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四章 :還想繼續留她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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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還想繼續留她在心裡
掌燈時分,皇帝回後殿,屋裡翻箱倒櫃的,到處灰塵撲撲。青橙怕他嫌腌臢,忙推他往寢屋換衣。皇帝道:“往後還要來的,有些東西能留的就留著。”
青橙道:“已經留了許多。”伺候他換了一身杏黃冰蠶絲便袍,擰了溫巾替他抹了臉,方攜手往外走。回到花廳,海安已麻利收拾乾淨了,將檀木箱子高高壘在牆角邊,明兒一大早再叫人裝馬車。青橙跪坐在皇帝身後,替他揉著肩頸,道:“旁的什麼,留下或帶走都好說。但那幾只兔子、松鼠、金絲猴還有梅花鹿,永璋、永瑢都喜歡得緊,不帶走實在可惜。”她滿臉哀求的睨著皇帝,若他同意帶回宮,底下人無論如何也得想出法子。
皇帝盤膝坐於炕上,雙手隨意搭著膝蓋,端正威武,一絲不苟。他道:“永璋回宮後,要上南書房讀書,哪有閒空玩鬧。永瑢年紀小,和畜生鬧一處,難免染了病症。”見青橙頗有失落之意,又笑道:“你既喜歡,帶上兔子、松鼠,倒也勉強可以。”
青橙傾身伏在皇帝后背,雙手攬住他的脖頸,歡喜道:“謝皇上。”
炕几上擱著針線筐子,裡頭零七八碎裝著絹花、綵線、絛子等。皇帝伸了手指撥了撥,道:“都是你自個做的?”青橙回道:“和海安剪繡花樣子,剩了些彩絹線頭,扔了可惜,做些小絨花穗子之類,用著倒好。”皇帝撿了一朵緋紅的團花,簪在青橙鬢上,左右端詳許久,覺得很滿意,笑道:“你偶爾帶些紅的粉的,好看。”
青橙將針線筐子收了,莞爾一笑,道:“等戴得多了,你又覺俗氣。”又轉身喚爾綺上晚點心,在行宮的最後一晚,青橙格外的珍惜,往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好時候,能與皇帝單獨守著偌大的行宮,就像平常百姓家那般,相夫教子,琴瑟和諧。
天空星子漫天,明月當空,璀璨流珠似的銀河遙遙墜落天際。膳桌擺在亭中,嬤嬤將永璋、永瑢帶來請安,兄弟兩圍著膳桌玩鬧。夏夜微涼的風吹得輕紗帷幕飄飄浮浮,青橙靜靜的飲酒,看著永瑢抱著皇帝大腿撒嬌,道:“皇阿瑪,抱抱...抱抱...”
皇帝彎腰將他抱在膝蓋上,問:“你想吃什麼?”永瑢道:“酥酪。”皇帝沉著臉道:“吃多了上火,你身上長了痱子,選點別的吃。”永瑢又道:“糯米雞肉。”皇帝撿了筷子正要夾,躊躇片刻,又道:“大晚上的,吃糯米小心積食,你...”他在皇子的教養上非常守舊,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做,永瑢說著說著就癟嘴哭了,伸出雙臂喊:“額娘...額娘...”
青橙起身將永瑢抱在懷裡,慢慢哄著。皇帝道:“他哭什麼?”青橙笑道:“你這也不讓他吃,那也不讓他吃,他當然要哭了。”還是永璋有法子,讓太監提了裝松鼠的籠子來,跟永瑢道:“弟弟,咱們一起給松鼠喂栗子好不好?”永瑢自己抹了淚,扭著小胳膊小腿隨在永璋旁邊逗松鼠,沒得半會,就咯咯直笑。
玩到小半夜,永璋、永瑢都去睡了,青橙還不肯撤席。她吃了兩壺桂花酒,臉上紅通通的,走路也有些晃晃悠悠。皇帝柔聲道:“明兒一大早就要啟程,得早些歇息。”她扭捏著不肯,道:“我還想喝,回了宮,就不能放肆了。”皇帝沒法子,將她橫抱著回屋,服侍她換了衣,脫了鞋,淨了手臉,方命海安伺候自己洗漱。
皇帝寬衣躺下,屋裡熄了大燈,只在床頭案几上留了兩盞油燈。豆大的光輝裝滿了屋子,映在她的臉頰上,襯得肌白頰緋。她已經睡著了,呼吸沉穩,有一股淡淡的酒氣。他記得上一回她喝醉酒還是在幾年前,那時還沒有永瑢,她吐了他滿身,睡夢裡一直嘀咕:皇上...我心裡有你...你心裡有我麼?
當時他並不知該如何回答,後宮妃嬪,寵愛是有的,寵愛時,心裡自然也是有的。沒有人敢蔑視他的聖寵,亦沒有人,敢獨霸他的聖寵。他的女人很多,從大婚前太后賞的侍妾格格,到後來登基,大臣敬獻、宮中選秀,無數的女子,圍繞在他身側,鶯鶯燕燕,他也算來者不拒。所以要問他心裡有沒有誰,他可以說有,但是誰都不會停留太久。
青橙算是停得最久的一個。
連他自己也未曾想過,這樣一個漢人女子,不算最美,不算最溫柔,沒有高貴的身份,亦沒有父兄撐腰,竟然能在他的身邊停留五六年,還生育了兩個皇子。
而且,他居然,還想繼續留她在心裡。
她在夢裡嬌嗔軟嚀,側了身,一腳將被子踢了。他無比輕柔的坐起,借了黯淡的光替她腋被子,抹開吃在嘴裡的碎髮,又怕她明兒早上起來頭疼著趕路,便想著一定要讓她喝了醒酒湯再起駕。昏昏沉沉的憶起第一次在御河遇見她的情形,月色迷離,她抱著滿懷的荷花,烏絲滿肩,隨口哼著小曲子。音調起起伏伏,在腦中漸漸彌散開,如墜入夢境一般。
天還未亮,青橙便醒了。皇帝已經在穿戴,道:“你再睡一會,等東西裝好了,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再起來。”又囑咐海安,道:“煮兩碗醒酒湯給你主子喝。”海安應了,青橙覺得頭疼,吃了醒酒湯眯了半會的眼,待太陽昇起了,方穿戴洗漱。
吳書來辦事利索謹慎,青橙才用了膳,就有宮人來請坐轎。她帶著永璋、永瑢坐了涼轎往宮門,皇帝早已到了,待四位主子上了馬車,數百人的儀仗便開始慢慢行進。馬不停蹄地,傍晚時分,便已至紫禁城東華門天街。
皇帝先回養心殿換了衣衫,略略梳洗了,就坐了肩輿往壽康宮給太后請安。他仁孝,在行宮時,幾乎每日都要遞請安摺子。太后精神甚好,歪在炕上抽著水煙,嘆道:“高丫頭也是沒福氣的,你快去瞧瞧她罷,不枉夫妻一場。”皇帝心中掛念,便跪了安,急急忙忙趕到鹹福宮。鹹福宮原是貴妃寢宮,恢巨集華貴,地方深闊,可今兒一看,連吳書來也不禁打了個寒顫。裡頭冷冷清清,經久不散的藥味隨處可聞,就連伺候的宮人,都是滿臉晦氣。
有宮女往寢屋傳話,
,道:“高主子,萬歲爺來看你了。”
高貴妃在榻上躺了數月,形如槁木,面容慘白,連喘息都是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她聽見話,心裡想要坐起身,卻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她喊了隨侍的宮女,道:“快將帳子垂下,再往香爐裡燃兩勺沉水香。”宮女應了,一時手忙腳亂。
皇帝進了屋,眾人久未見聖,都欲行大禮。皇帝幾步行至榻前,道:“都免了。”又道:“把帳子掛起來,讓朕好好看望高貴妃。”宮女為難,高貴妃聲音羸弱道:“皇上,請恕臣妾失禮,臣妾數月未有妝扮,不宜見皇上,恐汙了您的眼。”
漢時有位李夫人,深得漢武帝寵愛,重病時她以被蒙面,不與漢武帝相見,為的是讓漢武帝記住她容貌姣好時的模樣,厚待家人。高妃讀書不多,並不知有此故,只是打心裡不願讓皇帝看見自己。她不明說,皇帝卻是懂的,遂未勉強,搬了方凳坐在榻前敘話。
四處的門窗緊閉,沉水香的香氣蓋不住濃濃的苦藥味,皇帝憐惜,道:“書瑤,讓你受苦了,等你病好了,朕一定好好補償你。”高貴妃聽著皇帝喚自己的閨閣小名,喉口一梗,眼淚就滾了滿臉。她道:“謝謝皇上關心,有您這句話,書瑤很高興。”停了停,又道:“皇上可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臣妾的情形?”皇帝道:“朕記得,那時候是冬天,大雪紛紛,先皇在梅園裡設宴,你一身紅裙在梅花裡翩翩起舞,真是美極了。”
帳子裡沒了聲響,高貴妃愣了許久,方道:“臣妾倒記得是春天,潛邸的桃花開了,臣妾頑皮,帶著丫頭爬到樹上摘花,不小心掉下樹,是您抱臣妾回屋裡的。”
皇帝想了一想,果然是記錯了,尷尬道;“說得是。”
高貴妃心中明白,皇帝肯定是將自己與別的什麼女人記混了,心裡一陣失落,道:“皇上日理萬機,不記得此等小事也屬平常。”
皇帝越發愧疚,承諾道:“等你養好了病,朕帶你去木蘭圍場行獵,朕記得你愛騎馬。”卻聽高貴妃淡淡一笑,道:“愛騎馬的並不是臣妾,是嫻主子。”皇帝發覺自己說什麼錯什麼,乾脆閉嘴不說了。高貴妃又道:“臣妾怕是不會好了,皇上不必為臣妾傷心,死對於臣妾來說,是一種解脫,皇上該為臣妾高興。”
如此悽然的語氣,皇帝聞之哀痛,道:“不要胡思亂想,等你好一些,朕宣你父母進宮瞧你。”高貴妃的聲音隔著帳簾低低傳來,道:“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