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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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韓子奇卻垂著頭說:";你再聽聽你媽的意思......";
";媽......";新月為難地望著媽媽。
";甭問我,既然你們爺兒倆都商量好了,媽還敢擋你的道兒?";韓太太連看都沒看她,只是眉毛動了動,慢條斯理地說,那聲調讓人聽了心裡發冷。她把碗一推,乾脆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甩過來一句話,是說給韓子奇聽的:";不是說她的事兒不讓我管嗎?我可就真不管嘍!";
韓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聳著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來。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時父母的爭吵,毫無疑問說的就是她!那麼,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事兒呢?也許就是她面臨的高考問題,父母的分歧恐怕不僅僅是報哪個志願吧,看媽媽那意思,似乎對參加高考都不一定贊成!
天黑下來了,";伏天兒";還在悠然地鳴唱,但白天的炎熱已經消退了,微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夏夜的晴空,撒滿了無數的星斗,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彎彎的一道新月從西南方向的大際升起,浮在遠處的樹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麼細小、玲瓏,像襯在黑絲絨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僅僅露出邊緣的一隻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條小船,這小船駛向何方?
新月在姑媽的房裡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覺。父母的爭吵,高考志願的懸而未決,都使她不安,而又無處訴說.只有姑媽最疼她,最寵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她總是首先在姑媽那兒尋求安慰,姑媽就把話正著說,反著說,掰開揉碎地說,直到把她鬨笑了,孃兒倆才算完。但是這一次,姑媽的法寶失靈了,報考大學這件事兒太大了,超過了姑媽的許可權,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覆說:甭著急,再跟你媽商量商量;甭著急,你媽疼你,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什麼事兒還不都盡著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學,再跟她好好兒說說!姑媽甚至還說:我尋思著,一個姑娘家,上不上大學也不當緊......唉,姑媽不識字,她懂得太少了,話說得?裡?嗦,糊里糊塗,不得要領,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從姑媽那兒出來,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廂房去。她抬頭看到天上的那一彎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個神祕的天體是一樣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時候,她在人間落生了,像彎彎的新月一樣升起來了,十七年,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執行軌道,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現在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裡,望望上房。上房東間裡父母的臥室,窗紙上已經沒有燈光,不知他們睡了沒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談談,但走到廊下,聽聽裡面沒有聲息,便又猶豫地站住了。也許他們已經睡著了,她不敢叫醒媽媽。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廂房,她沒有開燈,便渾身無力地和衣躺在**。屋裡很暗,朦朧的月光從窗外反射過來,窗紙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牆邊的立櫃、梳妝檯、寫字檯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進一個無人的空谷,感到孤獨和淒涼。她在**輾轉反側。這張兩頭裝著鏤花欄杆的雙人大銅床,是她從小睡的地方,也是媽媽睡過的地方。姑媽說,媽媽生哥哥的時候和生她的時候,都是住在這兒的。歲月太久了,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在嬰兒時期是怎樣被媽媽抱在懷中餵奶,母女之間是怎樣親密無間。在她的記憶中,幼時陪著她睡覺,幫她穿衣服,喂她吃飯,帶著她在院子裡玩兒......這一切都是由姑媽來做的。她上小學了,姑媽給她縫了書包,送她到學校門口;放學時,姑媽在學校門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長長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負她。這樣一直延續了好幾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媽確信她已經有了自衛能力,才停止了迎送。但每當放學的時候,總是眼巴巴地等著她回家,如果她來晚了,姑媽一定焦急地在大門外?望。記得十二歲那一年,她第一次因為床單上的血痕而驚惶失措,掩飾不及而遭到了媽媽的白眼:";這麼大的丫頭了,連這都不懂......";是姑媽趕忙拿去洗,還悄悄地對她說:";新月,你是大姑娘了,別怕,這不是病,也不是傷,姑媽告訴你......";從那時起,已經五年了,她覺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長大了,漸漸地會料理自己的一切,姑媽為了讓她清靜,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裡去了,可是仍然主動地為她縫補漿洗,默默地關心著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這些,似乎媽媽都不大在意。現在,她高中畢業了,面臨著激烈爭奪的高考,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關頭,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拼搏,也多麼需要親人的支援和鼓勵啊!爸爸顯然是支援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顧慮重重,沒有媽媽的點頭,爸爸是很難做出最後決定的,他今天的話越說越無力,還是要看媽媽的臉色。媽媽嘴裡說";不管";,而實際上卻是堅決要管,要阻攔,要在這決定命運的一步改變女兒的道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煩亂地從**坐起來,打開了檯燈。檯燈下赫然擺著她的報名單,";升學志願";那一欄還空著,她不知道明天將怎樣交給老師?已經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娘面前還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這障礙竟然來自她的生身之母!
淚水灑在那張還沒有填寫志願的報名單上。她掏出手絹兒,輕輕拭去淚痕,珍惜地把那張紙夾在英語課本里,兩肘支在書桌上,對著一盞孤燈,思緒茫然。她的目光落在臺燈旁邊的那隻小巧的硬木雕花鏡框上,那裡面,鑲著一張發黃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媽媽的合影。照片上,媽媽文靜、端莊,臉上浮現著溫柔、慈愛的笑容,纖細優美的手,一隻攬著她的腰,一隻拉著她的手;她坐在媽媽的膝上,甜甜地偎依著媽媽,兩隻不諳世事的大眼睛望著鏡頭微笑,充滿了甜蜜。她那時留著長髮,垂到肩上,穿著白色的紗裙,白色的長襪,白色的小皮鞋,就像是媽媽抱著一個玩具小洋娃娃。那時候,她才兩歲吧?可是,她的臉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經看得出很像媽媽。現在,她長大了,她從鏡子裡看自己的時候,覺得越長越像媽媽了。但是,後來媽媽再也沒有和她合拍過照片,十七年,只留下這麼一張。她無限依戀地望著這張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變小,再退回到媽媽的懷抱中去,體味那越來越淡的母女之情。照片上的媽媽比現在年輕得多了,那時媽媽還是一個美麗的少婦,燙著鬈髮,穿著旗袍。現在媽媽老了,裝束也改換了,但臉型、眉目並沒有多大變化;變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媽媽對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見了媽媽的那陰晴難以捉摸的臉,雖然也有過笑容,也有過親切的話語,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時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懼怕媽媽,迴避媽媽。她多麼希望媽媽不要變,永遠像照片上那樣和藹可親!往日的溫柔慈愛到哪裡去了呢?是什麼力量在母女之間造成了一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可以感覺得到的鴻溝?媽媽,您怎麼讓女兒無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沒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結不能成眠的夜晚,她
45的父母也根本沒有入睡。上房東間的臥室裡,這一對老夫妻就女兒的升學問題,在深夜進入了實質性的談判。
年近花甲的韓子奇已經有十幾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東間,是他們過去的臥室。隔扇門裡,靠牆擺著榆木擦漆大立櫃,南牆窗下一式四件包著銅角帶著銅釦兒、銅鎖的衣箱,東面靠牆一隻硬木茶几,兩張明式靠背椅。挨著床的地方,一頭兒是帶抽屜的床頭櫃,一頭兒是錢櫃和梳妝匣。全套傢俱都是搬入新居那年買的龍順成桌椅櫃箱鋪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來已經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沒走樣兒,只是都舊了,色彩黯淡了。北面,一張大銅床佔據了房間的四分之一。自從韓子奇全家搬進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舊式的土炕,買了這種西式大銅床,兩頭兒高高的床欄上鑄著浮雕纏枝花卉,洋味兒的古色古香,和這房間的雕花隔扇、硬木傢俱倒也協調。床欄上的花紋,凹處已經鏽跡斑斑,凸處磨得閃光鋥亮,像古董似的。這兒至今仍然在名義上是他們夫妻倆的臥室,**是兩隻枕頭、兩條被子,而實際上,韓子奇從四十多歲起就沒再住過這兒,他的臥室是西間的書房,那張西式大沙發,便是他的臥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來,這間書房兼臥室是經常鎖著的。兒女們也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祕密。
今天,韓子奇破例地強制著自己,低聲下氣地走進了妻子的臥室。開啟燈,韓太太也根本沒睡,看見他進來,只翻眼瞅了瞅,也沒答理。韓子奇默默地坐在靠東牆的椅子上,低著頭愣了一陣,卻不知該怎麼開頭。
";有話就說吧,不還是為那件事兒嗎?";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這事兒,";他說,";我已經答應新月了,你就別再......";
";我不也答應了嗎?";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應?嚇得孩子都不敢說話了!";
";她該說的不都說完了嗎?哼,她還要上......";韓太太說到這裡,把下邊的話嚥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讓她報考北大......";韓子奇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這嘆息似乎包含著許許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語,而他又沒有說出。對妻子,他不必說,韓太太也完全明白;對女兒,他不能說,不能讓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麼大,都甭考了!";韓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說,臉上陰沉沉的。
";那怎麼行呢?";韓子奇從沉思中被她驚醒了。
";怎麼不行?一個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著大了,聘個人家兒,我也就踏實了,免得老在外頭瘋,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學有什麼用?說洋話有什麼用?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