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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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3)
晚上,都準備休息了,小航手機響了,簡佳的。簡佳春節回父親家了,明天回來,問小航能不能去機場接她一下。這是從那次小航在家中對簡佳說了那番話後,簡佳第一次跟小航聯絡。小航當場答應:沒問題。
小西爸問兒子:“她為什麼不叫劉凱瑞去接?”
小航不回答,情緒很好地進衛生間洗漱,事情是明擺著的。
小西問爸爸:“爸,簡佳要是拒絕了劉凱瑞的求婚的話——”
“那我就放心了。”
“什麼意思?”
“證明簡佳是真心愛小航。”
“您的意思是不是,這樣的話,您就會同意他們倆?”爸爸點了點頭。小西頓時又羨慕又失落:“他們多好啊!”小西爸趁機勸女兒也該抓抓緊了,不要再挑了。小西不無心酸地道:“挑?我哪裡還有資格挑?一個三十多歲的離婚婦女,那就是處理品!”
“小西啊,我建議你主動找建國談談!”小西猛烈搖頭。小西爸生氣了。小西道:“爸,我們之間有一個解不開的結,我不能生孩子。而他們家不能容忍我不能生孩子。”
小西爸皺起眉頭,半晌慢慢道:“這個建國,什麼都好,怎麼一到他家的問題上,就變得不可理喻了呢?”
“完全是病態!”
小西爸仍那樣皺著眉頭:“我總覺著建國有什麼難言之隱。……小西,找他談談!”
16小西去何建國公司找何建國,事先沒給他打電話說她要來,不想打這個電話,不想弄得這麼正式。這是小西頭一次來何建國的總監辦公室。辦公室不是特別大,辦公傢俱也不是特別豪華,但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散發出一種此處是重要位置的資訊——當然這也許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國忙著親自為小西倒水泡茶,請小西坐在他辦公桌後的轉椅上,自己則拖把別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對面。屋子裡靜下來了。有一會兒沒話。都急著說話,越急越找不到話說。何建國只好又說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何建國緊著提醒:“小心!燙!”但晚了,小西已被燙到了,水灑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紙爭著擦,手和手相碰,又訕訕縮回,各自坐下。靜了片刻,同時道:“小西!”“建國!”又同時道:“你說!”而後還是同時道:“對不起。”
這天何總監不僅上午沒安排事情,下午也沒有,晚上也沒有。晚上,他請她吃的飯。這一天裡,主要是他在向對方檢討,檢討屬於他這方面的所有過錯。翻來覆去,情真意切,越發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錯為什麼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總覺著他們在農村受窮,我一個人在北京享福——”
“建國,他們在農村受窮不是你的錯,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們家為你交學費供了你,但那是他們的責任,你考大學考出來了過上美好的生活,是你應得的,是你透過自己努力得來的,你並不欠任何人的。為什麼你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們家,對不起你哥?的確,當年你哥和你一樣同時考上了大學他比你還高了幾分,但誰讓你們家窮呀?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呀?怎麼辦,只能讓命運來決定。我個人認為,抓鬮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沒有抓到,這就是命。你沒沾誰的光,你哥不冤。人的運氣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運氣,有的人沒運氣,誰欠誰的?”
當時他們正坐在一家中檔餐廳靠窗的兩人餐桌前,面對面。何建國聽小西說完這番話後許久沒有話說,思想鬥爭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於心十幾年、在這個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小西默默看著他,絕不再催,本能感覺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國躲開這目光,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綠草坪,草坪上的強光地燈強化著草坪的綠,使之如同他們家鄉的麥田,剎那間,那刀刻斧鑿般的一幕在腦海中再現:農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國相對而坐,爹坐中間。爹抽著菸袋說:“你們兩個都上大學,四年,得小十萬塊錢。十萬塊錢我和你娘就是賣房子賣地賣骨頭賣肉,也湊不齊。你們倆,我只能供一個!”
何建國何建成同時抬頭,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閃開。誰也不再看誰,不敢看。太殘酷了,何建國不無絕望地想。想必此時,哥哥也是這樣想。這時聽爹又說:“都是我的兒子,讓誰上不讓誰上,我不能說。”爹說到這裡,住了嘴。屋裡靜下來了,靜得彷彿地球都停轉了。後來,爹說:“抓鬮吧!”何建國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相對點了點頭。接著,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求生的本能——高聲說他來制鬮,跳下炕找紙找筆。爹在他身後囑咐:“一個寫上‘不上’,一個寫上‘上’!”
何建國把一張紙一撕兩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紙上寫下了“不上”,又拿過另一半紙,猶豫不到一秒,便果斷地也寫下了“不上”,再接下來的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把兩張紙團成一團,交給了炕中間的爹,自己同時邁腿上了炕。爹把手裡的兩個鬮放到了兩個兒子中間的炕上。“抓吧。”都沒有動。爹催:“抓啊!”何建國開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點點頭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點兒抖——一抓定終身啊——最終眼一閉,抓起了一個,看了看,交給了父親。建國爹展開紙看了一眼,半天沒有說話。這時何建國迅速抓起剩下的那個鬮,緊緊攥在了手心裡。與此同時,爹開口了:“建成,讓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國的眼圈同時紅了,建國爹的眼圈也紅了……淚水順著何建國的臉滾滾流下。小西看著他,驚訝到了極點。“他們誰也沒有要看我的鬮,誰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做,都覺著這張是‘不上’,那張肯定就是‘上’——他們信任我!……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上……我永遠忘不了我哥當時的那個樣子,上了大學後很長一段時間,一做夢,就是我哥的樣子:一聲不響,抓起鋤頭下地!……小西,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對我們家尤其是我哥,說一不二百依百順,用你的話說,是沒有原則地順從袒護。那是因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徹底理解了何建國。她不知該說什麼,又不能不說,於是安慰他:“也不能這麼說,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話說得蒼白無力。
何建國猛烈搖頭,一把拉過小西的手緊緊捂在了自己的臉上痛哭失聲:“小西,小西,小西!”
這天晚上,他們一直坐到飯店打烊。
何建國開車送小西回家。快一點了,北京的深夜,公路一馬平川。
“小西,你能理解我了嗎?”小西點頭。“能原諒我嗎?”小西又點頭。“那咱倆的事,你啥意見?”
小西悽然一笑:“我的意見管用嗎?……建國,我現在是真的、打心眼兒裡理解了你,還有你們家。所以,我們現在只能聽從他們的決定!”
何建國急急道:“小西,我們還年輕,我們治!我上網查了,習慣性流產不是說不可以治……”
“要就是治不好呢?”
“我哥說,你不能生孩子的事,他跟我爹我娘說。”小西驀然一怔。何建國道:“我哥堅決站在我們這邊。來北京後他長了不少見識。他跟家裡說比我說要有力度。”
“你哥真好。”小西停了停,而後慢慢道,“還有,我的意見,抓鬮那事就不要跟你哥說了。我們不能為了自己懺悔後的輕鬆,就把痛苦推到你哥的身上,徒然打亂他已經平靜下來的生活……”
“謝謝你的理解小西。”何建國道,“請也不要對你們家說,好嗎?”
“但你得用實際行動彌補!”小西道,“首先,幫助你哥充電、提高,參加成人高考!他底子好,這不應該成為問題。其次,讓你哥哥的兩個孩子到北京來上學,你負責全部學費,小學,中學,大學!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找我。”
何建國痛苦而感動,感動是因為小西,痛苦還是因為小西。這麼好的女人,他卻無法就他們的未來做出任何承諾,他只能聽家裡的。小西當然感覺到了何建國內心的矛盾,不禁潸然淚下……晚上何建國回到家後,哥一直在等他,關心他和小西談得怎麼樣。何建國卻問他和爹談得怎麼樣。何建成說他在電話裡把事兒和他的意見建國的意見都說了,爹沒說話。而後長嘆說,自己要是生的是兒子就好了,結果,倆閨女!何建國說男女都一樣。何建成說那是在城裡。這時何建國說了小西的話:“哥,小西說,讓你的兩個女兒都上北京來上學,小學中學大學,讓我出學費,說要是有困難,可以找她。”何建成意外而感動。何建國繼續說,“哥,你再給爹打電話,跟他說,小西是有很多顯而易見的缺點——包括所謂的不能生孩子——但同時,她更有很多難能可貴的優點!……爹要是不同意我和她的話,我這輩子就——”停了停,“就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