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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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尤今潮的老婆僱用的短期工人在那天早晨突然沒了蹤影,她心急如焚。眼看大片大片的麥子要黃熟到地裡,她立即回孃家叫人去了。可是三夏大忙,人人緊火,個個累得屁滾尿流,哪兒有工夫幫別人的忙。她沒有叫到一個人。回來時已是深夜,長途跋涉,儘管周身疲憊不堪,躺在床卻不能成眠。她在**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最後總算朦朧入睡,卻被一陣好像是從大穴深處傳來的吼叫聲驚醒,爬起身來看見樓房搖動,大地漂移。我的媽呀,這是地動!她在心中喊道。她驚慌得連忙提溜起女兒,她們連褲子都沒來得及穿就跑到了院子裡。
夏天的深夜也寒氣逼人,她和女兒光著身體苦苦蜷曲在一起。地震雖然過去了,但她們娘倆仍然不敢進屋入室。天終於亮了。她和女兒回屋穿好衣服,對於昨晚的樓搖地擺不再感到畏懼了。她們打算到麥地看看。在去麥地的路上,關於昨晚地震的新聞在大穴村人中傳開了。
尤三皮家的豬圈被震塌了,塌死了兩頭母豬。
西穴那幾口千年破窯全坍倒了。
東穴尤二頭的窯洞坍塌,一家五口無一人生還。
對於這些噩耗,她沒有聽進耳去,因為她的心中填滿了麥子。她和女兒走到地頭一看,頓時傻了眼——麥子全落到了地裡。此時,尤今潮也回來了,大概是從口鎮回來的。他看了看落地的麥子,拍了拍手上的土,說:“落了就落了吧,媽**,十來畝麥子有啥關係,不過千把塊錢,不夠擦屁股。”他回家打了一轉,立即又走了。這次是朝北向甘鎮方向,可能是到他的另一個“小太陽”那兒去了。
然而,他的老婆卻做不到這樣的瀟灑大量,拍一拍手上的土就萬事大吉。她與女兒從麥地回來,先是在院子裡坐了半天。大穴村有人看見她們娘倆在悄悄哭泣,便都跑到地裡去看,著實為那墮落一地的麥子掬了一把辛酸的清淚。但是,奇怪的是,未收割的麥子其他人家都還有,不但有,而且還都不少,怎麼就一顆沒落?大穴村有些人家已經完成了收割任務,把大捆大捆的麥子運到打麥場裡,他們停下架子車也跑過來看,唏噓嘆息不已。到了中午,有訊息傳出,說尤今潮的老婆和女兒突然在院子裡打滾,沒有一刻鐘就雙雙斷了氣。
有人說那兩個女人可能是吃了毒藥(推測是尤今潮下的毒),或者是吃了腐敗變質的食物中毒死的。
關於村中傳說的尤今潮的老婆、女兒突然死亡的怪現象,尤骨子由於去了甘鎮未能親眼目睹,這大概是他感到終生遺憾的一件大事。那天黎明,當他穿過尤今潮的麥地時,再一次觀賞了一番麥子落地的輝煌場面。他不由得脫口罵道:“活該,大款們!”
他去找他的八弟。他的八弟正要出門,說是要把收割後的麥子從地裡運到場裡。他把他八弟堵在了院子裡。
“我找你好幾回了,總算找到你了。”他儘量表現出語重心長的樣子。
“我還忙,以後再說吧。”
他倒毫不在乎,尤骨子想。於是,他提高聲音說:“不行,十萬火急。”
“噢,我想起來了,也十萬火急,派出所的人又來找過你,說你把人家的轎車砸壞了,要叫你賠。”
他又把話引到邪路上去了,不過,這對我卻很重要。他想。
“真的?這一定是今革隨告的密,”他正說著,他弟弟想繞到院子那邊,然後前往麥地。他馬上反應過來,在院子那邊再一次把他弟弟堵住了。他說:
“八弟,你可真不夠哥們,我們是一母一父同胞,我可是為你好!”
“哥,你沒看見我正忙得慌?”
“我看見了。我只耽擱你幾分鐘。你知道嘛,我發現的,昏杏……”
“哥,別說了。別提那個婊子。”
“對,昏杏那婊子,她跟尤今潮在口鎮搞上了。”
“哥,別說了,我知道。”
“你知道?八弟,那你怎麼不採取行動?!”
“你叫我幹什麼?”
“去打尤今潮呀,革他媽的命,把她奪回來!”
“哥,你又胡說了。既然那婊子願意跟尤今潮搞,都成了爛貨了,我還要她幹啥,值得嗎?”
“這也倒是。不過,這口惡氣總是要出的吧?”
“別瞎扯了,她願意當小婊子,叫人家弄就叫人家弄吧。尤今潮,不是她倒掛人家,他好歹也是咱的堂兄,總不至於做那種缺德事吧。”
“你看看,你一點覺悟都沒有。尤今潮是什麼人?富人,大款!你還替他開脫?你即使不採取革命行動,也應該和他決鬥,殺掉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也不枉為一個男人。”
“哥,我那樣幹,那可是犯死罪的!”
“你這熊包!你聽聽,”他突然轉過身去,“竟是這樣的熊包!不過,八弟,你不出這口惡氣,我替你出,你不因為大款欺負了你而報仇雪恨,我替你報仇雪恨!過去有人被地主在虎口上砍了一刀,留了個疤都整天念念不忘,整天鬥地主,打地主的耳光,叫他坐‘飛機’,坐老虎凳,你,八弟,唉,叫我寒心!”
他沒有回打麥場邊的窯洞。在那裡,皙妹肯定是依舊光**身體坐在土堆上用線縫著什麼,而大場上,大穴村人正在把收割的麥子往那兒運,準備碾晒、脫打。有的人家佔的地方寬敞,便攤晒開了;有的人家只能把麥子暫時碼成垛摞在場邊。他們認為皙妹自打和尤骨子私奔回來以後,她也“神經”了,神經不正常了。他們在幹活的間隙常常望望她。尤句條透過大場時,低著頭,黑著臉。如今,石女成了瘋女,瘋石女,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他只好眼不見,心不煩,採取了躲避的態度。
尤骨子在大路上拾了一截破麻繩拎在手裡,準備到甘鎮去找今革隨。由於長期臥宿麥草鋪(為了鍛鍊意志力起見),他的軍裝皺巴巴的,上面粘滿了麥秸屑。他把軍裝的下襬抻了又抻,仍是皺皺巴巴的,於是他不再管它了。他想革命者還是少注意點穿著打扮,多提高些警惕性為好。當他走過從前曾經有一群懷春的妙齡少女給他殷勤熱情地洗過軍裝的小河時,河谷空無一人;他穿過高家村、桃渠村、居寨村時,那些村中的男女老少都遠遠地給他讓開道;他從樹木蓊鬱、雜草葳蕤的烈士墳園邊走過時,心中依然掠過一陣陰風;在距甘鎮二里遠的方里村外的那條大路上,他把麻繩扔到一棵楊樹杈上,把垂下來的繩頭綁在一起,繩子立即成了一個牢固結實的圓環。他想這簡直比絞索還絞索嘛。他打算就用這個繩套處決叛變革命叛變黨的今革隨。輕裝上陣,尤為精神。他心中竊喜,認為空手去抓乞丐是高招中的高招上策中的上策。他胸中充滿了雄心壯志,得意洋洋地走在大街中心。他想甘鎮人民現在顯然對於他這個革命者非常敬畏,他們都溜著街道邊兒走,對他退避三舍了。有些人對他指指點點,他想他們是多麼地羨慕他,大概想參加他的隊伍了吧。他邁著大步,仍然走在大街的中心,感到頭腦有些發昏,可能是對於革命的前景太樂觀了吧,他立即抑制住了這種危險的驕傲自滿情緒。他在鎮上到處轉了一圈,居然不見叛徒的影子,這使他覺得意外。有一個人朝他迎面走來了。是個他非常陌生的人,他以前在甘鎮從來沒有見過,可能是個外鄉人,不過他也許知道今革隨的下落。他走上前去,劈頭問道:
“你知道革命的叛徒今革隨在哪嗎?”
那人吃驚地看著他。突然,他扭過身去跑了。他既氣又喜,望著那人逃跑的背影,心想這傢伙多麼滑稽,多麼可笑,跑得像個跛腿鴨子似的,肯定是個外地來的果商。果商!哪個果商不是大款?大款們見到革命者能不膽戰心驚,能不撒丫兒逃跑,能不屁滾尿流暴露出兔子的本性嗎?
但是,他沒有想到那人根本就不認識今革隨,即使甘鎮的老住戶、街痞子也不知道今革隨竟然會是那個整天趴在垃圾山上討生活謀生存的大蒼蠅似的乞丐,誰會知道他曾經為那乞丐命過微言大義之名,而且如今又成了革命的叛徒呢。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眾裡尋他八百度,驀然回首,今革隨正趴在燈火闌珊處——垃圾山上——刨食食物。那麼,方才他在垃圾山上尋找時,怎麼沒見他的蹤影?其實道理很簡單,是他自己的眼睛欺騙了他。乞丐一直趴在垃圾山上,剛才他不過把他當做了一堆垃圾而已,要不就是當成了一隻特別大的蒼蠅。或者,剛才大蒼蠅埋頭在垃圾中,而此刻正好抬起了頭,飛了起來,暴露了目標。乞丐自從遇見他算是走了邪運,他本來也是一王——垃圾王。他盤距在垃圾山上,生活得悠閒自在,美不勝收;他領導下的垃圾任他指揮,任他享受。有一天深夜,他夢見垃圾山上居然出了一個垃圾女,同樣地妖冶迷人,大臀細腰白麵**,款款向她走來,跳開了宮庭歌舞……也可以說他還有一王在身——蠅王。他這個大蒼蠅領導著千百萬億隻小蒼蠅兵卒會戰在垃圾山上,多麼壯觀,多麼巨集偉的場面呀——然而,尤骨子這個天地之子,人間的王卻是他的剋星,剋死了他。
乞丐站了起來,風吹得他的襤褸如旗的衣服向後蓬起,飄飛著,多麼像是他的翅膀。他真擔心他會飛起來逃走,那麼他的一番苦心一番努力不就白費了。他狂跑了一陣,到了垃圾山下,接著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把乞丐逮住了。乞丐一驚,伸開雙臂差點蒼蠅似地飛走。當乞丐認出他是誰時,他驚慌極了。但是他裝出笑逐顏開的樣子說:
“頭,”他趕緊改口,“首腦同志,你來了。”“蒼蠅”把“翅膀”合起來了。
“對,今革隨,狗骨髓,你他媽還笑容可掬、喜上眉梢呢,你還是趕快哭吧,你還是‘卻下心頭’吧,你已經死到臨頭了。”
“首腦,你可別嚇唬我?”
“我嚇你搞jiba呀?鬼才嚇你!今革隨,我是誰?”他有意對乞丐用尊稱,想花攪一下,“‘您’能不知道嗎?我一是今天革命的統帥,革命的領袖,二是發動者,三是久經考驗的忠誠的革大款命的革命家,四是哲學家,五是歷史學家,六是詩人,七是自學成材的教授,八武器製造專家,專職造手槍,九是說一不二、不二法門、出口成章、倚馬千言、口能鑠金、指鹿為馬的當代巨人。我是啥人物,啥身份,我能隨便開玩笑嗎?”他故意操著濃重的關中口音把話連珠炮似地射向乞丐,好像要首先擊他個頭昏眼花,失去正常的反抗能力。
他一直緊緊地扭著乞丐的臂膀。當乞丐意識到他絕對不是嚇唬他鬧著玩以後,他越發驚慌了。病急亂投醫嘛。他掙扎著大喊了起來:
“瘋子打我了,瘋子打我了!”
他想叛徒居然敢誣衊他是瘋子,他惱羞成怒,狠狠給了乞丐一個大巴掌,然後用手去捂他的嘴,他竟然耗子一樣咬他,他一拳砸到乞丐的嘴上,把乞丐的三顆牙齒打掉了。他真想抓一把垃圾把他的嘴堵起來,後來見乞丐不叫喊了,也不反抗了,他便作罷了。他把乞丐扭下了垃圾山。他被他推著乖乖地在走。他想這傢伙還算識相,不失為一個識時務的俊傑。
在穿越甘鎮街道的時候,如果尤骨子不走街道中心而溜邊走的話,就不會引起鎮民們多大關注,即使關注,也不過是看看熱鬧而已。瘋子打乞丐沒什麼精彩的。尤骨子扭著今革隨的肩膀,乞丐由於長期處於大饑饉大戰爭年代之後的水深火熱之中,瘦得跟一根紅高粱稈似的,說不定他還患有嚴重的內科疾病,輕得甚至於還沒有一根(又鳥)毛重,尤骨子抓住他的肩膀稍微一提溜就能把他拎起老高老高,儘管他不斷拼命掙扎、嚎叫、手腳亂舞胡踢,而且用牙齒撕咬,卻絲毫掙不脫尤骨子的鐵掌。乞丐的慘叫,招來了許多許多鎮上的閒人懶漢。他們圍了上去。
有人說:“好事,好事,瘋子為咱們鎮上清除垃圾有什麼不好?”
有個派出所的人一看是尤骨子,覺得這個二吊子越來越瘋嚴實了,也懶得搭理他,他想瘋子把乞丐扭出鎮子也可以少點事端,清靜一番,於小鎮的治安有利。他走過來看了一下就走了。
尤骨子看見那個“派出所”後,他的心著實跳了一下。他想他認識他,要是他今天找他的麻煩,他會毫不留情的,“我是在處理我黨的內部事務,你難道不清楚互不干涉內政的條約嗎?別裝糊塗。他沒裝糊塗,知趣地走了。”
尤骨子扭著乞丐大張旗鼓、大搖大擺、氣勢煊赫地出了甘鎮。甘鎮的閒人懶漢們最遠跟他走到鎮西頭也就懸崖勒馬、鳴金收兵了。最後連最有興致的孩子們都回頭是岸了。
他離開甘鎮,押著乞丐直驅方里村外大路上那棵楊樹。他順順當當把乞丐押到了楊樹下。此時,乞丐直喊他尿脹了,憋得慌,叫他准許他到苞谷地裡尿泡尿。路邊,苞谷長得有一人多深;苞谷地旁是濃綠的蘋果園。他想:這個叛徒腦子裡不知又搗騰了些啥出來,想耍花招嗎?他想他根本不用理睬他的請求,因為他的生殺予奪大權全部掌握在他的手心,他想叫他尿他才能尿,如果他不同意,那他連往褲襠裡都不能尿,假如尿了,小心他把他的那玩藝兒割掉。
尤骨子停了下來。乞丐走累了,他也同樣走得不輕鬆。他感到頭上滲出了汗珠。
“尿個屁!少耍流氓!你狗孫子睜開眼睛仔細看看這是什麼?”
“這是,這是一個——繩套?”他好像不認識繩子這類他經常使用的物什了,“是誰要上吊吧?”他提心吊膽極了。
“沒人想跟你再磨纏下去。誰上吊?”他大聲喝道,“今革隨,我要絞死你個驢操的!”
乞丐渾身發抖,哆哆嗦嗦地說:“你可不是當真吧?開玩笑?你為什麼要這樣?!”
“你心裡最清楚,我就毋庸贅言了吧?”他並不打算向乞丐解釋,他提溜起乞丐就像前些日子他往門楣上掛尤今潮的被打死後剝了皮掏了心剜了肝的看家狗那樣把他吊到楊樹上去了。不過,乞丐要比那條狼狗幸運得多。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道:
“你不說明白,我死不瞑目啊!”
他的聲音充滿了血和淚。
尤骨子的心一怔。
“好吧,既然你堅決要求,我還是叫你死個明白吧,死個心服口服,心甘情願。你出賣了我們大穴黨的第一號人物,你背叛第一號人物,告了密,成了無恥的叛徒。”
“第一號人物?”乞丐一副疑惑萬端的表情。
他想你倒富有幽默才能,死到臨頭,還要跟我打迷糊眼。
“日你媽,就是我!”
“哎呀,我的親爺爺哩,那也算告密嗎?我的親媽媽呀,我只是說了你是大穴村的,連你叫什麼名字都沒有說。”
“你一說我是大穴村的,他們自然就知道我是誰了。壞就壞在這裡。當然,這就算數。”
乞丐用烏黑的沾滿垃圾的手撓了撓頭,眼睛滴溜滴溜轉了幾圈,露出了他白色的牙齒:“好!首腦,你一千個,一萬個應該吊死他,吊死今革隨,你現在就去馬上把他狗東西抓來呀!”
乞丐這麼一說,的確差點把他搞糊塗了。他想難道我還沒有把叛徒今革隨抓來嗎?那麼跟前的這個乞丐又是誰呢?他腦子轉了幾圈,終於識破了乞丐的詭計,“我已經把他抓來了,兔崽子!”
“在哪裡呀?”
你還要給我灌迷魂湯嗎?
“狗賊,就是你!”
他把拳頭攥成“丁字形”,狠勁敲了敲乞丐的腦殼。
“首腦,你絕對搞錯了,你可千萬不要搞冤假錯案呀,我不叫今革隨,我叫禿癩子。”
你小子的腦子倒轉得快,還要作最後的垂死掙扎嗎?你小子竟然叫“禿癩子”,這我以前一點都不知道。他倒隱瞞得嚴實。
“也許你以前叫過‘禿癩子’,可自從我給你命過微言大義之名後你就是今革隨了。你的一條腿是瘸的,我記牢著哩。”
“可我就是不叫今革隨。今革隨是你安到我腦殼上的。我不當今革隨了,那麼我就不是今革隨。”
你小子哭什麼?真是個軟骨頭,連尤大款的狗都不如。狗還知道咬兩口,進行反抗。
“好孫子,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不想當可來不及了啊。我命你是今革隨,你就是今革隨,鐵證如山,不可更改。你必須作為今革隨,頂著今革隨的臭名去見閻王。你小子狡辯不過我的。”
乞丐的眼睛軲轆了幾下,大喊道:“你吊我,我死了,變成了鬼,我首先來抓你!”
“滾你媽個蛋!”他想起夢中的情景。“老子冥府都遨遊過,還怕你一個小小跛子吊死鬼?你居然敢要挾我?”他用力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脣齒又出血了。
乞丐呸——吐出血來。
“‘民府’?”
“你狗東西不懂,就是地獄。我在那兒的湖岸上看見你被吊在絞刑架上,舌頭吐了有一尺多長,眼睛和臉充血、發紫,腫得跟狗尿脬一樣。所以你是註定要死的,死在我親手發動的這場偉大的革命戰爭中,不死於我手,也得死於他手,究竟鹿死誰手,反正、橫豎、踅順、斜直是個死,沒有料到你是作為告密者、反水叛變變質分子、叛徒被活活處決的,臭不可聞,臭得不如一堆狗屎——跟萬惡的甫志高一樣!你為什麼不學人家許雲峰、江姐那樣的死法:勇敢地氣壯山河地跳進翻滾沸騰的鏹水池,頓時化為空氣,化為無有,化為虛無!真是不爭氣,沒出息,沒心肝。”
這時候,有幾個騎腳踏車的人從那兒經過,看見了他們,以為是瘋子和乞丐玩遊戲,就停了下來,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乞丐好像是抓住了洪水中的救命稻草,連忙向他們大喊道:
“大爺,大大,救救我吧。他要吊死我!”
那些騎車人並不下車,只是一隻腳踩在田坎上,另一隻腳仍然踏住腳踏,並不理睬。其中一個人喊道:
“那麼就讓他吊死算了。”
他一聽,高興了,更加來了勁,“好,好得很,革命群眾都一致贊同吊死你。看來,你是死有餘辜了。”
乞丐嗚嗚啼啼地又哭開了,但叫外人聽起來好像不是哭,好像是笑,又好像哭笑都不是,到最後連尤骨子都弄不清他到底是哭還是笑,所以,氣氛並不陰慘,一切都像是一場鬧劇。他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殘酷的。他想一個連只蒼蠅都不如的乞丐死了也就死了,難道罪還沒有受夠,這世界還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呢?他真不明白。他吐了口唾沫,清了清口齒說:
“今革隨,嚴肅點,要哭就正經八百地哭。處決你是為了伸張正義、嚴肅紀律,氣氛應該是莊嚴、肅穆的,可你這種哭法簡直把它搞成了一場陰不陰陽不陽的鬧劇了嘛。”
“我日你媽,我哭也犯了你瘋子的法嗎?!”
狗急了還跳牆,蛇頭剁了還咬人,他想他罵他是正常的,不應該跟這類人生氣,但要防止他作垂死的掙扎。他緊緊地抓住他,自己身體儘量站周正,彷彿是宣佈死刑的嚴正的執法官一樣,昂頭挺胸,對著蒼天和大地,對著他想象中的廣大的鋪天蓋地的革命群眾鄭重其事地宣佈道:
“蒼天作證,大地為憑,高原上的西北風也可以作些記錄,”這時,他聽見騎車人笑了。他想他也許講演得不好,口才欠鍛鍊,於是他集中注意力,儘量排除干擾,繼續說道:
“天和地都作為憑證,我今天以叛逆罪判處今革隨絞刑!把他吊死,絞殺,執行!”他給自己下命令:“立即執行,驗明正身!”這句順口說出的話突然提醒了他,使他想起執行死刑前的確應該驗明正身,他的計劃裡本來沒有這一內容。他想他假如真的不是今革隨,那麼他不是鬧了個天大的笑話嗎?不單單是笑話的問題,還會造成損失嚴重的冤假錯案,就會有損他的光輝形象。今天這個差事可真夠戧,他不但要扮演法官的角色,還要扮演劊子手的角色,他覺得他好像成了川劇中的陰陽演員了:一半身體是男人,是法官;另一半身體是女人,是劊子手。
他在乞丐身上亂抓**一氣,而乞丐猶如束手待斃的羔羊任他擺佈。乞丐可能是想通了,死心了,認了;也可能是掙揣得沒有一點力氣了,再說尤骨子捏住他就跟像抓了一隻小蒼蠅一樣。他精神萎頓,好像已經死去,處於昏迷狀態。
他摸出了一顆生鏽的小鐵釘,湊到眼前看了看,想沒什麼金貴的,把它扔了。他又從乞丐身上搜出了一根已經黴腐長毛的油條,把它狠狠往地上一摔。他大聲宣佈道:
“經驗明正身,的確是叛徒、告密者今革隨同志,現在正式執行死刑!今革隨,開槍!叭!叭!叭!”
他一手抓住乞丐的頭髮,一手攫住他的腰,把他高高地舉了起來往繩環上掛。他這時經尤骨子一折騰,又死灰復燃了。他雙手亂抓亂刨,像是落水狗似地把繩套先是撩到一邊,後來抓住繩套死死不丟。這使執法官尤骨子非常生氣。他累得渾身大汗。他想這狗玩藝雖然輕,可舉時間長了也不是好玩的。他要對他實行強硬的革命專政了。他把他狠狠地往地上一蹾。乞丐慘叫著。他給了他幾拳,抓住他的雙手向後一背,一扭,乞丐繼續慘叫著。他接著把他提起來高高舉起,猛然放下又蹾了他幾下,他終於不動彈了。然後,他如法炮製,一手抓住他的兩手,一手握住他的脖子,這次他非常準確地把乞丐的腦袋套進了絞索。
近旁的觀眾看得迷醉了,他們個個張開了嘴,露出了他們的白牙齒。
尤骨子猛一丟,乞丐吊在了樹上。可能是繩子一勒,他又甦醒了。他的四肢亂舞,彷彿一個技藝高超的雜技演員在空中蕩著。蕩了好一陣。可是,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乞丐在樹上“表演”了一會“雜技”,居然從樹上下來了。繩索好像有彈性似地從樹上滑溜下來了一段。乞丐掉到地上,眼睛珠子滴溜滴溜轉了兩下,宛若有了神助之力,迅速取下繩套,立即爬起來跑了開去。他有點發愣,發傻,眼睜睜看著他跑過大路,跑進了剛剛收割過的麥茬地。乞丐雖然瘸著一條腿,但他奔跑起來卻像澳大利亞的袋鼠一樣,一躥一跳,一跳一躥,既輕又飄,一陣輕風似的。尤骨子立即去追,但明顯的是,他在跑步方面遠遠落後於乞丐。他清楚他自己的情況,尤其是他現在的情況:胯襠腫痛不堪,奔跑起來沉重笨拙,但是還得去追他呀,他想能眼看叛徒脫逃再去危害革命的大業嗎?
他跑過麥茬地去追他,偏不湊巧,真他媽倒黴,一塊碩大的土坷垃把他絆倒了。他重重地摔了下去。磕著了他腫脹的胯襠,疼得他咬牙切齒,唏噓不已。他想起口鎮政府大樓上的那塊石頭,對這種塊狀的東西憤怒極了。他忍住疼痛,爬起來,望見乞丐已經遠遠地跑進了綠色的村莊,立即沒了蹤影。
他這一跤摔得夠戧,叉著雙腿,走了幾步,胯襠疼得額頭冒汗。他回過頭,發現看熱鬧的騎車人不再對他感興趣了,他們一騙腿上了腳踏車向南走了。
尤骨子叉開雙腿、忍住疼痛勉強走到大樹下,望著垂吊下來的繩套,檢查它下滑的原因。經過仔細端詳、認真思辨、深入研究,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腦子一熱,靈機一動,意外地發現拴在樹上的繩套原來繫了個活結。當乞丐被掛上去之後,有了重量,這個活結於是不斷下滑。居然失敗在這個小結上,使他悔恨不已。有道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嘛。他想他也就不跟自己過不去了——但是,他責備自己一定要吸取這個慘重的教訓,教育自己以後對於任何的革命工作和任務皆要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精益求精地去完成,千萬不可馬虎,不可兒戲,不可掉以輕心。
他感到胯襠內越發疼痛了,前後左右看看,路上無人,於是,他解開武裝帶,褪下褲子,檢視起來。他發現從下身流出來了一股黃兮兮的東西。他用手指一刮,湊到眼前看了看,接著放在鼻子上一聞:腥臭腥臭的。他認出那是膿,心中打了個咯噔。在口鎮受的槍傷化膿感染了。剛才的一跤,磕破了傷疤,膿腫潰破了。這時,他想起了乞丐上次給他擠膿療疾的情景,感到了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再來給他擠膿療傷的必要性。如果乞丐現在回來給他治療膿瘡,他將無條件地大赦他——免去他的死刑,改為戴罪立功,以觀後效。他想他大概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來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一看見他的背影都會抱頭鼠竄、逃之夭夭。他只好自己動手擠那兒,擠出了很多膿水。膿液金黃燦爛,令人噁心。膿水很多很多,好像永遠擠不完似的。每擠一次他都感到既疼又癢,既痛苦難受,又舒服解恨。擠膿是一種既疼痛又渴望的難以扼制的心情。他咬緊牙關,擠了又擠。他覺得鬆快多了。收拾行裝,準備上路。
有幾個路人走過,看了看他,迅速走過去了。
他們說看見大穴村的瘋子在路邊捋球,他們覺得噁心、無聊,沒有多看。於是,在黃土高原深腹這一帶就有傳聞散開,說大穴村的瘋子在方里村外的楊樹下耍蛋、捋球,朝著麥地**。實際上是誤會。但是,這種誤會、傳聞,久而久之,逐漸演變為神話傳說,也是具有一定的特殊的美學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