚未下場,畢竟勝負難說,如照這樣,怎能保得安全出關?又覺不是。如說是破廟中主人凌風,那持竹飛翔的小孩卻不在內,另兩人不知是誰,還有黑衣摩勒,既囑到此留意,可見早已料到,如何未見?
心方奇怪,忽聽狂吼一聲,劉偉好似中了蒙面人一下重的,翻身跌倒在地。楊標身側一箇中年道士把道袍脫下,往側一甩,縱將出來,餘黨也有好幾個搶出救護。蒙面人雖將劉偉打倒,卻不傷他,指著來敵喝道:“你們不必驚慌!先把劉朋友扶送回去,讓出地方,消消停停,再打好了。”道人喝道:“鼠輩莫狂!祖師爺多年不曾出手,今天休想放你活著回去!”隨說一順手中兵器,朝前一晃,似要分心扎去。那兵器約有三尺來長,前頭像只人手,拇指小指向下微勾,食指無名指也彎曲如鉤,只中指挺立;離手二尺有護手月環,手便握在其內;柄尖作三角形,精光耀眼,甚是鋒利。蒙面客所用也非尋常兵刃,左手拿著二尺多長、茶杯粗細的鐵柺,右手一個帶著軟鏈的鐵錘,其大如拳,當中有寸許長手指粗細的一根短樁,突出向外,式樣甚是奇特,一見道人扎到,先使鐵柺往旁一格,噹的一響推了開去,口中喝道:“你這賊道叫什名字?快說出來,我好定你死活,否則想和姓劉的一樣活著回去,就無望了。”
道人冷笑道:“瞎眼鼠輩!自己始終不敢報名,還敢請教你祖師爺的名諱!祖師爺法號,就在這兵刃上面,你連它都不認得,竟在太歲頭上動土麼?”隨說,又是一掌掃到,蒙面人一點也不著急,左手拐往起一迎,二次擋開,笑道:“你先莫動手,等我問完再打。我不認得你,卻知道這件兵器的來歷根腳。”道人聞言,猛的想起一事,心中一動,停手喝道:“且容你多活片刻,看你說得可對。”蒙面人哈哈笑道:“你這件兵器原名日月仙人掌,又名惡鬼手,昔年惡道鬼手真人何衝以此成名,本是一對,尺寸也沒這長。我先見你用這兵器出場,誤以為是惡道何衝的徒子徒孫,繼一想,何衝雖然可惡,但他收徒最嚴,決不收半吊子,你連兵器尺寸都不對,便做惡道徒孫也不配。意欲手下留情,容你活兩年,故此問你名姓,看該殺你不該,你怎不知好歹哩?”道人聞言,又驚又怒,大喝:“祖師爺的法諱說出來,怕嚇破你的狗膽!納命來吧!”
蒙面人喝道:“你既不敢通名,又用這樣傢伙,必是當年衡山回雁峰漏網之賊,今日萬萬容你不得!”隨說,拐錘並用,施展開來。道人見他解數精奇,迥與前鬥兩人時不同,再聽他所說的話,知道遇見對頭勁敵,出時不該心存輕視,悔已不及,更不答話,也使出全身本領拼命迎御,暫時打了一個平手。
還有兩蒙面人,一個使寶劍的,敵住那北方大漢;一個使鐵棍的,敵住那口操南音的矮子。都是能手,一時難分高下。楊標見自己這面已然連傷三人,敵人還是越殺越勇,又氣又急。隔了一會,北方大漢漸漸只架無還,有點手忙腳亂。知道形勢不妙,無奈適才已把話說在前,不便上前相助,自食前言,招人笑罵。不上前,眼看非糟不可,一樣丟人,並且求助的老朋友已在眼皮底下被人傷了一個,這一個再要當著自己受了重傷,面上太己無光。想了想,一情急,把當年仗以成名的暗器連珠金蓮子取了出來,表面仍裝觀戰,雙手交叉,將右手藏左手背下,把真力運到手指頭上,一發三粒,觀準持寶劍的隱麵人雙目和太陽穴打去。
周平在上面早留神到敵人有此一著,全看在眼裡,料知楊標意欲暗算,懷裡所取必是一種極厲害的暗器。蒙面人一口寶劍只顧圍住北方大漢,好似急欲取勝,全神貫注敵人,並未留意側面。明知自己萬不宜於出聲,自惹禍事,但情勢已迫,楊標手已微拍,就要發出,激於義忿,不禁脫口喊道:“留神暗算!”言還未了,楊標手中三粒金蓮子已然發出,盜黨發覺上面有人,紛紛昂首往上觀察,方道“不好”。說時遲,那時快!
只聽“噹噹噹”三聲微響,跟著一聲呼叱,就在眾人鬥處不遠,一座平地突起的小石峰腰上,現出一個蒙面童子,揚手打出三點寒星,頭兩點已與楊標所發暗器相撞,激落一旁,未一點卻照人打去,跟著縱落,口中大罵楊標:“鼠賊!吐出來的口水又吞回去!
有本領出來和小爺爺分個上下。我們師徒叔侄都是暗器的祖宗,你想暗算,如何能夠!”
周平這才看出蒙面人暗中也在戒備,楊標第三粒暗器便是他用劍背擋落,好生慚愧。
小孩一縱落,群賊只當先喊的是他,正亂之際,才行岔過,沒有再往上看。小孩手法又快又準,楊標驟出不意,幾為所中,不禁羞惱成怒。大喝:“哪裡來的小雜種!快去與我拿下!”盜黨中隨有兩人,一個手使折鐵單刀,一個拿著一根鐵鞭,爭先搶出。使刀的一個先到,已和小孩打上。使鞭的仍往前進,剛說:“吉二哥,讓我打這小雜種。”
忽然“喻”的一聲,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技小鋼鏢,正打在口鼻之間,透迸多半截去,打得門牙粉碎,“哎呀”一聲,鮮血噴流,倒於就地。跟著空中有一小孩口音喝道:“講好不許兩打一,這不是硬要找死麼!”盜黨立時一陣大亂,一面將人搶回,一面尋聲注視,搜查那放暗器的敵人。楊標怒喝道:“何方鼠輩,暗算傷人!”空中又哈哈大笑道:
“這都是你自己開的張嘛!”周平聽那口音,頗似黑衣摩勒,發聲之處彷彿就在腳底,可是下面崖壁平滑,寸草不生,決難藏人,見盜黨不住仰看,似未發現敵人蹤跡,知黑衣摩勒與凌風師徒都來。再查兩邊情形,優劣勝敗已可逆料。藏處地勢高險隱祕,盜黨上崖不易,心神一定,也就不再畏縮,仍然往下窺探。
就這盜黨一亂的工夫,那北方大漢益發心慌,支援不住,微一疏神,吃蒙面人傷了一劍,反身縱起欲逃。楊標見狀,不能再顧前言,忙從門徒手裡接過一對鐵懷仗,一個箭步縱落場內。正趕北方大漢受傷縱起,蒙面人一個“飛鷹擊兔”,暗藏“逃蛇歸洞”
之勢,飛身隨後刺去,眼看劍尖就要刺中後背,楊標身法絕快,恰由斜刺裡飛身縱來,迎個正著,知勢危急,身於還未落地,左腿起處,把北方大漢踹出老遠,躲過一劍之厄,同時左手杖朝劍往外一擋,右手杖便照蒙面人連肩帶頭打去,手足並用,端的名不虛傳,迅捷已極。如換旁人,事起倉猝,又在貪功之際,非受重傷不可,幸而蒙面人武藝精純,覺著側面風生,人影一晃,未等劍杖相觸,早向橫裡縱落,指著楊標怒喝:“無恥敗類!
狂說大話,稍吃點虧,立時背信食言,真乃鼠竊狗偷之輩!”楊標愧忿交加,索性把手一揮。盜黨只為楊標上來便朝敵人誇了大口,言明單打獨鬥,不便違背,不想連傷數人,憤恨已極,巴不得有此一舉,吶喊一聲,紛紛殺上前去。那北方大漢捱了一踹,幸得活命,剛想縱過一旁裹好臂上劍傷,二次隨眾拼命,忽聽持拐蒙面人喝道:“這個吳龍,莫放他跑了!”
一言甫畢,半崖空際又有人應道:“他跑不悼!”盜黨一聽,仍是先前用暗鏢傷人的口音,正往上看,忽見一塊磨盤大的石頭從崖腰上打將下來。盜黨忙往後退時,跟著崖腰上又現一石窟,一個頭戴面具、周身全黑的小孩由內鑽出,乘著碎礫紛飛、滿地石火四濺、盜黨驚慌奔避之際,飛鳥一般往下縱落。人還在半空中,雙手小鋼鏢便似連珠一般打下。大漢吳龍一看,正是昨日所遇對頭,心方一驚,黑衣小孩鏢已打到,連忙閃躲,想要逃走,無奈臂傷失血,苦鬥力竭,小孩鏢法又準,頭一鏢剛閃過,二三兩鏢又到,心慌神散,縱避不及,連中了兩下重的,身才一晃,迎面又中了一鏢,翻身栽倒,死在地上。黑衣摩勒隨即縱到,從身旁取出一柄短刀,只一抹,便把頭割下,喊道:
“兄弟!我到前面等你去,快些來吧!”說完,也不再和盜黨交手,提了人頭,如飛往谷中跑去,疾如星馳,晃眼沒了影子。
楊標被蒙面人絆住苦鬥,不能分身。盜黨見小孩捷逾鬼物,暗器厲害,口裡吶喊,也有戒心,追不多遠,便即迴轉;任他把吳龍人頭取走,如何不怒,氣得山嚷怪叫。先現身與盜黨對敵的小孩見黑衣摩勒一走,也高喊道:“黑哥已走,沒我的事,少時我再找師父師叔們去吧!我也懶得和這種無賴賊打,要找黑哥去了!”小孩使的也是一樣怪兵器,有六尺長,酒杯粗細,通體密鱗,又黑又亮,直似一條蟒蛇做成的軟鞭,梢上有一棗核形的鋼椎,約有半尺來長、兩三寸粗細,施展開來,可剛可柔,招式非常特別。
對面盜黨沒見過這種兵器,簡直不知如何應付,仗著久闖江湖,本領尚非庸流,並未小看敵人,一見情勢不佳,連忙收勢,改攻為守,專一封閉謹嚴,才得勉強敵住,方自內怯,誰知小孩話一說完,立時改了解數,手中鞭直似活蛇一樣,上下飛舞,只覺寒光閃閃,冷氣颼颼,無數黑影在眼前掣動亂竄,心中大驚,微一疏神,手中刀忽吃軟鞭裹住,未容回奪,小孩用大力一抖,立時虎口痛裂,不由手便鬆開,刀落就地,暗道“不好”,方欲逃縱,小孩的手更快,跟著往前一送,那錚光明亮。半尺長的鋼椎,連同後面軟鞭,活蛇一般,朝著胸前筆也似直點到。眼看無法躲避,非死即傷。持拐蒙面人,想早看出小孩要下毒手,忽在一旁且鬥且喝道:“你自去好了,不許無故傷人!”
說時,小孩手剛發出,聞聲立即收住喝道:“你不比他們可惡,姑且饒你一命!小爺爺走了!”說罷,縱身一躍,徑往回路跑去。那盜黨幸得活命,覺著左肩穴微微沾著了一點,低頭一看,衣上已穿了一個小孔,蒙面人如不喝禁,這一下又是要害地方,勢非送命不可,當時愧憤交加,把心一橫,向眾喊道:“楊大哥與諸位仁兄!小弟崔援學藝不精,無顏再在江湖上走動,只好告別了!”楊標忙喊:“二弟慢走!少時還有話說。”
崔援連地上刀都未拾,只看了持拐蒙面人一眼,便自朝前跑去。
這時雙方已成混戰,三蒙面人仍是應付裕如。周平方訝小孩既說去尋黑衣摩勒,為何一走來路,一走去路,背道而馳?隔不多時,持拐蒙面人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當你是誰,原來就是當年大鬧衡山白雀寺的罪魁**賊、鐵掌燕裴鴻舉麼!你以為改了道裝,留廠鬍鬚,便可遮俺人的耳目,你那左耳上的劍傷須瞞我不過。我向例不肯輕易傷人性命,既然是你,可見夭網恢恢,報應不爽。快快拿命來吧!”隨說,手中兵器立時加緊。
道人鬥不幾個回合,見覺出蒙面人招式精奇,頗似當年仇敵家數,又想起動手前所問的那些話,深悔不該聽旁人兩句話一激就冒昧上場,口裡說著大話,出手卻極小心。鬥了一會,打了個平手,可是任憑用什麼招,對方總是應付從容,不以為意,自覺敵人守多攻少,本領決不止此,尤其二目神光炯炯,老似在留神自己的容貌,心中有病,本就在驚疑內怯,一聽敵人竟將自己隱晦多年。連楊標都不知道的底細一口道破,這蒙面人必是平日想起就膽寒的對頭剋星無疑,大吃一驚,暗想:今日之局,就算能逃毒手,那楊標雖是北方綠林出身,素以俠義自命,平日偷偷做點小事還招他不快,這一知道自己真實名姓,也決難相容。可惜辛辛苦苦隱名出家,好容易七八年的工夫經營下這片基業,敗於一旦,不禁又恨又怕,一面拼命迎御,偷眼一看楊標,恰巧楊標也在怒目看他,分明所料不差。
當時一著急,把心一橫,一邊動手,口裡怒喝道:“不錯,你的狗眼還沒瞎掉!祖師爺就是當年探花使者鐵掌燕裴鴻舉,你不就是在衡山用飛針殺我師父姊姊的仇人雲……”底下話未說完,先是裴鴻舉情急拼命,施展殺手,假作“力劈華山”,一掌斫下,等敵人用拐上擋,往起一橫,倏地改招變勢,將手中仙人掌往右一偏,橫過柄尖上三角鋼鋒,照準敵人右腕便扎,同時雙手鋼輪又朝胸前推去,他這日月仙人掌,一物三用,解數繁多,最是厲害不過,這一下名為“神仙三煞手”,更是最狠毒的絕招,說著無什希奇,手眼身法步,一毫也差不得,動作尤極神速,不是功夫到了火候,遇見勁敵當前,逃敵兩難,非拼命敗中取勝不可時,輕易決不施展。
裴鴻舉原因深知敵人厲害,想逃腳又不如人快,如被迫上擒住,戮辱更甚。除卻用這最後一招拼個死活,孤注一擲,更無別法。口裡答著話,想分敵人心神,一面猛施毒手,又將袖口裡幾番想用未用的暗器,乘機揚手連珠射出。以為敵人任是武功多好,就破了這一招將己打倒,至少也必中上兩枝毒箭,同歸於盡,稍一僥倖,受傷不重,立時便可逃生。誰知事太行險,未免心動氣浮。蒙面人武功精純,久經大敵,雖然看出仇敵不肯放鬆,手法加緊,因已多年不見,兵器又改了尺寸式樣,料非吳下阿蒙,始終留意,沉著應戰,並無一毫輕視。見他且鬥且答,眼珠略動,料定必有狠毒手法,加了防備,不但沒有急進,反把勢子略緩,靜以觀變。裴鴻舉哪知厲害,以為可以乘虛而入,見敵人果橫拐來擋,心中大喜,自料必勝。仙人掌往右一橫,往前一進身,口裡剛說到“雲”
字,蒙面人身手真個神妙,竟似胸有成竹一般,那一擋也是一個虛勢,仙人掌往右一偏,拐頭也隨著往下直著磕去,勢子既急且準,其力更猛,正磕在護手下面。裴鴻舉便覺虎口一震,掌頭被壓,往上重又挑起,方道“不好”,身已前進,與敵對面,閃躲不開,明知無幸,一發狠,右手一緊,仍欲施展未完的絕招,左手跟著揚手放箭。
說時遲,那時快!蒙面客左手拐一磕,乘著他上路門戶沒有封閉,竟不容他緩手進招,右手軟鏈鐵錘往下三路繞腿一抖,上面一口啐去。裴鴻舉弩尚未飛出袖口,猛覺左腿被鏈錘纏住,上面又在動手,百忙中方欲用千斤力法定在地上,冷不防又有一股剛勁之氣夾著兩三絲寒光迎面啐來,直似好幾根鋼針飛刺臉上。右眼先中了一支,奇痛攻心,眼睜不開,哪還站立得住腳步、當時翻身栽倒。倒時知覺未失,情知反正一死,隨著倒地之勢,不問能中與否,仍將袖中毒弩連珠發出,射未兩支,蒙面客氣他不過,上前一拐,將他左手骨齊腕打折。連受重傷,方始痛暈過去,又朝穴道上點了一下。
餘了那幾個盜黨,先曾過來三人,俱吃了蒙面人的苦頭敗退下去,都看出他厲害,沒敢再上。蒙面人一手夾起裴鴻舉,大喝道:“楊朋友!你也是個漢子,助紂為虐,欺壓善良,已非大夫所為,怎又容納這神人共憤滅倫昧良的**賊?豈不把你一世英名喪盡?
如今我等事了,知你受騙,也不再和你計較,如能聽勸,就此停手,回去閉門思過,免得將來官私兩面牽纏,累你在此安身不得。懸崖勒馬,也是英雄行徑。如不服氣,改日定約,另請能手再分高低。今日你是難於想佔上風的了!”楊標何等眼亮,也知手下這一夥人俱非三蒙面人對手,再打下去,只多傷人,無如面於難堪,不能不苦拼下去,聞言正好下臺,忙將身縱出圈外,喝眾停手。楊標照例單打,不要人助,一干盜黨俱都圍攻持棍的蒙面人,打得正緊,連聲呼喝,方始住手。
楊標對三蒙面人道:“今日楊某甘拜下風,改日還當領教。三位朋友請留名姓。”
持拐的介面道:“楊朋友如欲再見高卞,請定日期地點,我們到日必來赴約,真實名姓,暫難奉告。按說這**賊我們不該帶走,但他積惡滔天,機詐百出,稍一疏懈,容易被他逃走,再尋他就難了。現有許多公案待他去了,不得不在臺前放肆,還望閣下原諒一二。
人以類聚,此賊**凶刁狡,藏此多年,難保不有一二心腹黨羽。他們見**賊行藏敗露,貴處不能立足,必要生事。他們行同禽獸,什事情做不出來!閣下還以早回為是。”楊標聞言,暗中檢視眾人,果然是裴鴻舉廟內常住的兩個好友,一名風火居士陳大彪,適才助戰,吃了一拐,早已受傷,退回都天王廟去;一名夜明鏢賽張郎羅文英,惡道倒地時,彷彿見他往來路跑去,也都不在面前,心方一動,忽聽身後樹林深處吶喊之聲,跟著鑼聲大作。回頭一看,火光隱隱,黑煙業已透出林梢,不由又驚又急,情知有人作祟。
家中老弱甚眾,佃農雖有多人,俱不會武,只有一二能手,便可鬧得稀糟。當時忙於救人,不顧多說,忙道:“此賊底細姓名我實不知。便是這次與人助拳,多一半也由他而起。現已深秋,明年正月十五,我在仙霞嶺青石坪候教便了。”蒙面人含笑應諾。
說時,盜黨已有數人搶先往火場跑回,等說完回身要走,又聽林內眾聲呼噪,齊喊“拿賊”。晃眼工夫,由林內箭也似竄出一人,正是適才後走的那個小孩,兵器插在背後,還添了一個小包袱,左肩上擔著一人,如飛跑來,後有三人追趕,小孩身小,肩一大人,行走較慢,就快追上,一看楊標手持兵刃對面迎來,忙把所擒的人推向地下,回手取出身後兵器,高聲大喊:“師父快來!你適才捉的,就是平日所說久訪無著的**賊裴鴻舉,我把他黨羽生擒來了!”話才說完,楊標已先趕到。小孩手持兵器,當先便打。
楊標已看出被擒的是羅文英,本意不和他鬥,方欲架住喝問,猛聽腦後一”聲斷喝:
“徒兒不許動手!”聲隨人到,急風過處,一條黑影徑由肩側飛過,落在面前,正是那持拐的蒙面人。火勢未熄,這裡又生事故,估量敵人俱非庸流,決不致做那暗算無恥的事。所可慮者,就是惡道兩個死黨,一個已被小孩擒住在此,另一個身上帶傷,即便火是他放,有手下諸人回去,也不妨事。忙令追人速回救火,自己暫留盤問。
及聽小孩一說,才知小孩行前忽想起乃師曾說,閩撫所遣刺客,身旁藏有閩撫親筆信札,如能得到,將來可省好些事情。今早殺那兩名刺客以前,偷聽他們說話,得知有一包袱內藏書信,存放在都天王廟道入手裡。意欲乘著眾人動手,廟中空虛,將它盜來,就便查探楊標家中虛實,開他一個玩笑,所以故走迴路,暗中繞道人材。掩進廟時,正值風火居士陳大彪受傷回廟。廟中還有好些道人,雖非善良之輩,看神氣都是一些狐假虎威的飯桶。正想等人散去,陳大彪臥床靜養時,下去制倒,喝問那信下落。忽然羅文英急匆匆跑回,一進雲房,便令徒眾迴避。小孩伏身後窗戶上一聽,那和師父對敵的道人,竟是匿跡多年的**賊裴鴻舉,現已受傷被擒。羅文英見蹤跡敗露,楊標神色不善,少時回來,輕則將廟中諸人一齊逐走,重則還有後患,為此見機逃回商量,意欲盜些金銀逃走。同時又恨楊標不夠朋友,平日遇事幹涉,好名心重,出身是賊,偏要恨賊,意欲行時放火燒莊,一則阻住追兵,二則洩恨。陳大彪傷本不重,心粗性暴,聞言怒極,立時應允;羅文英並說起刺客所留書信,取到手內,將來可以挾制閩撫,予取予求。當時商定,令陳大彪各取一些金銀,前去放火先逃,自己前往觀主房內搜尋書信,隨後趕往接應,燒他草谷,的地會合,一同逃走。
陳大彪走後,羅文英朝他身後扮了個鬼臉。小孩因書信關係重要,悄悄跟在後面。
羅文英進房便即取出,越牆而過,並沒照約行事,反往林中疾走,意似賣友獨吞,想繞過打場,由官驛大路逃走,剛跑進林不遠,吃小孩由後面驟出不意,一下打倒,跟著點了啞穴,閉過氣去。回顧廟側人聲吶喊,火已放起,忙把包袱解下,束在背上。因羅文英在廟中自稱與惡道多年至好,無事不知,疑他也是師父所說衡山漏網之賊,打算生擒回去。肩起往來路走不多遠,便闖見回去救火諸人,適才見過,疑他放火,立即分人追趕。小孩肩扛大人,雖覺累贅,仍是不捨丟下,未便迎敵一味飛跑,不料雙方業已停手一會了。
蒙面人細看羅文英,並未見過,知是無名之雀,正要點醒喝問,楊標在旁已是怒憤填胸,說道:“賊道師徒人等,我並待他甚厚,便是今日閣下洩了他的機密,心雖厭惡,至多也不過令其遷走,並無他意。不料這廝恩將仇報,如此狠毒。閩撫所遣,前後共十一人,只有兩人與我有點瓜葛,另一人與惡道交好,我因情面難卻,才允相助。當時曾和他言明,我與譚鎮南以前有點過節,只劫他鏢,不助閩撫行刺,更不出境。斷定此地必由之路,今早敝友哨探未回,另兩人去往前途報信,走不多遠,便遇諸位,不勝逃回。
在我境內,自難坐視,不料竟非閣下等對手。楊某生平不屹回頭草,既有諸位出頭,我落在下風,此後也只向諸位請教,與別人無干,惡道任憑帶去。但是羅賊平日在我村中極不安分,村民俱伯惡道,知他和我交好,只得隱忍。前日死了兩個婦女,風聞於他有關,查問受害之家,答話含糊,方自疑心,恰遇敝友到來,糾纏耽擱,如今又作出此事,打算帶回拷間,不能再任諸位走了。
為首蒙面人答道:“閣下如此行徑,可算光明磊落。此賊與我等並無過節,謹遵臺命。不過這等敗類,千萬不可輕放,免留世上害人。此番閩撫所遣刺客必遭慘敗。我等尚不足計,另有比我等本領勝強十倍的高人和他為敵。先時不知,因與所害的人有深交,不能坐視,才隨護下來,先後殺死四個刺客。早知有這位高人仗義,我等實在無須多此一舉。此輩心性不一,閣下身家在此,謹防貽禍。好在這四人存有私心,想在中途約人劫殺那兩富商,把紅貨吞沒。前邊同黨與為首之人,並不知與閣下有關聯。現時四人都死,暫時不提此事,便可無害。信否任便。”楊標聞言,猛想起刺客中還有一人受傷甚重,當時忙著應敵,未及命人抬回,隨又忙著回莊救火,好似無人理會,忙趕回原處一看,先傷刺客也被人將首級割去,和那同伴一樣,只剩無頭屍身放在那裡。暗忖這長少幾人不知哪裡來的,連兩個小孩也有這大本領。口裡不說,心中佩服已極。遙望火勢漸小,料已無害,正要喚人抬去掩埋,恰有兩名手下,見他久不回去,跑來探望。報說:
“火乃陳大彪和兩惡道徒弟所放,幸在白日,人多手眾,趕救迅速。陳賊放完了火,本可逃走,他偏持火把亂點,人上前去,拿刀便砍,似非燒完全莊不可。廟中道人也都跑出。他向眾大嚷,說羅文英回廟說的,楊某如何不夠朋友,他現在被對頭絆住,正好燒搶洩恨。眾人又要救火,又要迎敵,連傷了好幾個,敗退下來。眼看不好,幸而會武諸人趕到,陳賊和諸惡道已然殺進內宅,正搶了金銀,拄出點火,一下遇上,圍住一打。
眾人在旁,相助拿人,連死帶傷,一會全數拿住,一個也未跑脫。現在忙於救火,決可無礙。”楊標聞言,略微舒了點氣,便命來人,作速將屍首抬去掩埋,趁著路無行人,用土掩去血跡。一面喚了人來,將羅文英點醒,抬送回去。吩咐完畢,雙方各自拱手作別。三蒙面人徑往前途揚長而去,那小孩卻向迴路沿崖走,一會不見。
周平話雖未怎聽真,事都看在眼裡。敵人連死四名,無形中又失去一個大助手。休說還有泥中人,就眼前這長少五人已足應付,好生心喜。正要下崖,趕前報信,忽聽身側喝道:“人家死人,你卻在這裡看熱鬧麼?”周平大驚,回頭一看,正是那小孩,就這晃眼工夫,不知從何處緣上崖來,知是自己人,忙拱手為禮道:“適才多蒙諸位英雄相助,去了對頭一條臂膀,足感盛情。先走的那位黑摩勒,是我小師兄,弟臺既與他一路,定非外人,尊姓大名和經過之事,可能見教一二麼?”
小孩失笑道:“周朋友,你這人真個不錯。人在背後,都不改口,無怪黑哥哥說你好。你要問話,我此時事忙,這裡也不能多說,下面還有幾根竹竿不能丟掉。好在走的是一條路,等我取來同走。我聽說你有匹好馬,如在下面,一同騎著走,更好說了。”
周平聞言大喜,往下面定睛細看,那馬正在遠處路上找野草吃,眾人早走沒了影,料知玉麟等走遠,回顧自己尚在伏崖注視,好在馬都訓過,野徑無人,不會遺失,令從人系在樹上等候,正用得著。當下同了小孩下崖,追上馬匹,一同騎上,邊跑邊談。
原來持拐蒙面人,果是破廟偏殿中異入凌風,小孩姓童名興,原是凌風故人之子,幼承家學,父親死後,來投凌風為師,才只兩年。相傳廟有鬼怪,終年無人敢住,凌風表面上像個落魄寒士,除一好友外,從不與人往還,昨晚接那好友來信,說閩撫暗害善良,邀他相助,凌風看完走出。童興年幼,巴不得有事,一顯身手,因見來信有“刺客難免要由前途翻回,尋找所害之人”等語,師父一走,立即悄悄拿了兵刃,照所說來路,迎上前去。此時天已漸亮,正走之間,忽見對面跑來兩匹快馬,上面坐定兩人,老遠便喝讓路,滿口北音,猜是盜黨,故意藉詞將路攔住,想要詢問真實再行動手,誰知對方甚是強橫,內中一個見馬受驚,勒馬揚鞭就打,由此兩下動手。童興身手輕靈,又在步下,馬上人打他不過,便和同伴跳下馬來,兩打一,口口聲聲說童興是連日戲弄他們的蒙面小賊。童興畢竟年幼,敵人武功不弱,只打了個平手,正在著急,忽從敵人馬肚子底下縱出一個頭戴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大罵敵人以大壓小,倚多為勝,空手上前,只一照面,便將一個高身量的打倒。
童興說:“這時雙方都使有兵器,我順手一下,將他打死。還剩下一“個瘦的,見勢不佳,想跑,黑衣小孩不叫我再打,卻將他攔住,說:‘我本想放你,無奈我這位小兄弟手太狠點,打死你的同伴。你們一路來的,他死得有多可憐。再說又為你先拿鞭子打人,才送的命。你如活著回去,大不夠朋友了。你的事,我暗中跟了好幾天,實在虧你們想的,不過這些法子,陽間有我師叔和我黑衣摩勒,實在行不通,最好還是和他走一路,到閻王那裡告一狀,不比找你衣食父母告苦強得多麼,’那瘦鬼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他縱得又高又遠,跑哪裡都被縱過去攔住。這位黑哥哥真把人笑得肚痛,逗到天光大亮,一腳踢倒,趁著那條路太早不會有人,用馬將兩死人運到山中無人之處,他叫我把人頭切下,用他裝馬料的麻袋裝好,帶回廟去暫存,再回去幫他掩埋屍首,放走馬匹。”
“我回廟一看,師父已然回來過一次,拿了東西又出去了。我匆匆跑出,助他埋了屍身,問起情由,竟是一路,把馬也放到遠處深山之中。回來遇見大雨,我二入找地方避雨,拜了把子。他看我會用竹竿走路,硬要我教,我知這樣大雨,廟裡不會有人,耽擱了好一會。回時他也用竹竿學走,自然比我慢些,落在後面。才進山口,正遇你們由廟那邊走出,知道廟前無路可通,料定在廟裡避風雨。因想師父這時也許回廟,真要上門尋事,憑我腳程,也追得上,沒有攔問。等我回廟,剛看出麻袋有人動過,黑哥哥隨後趕到。他原認得你們,也不說出所以,只說:‘出門人不願惹事,看破無妨,再說我們也不怕事。但內中有個戴油笠的福建人,最是臭嘴,外號爛泥鰍。癲蝦膜,手裡會點武藝,目中無人,又狂又做,如能把他制住,逼他服輸起誓,不許洩露,省心多了,就怕你不敢惹他。’我吃他一激,當時拿了竹竿就走。行時他又說:‘這個人姓盧,是保暗鏢的,我師叔和他鏢頭認識,人並不壞,千萬不可傷他。’嫌我所用騰蛇軟槊厲害,連兵器也不叫帶。”
“誰知我走後,師父回廟見了黑哥哥,兩下一說,竟是同道。才知師父昨晚也到都天王廟楊標家中去過,探知一切底細,只沒認出惡道真面目,說我兩個不該殺死刺客,恐事鬧大,須另設法補救。黑哥哥的師叔,就是你們喊他泥中人的那位異人,與我師父也是熟人,現時往來於仙霞關、白茅鎮兩處,暗中監查刺客行動,忙命黑哥哥速去送信,就便託帶一封信與前途相候的幾位朋友,說最末一批盜黨共是四人,兩個被殺,還剩兩個,正在劫殺紅物之前趕往前途,假作報信,與前一批人會合,洗清自己沒有劫鏢之事。
如若相遇,最好一不做,二不休,連他們一齊殺死,回來去至都天王廟谷口埋伏,以防萬一,自來尋我。我剛把姓盧的困在泥塘裡,師父便到,解開以後,說了經過,命我也去谷口與黑哥哥會合。我回廟吃點東西,就跑了去。因愛在山中亂跑,知道以前被地震堵死的那條驛道,由那裡上到崖頂埋伏再好不過。前一段路溼,又沒有師父“渡萍登水”
的輕身功夫,仍把竹竿帶上。到了一。看,黑哥哥不知怎的也發現了那條驛路,正弄了兩根竹竿,在草地裡來回亂跑呢。我一問他,才知路上遇見他師叔,看完信,略皺了皺眉頭,說:‘事已盡知,既已傷人,由他去吧。楊標本領甚是了得,與他一同洗手歸隱的頗有兩個能手。鏢行這面雖然寡不敵眾,但在到達谷口前後,另有幾人要尋盜黨晦氣,不放他們往仙霞關去。楊標勢必出頭袒護,雙方難免一場惡鬥。你可尋一地方潛伏,一面觀察敵人動靜,等日色偏西,算計你們將到以前,迎上前去,囑令緩進,楊標必敗無疑,等雙方打過再走,以免誤傷。事出預計,別處無路可通,你們勢非耽擱,乘黑趕路也無法了。只今晚非趕到白茅鎮不可,仙霞嶺九龍溝還有厲害敵人,也須前往查探。’“他師叔走後,他想這陣仗不知何時打完,你們夜晚行路又走不快,太已艱難。無心中發現這條舊驛道,高興已極,見天還早,削了兩根竹竿,在此練習。我二人見面,上崖等了一會,先見兩個盜黨由都天王廟那面走來,一出林,便打馬往前飛跑。黑哥哥知道我師父的朋友必在去路相候,也未去追他。正商量要迎上你們報信,我忽然想起,這舊驛道,山水不發時可通白茅鎮,現在正是時候。雖然來路是在崖坡上面,地勢高陡,要下去,總有法子。黑哥哥連說好極。因這崖高,你們來路看得清清楚楚,我二人又談得高興,便在崖上等候,也未迎去,直到你騎馬走來,遙望大隊正快走到驛道上面,我二人這時已看出林內有人埋伏偷看,尋楊標晦氣的人尚還未到,料已緊急,不便縱下相見。我投石報警,剛把你驚走,林內便傳了暗號,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走出二十多人,四下埋伏,靜候你們跑來自投羅網。”
“我二人恐機關洩漏,你們來不及走下去,心想敵人久候不至,勢必派人去到前面哨探。我們就不管人來與否,下去和他們動手,阻擋一陣。嫌崖太高,又換了兩個藏的地方。一處就在你適才伏處的下面半崖腰上,是一個極厭的石縫,除了小孩,大人決藏不下;一處是對面那座孤立的小石峰。我二人分別藏好,準備敵人出面時,先用暗器打倒幾個,再縱下去。才換地方,沒有一碗茶的工夫,便見五個蒙面人,將先去兩盜黨追趕下來。雙方都騎著快馬,快到谷口,我師父忽從前面崖頂飛落,朝第三騎馬上人說了兩句,便有兩人下馬步行,和我師父一同追趕敵人,下餘三人,連兩匹空馬一齊帶走,如飛往來路跑去。兩盜黨跑到谷口,見人追上,也跳下馬來迎敵,一面打著呼哨求救。
我師父也和來人一樣,蒙著面紗,追上並未動手。”
“那兩盜黨一個被那用寶劍的蒙面人連傷了兩劍,倒在地下。同時林中埋伏也衝了出來。跟著楊標和惡道也得信趕到,將人喝住。先吹了一片大話,說他住此多年,永沒人敢動他一草一木,竟敢上門欺人,傷他朋友,非將命留下不可,但他決不倚多為勝,只憑單打獨鬥,見個高下。兩次問我師父等三人姓名,俱沒肯說,直到楊標情急混戰,我二人才出場。黑哥哥走後,我本想趕去,忽然想起,那死的四人是後一批刺客,有兩個是惡道朋友,帶有狗官給他們的親筆手諭和致地方官的機密信。我聽師父說,泥中人成竹在胸,已有制那狗官之策,到底能多拿他一點把柄總是好事。這裡道路原本熟悉,我又繞路進廟,正趕二賊商量放火。我把主謀的一個打倒,奪了刺客機密檔案。底下的事,都是你親眼看見的了。”
周平便問:“你既路熟,想必常來。眾人只你沒戴面具,不怕打你身上洩漏蹤跡麼?”童興笑道:“你在廟中出來時曾和我在山口相遇,相貌總還有點記得,此時你再仔細看看,我可是本來面目麼?”周平猛想起,適在崖頂看他衣著身材,都似山口所遇童子,後來對了面,轉覺與前見之人不像,尤其兩眼皮大厚,麵皮太緊,沒有一絲血色,臉上還有不少麻子,好些不同。初遇時,見他持竹代步奇特,曾經注視,再說憑自己眼力,便隔多年,只要見過也無錯認之理,何況共只半天的工夫?因是胸有成見,再聽童興所說的一套話,分明破廟中童子無疑。心中雖然奇怪,匆匆起行,並未尋思,聞言回頭,越看越不像是見過的面貌,不禁“咦”了一聲。童興笑道:“你只顧看我,留神馬衝到蘆塘裡去。”周平見他嘴脣皮也厚得出奇,笑時更是難看,那一副醜臉,在暮色籠罩之下,除了一雙精光炯炯的眸子外,直和死人相似,笑答道:“我這馬久經訓練,前面有我們的人走過,決不會再錯走蘆塘裡去。倒是老弟生具異相,不像適才見過,太不解了。”童興道:“我還是我,並沒換人,一會你到前面就知道了。”說時,馬行如飛,已朝山角拐過。
周平剛朝前看,又聽童興笑道:“你再看我,像你所見的小孩麼?”周平二次回頭再看,童興忽然換了容貌,端的神清骨秀,英氣勃勃,與山口外所見童子一般無二,方自驚異,猛瞥見他手裡拿著一個軟皮臉殼,這才恍然大悟,笑道:“江湖上所用面具,我都差不多見過。你這是什麼東西做的,怎和人臉上揭下來的一樣?”童興把手中面具遞過答道:“這東西原是我師父的,我收拾竹箱,無心中找出,多年未用,又乾又硬,重用藥泡軟,尺寸已小了好些。師父不能再戴,被我要來,戴上便換了個人。好在臉上還有麻子,如不說穿,多細心的人也認不出來。我聽人說,都天王廟有一姓柳的財主,和廟裡道士常時欺侮過客,形跡可疑,在你們未來以前,就到村裡去探過兩次,所以路熟。嗣知姓柳的是綠林中人,今已洗手歸隱,並未怎樣為惡。那道士卻不安分,常時勾結他手下人,倚勢橫行。前數日探得他師徒還有逼好害命之事,正和師父商量要去除他,第二天夜裡,便接了好友求助的信。我日裡出門就戴著,黑哥哥如非我先招呼他,也認不得哩。”
周平要過一看,那面具好似人的臉殼所制,其厚如錢,甚是柔軟,只沒眼珠和兩耳,餘者俱和人面一樣。用時往臉上一蒙,由前額、下頦直到耳後。一邊另有一一洞,與耳一“般形式大小,恰好齊耳根套住。就是對面細看,也不過覺出眼鼻口三處生得較厚,面帶土色而已,不說決看不出是個假臉。讚了兩句好,仍還童興戴上,乘機又探問他師父的好友是否便是顏莊主人。
童興道:“這事原瞞不了你們。但我師父說,顏師叔乃本地世族紳富,又在狗官轄境,風聲不宜走漏。因知楊標半生享名,甚是自負,如若吃虧太大,早晚必要報復牽纏。
只能軟硬兼施,除刺客外,點到為止,不使難堪太過,又使知道利害,甘拜下風,方為上策。休看他叫陣,定了明年約會,實則還是無用,不過當時遮遮面子罷了。真要我們赴約講打,必不讓顏師叔出頭,以防一個不巧惹下後患。他們一共六人都戴著面具,便是為此。餘下四人俱是顏師叔的好友,有兩個已去白茅鎮暗中保護,論本領,只用棍的稍差,個個都是能手,跟你說明也好。少時一到鎮上,我便離開,務請囑咐大家,不但今日,便事完之後,說我師父無妨,顏師叔身家在此,千萬洩露不得。這皮面還有一段來歷,我在黑哥哥家中等你,你送完鏢回來,再細說吧。前面已離白茅鎮不遠,你到盡頭拉馬上坡,再繞道下坡,朝有燈光處跑去,就到了。”
周平耳聽童興並肩暢談,一邊打馬前馳,正覺有趣,忽然不聽再說,回頭一看,身後空空,童興不知去向。暗忖自己奔走江湖已有多年,怎這裡聚著好些高人,竟一個也未聽說起?那凌風必是一”個成了名的英俠之士,隱居在此,本人不說,便童興那麼一點年紀,本領也似和黑衣摩勒差不了許多,可見天下之大,人才甚眾。自己憑藉譚家旗號鬼混,終非了局,難得遇到這好機緣,豈可錯過,決計事情交代,便尋黑衣摩勒引拜名師,另求深造。一路尋思,不覺馬到坡前。跳下來把馬拉上,正遇盧整,久候周平不至,恐他不知途徑,來此眺望等候。二人相見,周平問知眾人已在白茅鎮客店內住下,因他嘴敞,不曾實告,略說幾句,便同去店裡與眾人相見。
玉麟見周平語焉弗詳,料有原因,揹人一問,周平才把詳情說了。盧-見二人密語甚久,心中不快,現於辭色。眾人知他性情如此,均未介意。玉麟初意以為既有不少能人暗中相助,鎮去仙霞甚近,仇敵必在過關以後發難,當晚想不致有什麼變故,老早便令安歇,養好精力,以備應付過關以後那場惡鬥。眾人晚飯後俱都入睡。只盧-一人越想前事越有氣,又恨玉麟行事專斷,看不起人,好些事都不使聞知,只在**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捱到二鼓將盡,暗忖自從受了兩個小鬼侮弄,好似眾人都看不起自己,再這麼依人行事,實在無味。大概盜黨俱在關上等候行刺,離此甚近,鎮上必有同黨哨探,趁此夜靜無人,何不前往探查一回,也做點事給大家看看,顯得自己並非沒有本領。
主意打定,悄悄起身,結束停當,帶了兵刃暗器,掩好房門,縱上屋頂一看,月明如晝,清風蕭蕭,前望雄關矗峙,仙霞諸山,耀碧浮金,遙亙不斷,山淨雲高,更顯雄麗。鎮上店肆繁多,人家榨比,正不知往何方去好,偶一低頭,瞥見隔壁一所小屋裡面燈光外映,人尚未睡。心中一動:這裡人家都是早睡早起,怎這時還有燈光、盜黨如來,定在附近藏伏,現時既拿不準地方,何不下去查探一回?想到這裡,越過屋脊,縱身下去,伏身窗外一聽,並非盜黨,竟是在關前做小本營生的弟兄二人,當日因事歸晚,又多賺了點錢,夜飲相勞,所談均不相干,好生失望,方要離開,猛覺後頸涼冰冰一樣東西,順著衣領貼肉滑下,心中大驚,回頭無人。先疑是什蟲豸之類飛落,伸手背後摸來一看,乃是一枚錢大石卵,斷定有人戲弄。縱身上房四顧,明月當頭,屋瓦如霜,到處靜悄悄的,哪有一個人影?方道“不好”,和以前兩次一樣,莫非又有小兒暗中作對?
猛一低頭,見自己住房窗下扒著兩人,往裡窺探,俱都是一律夜行人打扮。
盧-知道來了盜黨,忙把身子往屋頂煙囪旁一掩,將身藏弩箭取去,比準正要發去。
內中一賊似已探知室中人已睡熟,本要撥門進去,忽又似遇見什麼警兆,倏地回身,朝同伴互打手勢,四下張望,又把手朝上揚了一揚。順他手揚處一看,側面屋頂上又現出一個同黨,朝下面擺了擺手,意似無警,催二賊即速進屋下手。盧-先忿玉麟當他廢物,見二賊舉動慌張,不像能手,自問還應付得了,意欲等他用刀撥門,快要進去時,再給他一箭,事後好臊玉麟的脾。及見屋上還有一賊巡風,猛想起這幾間土房共是前後六問,二賊所窺探的一面,裡間住著黃、李二人,外間住的恰是玉麟和自己。房門本未上閂,自己偷偷出來,連中堂房門都是由外虛掩,並未告知玉麟。來賊輕輕一推,便又悄沒聲的走進,月光正照窗上,裡面虛實看得頗真,如若出點亂子,休說難脫干係,大家都不好看。賊黨已現三人,不知還有餘黨同來沒有,事關重大,豈是鬧閒氣的時候?趁著側面房頂較低,巡風之賊只顧注視下面,沒有看見自己,還不給他幾箭,打傷他一兩個,將人驚起?真要放賊進屋,再射冷箭,等一出事,就來不及了。念頭一轉,恰值前賊又要往當中堂屋前走去,手中刀剛往門縫裡一試,盧-的箭二次比準,還未及發,賊又似遇警,倏地縱回,身法甚快。盧-箭幸未射,否則決想不到他會斜著縱逃,難免虛驚,反而打草驚蛇,弄此一個,也傷他不了。料有原故。好在居高臨下,一暗一明,敵人恃有同黨巡風,必不防到上面,樂得靜以觀變。細看二賊身材俱不甚高大,一持鐵銅,看去頗有斤兩,一持單刀,腰掛鏢囊,神情雖似怯敵,動作卻極矯捷,不似易與。持刀的一個二次退回,持鐗的連忙迎上,又如前狀張望,各打手勢。下面二賊又低聲說了兩句,忽把兵器插好,朝著堂屋,作起揖來。
盧-這才看出,必是有人藏在暗處戲弄,鬧得二賊疑神疑鬼,禱告許願呢。店房甚多,眾人住的是一所偏院,坐北朝南,兩邊廂房,對面房頂高大,下面是前進上房的後牆,東牆外是片鄰山的野地,只西廂角有一小門可通前面,店夥早經遣走,全院一個外人也沒有,月光甚明,照見中堂前,房上地下通無一點影跡。怎麼看,也看不出那人藏處,心已奇怪。
二賊揖還沒有作完,忽聽正房簷間似有人“噗吃”一笑。這一聲,房上下四人俱聽了個逼真。二賊先當敵人是在房簷伏著,聞聲大驚,忙先縱退,往上一看,到處一片空明,哪有人影?盧-雖疑心人藏簷下,但那房簷,厭還不足一尺,人藏不下。如在瓦壠裡面,正房較低,一眼可見,並無人跡,也頗納悶。心想難道真個有鬼不成?二賊經此一笑,神情立改,似已料出有人捉弄,退時早把兵刃取在手內,只顧朝那簷口一片尋視,卻未走到簷下往上抬頭。盧-見他背向自己,給他兩箭,正是時候,便把手中弩箭覷準下面,一按弩簧,兩支三寸的弩箭分向二賊射去。
二賊雖在仰面呆望,恃著房上猶有同黨全神貫注前面,不曾留心有人從後暗算,但都是久經大敵的綠林中好手,身法矯捷,長於應變。持銅的一個聞得腦後寒風,知道不妙,連頭都未回,身子往下一矮,那箭恰中在軟帽上前,“噗刺”一聲,由後向前貫穿過去,只剩一點箭柄掛在帽簷上面,顫巍巍搭向前額,頭皮隱隱作痛,好似劃破了些,雖未受著重傷,不由也嚇了一大跳,低喝“風緊”,左手拔箭,正要往旁縱開。百忙中似聽持刀同黨剛喝得一聲“在這裡了”,語音未歇,又是“奪叭”兩響,跟著窗戶響動,有人喝罵縱出。立定回看,房中睡的敵人已然縱出相鬥,還有一個頭戴面具、周身穿黑的小孩相助。同時房上也有兩人交手,一個正是那巡風的黨羽,一個似是鏢行中人。知道敵人有了防備,忙舉手中銅迎上前去。恰好房上下六人三對,鬥將起來。
原來當晚三賊,一名阮強,一名林本,一名田小秋,俱是福建黑道中有名人物,也是聞說黃,李二人帶有大批紅貨,揹人來此偷盜,想找便宜來的。到時,由阮強在上巡風,林、田二賊下來行事,先在窗外窺探,見室中人已人睡,呼聲四起,剛要下手,忽覺有人輕輕拍了一把後脖,心中大驚,四顧無人,再看對方睡得甚香,與來時所料一樣,通無一點防備。二次方要下手,頭上又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等一檢視,又無異狀。正趕上盧望回來,看在眼裡,二賊連用手勢詢問巡風之賊,俱答什麼未見。剛疑店中狐仙捉弄,等林本第三次用刀撥門,又被人在頭上打了一下。這三下,一下比一下重,打得後腦生疼,不由大驚。三賊連耳語帶手勢一一計議,因月色如晝,房簷又窄,起初沒想到簷下不到一一尺的凹處會藏得有人,林本首先斷定狐仙作祟,正在敬禮祝告,忽聽簷間“噗吃”一笑,這才起了疑心。
盧-向下發弩之時,田小秋人最好狡,只管隨著祝告,並不甚相信,再聽笑聲奇怪,益發斷定是人無疑。正檢視間,猛想起屋簷底下尚未看到,不由前走了兩步,往起一抬頭,果瞥見簷凹裡藏著一條似人非人的黑影,身子不長,兩眼閃閃有光。因那形相大小,又是漆黑一條,略具人形,不見頭臉,先還未當是人,疑是狐鬼之類,心中一驚。恰值盧-箭到,田小秋比林本還要機警迅捷,一聽腦後尖風,往側一閃,箭擦耳旁而過,“奪”的一聲,中在窗框之上。箭剛避過,猛的眼前一黑,方覺不好,舞刀一擋未擋上,“叭”的一聲,左臉早被人打了一個大嘴巴,疼得頭昏眼花,金星亂冒,左腮的牙都似活動。知道勁敵,不敢怠慢,一面揮刀護住面門,趕緊往側縱開。定睛一看,適見黑影已然縱落,看形相頗似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頭戴面具,通體皆黑。驟出不意,捱了一下重的,怒火攻心,也不問是人是怪,正要上前動手,忽又聽正房窗戶響處,縱出一人。
黑衣小孩低喝道:“這個交給你!我已給他吃了點小苦,把他打跑就是。”說完,正值林本回頭,恰好迎住。阮強在房上觀風,見林、田二賊在下面時進時退,神情張皇,老似疑心敵人設有埋伏。月光甚明,細查上下,俱無跡兆,方自奇怪,忽見兩點寒光由左側房上飛下,直射二賊,才知敵人果有防備,未及出聲報警,跟著又是一點寒星斜射過來,忙使手中刀一隔,流落房上,忙朝那發箭之處一看,煙囪後面閃出一人。兩下見敵,都不相容,相距只一房之隔,互相兩縱,便到一起,同在房上打將起來。六人三對,約有三兩個照面,地下斗的林本首先吃黑衣小孩迎面一掌,打了個滿臉花,順口流血,幾乎仰跌在地。田小秋不知敵人虛實多少,加以上來就難,料定找不著便宜,怕吃眼前虧,見玉麟身手不弱,決難取勝,本就有些膽怯,想要逃退,再見林本挫敗,越發心寒。
兩個不約而同,各喊一聲“風緊”,一個是就著倒退之勢往牆頭上縱去,一個虛掩一刀隨聲而起,縱得更快更高,連牆頭也未沾,竟自越牆而過。
玉麟還欲追趕,黑衣小孩喝道:“鍾朋友快回去安睡!還有一個沒吃我苦頭的,等我找他去……”話還未完,人早躍上。阮強和盧望打了個平手,兩下都是魯莽剛直性情,俱未顧到下面,只是一味拼命惡鬥。直到林、田二賊雙雙出聲逃遁,阮強才想起客主異勢,敵眾我寡,二人一退,更難支援,忙即讓過一招,剛想由房頂躍向牆頭,往下縱落,不料身子躍起,猛覺腳底一緊,雙足似被鐵抓勾住,低頭一看,腳跟已被那黑衣小孩抓住,身子當然懸空下落。心還想敵人是個小孩,自己不過遭了暗算,意欲落地再行掙起,誰知敵人雖小,竟比大人厲害得多,哪容他掙脫?才一落下,便吃小孩將他轉風車一般就勢掄起,在院中滴溜溜轉了三四圈,口中喝道:“他兩個一人捱了我一巴掌,你總算便宜沒捱上。你三個人出來,家裡大人也許還不曉得。回去告訴姓嚴的,叫他安安分分,白天做莊稼,晚來做點偷雞摸狗的事,還沒多大亂於;要受人蠱惑,要起貪心或是助紂為虐,他弟兄的吃飯家伙就保不住了!我把你送到牆那邊去,跌不跌,看你自己的造化吧。”說罷,順勢提起,往下一扔。
阮強出生以來,幾曾受過這等欺侮?無奈身在人手,無法施展,連氣帶甩,急得頭昏眼花,正要破口大罵,敵人業已撒手。還算身法矯捷,快過牆時,身子一挺,雙手一按,搭在牆上,就勢站穩,回頭怒喝:“你們這些小輩,都是南勝鏢局裡的麼?是好的,報上名來,爺門前面不見不散!”玉麟未及介面答話,黑衣摩勒已似一條黑箭躥上牆去。
阮強方欲抵禦,吃黑衣摩勒就勢迎面一掌,打落牆下,喝道:“賤骨頭!人家捱打的都走了,偏不死心,非捱上一下,麵皮癢得難過。你把眼睜大些,耳朵扯長些,我叫黑衣摩勒,不是什麼鏢局,只是抱不平,和鏢局也沒相干。你那活對,前途不見不散,可是憑你要和我動手還早呢。快滾吧!沒的再挨一個嘴巴。”阮強方覺敵人雖然年幼身小,可是捷逾猿鳥,動如鬼物,見同黨已逃,知不好惹,只得忍著氣憤,連說“好好”,逃了下去。
周平也被驚起,守在屋內,聽出黑衣摩勒的口音,連忙追出,剛要請下相見。黑衣摩勒遙望盜黨走遠,才回身向下低聲說道:“這三個是黑虎溝嚴氏弟兄手下黨羽,他們新近才與敵人勾結,也是想來佔便宜的。這座客店雖常幫他們做眼線,乃被逼無法,不得已偶然通點訊息,既不分贓,也不害人,買賣仍按本分去做。各裝不知道好了。今晚不肯傷人,為的明日免有糾纏。過關越早越妙,只為走遲了一兩天,又被對頭勾結了兩處盜黨,前途還有兩處埋伏,大約嚴氏弟兄決不甘休。再往前就沒你們的事了。”
盧-料定適才耍自己的又是他,想起前恨,又不便發作,見鍾、週二人一味請人下來敘談,只站在旁邊望著,一言不發。黑衣摩勒也沒理他,話剛說完,忽聽房脊那邊微微擊掌之聲,黑衣摩勒舉手道:“我還有事,鍾朋友和大弟,我們前途再見吧。”聲歇人起,月光之下,只見一條黑影,和飛鳥一般,由牆上躍起七八丈高遠,徑向屋脊那邊飛越而過,一點聲息全無。玉麟、周平暗忖:無怪他性做,這等本領,便目前成名人物也是罕見,何況小孩?真令人佩服已極。盧竺是神傷意沮,悶在心裡。三人見面,又互說了幾句前事,回到屋內。雙方動作輕靈,勝負見得甚快,全店人等一個也不知悉。天已將近四鼓,三人也就不肯再睡,略待一會,便將眾人喚起,收拾行李,喚進店夥,進了飲食,趁著天色黎明,趕路進發。到了關前,經過一番例行故事,便走了出去。
這時天才已刻,玉麟因前途盡是山道,敵人埋伏在此,即有惡鬥。吩咐眾人先打一尖,各自飽餐,轎腳伕們多帶幹餅,以備中途食用。暗囑眾人結束戒備,振起精神,以防萬一。周平早已一馬當先往前馳去。行至午正,驛道已入亂山之中。周平在前面放趟子,先見路上行旅不時往來,方忖這裡雖然山徑,但是浙、閩兩省官驛通路,難道當此太平年間,光天化日之下,真個成群結隊出來劫殺,毫無顧忌不成?忽見前途山岔口上有兩騎馬,由斜刺裡山徑中飛馳而出,向前途遠遠跑去,不時勒馬高處向後眺望,一會跑遠不見。
周平看出蹊蹺,因相隔尚遠看不真切,回顧左近地形,不似設有埋伏所在,新有幾撥商客過去,也未走遠,忙把馬一搶,趕前查探。由此向前便沒再遇見一個商店,山重水複,林草繁茂,到處靜蕩蕩的。跑了一程,見路側有一石峰,四顧無人,心中奇怪:
這時正是過客頻繁之際,怎這清靜?那兩騎馬也跑得不知去向。料有原因,忙跳下馬,攀上石峰一看,原來附近有一橫嶺,由浙入閩的旅客,不知怎的,已在前途改道,徑由嶺後繞行,十八為群,前後不下一二十起,出沒於嶺後蒼林翠靄之間,登涉上下,似頗艱勞。居高俯視,情景如畫。心想山中小路雖多,並還有兩條近的,但是崎嶇難行,沒有驛道好走,這些行旅忽舍正路,改繞難遠山徑,必是前途盜黨派人打了招呼,中途阻截,令其改道,以便行事。看這情景,發難之處必不在遠。一路留神,泥中人和凌風師徒、顏氏諸人一個未遇。事變頃刻,須要速回報警才是。重又看了看形勢,估量埋伏當在前面山坡下危崖附近。連忙跳下峰去,策馬往回飛馳。
走不多遠,忽聽鸞鈴湯湯,側對面跑下三騎快馬,馬背上坐著三個梢長大漢,一色短衣緊襖,快靴綁腿,身佩兵刃暗器,人強馬壯,其疾如風,因從山角拐來,先聞蹄聲,晃眼即至。周平因顏家五人也是騎馬,先不知是敵是友,剛把馬一偏,才得看清,來人已然擦身馳過,料是盜黨,方自驚異。不料未騎馬過時,竟自若有意若無意地罵聲“渾蛋”,朝後揮手一鞭打來。周平手中原握得有暗器,見他如此無禮,又聽出北方罵人口語,不由大怒。來人馬快不便追去,氣頭上未暇深思,揚手就是一袖箭。箭才脫手,飛出不過丈許,忽聽一聲微響,箭頭一歪,竟往斜裡飛去,墜落土裡。就這微一怔神之際,那三騎已飛蹄亮掌跑出老遠,塵影中似有回顧之狀。也沒看出那箭中途自落,是何原故,知道厲害,再說也寡不敵眾,只得重又回馳,趕回好幾里路,才迎上眾人。
玉麟等早在意料之中,早有準備。既已探出端倪,只命到時小心,向眾曉諭:“大家聚在一起行走,不要扯長,難於照料。遇事不可驚慌,自有我們上前。”轎伕們因客人厚道,又有鏢師隨行,不但沒有懼色,反倒高興,異口同聲,自告奮勇,願與強盜一拼。玉麟笑道:“按說強盜不傷腳伕,原沒你們的事,不過這夥強盜與尋常不同,決不容留活口。你們如若跟著動手或是出聲吶喊,更是自尋死路。我們如拿不準,也不叫你們等死,到時只聚在一起不要亂跑,免得事後招人麻煩就很好了。”這些抬長路的轎腳伕,多有把子蠻力,那長受鏢行僱用的一批,耳濡目染,多半練過幾天,內中一個名叫阿根的,最是膽大多力,聞言心頗不服,不敢和鏢師父強嘴,當面笑應,背地卻悄囑同伴,把隨帶防備蛇狗的傢伙放在稱手之處,以備應用。玉麟等明明看見,也未理會。因知盜黨志在行刺堯民賓東,坐轎太險,雖有能人暗護,終以謹慎為是,擇一僻靜之處歇腳。命周平登高眺望,請出堯民、良夫、新民和黃、李五人,換了衣冠,改輿為馬,與諸從人對調。那紅貨早有專人捆在身旁,見機行事。容到一切停當,上馬前行。
剛剛拐上正道,行經山坡上面,便見前面塵土飛揚,跑來兩騎快馬,馬蹄踏地聲如擂鼓,晃眼便離坡下不遠。周平見那馬上人,與適才所遇三騎,裝束神情一般無二,剛和玉麟打招呼,叫他留意。來人好似特顯身手,馬到坡前,朝眾人望了一眼,微微一聲獰笑,倏地把轡頭往側一勒。馬跑正急,吃他一勒,雙雙人立起來,馬頭順勢往側一偏,後蹄略微錯落之際,前蹄才一沾地,立時四蹄騰空,往斜刺裡竄去。坡下左側恰有一條溪澗,寬約丈許,對面野地,蔓草雜生,大小山石,棋佈星羅,本來無路。那兩騎馬卻飛一般隔老遠躍過溪去,依舊疾馳,一路閃轉騰越,繞行於山石草樹之間,出沒若電,等眾人走到坡下,已不知去向。
鍾、盧、週三人久跑江湖,知道已入伏境,盜黨這等行徑,一半示威,一半探看對方虛實人數,有無走漏增減。方議論盜黨目中無人,走不半里,忽又聽來路坡那邊蹄聲踏地,勢甚急驟。估量來馬少說也在五騎以上。玉麟心疑盜黨發動,但那行處正當曠野,如有埋伏,必在前面險惡僻靜之處,泥中人等一個未見,又覺不似。忙命眾人暗中戒備,仍裝無事,緩緩前行,一會蹄聲漸近。盧-回顧來路坡上又飛也似馳下六騎快馬,適才示威兩騎也在其內,俱是北方綠林裝束,各自賣弄身手,揚鞭爭前,潑刺刺撒開坐下四蹄,疾風暴雨一般衝下坡來,由一行人身側疾馳而過。未後一人過時,突把馬一勒,步法放慢了些,眼露凶光,斜視眾人,用鞭梢點指,口裡似說著數目,到了前面,又向鍾、盧二人回看了一眼,哈哈一聲長笑,兩腳一夾,回手一鞭,那馬便似弩箭脫弦,四蹄登地,朝前飛竄,晃眼追上前騎,在急塵飛卷中並馳而去。
盧整與玉麟並馬前行,見盜黨欺人大甚,手舉袖箭,一聲怒叱,正要追上。玉麟見狀,伸手一攔,勸道:“不用忙,今天還怕打不上麼?等見賊頭再說,這時惹他,有何用處?”盧-遙望人馬去遠,只得忿忿而止。由此往前,風頭越緊。騎馬盜黨,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不時前後出沒,往來馳驟。走不多遠,不是飛騎迎面馳來,便是由後趕過,每次都作侮慢輕視之狀。玉麟嚴命鎮靜,不可輕舉妄動,氣得盧-咒罵不絕。後來盜黨見玉麟神情自若,彷彿胸有成竹,依舊從容前進,也不按江湖保鏢規矩報號打點,漸漸覺出是個勁敵,面上俱帶驚奇神色。未次過時,竟減了狂做舉動。
玉麟見前途形勢愈見險惡,盜黨已不再出現,情知變生瞬息,自己這面的人,過關以後始終不見一點音跡,盜黨不但人多,還有好手在內,憑自己三人決難應付。只管黑衣摩勒說得那麼容易,但天下事難說,能人背後還有能人,惟恐萬一出什變故,表面鎮靜,心終不免憂疑。周平也因助手一個未見,危機將臨,抱著同樣心思,正和玉麟商量,打算尋一高地,上去看看,忽聽隱隱馬嘶之聲,以為盜黨又來示威,留神四顧,山嶺雜沓,菁密林深,前面兩峰矗立,中間一條大道,危壁懸崖,綿亙不斷,形勢異常險惡,那馬嘶之聲便出在附近山嶺後面,已不再聽見,心想敵人埋伏必在山口以內,難道口外還有埋伏?因恐少時遇變,挾寶先逃的人受了阻截,意欲前往查探一下,玉麟仍舊率眾緩緩前行。
周平立即下馬,飛步援上高崖,遙望崖那邊,隱著一條素無人行的死谷,谷甚寬大,草樹繁茂,不見一點人馬蹤跡,細查形勢,也非設伏之所。暗忖:馬嘶之宣告明在此,怎的不見?方自奇怪,瞥見谷盡頭絕壁之下野草波分,草皮上現出一個馬頭,全身俱被雜草隱住,只剩馬頭昂出草外,由壁腳樹林內衝將出來,勢頗迅急,跑沒多遠,馬頭一偏,又跑了回去,馬頸斜昂,好似有人拉住韁繩強扯回去神氣。定晴注視,林內草卻不深,樹均松杉之類,高達崖腰,林隙中望過去,隱現水光。除前馬外,似還有三四匹在內,俱聚集在一株大樹之下,毛色不一,隱約可辨。相隔既遠,又在草木山石掩蔽之下,不是行家絕看不出,人卻不見一個。
正諦視間,周平目力記性絕佳,忽想起這幾匹馬的毛色都頗眼熟,心中一動,方要等它走動,檢視馬的全身毛色是否果如所料,猛見草皮又動,縱出一個小人,縱躍如飛,只在草裡幾個起落,便縱到對面崖上。定睛一看,正是凌風弟於,昨遇小友童興。料定這裡既是藏馬之所,凌風等諸人必已到來無疑,心中大喜,方惜隔遠不便出聲呼喚,童興也看見周平,立舍對崖不走,一路縱躍攀援,趕將過來,轉瞬到達,兩下相見。
童興道:“我們早就來了。我師父叫我先把馬藏起,不令現形,以免日後由馬身上生出事來。昨日盜黨中添了好些人,山中地理頗熟,這五匹大馬如何能隱得住?我又忙著和黑哥哥去湊熱鬧,急得心慌,偏巧顏師叔那匹白馬性烈,一下把韁索掙斷,滿山亂竄。等我追上,馬因早來吃過我的苦頭,一害怕,竟往谷底竄去。我以為好幾丈的高崖,馬非受傷不可,下去一看,不但是好好的,並且還是絕妙藏處,知道盜黨主要人等聚集雞鳴崗破廟裡面,他們算準時候,不到近午不會出來,天亮不久,地勢隱僻,忙把馬系在林內。費了好些事,找到一個斜坡,把四馬一齊牽下,系在一處。林內水草俱全,馬也被我制服,不再犯性。我乘機到前途查探了一回,正趕上盜黨分好幾段沿途堵截行人,假說奉了官家之命來此辦案,搜尋犯人,勒令他們改道。不久你便騎馬來探。你恨盜黨欺人大甚,想射他一箭。我知那用馬鞭想順手打你沒打中的,是個笨賊,並不怎樣,前邊兩個卻是厲害,憑你決打不過。盜黨因想一名活口不留,從關前就下了埋伏,等你們一過,便一步一步遠遠包圍,尾隨下來,等進了北天關山口險地,埋伏一齊發動,前後夾攻。”
“那山口長有六七里,路雖寬大,兩邊俱是人不能上的懸崖陡壁。當中有一山坡,地名雞鳴崗,形勢更險。附近有一絕壑,深不見底,打算把人殺死,扔了下去滅跡。他們早知你們人數,認作釜底游魚,一點未放心上。此時惹他,豈非自找苦吃?我伏在坡上見你放箭,來不及攔阻,隨手抓了一點泥土,想將你箭打落。不料泥中人也在那裡,沒見他用什東西,只把手指往下一甩,一個虛斫之勢,隔好幾丈遠的袖箭便即墜落草裡,真叫人佩服已極。他和我說:事情還有一會發作,盜黨中為首之人趙連城,已與本山九龍溝一個匿跡多年的大盜兩面神魔伊商勾結。這廝與譚鎮南有仇,肯出死力。趙連城只覺你們都到了白茅鎮,那第二批四名盜黨沒來送信,人也未到,心中方自奇怪,還不曉得他們已死,定心定意等你們前去入網,所以我們蹤跡越隱祕越好。盜黨常時騎馬往來,藏馬之處相隔大路頗近,怕他們聽見馬嘶,命我速回,給馬塞上口,免它嘶叫,等過一個半時辰,再趕往雞鳴崗,足趕得上這場熱鬧。”
“我回到藏馬之處,心想時候尚早,給它吃個飽,剛喂完,那匹白馬見我給別的馬嘴內塞東西,籠頭套,昂頭便叫。我過去給他一掌,二次性發,又把韁索扯斷,逃出林外,剛把他追回套好,你就來了。雞鳴崗離山口還有五里多路,一進山口,盜黨必要派人把口堵上,以防有人逃脫。我看你最好不隨大隊行走,乘他們進山口以前將馬送去,交別人騎著,或是藏過一邊,然後和我尾隨在他們身後。等人過去,盜黨出來斷路時,再上前相機行事,給他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一個算計一個。至於前面,我們已有能人在彼等候,顯不出我們,也插不下手去。等我兩個破了他山口埋伏再往前殺,與大家會合,豈不有趣得多?”
周平一想,主意倒好,今日局勢,仇敵勢盛得多,假使沒有外人相助,憑原來同行諸人,非敗不可。再看敵人設伏如此周密,那帶紅貨的人任多機警腿快也難走脫,此時已將深入虎穴,有己不多無己不少,照此行事有益無損,童興本領已然目觀,至不濟也可給逃走的人開條退路,不過總得通知玉麟一聲。遙望前面,大隊轎馬正走得頗緩,相隔山口僅只半里左右,走上坡,玉麟在馬背上不時回望,意似要等回報,忙要趕去。童興攔道:“我想起來了,盜黨既在口內埋伏,難保不來口外窺探,他們都認得你,你還是不要去吧。此地可以看進山口裡去,由下往上卻看不見。我人小,路比你熟,盜黨等藏伏窺探之處多半知道,瞞不了我。去時不敢說,回來總可繞避,不讓他看見。如要和鍾兄說明,我代你去好了,好在單走快得多。如真要你同行,只說得出道理,我再放馬回來接你也來得及。”周平應了。童興問明馬系何處,看了看前面形勢,立即飛馳而下,晃眼到地,由崖腳僻處將馬牽出,飛身騎上,往前馳去。
周平見他不走正路,徑由亂山凹裡穿行繞越,時隱時現,路似熟極,人輕馬快,騎得又好,伏身馬背之上,遠望直似一匹溜了韁的空馬,本來相隔不遠,晃眼之間,便在大隊前面出現。行處林木頗多,轎馬忽被遮住。等二次見馬,似已換人乘騎,童興不知何往。暗忖自己從小就在江湖上跑也不少年了,能人盡有遇得,似童興和黑衣摩勒這小年紀卻有這大本領聰明的,真頭一次遇到,連聽也未聽說過。呆了一會,方自尋思,忽聽身側低喚道:“周大哥快隨我走。”回頭一看,正是童興,竟未看出由什麼地方跑上來的。
童興引了周平,徑由側面崖上繞走,越過那條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