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既見狡童

既見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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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見狡童

既見狡童

雲胡不喜?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簡府的,繡球花下的那個小孩在腦海盤旋不去,我渾身忽冷忽熱,坐臥不安。想起明於遠臨去青城前的那段話,他什麼時候知道有這麼個孩子的?他不肯明說,只是提醒我哪怕狠心一次……呵呵,狠心。那孩子的模樣,……我再不願承認也得承認,他像極了我。

當他從繡球花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我只想轉身逃跑,可雙腿卻不聽使喚釘在當場。我看著他挪著胖乎乎的小短腿,看著他蹣跚地走到我身邊,看著他揪住我的衣袖。小手上捏著一瓣皺巴巴的花,仰頭笑嘻嘻送過來,衝著我口齒不清地說著:“咯……咯……”

我身邊傳來輕笑,太子不知何時過來了,他對我說:“他在喊您哥哥。”說著彎腰去取花。那小孩躲閃著不肯給,繼續仰頭朝我笑嘻嘻喊道:“咯……咯……”

我落荒而逃。

幾乎是同時,背後傳來“哇”地一聲大哭,聽上去十分傷心。

我也十分傷心,不僅僅是為這個孩子,也為我自己。

為什麼就不能尊重我的意願,明知我無法接受與女子燕好,卻還要趁我意識不清醒的時候……這樣做究竟對他有什麼好處?為了留我,竟能夠親眼看著我與女子……?我胃液上湧,不寒而慄。

我原本可以不辭而別的。因為想到這種離開的方式,可能會給他帶來的傷害,我拒絕了明於遠同往青城的提議。我懷著那麼深的歉意,準備去和他作一次長談,只希望表示一份尊重,只希望他能多少好受些。哪裡想到他的心思如此深沉周密,難怪他要說去留選擇權在我手中。

我的手中有什麼選擇權?

我選擇一走了之,然後在每一次想起這個孩子時,良心不安?明於遠放棄那麼多得來的自由,卻因為我的這個無法釋懷,所有的快樂都變得不是滋味,——我能選擇這個?

或者因為這個孩子,選擇留下來?那麼這孩子的娘呢?我可以選擇無視自己的良心,任那可憐的女子自生自滅?如若不能,於是我得選擇與那女子生活在一起?然後,我將選擇放棄明於遠?

呵呵,多好的選擇。

我在書房裡枯坐如石,慢慢地厭恨起自己來。明明他們慕容氏一個個都那麼精明厲害,做好了羅網,偏偏我這傻瓜要湊過去。一知道慕容敏不願成婚,我問都不問原因,就以他知己自居,懷著滿腔熱情進宮,自以為能讓太上皇改變主意,結果改變了什麼?

明知道慕容毓對我懷著怎樣的感情,我卻不聽明於遠要我疏遠、冷淡待之的勸告,只顧著以己度人,想盡自己所能,讓他能夠開心些——我無法報之以感情,但最起碼可以報之以兄弟般的友善與赤誠。到頭來,人家根本不要這些,小小的一個計謀,就讓我陷入無路可走的境地。

明於遠。

我在黑暗中念著這個令人溫暖的名字,深深的愧疚漫上心頭。如果不是我,他一定不會這麼早地想到歸隱。廟堂之上,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可他卻為了我,把所有的才華抱負換成求田問舍的碌碌。而我給了他什麼?與皇帝爭奪所愛,他要擔多少風險?為了避免這事的發生,我懷著一腔天真,做著現在看來全是十分可笑的傻事。想要每個人都好,最終傷了每個人,還連帶一個可憐無辜的小孩。

……那個孩子。

從他的年齡看,一定是那夜宮裡發生的事。可是,我再神智不清、意識昏沉,也不可能與女子……難不成是何太醫或他從旁協助?一想到那種可能,我腦中迅速閃出一幅令人極之難堪、羞惱的畫面,禁不住吐得膽汁盡出。

慕容毓,原來你竟這麼厲害。既狠得下心來對我,更狠得下心腸來對你自己。可笑我直到現在,想起那夜你做那種事自己可能會有的傷痛,竟仍忍不住要替你難過。

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要怎麼做,才能做對一次?

“懷璧其罪”,我想起五年前宋言之對我說的話,不由大笑起來。懷璧其罪,我毀了它,看它還能產生什麼罪孽。

我從書桌抽屜裡摸出刻刀,向臉上狠狠劃去。刀觸及的瞬間,脖子一疼,我最後的意識是:割的是頸?也好……

醒來燈燭朦朧,一人寬袍大袖,笑容淡靜,立於床頭。

我一愣。

妙音?

我驚喜地坐起來,笑道:“師兄,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微笑:“阿彌陀佛,在小師弟想重塑這張臉時。”

呃?

我猛然記起書房裡的事,忙摸了摸脖子,似乎沒有破損處;臉?似乎也不疼……這麼說脖子疼並非幻覺,應當是妙音了,他武功極高明,出手阻我是易如反掌。

看來我剛才只不過昏睡了一場,醒來後煩惱仍在,一切問題仍在。

“想不到小師弟有了孩子,竟變得如此冷淡。師兄我遠來道賀,卻連杯茶都叨擾不上。”

孩子……?我忍不住又是一陣反胃,卻吐無可吐。

“哎呀,莫不是師兄我聽錯了,小師弟現在才懷上?”

我抓起枕邊刻刀飛甩過去,他大笑著接過,滿臉讚歎:“五年不見,小師弟竟練成飛刀神技。”

我再煩惱也被他逗笑了。

“阿彌陀佛,小師弟這一笑,萬古春回。”

我再也笑不出,盯著燭火發呆。外面黑夜沉沉,就像人生煩惱綿綿無盡。我心底一動,問道:“師兄,我跟你回蓮花寺出家好不好?”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妙蓮師弟一出家,皆大歡喜。先說簡相,簡相愛子之心,天下難出其右。他寧可自己孤獨痛苦,也會全力支援你,畢竟你覺得袈裟一披就能煩惱全消;再談明於遠,出了家你就能擺脫紛擾,他愛你極深,只要對你有利的,他自不會反對。這人又極之驕傲,表面肯定不會流露半分。頂多埋首國事廢寢忘食,如一支兩頭燃燒的蠟燭,身體每況愈下,你在蓮花寺必然代為歡喜,因為這一來他就可以擺脫塵世苦海,早登極樂;至於皇上,他肯定保持沉默。不出數日,昊昂會少一位明君,蓮花寺又會多出個僧人。然後,是那孩子。那孩子從此如天地孤鴻,無父無母無羈無絆,如此了無牽掛,長大定然是天下第一等快樂人;最後就是妙蓮小師弟了,你一入佛門……”

我越聽越冷,最後忍不住打斷他道:“別說了師兄,是我想左了……記得某次人家替我測這個‘非’字,他說我終生無憂,但牽絆太多,又不忍割捨,所以難得自由。如今真的是進退兩難……”

妙音微笑:“阿彌陀佛,原來這些牽絆都是你想割捨的。”

我一怔,當然不是……不全是。

明於遠,簡寧,我怎麼可能會捨棄?阿玉……他不是我的,所以談不上割捨……難不成是為阿敏?可是冷靜下來想想,阿敏從不給我困擾,他待我已無法再好,哪會做了圈套害我,這樣的人,我又怎會想著去割捨?……我糊塗了,既然都不是,那我究竟為什麼如此氣憤難過?

難道是我自尋煩惱?我輕笑,到最後原來是我不好。

妙音突然嘆息:“小師弟,錯不在你。你寬厚純良,寧肯委屈自己也要處處為人著想,你這樣的人,就是花了臉,也一樣動人。”

我苦笑,起身給他沏了杯茶,決定換個話題,於是問道:“師兄,你來幾天了?”

妙音微笑道:“小師弟是想問我怎麼會來的吧?佛家講機緣,我與小師弟碰巧有此機緣。”

他雖不明說,我也知道多半是有人請他來了。這人大約複姓慕容,單名一個字:毓。他竟如此瞭解我,剛才要是何太醫、沈都統等人在此,只怕更會觸我之怒。可是妙音不同,他化外之人,兼之我又十分喜歡他,所以面對他自會逐漸冷靜下來。

哼,阿玉,你算準了一切,是不是?可你大約算不到我無法面對那個小孩,只要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會想起……我一陣寒顫,胃部又開始翻湧。

妙音兩指搭上我的左手,他皺眉問道:“你打算不吃不喝誰也不見,把自己關起來關多久?”說著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進來,把一盅熱騰騰的梗米粥遞到我手中。

米粒雪白如乳,不知何故,腦海中突然閃過兩粒雪白的小牙……剎那,紛亂的意象擁擠而來,某個無面目的女子,被人扶坐著的傻瓜我,白花花粘乎乎的**,小孩……我□□一聲,冷汗瞬間浸溼裡衣,忙推開粥盅,大吐特吐。

妙音輕輕拍著我的背,一股暖流跟著傳來,我胸中煩惡頓減,低聲道謝。

他深深看我一眼,突然微笑道:“阿彌陀佛,據鍾管家說,這粥向來是你喜歡的,你這反應真奇特。”

我十分不自在。這人澄明圓融、智慧深蘊,看來已察覺我不正常的原因。

果然,這瘋僧開口了:“原來小師弟如此不喜女子,明於遠知道了定然大為歡喜。”

歡喜?依我對他的瞭解,他既知這小孩的存在,就一定會設法查清當日宮中的那個女子是誰,以及她的下落……他要我狠下心,有沒有可能不是針對那孩子,而是孩子的娘?

我心底苦澀,只覺得眼前處境如陷死局,怎麼走都是死棋。

“小師弟,你不吃不睡是不行的。別想了,睡會兒吧。”我還沒反應過來,某物已被我嚥了下去,口中只餘一片清涼。

這霸道的傢伙,我無奈地搖搖頭,對他說:“師兄,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妙音微笑:“小師弟,你何必捨近求遠?”

什麼意思?我還沒說出來,你就已明白了?

妙音道:“罷了,還是告訴你好吧。某天,我先後收到兩封書信。一封是皇上的,一封是明於遠的。明於遠聲稱你近來可能有事難以想開,至於是什麼事,他囑我去問何太醫;皇上的書信更簡短些,要我來京城看看你。”

原來如此。

這麼說來明於遠去青城是有意而為了?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目前這個局面自然不願意待在我身邊,他是要我靜下心認真思考並做出選擇吧?

唉,選擇。我要是能選擇,早就與明於遠離開了,豈會落到現在形同困獸的地步?

不知道妙音給我吃的是什麼,睡意漲潮般撲來,可我卻不想睡,所以支撐著問妙音:“你有沒有去找何太醫?”

妙音微笑:“去了。我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因為你,皇上對明於遠是不得不容忍;可皇上如何能允許一個女子與你?”

……啊?!

……這話的意思……他的意思是……這孩子不是我的?!

我看著妙音,想從他的表情中尋找答案;他正好也在看我,笑嘆道:“阿彌陀佛,小師弟模樣像少年,性情更像少年,偏偏卻做了父親,確實難為你了。”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猶如沙漠中渴得要斃命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汪湖泊,掙扎著走過去,卻發現是海市蜃樓一樣。

妙音應當看得出我的沮喪與失望,可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相反卻講起了故事:“寺廟中,常有大戶人家媳婦因不能生育,來求觀世音菩薩送子的。有些尼庵為了香火,讓人們相信庵裡的送子觀音特別靈驗,發生過把女子迷昏了,將成年男子的新鮮□□快速移送至她們體內而致孕的事……”

我眼前一亮,心怦怦怦越跳越快,猶如溺水之人遇到了浮木,顫聲問道:“師兄,你的意思是……”

哪知妙音一指點來:“阿彌陀佛,睡吧。”

我來不及抗議,就墜入了夢鄉。

醒來室內光線明亮,可下一剎那,我眼前一黑,恨不能重返夢中。

那小孩!

不知何時,他竟出現在這兒,還安安靜靜地坐在我枕邊,一動也不動。遇到我視線的瞬間,他立刻笑了,笑得滿臉燦爛,露出兩粒雪白的小牙,含糊不清喊著“咯……咯……”,熱情萬分地朝我撲過來,短短軟軟的手臂霎時纏上我的脖子……

無異於自投環套。

這念頭一冒,我冷汗頓出,忙不疊地要把他拉開。他笑容僵了,臉漲紅了,搖著頭,表示堅決不放,一邊著急地喊道:“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我牙齒直打顫,索性眼一閉心一橫,手上微用力,終於把他相扣的小手掰開了。我站在床邊氣息混亂地看了看他,他坐在床沿,小嘴扁了扁,又扁了扁,短短的小手朝我堅定地一伸,做了個要抱的姿勢。眼眶中旋懸著將落未落的淚珠,雪白的小臉卻努力朝我現出討好的笑:“咯咯……”

我脫門而出。

跑出去很遠都聽得到那孩子的大哭聲,充滿無限傷心委屈之意。

簡府裡上上下下的人,見到我的神色都很古怪,擔心同情,又似乎暗藏歡喜,以至於笑容無一例外地僵硬。

我如芒刺在背,朝他們潦草地笑笑,快步走進簡寧的書房,坐下來擦掉額上的冷汗,心裡卻堵得慌。

還好,簡寧去了朝堂,不然……

我一口氣還沒來得及緩過來,就聽到鍾伯在門外喊道:“小公子……小公子……”人跟著走了進來。

他原本一臉擔心,看到我立刻神情放鬆下來,笑道:“小公子,你近兩天粒米未沾了,吃些什麼?粳米粥……”

“不!”我飛快拒絕,想了想,又抱歉地笑道,“鍾伯,別忙了。待會兒……我喝茶。妙音大師呢?”

哪知鍾伯滿臉茫然,隨又想起什麼似的:“小公子說的是蓮花寺方丈?他到京城來了?”

我糊塗起來。難道……一切全是我的幻覺?

我暗含希望,試探性問道:“鍾伯,我臥房裡……”

鍾伯一下子笑得不見眉眼,見我盯著他,忙咳一聲,語氣變得如履薄冰:“小公子……問的是不是……小小公子?”

“哪來的小小公子?他不是我的……”

“可他長得……一模一樣……”

“像又能說明什麼?他根本就是皇上的……”

“什麼?!你……你是說……他是皇……皇上與你生……生……”

虧你想得出!

生?生什麼生?我這會兒連氣都不想生了,留下眼珠快要彈出來的鐘伯,轉身就走。

可從此以後,無論我走到哪兒,要來的都無法避開。

又一天。

我獨坐書房裡發呆,還在想著早晨的事。

窗外小毛球的叫聲特別清脆悅耳,我在睡夢中都聽得見,這麼叫或許是想進來吧?我微微一笑,睜開眼睛。

下一刻,我大咳起來。

“咯——咯——”

這小孩竟趴睡在我身邊,這會兒正笑得說不出的燦爛與滿足,兩粒小牙亮閃閃;可這聲“咯咯”卻沒了以前的熱情勇敢,變得有些瑟縮試探,帶著可憐巴巴的味道。

我再也無法忍受,沉了聲音衝著門外喊道:“出來!”

總不可能是這小孩自己,天天夜裡從宮中跑出,跑到我臥房裡來,沒有人的幫助,怎麼可能?我前幾天不問,是我不想深究,但如果他們當我就此可以接受,也太高估我了。

果然。

柳總管走進臥房。我雖隱約猜到是他,但見到了還是暗吃一驚。他看著我,似乎也吃了一驚,低聲問道:“簡尚書怎麼瘦得這麼厲害?妙音說你……看見米飯、稀粥就會吐,是真的?!”

我無力再多言,說道:“沒什麼,謝柳總管關心。以後別再帶他到這兒來……”

柳總管輕聲解釋道:“自從尚書府裡見過你,他回到宮中就哭鬧不休,晚上猶甚,不肯好好吃飯不肯睡覺。直到對他說帶他來看你,才稍稍安靜些。宮裡多少天不見他笑了,只有對著你,他……”

我滿心的疲倦與沉鬱無處宣洩,搖手示意他別再說。

這小孩坐在床頭,烏溜溜的眼睛,一會兒轉向柳總管,一會兒又轉向我,似乎聽得懂我們在說什麼。所以他轉向我時,伸出熱乎乎的小手緊緊握住我一根指頭,仰面努力地笑著。

笑得人心沒由來一顫又一酸。

我燙著般抽回手。

他圓圓的眼睛裡立刻充滿淚水,我飛掩住他的嘴巴,不讓他哭出聲。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大滴大滴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激得我的心都疼。

控制了全身的力量,才沒將他抱進懷裡……我忍得渾身都在微顫,深呼吸再深呼吸才平靜了聲音,對柳總管說:“帶他回宮吧。以後別……帶他來了。告訴皇上……沒用的。”

這小孩肯定聽得懂我的話,他再次握住我的一根手指,口中著急地喊著:“咯……哥……”

焦急,又不會表達。小臉漲得通紅,淚水直往外滾落,大滴大滴,飛快而無聲。

柳總管看看我,我平靜地說:“帶走。”

似乎很久都能聽到他離開時嗚嗚咽咽的聲音,如一隻受傷的小獸。

我在房中枯坐整天,誰來也不見。小黃鳥也不吃不喝,蜷縮在我袖中,小腦袋時不時蹭蹭我的手臂,柔軟溫熱,使我無一刻不在想那孩子留在我指尖的溫度。

窗外花事闌珊,春光將老。黃昏潮水般淹過來,空蕩蕩的房內,寂寞像一隻深隱的獸,把人的身心啃齧得千瘡百孔。

阿玉早些時候曾將一張紙條從門縫裡遞進來,上面四個字:“我們談談?”

談?

談什麼?

他要的,我給不了;他給我的,我要不了。

談了,徒增他的痛苦,徒增我的煩惱。

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換成是我,我也會如此執著的。只不過他的執著,會強悍地表現出來,而我,或許只會選擇沉默。

如果是我遲到十年,明於遠身邊已有喜歡的人,我可能不會去爭取,只會默默關注,竭盡所能提供他最想要的,給他最大的支援;潮漲潮落,全在心底;他永遠不會知道,在無人處,在每一個深夜,有人為他黯然神傷與寂寞。

所以,阿玉的痛苦我都能明白,可我沒有辦法給予更多;如今這個小孩的出現,使我的離開變得艱難。想起那個孩子,我心念一動,或許可以問問阿玉,關於某個女子的事?妙音那夜分明暗示了一些事。

可要如何開口問?這事怎麼想怎麼難以接受。

或許,簡寧?

這幾天,簡寧來看我數次,都被我拒在門外。我怕他來做說客,更怕他勸我如他當初一樣,娶了那個女子……這事就這樣一天天地拖著。

如今又是一天。

窗外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跟著一隻鴿子落於書桌,腿上綁著一封書信。

明於遠。

開頭三個字,就令這些天來的我第一次溼潤了雙眼——

“傻小子”

“我在途中,不日即返。”

短短八個字,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覺得勇氣倍增。我點點小黃鳥的腦袋,微笑道:“我們吃飯去,吃完我帶你去宮中,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逃不是辦法。”

小黃鳥輕快地應了兩聲,鬆鬆羽毛,飛到我肩頭。

走出房門,我一愣。

阿玉靜靜立於庭院中,微笑相向。我忙向四周看,還好,那孩子沒帶來。

坐在書房內,阿玉注視著我,輕聲問道:“怎麼瘦成這樣?聽妙音話中意思,你……”

他的話被敲門聲打斷。鍾管家親自送來提盒,我站起來接過,隨口問了句:“環兒呢?”

鍾管家朝阿玉恭恭敬敬施完禮,轉過來對我說:“小公子上次見到環兒,連聲叫她出去,還把她熬的粥推還給她,環兒哭著回去了。”

阿玉端坐著,面容沉靜如水,不知在想什麼。

鍾伯擔心地看看我,又道:“小公子,你好歹吃些,丞相說了,如果你再不肯吃,他就要惱了……”

阿玉微笑:“朕其實一直想看簡相惱了,會如何對他的非兒。”

鍾伯呵呵笑:“自然是要拍幾下意思意思的,只不過,拍著拍著,第三下就摟到懷裡去了……”

阿玉以拳抵脣,輕咳一聲。

我把越老越活潑的鐘伯推出門去。

阿玉微嘆道:“我倒希望你也能像簡相。”

我正揭開一隻煙青色瓷盅,聞言怔了怔,頓時明白他的意思,決定不接這話題為宜,於是悶頭開吃。

這一次換成了碧盈盈的粳米粥,清香四溢。饒是如此,我深呼吸數下,才嚥了第一口。

阿玉微皺了眉:“這麼難吃?我嚐嚐。”

這樣的話,他一共說過三次,前兩次是在宮中喝何太醫煎的中藥,他說要嘗,結果……我覺得他想嘗的根本不是中藥。現在……我忙從提盒裡取出一隻潔淨的細瓷白胎小盅,分了些粳米粥遞給他。

他眼中漸漸漫上笑意,整個人看上去分外柔和。

我不禁也跟著放鬆下來,笑道:“你要是覺得好,就多吃點,我根本吃不了這麼多。”

他靜靜地看著我,神色越來越溫柔:“那天你從尚書府回來後,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我一直在外面……我以為從此你連微笑也會吝嗇於我……”

夕陽西斜,春日黃昏特有的寧靜之中,草木清氣自視窗絲絲縷縷流淌進來,和著他低沉清冷的語聲,令我心底無端悵惘。

想起十六歲的春天,倦勤齋初遇,我因欣賞他雍容優雅的儀容,喜歡他乾淨孤高的氣質,所以樂於與他親近、談笑,——那時我是無憂無慮的傻小子,他又何嘗想到日後之苦?

如今,我之煩憂,他之痛苦,一切皆因求不得,何來對與錯?或許我們各退一步,彼此都能把死局做活?

目前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在,不問清楚,我無法做下一步思考。

因此,我強抑下不自在,問道:“阿玉,那夜……究竟怎麼回事?那孩子……究竟是怎麼來的?”

阿玉看著我,突然輕咳一聲轉向窗外,臉竟微微紅了。

我直接發呆。

難不成真是他協助我與女子……我兩耳轟鳴胃部翻湧,站起來就往外跑。

他一把拉住我,低聲說:“小非……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那樣,是哪樣?

他擦去我額上的冷汗,輕輕把我按坐在椅子上,卻猶豫著不開口。

我嘆息道:“阿玉,事到如今,你直說吧。無論發生了什麼,我不恨你就是……”

他漆黑的眼底光芒剎那亮愈星辰,映照得整個人明亮一片。

他注視著我,輕聲說道:“小非,這世上我容忍了明於遠,絕不會再容忍他人染指你。那夜確實有一靈秀女子……別緊張,”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看,全是冷汗……那昏睡的女子與你隔簾而處,陪著她的是宮內最年長的醫婆。女子不與男子燕好也能受孕的事,是她說與何太醫聽的。為確保這事萬無一失,何太醫和她拿內廷女子與宮中侍衛做過試驗。結果,有二人誕下健康的孩子。你別皺眉,這些人是自願的,他們原本各自有意。事情之後,那些女子配給了與之配對受試的侍衛,放出宮中去了。”

我聯想妙音那夜暗示性的話,兩廂一比較,頓時明瞭,不禁暗松一開口。可是轉念想到那個女子……她如今在哪兒?

我無意識地攪拌粳米粥,不敢繼續問,更不敢推想那夜的細節。

阿玉微笑道:“小非,再攪下去就要冷了。你現在對著它不會還犯惡心吧?”

我想我連耳朵都紅了,忙埋頭認真吃飯。

阿玉看著我,笑意越來越濃:“小非,你這模樣實在不像做父親的。估計那孩子過不了多久就會比你厲害。小非,孩子的乳名為元兒。你如不想認他,他就姓慕容。”

最後,直到阿玉離開,關於那女子的去向我都沒有勇氣問出。

夜裡我一合上眼,就聽到那孩子嗚嗚咽咽、如受傷小獸般的哭聲。

明於遠果然於第二天黃昏回來了,他意態閒淡地走進書房時,我懷疑他不是才趕了幾百里路,而是剛剛去作了一次郊遊。

他狀似隨意地看了看我,一看之下卻變成頭疼模樣:“好不容易養圓了些,怎麼又瘦回去了?”說著,一把將我擁進懷中,輕輕撫拍我著的背,在我耳邊正式道,“沒事,別擔心。”

不知是他說沒事,還是他回來了的原因,我只覺得連日天的彷徨、鬱悶減盡了許多。

他突然低笑,小聲問我:“聽說這些天你見到某樣東西就吐?晚上我看看,一定要把這毛病給治好了,不然以後……”

我臉上發燙,語氣卻力求自然地打斷他:“已經好了,不相信現在吃……”

他手臂用力,把我更緊地貼近他,笑著低問:“現在?小非非,幾天不見你竟變得如此大方了?”說著,咬了咬我的耳垂,“那我就細嚼慢嚥開吃了。嗯,你說我們這次到幾更?”

我猛然醒悟這傢伙說的是什麼,忙著把他推到一邊;哪知他不放手,緊緊地抱著我說:“這麼忙著把我往外推?小非非,你真傷我心。”

他那語氣是說不出的哀怨。我明知他在說笑,還是不由自主地反手抱緊了他,小聲說道:“明於遠,我以為你會不要我了。那個小孩……我沒有辦法不認他。”

明於遠突然鬆開了手,走到視窗坐下,神情淡淡地問道:“這麼說,你準備要那孩子?以及……那個女子?”

“不!……不是……是那孩子太可憐了,我無法狠不下心……”

“嗯,我明白了,你無法狠下心來對他,但可以狠下來心來待我。”

“不是!明於遠,你明知道我……”

“知道你什麼?”

我看著明於遠發呆。他明明離我這麼近,伸手可及,可為什麼這會兒我卻覺得他突然離我極遠,遠到眨眼間就會消失?

這想法一冒出來,我上前一把抓了明於遠的衣袖,說道:“明於遠,除非你不要我……不對,不要也不行!你到哪兒我都會跟著,你別想離開我。”

他微咳一聲,拿起一把林嶽要我寫的扇面似看非看,說道:“你的意思是你準備拖家帶口跟著我?”

原來他果然嫌我……

我心底一空,尷尬地鬆開他的衣袖,笑道:“差點兒忘了,林嶽的這兩幅扇面,答應儘快給他的。你如果有事,儘管去……”

“我碰巧無事。”

我低頭專心磨墨,努力忽視他的存在,忽視他落在我身上的視線,挑了支毛筆,試了試墨,展開扇面準備寫,可幾次都落不了筆。

毛筆在我手中不受控制地顫動;換了右手,還是不行。我笑著向他解釋:“昨夜睡不著,正好新得了一塊田黃,燈下刻了大半宿,可能勁用過了。明天給王秋源送去,他應當會喜歡,這次刻的是……”

“為什麼睡不著?”

我一愣,又繼續笑道:“我刻的是‘石藏大千’。想想這些石頭,億兆年來,集天地之英華……”

“你連聲音都在顫抖,想必昨夜刻石時,喉嚨也跟著做勁了。”

我再也笑不下去,一口氣湧上來,想也不想衝他說道:“明於遠,你沒事請回吧。”

“迫不及待趕我走,是想把那女子娶回來麼?”

我看著他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低咳一聲,轉過頭看向窗外。

原來,天已暗了。

暮靄模糊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聲響,天地間只餘下深深淺淺的灰。

我放下手中的活,呆坐著。過了不知多久,聽到自己低沉迷茫的聲音在絮絮叨叨:“……我想了又想,無法娶她……娶了她,她不可能幸福,我也……那孩子……我昨天狠下心把他趕走了,結果耳朵裡全是他的哭聲……明於遠,我不怪你會嫌棄我……我其實也嫌棄自己……一夜之間,好好的一切全毀了……”

“你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娶了那女子,要回孩子,不就完好了?”

我微笑起來:“明於遠,你要笑話我就儘管笑吧。除了你,我不會娶任何人。”

明於遠沒笑,嗆了。他咳了數聲,才氣息不穩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給你?那可不行。要嫁,也得你嫁才對。”

他的話音還未落,我人已落入他懷中。

耳邊傳來他的低笑聲:“傻小子還沒傻到家。你剛才要是告訴我你有娶那女子的打算,我一定會讓你通宵睡不成。”

語氣裡是說不出的欣悅與滿足。

我這才明白,又上了這傢伙的當。可他居然還貌似大度地作了讓步:“看傻小子滿臉通紅模樣,算了,我們就到四更天吧。”

妙音來辭行的時候,我正準備去探訪王秋源,結果石頭被妙音搶走了,理由是:“這田黃晶瑩通透,溫潤細膩,見它如見小師弟。”

我簡直哭笑不得。他有時看似塵心未息,其實內裡如秋江明月,澄澈浩渺,毫無掛礙。所以現在這番舉動頗令人費解。

妙音微笑:“阿彌陀佛,小師弟不會捨不得一塊石頭吧?罷了,這個與你換。”

他扔給我一個十分古樸的掛件。素色麻穿著,末端是橢圓形的通體玄黑的似石非石的物體。

我想想以前他給我的易容丹,《錦陣圖》以及《克敵之舉》的冊子,不免有些遲疑:“師兄,這次不是惡作劇吧?”

妙音寶相莊嚴,雙手一合什:“阿彌陀佛,水遠山長,小師弟善自珍重。”

說罷轉身而去,人海茫茫中,漸行漸遠。

我在階前站了很久,心中悵然,簡寧過來都沒有察覺。

“非兒,我那兒新到了一些雲霧,正好宋將軍昨天送來一甕谷簾水……”

我一愣,哪位宋將軍?

簡寧微笑:“我朝只有一位宋大將軍。”

我頓時眼前一亮,轉身就想去宋府。簡寧拉住我,笑道:“他還在返京途中,水是前鋒快馬送來的。”

坐在簡寧書房中,我取出谷簾水,煮開了一試,果然甘腴清泠,堪稱絕品。雲霧經它一衝,翻騰舒展,如浪花崩石,翻騰起一窩香雪。

我笑著央求:“爹爹,這雲霧你得分給我一些。等宋言之回來了,我沏給他嚐嚐。”

哪知簡寧還沒回答,明於遠已在窗外接過口去:“什麼好東西,巴巴地要送給他嘗?”進來後,拿起我的杯子微抿一小口,“谷簾水?只有谷簾水才能盡展雲霧之香。”

我作景仰狀,笑道:“厲害。”

他一笑,在我身邊坐下。

簡寧道:“非兒肯定不知道,明國師前些天去青城,其實是做了些調查。”

什麼?他不是說到青城去安排我們同遊事宜的嗎?

我的心突然怦怦怦直跳,只覺口乾舌燥,拿起杯子就喝。

明於遠笑了:“谷簾水,雲霧茶,你這麼大口猛喝可謂牛嚼牡丹。”

簡寧語聲平靜:“你要是一回來就告訴非兒,非兒何至於這麼緊張?你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惱非兒糊里糊塗就有了孩子。”

我冷汗冒出來更多,怕替明於遠辯解:“爹爹,明於遠他沒有……”

簡寧抬手擦了擦我額上的冷汗,安慰我道:“非兒別擔心,不算很壞的訊息。倒是你,別太心善。尤其對皇上,別輕易原諒。他們慕容家當我們簡家這麼好欺負的麼?皇上上次跟我說,元兒名為慕容簡。”

什麼?!

“為什麼要姓慕容?!爹爹你怎麼回的?”

簡寧語氣平淡:“自然是讚美皇上無所不能,親自生下這麼可愛的皇子。”

我大咳起來。

明於遠邊拍我的背,邊拖長了聲音問道:“你心虛什麼?難不成真是你與他……?”

我咳了一半,堵了,只覺一口氣不上不下,滿臉發漲地僵坐於椅子上瞪著他。

他似乎嚇了一跳,笑道:“傻小子,這麼不禁逗……”

簡寧冷冷地笑了:“明國師,非兒向來單純,哪是你們這些人的對手?這事別說他沒錯,他就是錯了,也是你的責任。你為什麼不事先提醒他些?有些時候,該說的還是要說說的。當然,說時要儘量溫和婉轉,非兒膽小不禁嚇……”

“哦?既如此,簡相為什麼不親自說說你的非兒?”“說說”二字被他說得又重又長。

“那還要你明於遠做什麼?”簡寧毫無愧色,微笑道。

明於遠看著簡寧,滿臉歎服。

我想笑又不敢笑,重新喝茶。

簡寧靜看著我,突然微笑道:“時間真快。非兒,你幼時幾乎與元兒一模一樣。那天我在宮中見著他,嚇了一跳。”

明於遠微笑反問:“嚇了一跳?應當是滿心歡喜吧?”

簡寧這次沒有否認,他正色道:“歡喜自然有。但想到非兒要是曉得了,還不知道會怎樣難過,我再歡喜也大打折扣。我只怕他像我當初一樣執意要娶那可憐的女子,結果使三方受其害,還連累非兒從小無人疼愛……”

明於遠看著我,滿眼笑意:“幸虧小的這次沒犯傻。”

他停了停,在我耳邊磨牙般補了一句,“有我在,你想犯傻,也沒有機會。”

那是。看到你,我只會犯暈。

我被心底冒出來的這句話嚇了一跳,連脖子都熱了起來。

明於遠低笑出聲。這下我渾身溫度飛昇。

簡寧也笑了:“非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稀裡糊塗有了孩子。非兒這性子,無法想像他做人家丈夫。”

明於遠說:“不得不佩服皇上想得深遠,挑了位性子淡泊獨立的蠶女。據我調查,這女子出生書香門第,四年前選入宮中,為宮中掌管圖籍的女史。

事前醫婆徵詢過她的意見,並說明不會告之孩子的父親是誰,而且試驗未必能成功。她回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宮中歲月寂靜漫長,有個孩子流光或許容易渡過。如果孩子收不住,就算多個十月懷胎的體驗,也不是什麼壞事。’到目前為止,她並不知道世上有元兒。”

蠶女之說,我原也知道。在某些地方有些女子願終身為處女,彼此結拜為姐妹,相互為盟,滴血為約,永不外嫁。從此風雨與共,生死不渝。想不到阿玉居然挑的是這樣的女子……看來我就是硬著頭皮想娶她,她也不可能嫁給我。

阿玉真是計慮周詳。這一來,我對那女子的歉疚似乎稍淡了些。他謀劃多久了?從四年前選女官就開始了吧?我想著這人的決心與耐心,一時滋味難辨。

明於遠看我一眼,微笑道:“傻小子又開始冒傻氣。”

簡寧神情略帶沉思:“非兒若是少了這份傻氣,皇上用情或許不會如此之深。唉,希望元兒能讓他的執著稍稍轉移些方向。對了,皇上提到元兒的教育問題,我當時提議讓非兒教。皇上微笑起來,說非兒做玩伴還稱職,若做老師,簡氏小魔星指日就會重出江湖。”

明於遠笑道:“皇上這次錯了。傻小子若做玩伴,簡氏雙魔轉眼就能橫空出世。”

我苦笑,耳邊不禁又響起了那孩子小獸般的傷心嗚咽。

簡寧溫和地說:“非兒,如果還是不願認回元兒,別勉強自己。即使姓了慕容,一樣是我們簡家的血脈。”

明於遠大力贊成:“嗯嗯,等長大了再拐回來。只不過現在是他哭著求你,將來你哭著求他;大家顛倒著玩才更有趣嘛。”

我……沉默。

我自然知道明於遠話中之意,但是要我認這小孩……我心裡一疼,似乎又聽到了他的哭聲。

簡寧微笑道:“那依明國師的意思呢?”

明於遠放下茶盞,站了起來:“不必急在一時。過段時間再說吧。”說罷,笑看我一眼。

簡寧也慢慢笑了。

唉。

過段時間過段時間,他言下之意是等我要再見那孩子幾次,只怕會抵擋不住那孩子的笑容或哭聲。我要是立定主意避開他呢?他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在宮中不也……很……蠻好嗎?

結果,一連幾天那孩子也不露面。一天我夢中驚醒,問明於遠有沒有聽到小孩的哭聲,明於遠醒了,手一伸把我圈進懷裡,低笑道:“傻小子,一夜問了三次……睡吧,明天去宮中看看。”

宮中。

朝殿應當還沒散。我獨自往後走,途中遇到李衛二小子,他倆見到我不約而同神情幽怨:“這些天一直哭鬧不休,誰哄也不要,除了皇上。他似乎記得皇上帶他見你的事,所以見到皇上才安靜些,夜裡也只有蜷在皇上身邊,才肯稍睡會兒。柳總管囑我二人帶他出來玩……咦,人呢?”

李衛二人著急起來,朝我深深一躬,找孩子去了。

我猶豫著要不要去找,不知不覺來到興慶宮前。那株繡球,陽光下開著大團大團的花,潔白如雲。我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時,他雙手正揪了花瓣往嘴裡塞——那時他尚不知道世上有我這人的存在,所以小小的心裡全是歡樂……我不由嘆息一聲。

誰知我身後也傳來一聲嘆息,聲音稚嫩柔軟,竟也充滿落寞之意。

我忙回頭看,心中一喜又一疼。

只見那孩子坐在臺階上,抱著一隻虎皮花斑貓,盯著繡球花發呆。雪白的小臉幾天不見,竟變得黃瘦暗淡,下巴尖得可憐……我走到他近旁,輕聲喊道:“喂……”

他緩慢地轉過頭,看過來。剎那,那小臉亮得……我鼻子沒由來一酸。

“哥哥!”他笑得特別燦爛,似乎渾忘當日被我趕走時的傷心,叫聲裡全是興奮。那隻花斑貓轉轉耳廓,抬眼看看我,跳出那孩子的懷抱,尾巴豎得像支柔軟的旗杆,在我腿邊繞了兩繞。

我微怔,這貓何其眼熟。忽記起我曾經畫過一隻十分類似的花斑貓。那幅畫後來被阿玉收走,一直沒還我,想不到這世上竟真有長得如此相像的貓。

“哥——”

許是見我盯著貓看的緣故,那孩子抱起差不多與他一樣高的貓,喘著氣半舉著搖晃晃挪到我跟前,仰面笑著。

我恍然明白他並沒有忘記被趕走的事,不然不會笑得如此小心翼翼和討好。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把貓送給我。

我再也顧不得別的,蹲下身一把抱住他,小小軟軟的身子一落進懷抱,我心裡竟升起奇異的滿足。他卻不笑了,扔了花斑貓,靜靜地貼在我胸前,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抓著我的衣服,好像怕我如以前那般又轉身跑了。

我深深愧疚,不由把他抱得更緊。興慶宮外一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只有一陣陣的東風,和暖舒暢,吹得人中酒般微醺。

我心頭一動,貼在他的小耳朵輕聲說:“喂,我們不給他們知道,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他烏黑清亮的眼睛變成了兩梳月牙。

我把他藏進袍服裡,可低頭看腹前鼓起的球狀,胃裡一寒,忙把他拖了出來;他緊張地看著我,似乎擔心我改變主意。

我後悔來時沒穿件氅衣。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搖了搖我,接著生怕摔著般,雙手微張小心翼翼地轉了個身,往前走,兩隻小短腿挪得特別快,走了幾步,又緩慢回頭,看神情是示意我跟上。

我跟著這小傢伙,看他到底想做什麼。他貼著興慶宮西側的長廊徑直向前,逢彎則左轉。這邊的長廊向陰,一路沒碰到一人。估計他常一個人摸著來玩,不然哪會如此熟悉?……就這麼一分神,我再抬眼時,竟不見了他。

長廊盡頭,竹叢深處依稀可見一道宮牆。我四下裡找,人呢?

“喂——”我壓低了聲音喊,除了微微的風聲,竹葉沙沙的摩擦,遠處輕靈的鳥鳴聲,什麼都沒有。

摔著了?

我忙跑進竹林—— 這才發現竹林盡處,宮牆的左側有一道門,我推門而出。

愣了愣。

一溜官轎。

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員,京城有府第的,他們中午往往會回去吃飯。這會兒離晌午還有段時間,所以轎伕們並不在轎旁。長長的夾道上,除了站得筆直的侍衛,不見人影。

這孩子哪兒去了?

突然,我左側的一乘轎子轎簾微掀,慢慢探出一隻小腦袋,——我頓鬆一口氣,忙鑽進轎中。小傢伙立即偎了過來,我將他抱坐膝上,小聲笑道:“小壞蛋,你很不簡單啊。快說,你是如何發現這兒的?”

他仰面咯咯笑,神情裡是躲藏成功的得意,兩粒小牙在微暗的轎內一閃一閃。

“太擠……”他說。

太擠?我忙鬆了手臂,只讓他靠著我;他卻挪挪小屁股,只差沒貼到我身上來。

我呵呵笑,這口是心非的小壞蛋。

我四下打量轎內,寬敞舒適,四壁無任何紋飾,一派疏朗之氣。

我笑道:“你倒會挑。你說主人來了見到我倆,會不會嚇一跳?”

他咯咯笑,興奮地重複:“跳……跳……”

我忙掩住他的嘴,示意他小聲些;他小腦袋直搖,嘴裡嗚嗚有聲,我鬆開他,他迫不及待朝我笑著解釋般:“太擠……”

我輕笑,自己手中根本就沒有用力,擠什麼擠?

突然轎子微一晃,跟著竟離了地,穩穩地向前走去。

我嚇了一跳,忙輕輕掀簾看,轎子一路往宮外走。小壞蛋也貼過來看,眼睛亮閃閃。

我看著依偎在懷中的小腦袋,笑道:“這會兒又不嫌太擠了?”

他熱乎乎的小手握著我的一根指頭,仰面笑道:“哥哥……”

我左右看了看,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喊我爹……爹爹。”

咳咳,幸虧周圍沒人,否則一定會笑話我滿面通紅的窘迫之狀。

哪知小壞蛋搖晃腦袋,軟軟地喊道:“哥哥。”

“爹爹。”

“哥哥。”

“爹爹。”

“哥——哥。”

“爹爹。”

“哥——!哥——!”

天!聲音奇大,漲紅了小臉,握著我食指的小爪子還加大了力度。

算了算了,哥哥就哥哥吧,以後再糾正不遲。

我坐正了,決定大人大量,不與小壞蛋計較。突然發現轎子已經停了,外面聲音雜沓,似乎是停在車水馬龍的街口。

我悄悄掀簾看,嗆了。

簾外,一極之英俊的白衣少年正微笑相向。

太子。

小壞蛋撲過來大喊:“太擠!”又轉身炫耀似的摟了我的脖子,對太子笑道,“哥哥!”

哪是什麼哥哥,聽這興奮的語氣,分明是他的戰利品。

我這才明白他口中的“太擠”原來是“太子”,看來他二人常常乘轎子跑到宮外玩了。

我暗中調勻呼吸,自轎中出來,朝太子躬身施禮,問道:“太子是何時發現臣等的?”

太子深深微笑。

我猛然醒悟。一路上我只顧著不發出大的聲響,免得被人聽到;卻沒有想到自己再瘦,轎子抬起來也會有感覺,人家不上前揭發,自然是知道轎中藏了人。

不禁面紅耳赤。

太子又笑了,溫聲說:“簡非,據說你向來不拘禮節,所以,我們也你我相稱吧。”

我還沒有回答,小壞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仰面笑對我說:“我——”,又指了指太子,道:“你。”

這還差不多。你要敢指著太子稱“我們”,看我不打你小屁股。

太子輕笑出聲,注視著我說:“簡非,難怪你先前不肯認阿元。”

我一時竟找不到什麼話來回他,只得尷尬地笑道:“哪裡哪裡。”

身後突然傳來清朗的大笑。

我一怔,忙驚喜地轉頭看,哈,果然!

風神秀爽,雅緻天成,宋言之!

“大哥!”我顧不得還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激動地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宋言之微僵,跟著雙手亦用力抱住了我,笑道:“覺非——”他頓住了,在我後背微用力地拍了拍。

我看著他微笑。

五年來,我時時想起他,想起青江出遊時的自由時光,想起他給予我的最無私的關懷,想起那個……胡楊木雕。

“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備了些雲霧茶,要沏給你嘗,還有許多話要說與你聽……”

宋言之還沒回答,我的衣袖已被人抓住。

“哥哥——”小壞蛋一臉委屈。

我這才想起身旁還有兩人。忙將太子介紹給宋言之,宋言之微笑著見過禮,轉向我身邊的小孩子,眼睛一亮,慢慢地笑了,笑容越來越深,他俯身抱起小壞蛋,問道:“覺非,這孩子叫你什麼?”

不等我開口,小壞蛋已笑出兩粒小牙:“哥哥。”

“哥哥?”宋言之看看我,又看看小壞蛋,朗聲大笑。

風姿超邁,灑脫難言。

小壞蛋兩眼發直,突然他雙手摟住宋言之的頭頸,極之興奮地喊道:“爹爹!”

我嗆了,眼睛無處放。抬頭看四周,這一看更不自在:街道兩旁竟擠滿了人,全笑嘻嘻看向我們這邊。

太子微笑著過來抱小壞蛋,哪知他緊摟著宋言之不肯鬆手。

周圍一陣笑聲,跟著議論聲漸大。

“……是簡狀元?年齡不對頭吧?看著只有十六七歲……”

“肯定是簡狀元,五年前我見過,想不到越來越好看……”

“……宋將軍……聽說西境安寧,皇上招回宋將軍……”

“這白衫少年又是誰?……從沒見過……”

“這小孩子是誰……竟真有這麼好看的小人兒?”

“沒聽見他喊宋將軍爹爹麼?肯定是我們宋將軍的孩子。”

“不對!應當是簡狀元的……不過,簡狀元什麼時候成的親?”

“我們打賭!我賭孩子是宋將軍的……”

“我賭簡狀元……”

賭賭賭,我賭明於遠聽到一定又會喊頭疼……到頭來真正渾身痠疼的只有一人——

我。

呃?似乎怕什麼來什麼,側前方那個負手緩步而來,意態悠然的不是明於遠又是誰?

我……轉身去抱小壞蛋:“喂,你過來,讓宋將軍歇歇——”

這次他很聽話,立刻撲了過來,衝力之下,我差點兒沒摔倒了。

身後有人扶住了我,跟著輕笑聲傳來:“傻小子,小傢伙的脖子快被你抻成絲瓜了……”

我低頭看,阿元被我圈著脖子,小臉通紅,兩隻胖乎乎的手揪緊了我的衣服,可小小的身子還是被拉得長長的……我手忙腳亂把他撈上來。

明於遠清了清喉嚨,把小壞蛋抱了過去。小壞蛋眼睛似乎想掙開又不敢,衝我喊道:“哥哥——”

我微漲了臉,小聲威脅道:“叫爹爹!”

“哥哥!”他指指宋言之,“爹爹。”

宋言之與太子全笑了。

明於遠拖長了聲音問他:“我是誰?”

我……笑道:“他哪認得你……”

小壞蛋看看我又看看明於遠,突然衝他笑得極之討好:“爹爹!”

我簡直目瞪口呆。

這是一個才兩歲不到的小孩麼?!

明於遠低笑出聲,對我說:“再過幾年,你這傻小子就對付不了他了。趕緊給他找個好老師,不然,簡氏小魔星要復活了。”

唉,小魔星。

我對太子說想把阿元帶回家;太子微笑道:“宮裡有專門的人照應他,他們比較熟悉他的生活習性。”

這麼說就是不同意?

我還想繼續爭取,明於遠已把阿元遞給太子,微笑道:“天色不早,小孩子不能玩得太累,太子帶他回宮吧。”又轉對宋言之說,“守默,簡非早就備下了茶等你回來,走吧,今天我跟在你後面沾沾光。”

小壞蛋哭著被帶走了。

我在書房裡沏茶,結果燙了手。

明於遠取來碧玉生涼膏替我塗上,笑道:“傻小子心不在焉。守默,今天你就將著喝明某沏的茶吧。”

宋言之笑了,看看我的手,取過我面前的水壺放到小竹爐上,“守默有幸,當朝沒幾人喝過明國師親自沏的茶吧?”

明於遠微笑:“除了傻小子,沒別人。”

宋言之又笑了,看了看我,終於問道:“那個孩子……住在宮裡?”

我訥訥地解釋說自己也是最近才知道,竟然有個……孩子。

宋言之微露不解,我的臉越發燙起來,脫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與女子……是阿……”

宋言之震驚了,隨又自我否定:“皇上他……不對,此事絕無可能。”

我苦笑:“怎麼不可能了?這事不是阿玉,我哪會糊里糊塗就有了一個小孩?”

宋言之僵了。

明於遠哈哈大笑。

“守默,”明於遠一邊沏茶,一邊笑道,“那孩子,皇上近期內是肯定不會讓他回到簡府的。”

唉,確實。

又連著兩天見不到人。我不敢往宮裡多跑,阿玉這人,心思難測,經過此事,我突然有些怕他。

兩天裡,我坐臥不寧。第三天,我逼著自己在書房裡練字,忽然聽到外面嗚嗚咽咽的哭聲,心裡一沉,扔下筆正站起來,柳總管已抱著阿元走了進來。

小壞蛋哭花了臉,見到我,無限委屈地伸出兩隻小短手:“哥——哥——”

我忙抱他坐在膝頭,他這次沒笑,依在我懷裡哀哀地哭。

這樣的弱小,隨便誰都可以欺負他,欺騙他。

我心疼莫名。

拍著小小軟軟的他,我低聲說:“別哭了阿元,哥哥以後再也不離開你。”

留下來未嘗不可,畢竟明於遠辭官不成,我一人能走到哪兒去呢?

他聞言止了哭,抬頭看我,看著看著,眼睛一暗,又哭了。淚水大滴大滴,怎麼哄也哄不住。

柳總管解釋道:“這兩天,他在宮裡不見了好幾次。每次找到他時,都發現他一個人藏在太子的轎子裡……今天,實在哄不住了,才又來打擾……”

我鼻子一酸,忍了又忍,才平靜了聲調說:“柳總管,麻煩你回稟皇上,就說我簡非哪兒也不去了,只留在京城……”

柳總管臉上一亮,又立即微低了頭說:“簡尚書,你別惱皇上……皇上……實在太……寂寞了。”

阿元嗚咽著說:“皇……爹爹……”

又來一個爹爹。

我暗感羞惱,小壞蛋不會逢人就喊爹爹吧?

柳總管高興地回去覆命了,書房內除了阿元低低的哭聲外,只聽到窗外小毛球輕脆悅耳的啼鳴……我心念一動,將他放在椅子上,起身開窗,小毛球一下子飛到我的手中,唱得極歡。

阿元抬起淚汪汪的小臉,盯著我的手看;我笑著把小毛球遞給他,他遲疑了一下,小手指輕輕點了點小毛球茸茸的腦袋,小毛球側轉過頭,輕輕叫了兩聲。

他眼睛剎那晶亮,於是一下子把小毛球握在手中,看了又看,聞了又聞,神情是說不出的歡喜。

我暗鬆口氣,總算不哭了。

小毛球似乎也很高興,小腦袋露在外面,衝著他連叫兩三聲。小傢伙咯咯直樂,我不禁也跟著微笑。他咿咿呀呀,似得了極心愛的玩伴,流露出歡喜不盡之意。他由左手改為雙手握著,送到眼前,我以為他要湊近了看,哪知眨眼間,他嘴巴一張,就把小毛球塞進口中。

我目瞪口呆。

可憐小毛球腦袋在小壞蛋口中,只餘小翅膀在外面拼命地撲扇,竹枝般的小爪子徒勞地劃拉……

完了!

我反應過來,大叫一聲跑過去。小壞蛋顯然被嚇了一大跳,扭頭看過來,嘴巴大張,小毛球落在他胸前,小腦袋溼漉漉。

我捧過小毛球,小毛球衝我特委屈地叫了兩聲,小腦袋輕輕蹭了蹭我的手掌。

幸好幸好。小壞蛋才長了兩粒小牙,不然……

小壞蛋眼巴巴地看著我,小手指了指小毛球,五根短短的、胖乎乎的手指張開,說道:“要。”

小毛球驚魂初定,從我掌心跳出來鬆鬆了羽毛,高叫一聲,向小壞蛋飛過去。

小壞蛋哈哈笑了,伸手來握;小毛球卻避開了,徑直飛到小壞蛋面前,又飛回頭,立在我肩頭,高興地叫了。

小壞蛋“哇”地哭了,指著小毛球對我說:“壞……”。

我心中一疼。

小壞蛋雪白的前額,被啄得鼓起一個小小的紅紅的包。

我拎起小黃鳥,想懲罰這個不知輕重的毛球。它似乎知道我要做什麼,衝我軟軟地叫兩聲,小腦袋蹭蹭我的手;小壞蛋臉上淚痕未乾,清亮烏黑的眼睛已盯著小黃鳥,衝我伸過手來:“要。”

我還沒想好,小毛球又高興地飛到小壞蛋的手中。

雪白的小壞蛋,黃的小毛球,紅的小包……

這生活還真是五彩繽紛。

明於遠卻不過我與簡寧的勸,答應阿玉出任太子太傅,兼管教阿元;我仍做回朝中五品侍講,偶爾出謀劃策,不站朝班;林嶽仍三不五時的參我不應卯、不守朝規,可私下裡我們也會相約喝茶什麼的,那時他卻從來不提那些事;

我也會去宮中,與阿玉對坐分茶閒聊,多數時候我說他聽;有時手談幾局,多半是他認輸,因為我輸多了就悔棋悔棋再悔棋,他被悔得頭昏,最後哈哈笑著推枰認輸……其實他應當多笑笑;

一天黃昏,阿玉要我陪他在宮內隨便走走,一路沿著興慶宮向東南徐行,我微笑道:“你這宮中可真冷清,走半天也沒遇見個人。”他說道:“那你搬進來住。”

本來我說完就在暗自後悔,聽他這麼一說,更是無言以對,於是專心走路。哪知他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看我,微笑道:“小笨蛋。”聲音裡的溫柔……我差點兒沒一個踉蹌撞到他身上去。

“其實,……我已經很高興。”

事已至此,我不想他更不開心,也不想敷衍他,因此認真地說:“阿玉,我並不後悔。能看著阿元一天天長大,一切就已很值得。何況,我也不捨得讓我爹爹掛念。”

阿玉眼中的微笑……我轉頭看落日長霞。

阿玉轉了話題:“小非,妙音上次來,送了你一個小掛件?”

我笑了:“有的。不過被阿元搶走了,我一要取回來,他就哭。那掛件……怎麼了?”

“……也沒什麼。他說有……安眠作用。”

安眠?

我笑道:“那我就不需要了。看來給阿元是對了,幼兒需要充足睡眠才能充分成長。”

他想了想,補充一句:“可以……無夢。”

直到某天我又一次從那個並生白蓮的纏綿夢境中醒來,才恍然明白阿玉話中之意。到太子宮中找阿元要掛件,小壞蛋笑嘻嘻,卻說不清掛件的下落。

……算了。

閒暇之餘,我常同宋言之或阿敏去深山裡尋訪、採集名泉珍水;

有一次宋言之越牆到雲露古剎,從方丈的禪室裡,把人家的鎮寺之寶——一甕雲露給偷倒回來一半,理由是“覺非要喝,就是銀河水也要把它給引下來”。我分辯自己沒有那樣的意思,我只是在你面前提過兩三次,咳,七八次,好吧,許多次……

宋言之看著我越笑越大聲。

我拖著這位當朝一品大將軍,去寺中請罪。淨室中,那位鬍子垂地的老方丈喝著我沏的茶,邊問我雲露如何。

宋言之笑看我一眼。

我想我一定臉紅到脖子了。

因為當時在書房裡,我一邊指責宋言之不該做盜竊之事,一邊興奮地將雲露煮了,期間我們喝得津津有味,得意時我還大讚雲露果然不負天下奇水之名,言下大有為什麼不早些偷來喝的意思。

現在人家方丈不問雲露帶來了沒,而是問雲露如何,果然高僧就是高僧。

我只得據實回答:“空、靜、妙、奇、清,實乃天下至水。”

方丈笑了,合掌一嘆:“阿彌陀佛,水贈有緣。”結果,剩下的半甕雲露也送給了我。

我不要不好,要又不好;後來我得了好茶就去找老方丈,明於遠卻笑我又去騙吃騙喝。

騙吃騙喝?雲露最起碼有一半是他喝掉的,他喝的時候還稱讚過我有本事,哪知喝完就忘了,你說究竟誰騙誰?

說到騙,王秋源那兒,我被騙去的石頭越來越多,他其實沒騙我。我有了好石頭想找人一同品鑑,首選自然是他;結果,他拿著石頭就不肯放手了。石頭拿多了,我有要求他也就不好意思說不。有一次我讓宋言之把阿元從宮中偷出來,住在王秋源家中玩了十來天。外面找得人仰馬翻,最後要不是明於遠……他笑得說不出的開心,在我耳邊說:“一共出去了十七天。一宵按三個時辰算,小非非,這次你再怎麼求饒我都不會放過你了……”

我很懷疑他其實一開始就知道我與阿元藏在哪兒……

算了,不說了。

幸虧我還有一名學生可供欺負,可是阿朗待我越來越不像老師,他似乎越來越深沉厲害;我向明於遠抱怨,明於遠低笑:“別人一涉足官場,一年起碼長大二十歲;傻小子再過二十年,仍是傻小子。”

我憤憤然,傻就傻吧。其實,有些時候我很困惑,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厲害的。

我私下裡求證於簡寧,簡寧微笑道:“非兒,簡氏與慕容氏相處,歷代以來都是一方強了另一方會弱些。而就我們簡氏,則是上一代溫和了,下一代會厲害。非兒你放心,過不了多久,元兒會幫你把慕容氏給欺負回來。”

我簡直不知惱好笑好。

可轉念一想,世間事,常常心是身非,所以,我覺得還是選擇笑著度過吧。

那天,我新得了一塊上好的田黃凍,細膩潤澤到拿在手中就擔心它會化掉。書房裡,我坐了兩個時辰終於治好一方閒章。正按了印泥,想鈐在紙上看看效果,不料斜刺裡伸出一隻手,將它拿走了。

我抬頭一看是明於遠,暗鬆一口氣,嘿嘿笑道:“這一次再也不怕王秋源來搶。”

明於遠細細看了,大力點頭表示贊成,然後一派理所當然地把它順進了自己的袖袋。

我愣了兩秒,立刻跑過去搶,他居然一動不動,張開手臂等我自投羅網,當我發現這個陰謀時,已經收不住,直接撲進了他懷裡。

這傢伙抵在我的耳邊低聲笑道:“小非非,你還是第一次這麼主動熱情……‘忙人之所閒,閒人之所忙’,這枚章內容真不錯。利名場中,想必正熙來攘往,奔競不休。嗯,我們不忙他們之所忙,總得忙些我們自己的事,對不對?”

我反應不過來,脫口問道:“啊?是什麼?”

他輕笑著咬了咬我的耳垂,反問一句:“你說呢?”

聲音穠綺。

我大窘,一邊掙脫他的懷抱,一邊結結巴巴地斥責他滿腦子……滿腦子……

他十分不解:“小非非,我只不過想邀你去後園看海棠,你想到哪兒去了?”

我僵了……看著他,羞惱萬狀,說不出話來。

“傻小子——”他伸指彈上我的前額,“走吧,我們這就忙人之所閒去。”

我報怨:“我就是傻,也是你彈傻的。”

他哈哈大笑,擁著我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說它結局也好,番外也好,現在可以貼出來了。

還有兩個番外,分別是以明於遠與阿玉的視角寫成的。

想想竟隔這麼久沒有見面了,問候諸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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