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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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世上有各式各樣的鎖,同時也配好了各式各樣的鑰匙,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誰能料到,韓子奇這把不起眼兒的鑰匙,偏偏能插進蒲緩昌那老謀深算的心裡去,捅開他那把沉甸甸的大鎖呢?
";蒲老闆!我知道您心胸大、度量寬,肚子裡能撐得開船,跑得開馬,要不然,能掌得了那麼大的家業?大人物,心能容人,手能用人。戲文裡唱的漢劉邦,文用張良,武用韓信,輕易取了天下;楚霸王武藝高強,雖有一范增而不用,終究難逃十面埋伏,四面楚歌,兵敗烏江,別姬自刎!蒲老闆!我知道您是胸懷大志的人,不像我師傅那樣,空有一身本事,卻不思進取,終究成不了氣候。我為他養老送終,總算盡了孝道,往後的路就得自個兒走了;您收下我,也是對亡人的徒弟的一點兒照應,這對我師傅沒有什麼損害;對您,卻讓街坊四鄰、買賣同行瞅著您仗義!";
蒲綬昌沉吟半晌,心說:這小子還滿腹經綸,講古論今,心裡有點兒道道!梁亦清手下有這麼個徒弟,卻窩在琢玉坊裡,沒有施展的機會,可惜!要是真讓他進了匯遠齋,說不定......
";蒲老闆!我是個落難的人,在北京無親無故。梁師傅去世之後,我既沒處投靠,也沒路謀生了!念您是同行長輩,才斗膽向您開口,求您高抬貴手,賞我一碗飯吃!常言說: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日後,我決不會忘了您的恩情!不瞞您說,這三年,我好歹也跟梁師傅學了點兒手藝,那件寶船要是讓我來做,恐怕也就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地步了。蒲老闆,您再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保證能按圖、按期把寶船交到您的手裡,這樣,您既在洋人面前圓了面子,匯遠齋也避免了虧損,無論您賣多少錢,我概不過問,分文不取,權當孝敬您老人家,報答您的收留之恩了!";
這番話說出去,蒲綬昌的神色緩和了許多。他權衡一切的準則,無非是";利";、";弊";二字,偏偏韓子奇投其所好,盡述其利,竟無一弊,這就使他不能不動心了。原來,蒲綬昌根本不曾和洋人沙蒙?亨特簽訂什麼合同,也沒接受具有任何條款的協議,只是接了亨特的那張圖,答應依圖琢玉,幾時完工,幾時面議價錢。梁亦清船破人亡,傾家蕩產,並未損害蒲緩昌一根毫毛,甚至還得到了一大筆";賠償";,這宗買賣是再合算也不過的了。至於寶船,原圖還在,偌大的北京城有幾千名琢玉匠人,還怕無人敢接嗎?即便梁亦清比別人的手藝略高一籌,已是人亡藝絕,也無法較量高下了。剛才他裝作無意中帶走殘船,目的便是為下次的製作提供一個絕大部分尚且完好的範本!現在,梁亦清的真傳弟子竟主動上門,繼續師傅未竟的事業,這真是天賜蒲綬昌一條寶船、一名巧匠!
韓子奇觀察著蒲綬昌的反應,知道事成有望了,就說:";您答應了?從今以後,您就是我的師傅!";
";別忙!";蒲綬昌伸手攔住韓子奇,以為他急著要行師徒之禮,";子奇啊,你知道,我是個心腸最軟不過的人,走道兒碰見螞蟻都繞過去,惟恐傷了它們的性命,更何況你是個人,走投無路的人!你這麼開口求我,我不衝你,也得衝已經過世的梁老闆!匯遠齋雖說是生意做得緊緊巴巴,我也不能眼瞅著你餓死,憑著我和梁老闆的交情,他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有我蒲綬昌的一碗乾飯,就不能叫你喝粥!可有一樣兒,子奇,你讓我為難啊,";他吸溜著嘴,遲疑地說,";咱們可是隔著教門的人!玉器行裡,這一點是涇渭分明,回回的鋪子裡只收回回學徒,漢人的鋪子裡只收漢人學徒,你們回回的禁忌很多,我不能為了你一個人單開伙啊,還怕別的人跟你不合群兒......這事兒,恐怕還是不成!";
";師傅,這不要緊哪!";韓子奇已經管他叫";師傅";了,";我到了您那兒,只管做這一件活兒,任誰的事兒都礙不著;至於伙食嘛,窩頭、鹹菜您總供得起吧?我有這就行了!";
蒲綏昌無話可說了,又尋思一陣,突然朝韓子奇的肩膀一拍:";好,一言為定,你明兒就跟我走!";
韓子奇送走了蒲緩昌,回到奇珍齋,默默地清點賬目,把平日的流水明細賬一一理清,託著賬本和庫存的現錢,來到後邊堂屋,往桌上一放:";師孃,師妹,請過目,奇珍齋的家底兒都在這兒了。這些現款,萬幸蒲老闆沒有拿走,師孃和師妹就應付著過日子吧......";
壁兒愣了:";奇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韓子奇的兩行熱淚滾落下來:";我......該走了!";
白氏一驚,忙問:";走?你上哪兒去?";
";跟蒲老闆走,接著做師傅沒做完的活兒。師孃,您多保重吧,原諒我不能再盡孝了,我......不能離開水凳兒,不能扔下師傅的半截子寶船不管啊!等到有一天......";
不等他把話說完,壁兒已經氣得打顫:";好啊,你要投奔我們家的堵施蠻(仇人)?你這個無情無義、認賊作父的東西!我爸爸當初真是瞎了眼!你走吧,這就走,永遠別登我們家的門兒,只當我們誰也不認得誰!";
";師妹,你聽我說......";
";別說了,省得髒了我的耳朵!";
韓子奇有口難辯,既然這兒已經沒有了他說話的權利,他就什麼都不說了,一橫心,扭頭就往外走。
七歲的玉兒從屋裡追出來,抱著他的腿:";奇哥哥,奇哥哥,你別走......";
一把鋼刀在剜韓子奇的心!他俯下身去,親親玉兒的小臉,兩人的熱淚交流在一起,";玉兒,好好兒地,在家好好兒地......";
";玉兒,甭讓他親你!";壁兒衝過去,一把拉過玉兒,抬起手,就要抽打韓子奇的臉,但是,她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了,眼裡湧出憤怒、屈辱的淚花,";你算什麼東西,不配髒了我的手!你走吧!";
韓子奇一轉身,大步走出奇珍齋去,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望了望這座曾經生活了三年的小院,忍不住朝著裡邊痛哭失聲:";師傅,我走了!師孃、師妹,你們一定要保重啊!";
韓子奇從此歸於蒲綬昌門下。
匯遠齋位於東琉璃廠路北,在眾多的書店、紙店、字畫店、丈房四寶店、古玩玉器店當中,並不特別引人注目。鋪面不大,當街兩間門臉兒,修飾得古色古香,懸著黑底金字的匾額,也是當年";博雅";宅老先生的手筆。他本是個";惜墨如金";的人,最厭惡一些附庸風雅的人請他題字,因為與玉有緣,才肯賜墨寶。因此,";玉魔";的題匾便也大大提高了歷史並不長的匯遠齋的身價。匯遠齋雖是新店,但店主蒲綬昌經營玉器古玩卻不是新手。他本來資產甚微,是個";打鼓的";舊貨商。但他又不同於那些肩挑八根繩、兩個筐";打軟鼓";的,那些人只收些破銅爛鐵、估衣舊器,油水不大;蒲緩昌是";打硬鼓";的,穿著長衫,戴著禮帽,談吐文雅,口齒伶俐,專門深入民間,收購玉器古玩。他的眼光相當敏銳,一件東西拿在手裡,立即能大體推斷出年代,以此作為衡量價值的主要標準,其次才是質地和做工,贗品很難矇蔽他的眼睛。他的主要搜求物件,是那些家資雄厚、以玩兒古董為點綴而又不大懂行的各業商人,以及那些沒落的貴族、官僚、富商的後代,即所謂";破大家";。前者喜新厭舊,常常";換換口味";;後者坐吃山空,只好變賣祖業。這兩種人都愛面子,又說不過蒲緩昌那張行家的利嘴,所以,蒲綬昌收購的貨物,基本上都是由他說價,哪怕是稀世珍品,他也可以以極低的價格弄到手,這便是";打鼓";的最大樂趣。買到的東西,他並不急於出手,往往要細細考察,追根尋源,直到確切地弄清年代、來源,掌握了它的實際價值,才待價而沽。當時,崇文門外的東曉市、德勝門外的果子市、宣武門外的黑市,都是買賣舊物的場所。因常有盜物出賣,於拂曉時營業,稱為";曉市";,又稱";鬼市";、";小偷兒市";。交易的人不說";買";、";賣";,而說";給你";、";給我";;不說價錢,而在袖筒裡用手指捏來捏去,討價還價,直至成交。蒲綬昌常常出沒於曉市,但他主要是從";二五眼";的賣主兒手裡撈好東西,而很少在這裡賣出。他的東西,要賣給那些愛玩兒玉又不懂玉的闊商,賣給識寶又肯給好價兒的古玩店,並且到各國駐華使館、各大飯店去遊說,賣給那些對中國文物垂涎三尺的洋人。一件東西出手,蒲綬昌就把一年的本錢都撈回來了。十幾年的工夫,就有了相當的資本,在琉璃廠";倒";了兩間門臉兒,掛起了";匯遠齋";的匾額。";匯";者,匯精集粹也;";遠";者,源遠流長也。
匯遠齋買賣不小,人卻不多,現在只有三個徒弟,大師兄已出師留用,另兩個尚未出師。還有一位賬房,負責管理賬目。加上蒲緩昌,五個人便管好了一切。蒲緩昌對徒弟的選用,要求極嚴:一要相貌端正,二要口齒伶俐,三要忠誠者實;收徒的手續也極嚴:一要有引薦人,二要有鋪保,三要立字據。學徒期限為三年零一節,在此期間,不給工錢,衣物自理,只供飯食。逃跑、病死,店主概不負責。不守鋪規,隨時辭退,只許東辭夥,不許夥辭東。";東辭夥,一筆抹";,分文不給,趕走了事;";夥辭東,一筆清";,要付清一切賠償方可走人。條條繩索,把四個人緊緊地捆在匯遠齋,每天早晨四時,徒弟們就已起床,先拿答帚把兒,把店堂內外打掃得乾乾淨淨;再拿撣子把兒,將貨物撣得一塵不染。開門之後,必須做到";笑、招、耐、輕";四個字,即以顧客笑臉相迎、主動招呼、耐心伺候,對貨物輕拿輕放,右手還未拿起,左手已在一旁護著了。營業時間每天長達十幾個小時,直至夜半時分才上門板。古玩行業,歷來是";夜裡歡";,趁錢的主顧,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後,從飯店、酒樓、舞場出來,到這兒來遛遛,不管能否成交,來的都是客,都得好好待承。而這古玩行業又不像飯店、商場那樣大敞店門,任客往來,而是將店門虛掩,外行人以為已經關門,只有行家才**,這樣省了許多兜兒裡無錢的人瞎看熱鬧,專候財東上門。古玩行業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時候,顧客像零星碎雨,點點滴滴,往往都是熟客。見有客來,小徒弟連忙去開門相迎,熱情招呼:";您來啦?您裡邊兒請!";客人在櫃上留連忘返,東挑西揀,得一直伺候著。遇有貴客,還得請坐敬茶,或是讓到裡面招待。待客人要走,無論買賣做成與否,小徒弟都得滿面笑容,恭恭敬敬開門送客。一天下來,人困馬乏,腰痠腿疼,還要在店堂搭鋪才能睡覺。匯遠齋可不比奇珍齋那樣的連家鋪,蒲老闆另有住家,每晚回去歇息,店裡有價值連城的買賣,自然得有人看守,所以包括大師兄和賬房先生在內,都與小徒弟一樣,在店堂搭鋪睡覺,天明再拆。這樣,一則防盜,二則也防家賊。至於一日三餐,又和奇珍齋的師孃、師妹親手調製的飯菜無法相比,這裡常年是窩頭、鹹菜,正應了韓子奇的要求!這樣苦的日子,徒弟能忍受,為什麼連大師兄、賬房先生也能忍受呢?他們的命運,也是牢牢地掌握在蒲綬昌的手裡,這兩個人的工錢,全由蒲綬昌按照他們的表現而定。蒲綬昌半年一說";官話";,根據每人的優劣,決定去留。一到這時,便人人提心吊膽,惟恐被";東辭夥";。說";官話";的時候要吃一頓比平常好些的飯,還有酒、有菜。小徒弟把酒斟滿,大夥兒向老闆祝酒,老闆就說上";官話";了,生意好,自是說些吉利話;生意不好,或是瞅著誰不順眼,就說些難處,要";辭夥";了。酒後端上來一盤包子,老闆要是親手夾了包子遞給誰,誰就知道吃了這隻";滾蛋包子";該走人了。鴻門宴吃得膽戰心驚。要想保住飯碗,就只有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