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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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曉得海奇是不是答應見琉璃了?昨晚她去看過他,動過換膚手術的他全身還裡著繃帶,神氣卻己比幾日前鎮靜許多。
但她在見到他委靡不振的模樣時,心中仍不禁一酸。
“你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海奇。”她故作輕快地說。
“有什麼好不好的?還不就是這樣。”
“聽說伯父從日本回來了,他來看過你了吧?”
季海奇冷哼一聲,“我才不想見他。”
她一窒,自悔失言,他們父子一向感情不佳。“對不起。”
“你不必道歉,我和老頭合不來不干你的事。”
“我還是感到抱歉。”她停頓數秒,“你見過琉璃了嗎?”
“我早說過我不想見她!”他不耐地提高音調。
“她是真的關心你。”她輕聲道,“車禍當天,她激動得幾乎崩潰。”他沉默不語,額上青筋不停**著。終於,他長嘆一口氣,“我不想再見她,再見她只會害了她。”
桑逸琪默然。她明白海奇的意思,他是不希望琉璃將一腔情感傾注在他這個瞎了眼的人身上。他是為她著想,可是卻苦了他、也苦了琉璃;因為琉璃顯然己對他情根深種。
“你別再管我的事了,”他忽然粗魯地開口,“也別這麼常來看我。如果沒事做的話,去跟向海玄約會啊,別在這兒浪費時間。”
“海玄?”桑逸琪心中一陣抽痛。
自從海奇發生車禍後,他們就沒再見面了,甚至連電話也不曾打過一通。他既不主動找她,她也提不起勇氣去見他:她總覺得有個巨大的藩籬擋在他們之間,若想冒險跨過,只會割得自己滿身傷痕。
她怕,她真的怕……
“桑小姐?桑小姐!”
桑逸琪驀然從沉思中驚醒,“誰?”
“是我。”祕書輕應一聲。自從週末放假回來,這幾天桑小姐總是心不在焉的,工作效率也比從前低落許多
會是那個神祕男子的影響嗎?若真是如此,她佩服那個男人。能讓桑小姐失魂落魄至此,他肯定是她的真命天子了。
祕書搧搧眼簾,“你一直不接電話,所以我進來看看怎麼回事。”
“電話?誰找我?”
“老闆。”
桑逸琪一驚,急忙拿起話筒,並示意祕書離開。
“季先生。”
“逸琪嗎?”
“是,是我。”
“搞什麼?這麼久才接我電話!”季風揚的聲音明顯傳來不悅,“誰給你膽子怠慢我的?”
“對不起,季先生。”桑逸琪簡潔地道歉,任何解釋只會今季風揚更火大。
“馬上聯絡那個男人。”
“誰?”
“你不是正在跟一個男人交往嗎?”
他是指向海玄?
桑逸琪不禁苦笑,“算是吧。”
“我要見他。”
“什麼?”她幾乎懷疑自己自己的聽覺。季風楊堅定地重複,“帶向海玄來見我!”
“季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她半猶豫地詢問。
“我誤會了什麼?”他冷哼一聲,口氣依然嚴厲,“你是在跟他交往,對吧?”
怎麼回事?他一向不過問她的私生活啊,為什麼態度丕變?何況……桑逸琪櫻脣驀地一顫,秀眉亦隨之緊鎖。她跟向海玄也算不上真正在交往,他……並不真正喜歡她。
她遲疑地開口:“我不認為——”
“乾脆一點!”季風揚不耐地打斷她,“雜誌上都登了你們擁吻的照片了。”
“什麼?”桑逸琪幾乎有些承受不住,微微失聲。
那此三流雜誌究竟是在哪裡拍到他們的照片?季風揚又怎麼會突然看起那種無聊刊物來?
“不只如此,我手上還有更精采的照片呢。”季風楊繼續說道,口氣蘊著不懷好意。
“什麼樣的照片?”她幾乎沒勇氣聽答案。
“總之,我要立刻見到向海玄。”他並未正面回覆她的問題,“你愈快帶他來見我愈好。”他說完便徑自結束通話電話。
桑逸琪無力地癱軟在椅背上,季先生要見海玄,問題是以海玄的硬脾氣,再加上莫名其妙敵視季家人的態度,他會願意見季風揚嗎?
她懷著忐忑的心情打電話給向海玄,沒想到他卻毫不猶豫地答應和季風揚見面。
“我不明白。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而你,又為什麼如此爽快地答應見他?”
“不明白嗎?”他輕聲一笑,並讓她清楚地感受到他笑中的諷刺,“一向最懂得體貼他的你竟會不明白?”
“你知道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她有種奇特的預感,向海玄對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還有為什麼?八成是因為我和你的事。”
“我們之間真的有什麼事嗎?”
“什麼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究竟為什麼接近我?”
“你終於起疑了。”他乾笑一聲,“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問呢。”
桑逸琪心中一痛,“這麼說你果然是另有目的了。”
“你說呢?”
她閉了閉眼,“季先生為什麼想見你?你做了什麼?”
“我沒做什麼——你該問問他,是不是看不過眼。”
“我們並沒有怎麼樣。”她儘量讓語氣漠然,“何況季先生一向不干涉我的私生活。”
“哦?你認為他能看著自己的女人爬上我的床,還若無其事?”他語聲乾澀,“你未免太小看男人的佔有慾了。”
她深吸一口氣。
他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對她的觀感——奇怪的是,那天傍晚她還為此感到憤怒,現在卻只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你說話非得那麼難聽嗎?”
“你指的是什麼?你是季風揚的女人,還是你爬上我的床?”
她咬住下脣,拚命告誡自己平穩呼吸。
“季先生希望請你吃晚飯。”她很慶幸自己的聲調還能如此平靜,“如果方便的話,就是今晚。”
“很好。”他淡淡應道,語聲奇異地瘖啞,像刮傷了聲帶,“告訴他,我會準時出席。”
※※※
實在是很精采的照片。季風揚冷冷地一撇嘴角,仔細地將桌上的照片重新瀏覽一次。
不只是採光、角度,就連主題及背景的安排亦十分巧妙。若不是他認得照片中的女主角,差點就要以為這是一疊出自名家之手的藝術照。
但是,讓他集中注意力的不是照片中的女主角,而是與她一起的男人。
他瞇起眼,研究著那個男人的五官——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包括刊在雜誌上的那一張,每一張照片都只讓人看清了女主角的容顏,男主角卻只有隱隱約約的側面。
不過,就算只是側面也已足夠了。
只要知道他是向海玄,是向琉璃的哥哥,他就有辦法查出他的一切。包括他十歲就跟著母親移居美國,包括他十一歲時母親再嫁旅美華僑,不久便於生產後不幸辭世;以及一年前他的繼父因意外死亡,他與妹妹決定回臺灣定居。
海玄。
絕對是他!不會錯的。
當管家前來通報貴客光臨,季風揚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照片,放入昨晚經由快遞送達的檔案袋,接著緩緩走至迴旋狀的樓梯口。
他挺直身子,與樓下那張倔強的英氣面孔沉默地對望著。
有稜有角的面部線條,挺直的鼻子,薄而銳利的脣……還有那雙隱著異樣光芒的幽深黑眸。不會錯的。
這個年輕人是他的兒子,是他季風揚的親生兒子——季海玄。
“海玄,”他悠閒地走下樓,“回臺灣來也不懂得先來向我請安?”
“請安?”向海玄忽地笑了,笑聲尖銳刺耳,“你當自己是什麼玩意見?”
“我是你的父親。”
“我姓向!”他大吼。
“你身上流著我的血!”季風揚回以更高聲的吼叫。
然後,兩人靜靜對望,眼神是一模一樣的銳利冰冷,彷彿野生花豹盯著獵物時的眼神。
一旁的桑逸琪早就驚呆了,這兩個男人短短的幾句話就將她打入萬丈深淵。
她怔怔地望著這一切,眸光自薄脣抿成一直線的季風揚,轉至兩道劍眉挑高的向海玄。
這兩人是父子?她單手捂住脣,雙眸圓睜。
她拚命在兩人身上尋找著相似點。她從未想過這兩人有相似的地方,然而此時他們卻又有太多相似的地方——
冷硬的劍眉,銳利的薄脣,以及那對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
向海玄是季家人?這就是他對季家人如此反感的原因?
海玄……就連他的名字也清清楚楚地暗示了他在季家的輩分,她為什麼竟遲鈍至此?
一塊巨石壓上她心頭,沉甸甸地,壓得她的心強烈疼痛。她撫住胸口,試圖記起呼吸的方式。
“那正是我最大的恥辱。”好半晌,向海玄終於重新開口,“你以為我喜歡自己身上流著你這種人的冷血?”
“所以你用這種方式對我打招呼?”季風揚舉起手中的檔案袋。
“怎麼樣?”向海玄嘴角冷冷一掀,“不錯的照片吧?”
“是很不錯。”季風揚微微一笑,“想不到我兒子的攝影技巧一流。”
“別說你一點都不在意。”
“在意什麼?”季風揚瞥了桑逸琪一眼,“你以為我會因此勃然大怒?”
在他的瞥視下,桑逸琪不禁背脊發涼。她知道他們談論的話題與她有關,卻完全摸不著頭緒。
“哈!你倒大方。自己的情婦紅杏出牆,竟然還漠不在乎?!”
桑逸琪決定自己無法忍受了,她衝口而出:“你們究竟在說些什麼?什麼照片?”
季風揚驀地朗聲大笑,將檔案袋丟給她。“你好好欣賞吧!”桑邊琪顫抖地抽出裡面的照片,只看了一眼,她便完完全全凍住了。
那是……裸照!是她的裸照。她全身**的與向海玄纏綿床榻,掛著慵懶而滿足的神情。
她眼眶發紅,一張接一張迅速看過。每一張都是她,各種姿勢、各種神情!
“是誰?是誰做這種事?”她喘著氣,語音發顫。
“你還猜不出來嗎?”是季風揚諷刺的語音。
照片自她癱軟的手掌中散落,而她毫無所覺。“是誰?究竟是誰?”
“是我。”向海玄冷冷的嗓音響起,“利用隱藏式相機。”
桑逸琪驀地跪倒在地,雙手捂住耳朵,拚命平抑著呼吸。她早就猜到了,他也承認接近她另有目的,只是她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會利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拍下這些不入流的照片。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究竟把她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她揚起眼簾,試圖透過淚霧看清他。那張因仇恨而扭曲的臉龐可曾閃過一絲絲不忍與歉意?或者,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哽咽地問。
“因為我想報復!”向海玄瞪視著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驚疑、受傷與不信,那令他對這一切更加感到憤怒,“因為季風揚為了外頭的野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子!因為我想讓他嚐嚐戴綠帽的昧!所以我故意接近你,故意對你展開追求。我要讓你心甘情願地背叛季風揚,自動爬上我的床!現在你明白我卑劣不堪的用心了吧?”他對空中揮揮手,“我還寄了你跟我親熱的照片給他,讓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經被我奪走了!”語畢,他忽地仰首大笑。
桑逸琪更加捂緊雙耳,不想聽見他刺人的告白,更不想聽見他割人的笑聲。
“夠了,夠了!別再說了!”她低聲喘息,語音嘶啞,“我不想聽。”
向海玄止住笑,燃燒著異常火焰的雙眸瞥了她一眼,倏地轉過頭,逼視著季風揚。“怎麼樣,戴綠帽的滋味不好受吧?她最近是不是疏於服侍你了呢?很可惜吧。”“這麼說,你對她的服務感到很滿意囉?”季風揚朝他眨眨眼。
“是又如何?她人如其名,不愧是火辣辣的小辣椒!”
“那就好,那就好!”季風揚笑著,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冷冷瞥向桑逸琪,“這個賤女人若能服侍得我兒子滿意,算她活在世上還有些價值!”
向海玄一窒,季風揚冷淡的反應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是什麼意思?”
“我才不在乎這賤女人是不是跟全世界的男人上床!跟我兒子上床算是她高攀了——不過只要我兒子滿意,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向海玄狂吼一聲,抓住他的衣領,“別口口聲聲兒子、兒子的,我不是你兒子!還有,你究竟是什麼樣的魔鬼,竟這樣糟蹋自己的女人!”
“不必為她叫屈,海玄,她早已將一切賣給我了,我高興怎樣對她就怎樣對她!”
向海玄轉頭瞥向依舊跪倒在地的桑逸琪,“你就這樣任由他作踐?”
她垂首不語。
他卻勃然大怒。雖然他也常常嘲諷她,但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怯忍受季風揚用言語如此踐踏她。
“你說話啊!”
“沒……沒關係。”她低低地說道,“沒關係。”
他無法置信地瞪視她。
平常只要他言詞中稍有挑釁,她立刻反脣相譏﹔今晚在季風揚面前,她竟如此逆來順受,一反平日驕傲自負的模樣。難道她真是季風揚身邊的狗,連反抗一聲都不敢?季風揚究竟有何許魔力,能令她臣服至此?
向海玄怒火中燒,而季風揚的一席話更猶如火上加油。“別理她,海玄。她只是我們季家的一絛狗,不值得你費心。”
向海玄一拳揮向季風揚的胸膛,令他踉蹌地連退了好幾步?然而這一拳並未足以發洩他積壓已久的怒氣,他繼續逼近眼前的老人。考慮著是否再補上幾拳,眸中的火苗像要燃起燎原大火。
“海玄——”季風揚叫喚他的名字。
他猛然搖頭,“別叫我!”他咬牙切齒地自脣中逼出恨意,“你沒資格叫我的名字,你這個冷血的人渣!”
“海玄,聽我說……”
季風揚試圖碰觸他的肩膀,卻被他一把抖開,並再次緊揪住衣襟,威脅著要揮拳。
“不要!”桑逸琪悽喊出聲,掙扎地試圖分開兩人,“不要這樣。”
“逸琪,你幫這老頭?他侮辱你啊!”
“你同樣也侮辱我。”桑逸琪疲倦而冷然地直指事實。
向海玄一時語塞,他猛地鬆開雙手,順帶將季風揚一推。“離我遠點!再靠近別怪我不客氣!”
季風揚被推離了數步,他站穩身子,整整衣襟,不考慮再次靠近向海玄,以免挑起他怒火。
他幽然長嘆,靜靜地開口,“你到現在還恨我?”
“當然恨你!是你害死了媽!”向海玄怒聲反駁,“你在外面亂搞女人逼走媽媽,害她顏面盡失,連孃家都回不得!她一個人拖著羸弱的身子帶我到美國,孤苦伶仃,身體一日比一日虛……”
“她不是很快就找到姓向的照顧她了嗎?”
“向叔叔是她學生時代的朋友!他是看不過媽媽一個女人帶了個孩子又懷著身孕才娶她的。要不是有他,我們母子倆不知還得吃多少苦!可是媽媽終究還是死了,她千辛萬苦生下琉璃後就撒手人寰。”他瞪著眼前頭髮花白的老人,“這一切都是你害的!”
“你的意思是……你母親當時已經懷孕了?”
“是又怎樣?”
“是誰的孩子?”
向海玄怒吼:“你竟敢這麼問?你以為媽媽跟你一樣嗎?除了你這個禽獸,還有誰能碰她?”
“你是說、你是說……”季風揚恍若承受莫大打擊,語聲發顫,“琉璃是我的女兒?”
“這是她最大的不幸!”
“琉璃是我的女兒?”季風揚茫然地盯著前方,接著,忍不住笑了。“我最欣賞的音樂家竟然是我的女兒?難怪我對她感到特別親切……”
“什麼親切?”向海玄怒碎一聲,“你少自以為是了!琉璃的父親是向叔叔,只有他才配當她父親,你不配!”
“回季家來。”季風揚驀地將眸子凝向他,神情充滿希冀,“海玄,你和琉璃一起回季家來,我要將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們。”
“我不回季家!你以為我們會希罕你那幾個臭錢嗎?”
“別這樣絕情,海玄。”
“絕情的是你!當年你親手趕走媽,親手拆散我和海澄,你才是真正的冷血動物!”
“海澄?”乍然聽見這個名字,季風揚忽然呆了。他怔怔地,再也說不出什麼。海澄?桑逸琪同時揚起一直低垂的頭,抑制不住滿腔的驚慌。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海澄和海玄是兄弟啊!
“對,海澄!”向海玄一直緊繃的情緒至此正式崩潰,眼淚不知不覺滿溢眼眶,“我回臺灣原只想見見這個哥哥,沒想到,沒想到……”
“是啊。”季風揚如夢初醒地嘆息著,“你和海澄是異卵雙胞胎,感情一向特別好。”
他們是異卵雙胞胎——桑逸琪頓時覺得胸前的巨石碎成了千萬片,每一片都狠狠割劃她的心。她困難她呼吸著,只覺一顆心幾乎被割得七零八落了。
她木然聽著向海玄的指控,“季風揚,你明知我與海澄感情濃厚,竟還硬生生拆散我們。”
“當年我與你母親商議好了,一人得海澄,一人得你,這是離婚的條件啊。”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向海玄繼續瞪著眼前令他厭惡至極的人,“就是你從我和媽身邊奪走海澄,卻又沒好好照顧他。你竟讓他死了!他還那麼年輕……為什麼你的報應要應在他身上?”他雙手握拳,全身不能自已地顫抖,“你這個魔鬼!”
“海玄——”
“我恨你!恨你在媽最脆弱的時候拋棄她,害她因此喪失生命,害琉璃一出世就沒有母親。你還害死海澄!而現在,現在就連琉璃也……”他拚命握拳,直至指關節全部泛白,“她也活不久了。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等等,這是怎麼一回事?”季風揚緊聚眉峰,“你說琉璃活不久了?怎麼可能?”“你說呢?媽懷琉璃的時候受盡了苦,別說一天心靜的日子了,就連好好吃一頓飯都沒有!琉璃從一出生就特別虛弱,經常生病,她的童年幾乎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到六歲才學會走路。你相信嗎?六歲!一般小孩兩歲就會走了,她卻直到六歲才能下床。”向海玄神色哀悽,彷彿瞬間跌回從前那段細心呵護唯一的妹妹,唯恐一不小心就要再度失去至親的少年時光。“兩年前,醫生檢查出她得了血癌,她……”他支住額頭,語聲轉為瘖啞,“她活不久了。”
“琉璃她竟然……”季風揚神色黯然。沒想到才剛剛得知有這個女兒,不久後卻又得失去她。但至少……至少他還有個親生兒子,他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忽地調轉眸光,深深地凝視向海玄,只見他神色哀傷,眸中蘊著對他的強烈恨意。
“海玄,回季家來吧。”他嘗試說服這個兒子。
向海玄卻彷彿沒聽見他說什麼,只是茫然若失地喃喃念著:“媽死了,海澄死了,現在就連琉璃也要離開……”
“海玄!”他不忍見兒子這副痴痴呆呆的模樣,猛喝一聲。
向海玄這才回過神,瞪向季風揚。良久、良久,他終於用力一甩頭,“我不會回季家的,永遠不會!琉璃也一樣。”
語畢,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季風揚怔怔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挺直的身影消失,仍收不回目光。
十三年前,他最鍾愛的兒子意外身亡。
海澄。
不只他這個父親疼愛他,季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每一個人都喜歡他。長輩愛他才氣縱橫,平輩敬他謙沖有禮。
季海澄,曾是季家每一個人公認的葛布勒,每個季家人都對他服氣。但這樣一個獨得天地靈毓之氣的男孩卻少年早夭,果真是天妒英才!
自從失去了這個兒子,他就不時掛念著想找回海玄。他派人搜遍了臺灣各地,沒想到他們母子卻漂洋過海地去了波士頓,讓他直到今天才又見到海玄。
海玄從小就調皮倔強,才華亦偏向藝術方面,不像海澄那般謙沖平和,天生就有商業嗅覺。這是他當初選擇海澄的原因。
但現在,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要這個兒子,他絕對耍他回到季家來。
他倏然轉頭,冷冽懾人的眸光直直逼向桑逸琪。她依舊跪在原地,螓首低垂。
“桑逸琪!”他厲聲喚她。
桑逸琪全身一震,揚起頭來。當她接觸到他如刀鋒般銳利的眼神時,脊髓跟著冰涼起來。
“我要你帶他回來!”
“帶他回來?”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務必要讓海玄點頭回到季家。”
她怔住了,這樣的要求來得太過突然。
“那小子似乎沒有察覺到你對他的影響力,你去想辦法把他帶回季家。”
“可是……”
“沒有可是!”他厲聲打斷她,“這是你欠我們季家的!”
桑逸琪身子倏然凍結,一動也不動,連體內的血液彷彿也在那一瞬間停止流動,腦子跟著無法運轉。
這是她欠季家的。
“你若有辦法讓海玄回心轉意,回到我身邊繼承一切,我就原諒你。”說著,脣角牽起一絲詭異的微笑,“否則,你永遠也休想得到良心的自由。聽清楚了嗎?”他柔聲問她,語氣卻絕不溫柔。
“聽清楚了。”她低聲應道,直起身朝他微微一鞠躬,“我立刻去辦。”
是的,無論如何,她必須帶回季海玄。
他絕不回季家。
向海玄一面加快朋馳的速度,一面緊鎖眉頭。
他絕不回去。
沒有了海澄的季家,對他而言只是個地獄,一個讓人永遠不想憶起的傷心地。
十歲以前關於季家的回憶,一半快樂、一半痛苦。幾乎從海澄與他才剛會說話開始,季風揚就請來了各式各樣的家庭教師。語文、數理、禮儀、社交……季風揚要的不是天真活潑的小孩,他要的是一個具有強烈領袖氣質的繼承人。
季家的掌門人一向以才能為先,排行先後並不重要。日、風、海、石,四個排輩單字象徵大自然四大元素火、氣、水、土,他們一向以聖經上負責掌管這些元素的天使們來戲稱季家的掌門人。
季日升是米加勒,季風雲是拉斐爾,而季風揚要自己的兒子成為葛布勒。
所以他與海澄從小就必須接受嚴苛的訓練,只要未達到父親大人或家庭教師訂下的標準,立刻就是一頓責打,然後便是嚴格的禁足加禁食。
他一向對數字不**,對那些所謂的領袖課程更是興趣缺缺﹔與其關在讓人氣悶的教室裡上那些無聊的課,他寧可到戶外觀察大自然的一切。花、草、蟲、鳥、高山、流水、日出、日落,哪些生命不比那些只會說教的老師有趣?哪些風景不比老師們呆板的臉孔吸引人?於是,翹課成了家常便飯,在那些大人眼中,他也被烙上了頑劣不堪的印記。
通常,海澄會替他想辦法逃過責罰,偶爾無能為力時,他便會悄悄來他被關禁閉的地方看他。
“你又在做什麼?”海澄從窗外跳進,身手俐落。
窗子是從外頭落鎖的,家裡沒一個傭人敢違抗季風揚的禁令開啟它;就算有膽,也不敢沿著三層樓高的壁緣,自隔壁房間潛進。
只有海澄敢做這種事。
海玄抬起頭,對這個只比他早幾分鐘出生的哥哥微笑,“我在研究地毯的花紋,看樣子他們又換了一條新的。”
“這花紋有什麼特別嗎?”海澄學著他趴下身子,大而清澈的眼睛瞪著地毯。
“你看這個幾何圖形,我在一本建築書上看過,這是從前阿拉伯帝國宮廷最常用的裝飾花紋。”
“對啊,我想起來了,歷史課本上好象也有類似的圖案。”
“聽說阿拉伯人最喜歡用幾何圖形當裝飾。”
“難怪他們的數學那麼強,歐基理德的幾何原理就是他們發揚光大的。”
“海澄,我拜託你。”他瞪哥哥一眼,“我們現在討論的是藝術,不是數學。你這個書呆子!”
“你再罵吧。”海澄站起身來,笑吟吟的,“你今晚有沒有飯吃,可得完全仰賴我這個書呆子呢。”
他眼眸一亮,“你帶了東西來?”
“你說呢?”海澄提起剛剛自窗戶爬進來時,順手放在桌上的一袋東西,在他面前揮了揮。
“太好了!”他一聲歡呼,伸手就把袋子搶過來,“我肚子餓扁了。”他開啟袋子,驚喜地發現裡頭是一盒他最愛吃的燒賣點心,一盒珍珠丸子,還有一壺熱騰騰的飲料。
“這壺是什麼?”
“還有什麼?熱巧克力奶茶,媽媽親自為你煮的。”
“真的?”他歡天喜地地拿起杯子倒了滿滿一杯,喝了一大口,“好香好濃,真好喝。”
“不錯吧?”海澄拿起另一個杯子,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媽媽就是知道你愛喝,才特地煮的。”
“媽現在在幹嘛?”他滿口食物,口齒不清地問。
海澄面色一黯,“好象又跟爸爸吵架了,今天一整天幾乎都待在房裡。”
“又吵架?”他一咬脣,沉吟半晌,用力嚥下燒賣,“海澄,你聽說了嗎?爸爸在外面有一個比我們只小几歲的女兒。”
“我聽說了。爸爸想把她們母女接回來。”
“怎麼可以?我絕對不承認!你也不高興吧?海澄,莫名其妙地多出一個妹妹來。”
“那也不是她的錯。”
“對!都怪那老頭,簡直欠揍”
“別這樣說,海玄。他畢竟是爸爸。”
“我才不希望有那種爸爸,整天只會逼人唸書、上課。”自己卻在外頭風流快活!他在心裡加上一句,知道海澄不會高興聽到他這麼說。
“他也是為我們好,望子成龍嘛。”
“算了吧。”他吐吐舌頭,“他可別想指望我,指望你還有可能。”
“本來就沒人指望你啊。”海澄眨眨眼,故作無辜地望他。
“你敢取笑我?討打!”
他作勢一拳揮過去,海澄反應迅速地接住。“敢打我?懂不懂尊敬長上的道理?我可是你哥哥啊。”
“只不過比我早出生幾分鐘而已。”他不服氣地反駁,從小就因為必須稱呼海澄為哥哥而感到氣悶。
“那還是哥哥。誰教你自己動作慢吞吞的?不早一點從媽媽肚子裡出來。”
“我猜我前世一定是豬。”他恢復調皮的笑容,黑眸亮晶晶的,“總想多賴一秒是一秒。”
“今世也不一定就不是豬了。”海澄忽然慢條斯理地加上一句。“什麼意思?”
“你說呢?不會笨到猜不出來吧。”
“季海澄,你是惡魔!”他指控著,眸中卻有著笑意,“平常在大家面前裝出一副乖乖牌的模樣,其實說話才毒呢。”
“誰教你不裝?”
“我才不要!那多虛偽。”
“其實我也只能在你面前這樣而已。”海澄忽然若有所感,嘆了一口氣。
他凝望哥哥,心底驀地一陣抽痛。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這個人見人愛、知書達禮的哥哥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孩而已。為了達成大人的期望,他強迫自己跳過童年,這其中,有一半原因是為了保護他。
他最親愛的哥哥,為了替他擋下父親不合理的期望,寧願自己加倍承受,犧牲自己以換取他的逍遙自在。
在十歲以前,他之所以還能保有自己的性格,發展對藝術方面的興趣,完全是因為海澄的關係。
為什麼那麼體貼的海澄,那麼讓人傾慕的哥哥竟會英年早逝呢?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因為有海澄,他在季家的童年還有一半是美好的回憶。
而如今,連那僅有的美好也悄逝無蹤了。
因為海澄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