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都市修真醫仙 小嬌妻:大魄力 我家娘子已黑化 美人殤 壟斷異界 弒神魔師 樓蘭王 心理罪之教化場 我捉鬼的那些年 攬鏡入懷
第114章
第114章
那時候,楚雁潮還懷在母腹之中。8月31日??母親說過無數遍以致使楚雁潮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那一天傍晚,在一所中學教國文兼英語的父親剛剛下班回家,還沒來得及脫下長衫,聽得樓下有人叫:";楚先生!";他以為是熟人來找,便應聲走出亭子間下了樓。這時候,母親無意中向窗外瞟了一眼,卻看見兩個身材高大的人猛地向父親撲過去,一個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個飛快地用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母親嚇壞了,放下抱在懷中的姐姐就往樓下奔,但是父親已經被拖進了一輛不知什麼時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母親哭著,喊著,拼命地追呀,追呀,她根本不可能追上汽車。
她到處哭訴,到處打聽,沒有任何音信。她哀求校長為她做主,校長躲都躲不及:";學校出了這種事體,誰能想到?楚先生個人的所作所為,與本校無涉!你問你的丈夫去!";
到哪裡去問?父親無影無蹤。一切都像是事先周密地策劃好了的,他突然地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
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在絕望中生下了他,按照父親早已有的囑咐,命名為";雁潮";。誰能夠想象母親在怎樣艱難的境遇中帶大了這姐弟倆?一個小學教師的薪水不足以養活三口之家,她還在星期天給人家洗過衣服,當過孃姨(保姆)。姐姐僅僅讀完了小學就輟學了,可是母親堅持讓雁潮讀書,因為他是這個家庭惟一的男孩。每天晚上,母親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檢查兒子的作業,逐字逐句地糾正他的差錯,一邊感嘆著:";要是儂格阿爸還在,唉!儂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
但是阿爸永遠也沒有回來。母親希望雁潮快些長大,長成像父親一樣的男子漢,";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楚雁潮從來沒見過父親,家裡竟然連父親的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因為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自己將突然地一去不回,沒有任何準備。兒子就永遠也無法認識父親,只能千遍萬遍地在想象中追尋。後來這個家被房東驅趕著搬了不知多少次,也就沒能留下父親的什麼有研究價值的遺物。他的遺物也無非就是一些和母親共用的書,一些舊衣服和一把舊雨傘,還有一函線裝的《楚氏族譜》,母親一直捨不得丟掉,因為那上面記載著楚家的血脈,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做過";翰林待詔";,多少多少代曾祖父官拜";刺史";,成書時的最後一代則興辦了";國學";。上面當然沒有來得及印上父親和楚雁潮的名字,但這條千古未絕的血脈正是由他們延續下來的。儘管母親有千種遺憾萬種感傷,但她覺得惟一對得起父親的是給他生了個兒子,留下了根。
父親恐怕早就死了,也許就在他被抓走的當天晚上。
是誰殺死了父親呢?不知道。二十多年來,母親、姐姐和楚雁潮都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父親到底是個什麼人呢?不知道。無論他是作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殺害,還是作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懲罰,都應該留下一點蛛絲馬跡,供後人做一個結論。但是沒有。也許是因為父親的地位太低了,在哪一邊都數不上,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沒有記著他,沒有留下哪怕只有幾個字的記載。
這個謎,楚雁潮一直苦苦地猜了許多年,也沒有找到謎底。1949年5月,上海解放,楚雁潮十四歲。他錯過了佩戴新中國第一批紅領巾的年齡。進了高中,他和許多純潔得像水一樣的同學一道,虔誠地遞交了入團申請書。但是,一次、兩次、三次......直到他畢業,也沒有得到批准。是他哪方面不如別人嗎?不是,從校長到每一個同學都公認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原因只是由於他那個不明不白的父親。誰知道你是什麼人的後代?也許你父親是個罪有應得的特務、歷史反革命。即使他曾經是個革命者,誰又能保證他被捕之後沒有叛變投敵?總之,一切都沒有人能證明。一箇中學生就這樣被翻來覆去地審查了許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問號開始又以問號結束,在這個清清白白的青年身上佈滿了迷霧,把一顆飽含熱血的心扎得幹瘡百孔。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於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彙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鬱,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分量。
他靜靜地望著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既然他有勇氣**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複過多次的後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鄭曉京微微地張著嘴,雙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簡單之極,而又複雜之極,年輕的";布林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麼令人煩心的事兒!
沉默。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將再一次無情地重複。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願意糾纏,";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麼表現。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麼問題。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並不想為父親做什麼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這也難說。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麼政治色彩;如果他確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裡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稜兩可,";我母親只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於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並沒有由此引起什麼興奮,";但設想畢竟只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父親的文章並沒有發表過,他只是一箇中學教師,並不是作家。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於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他恐怕並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麼分明。";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複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後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復歸於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隨之平息了。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儘可以把種種乾淨的、不乾淨的";設想";加之於他,他卻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