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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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8章
暗夜無邊,沒有月光。
紫莫靜靜地講著。
江南的朱亭摺扇,細雨小樓,晚晴江船,像水墨畫一般緩緩鋪開。
這樣美好的光景,我也見過,就是因為我也見過,所以在腦中那樣清晰,清晰到我想模糊也模糊不開。
紫莫說:安辰喜歡抿脣笑,喜歡喝雲蘭泡的茶,寫字的時候用鎮石壓住渲紙。
我想,這些我也知道。
我還知道,用清晨收集的露水,採了雲蘭花蕊向外數第二層花瓣,擱在茶壺中用溫火煮一柱香的時間,恰到好處。
紫莫說:為了解毒,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試了很多藥。
安辰翻了很多醫典,布了許多次針依舊不見效果。
毒發之時,紫莫頭昏得厲害,宛若有千萬支針深刺入腦中。
她躺在院中的軟榻上,看著窗外樹葉漸漸枯卷,再隨風飄飄揚落下來。
紫莫說:安辰,我是不是會死?
安辰說:不會,我不會讓你死。
他帶她品中原的酒,換上中原姑娘的綢裙。
像尋常百姓人家一般,平平靜靜地住在一間屋子裡。
晚上安辰看醫籍,紫莫在燈下替他研墨。
不知道為何,她同我道這段往事的時候,我覺得很熟悉。
我能想到紫莫捻著燈芯將油燈點燃,安辰低頭執筆的模樣。
他在看完一章之後,會微微偏頭,朝她笑一笑。
油燈磨出濃濃的墨香,靜夜裡逗留在人影搖曳的屋中。
或許,他還會執起茶碗抿一口。等到深夜,我便點了爐灶再煮一壺茶,師傅會說:“小香煮的茶很香,拿去給三公喝一些。”
秋天要來的時候,安辰帶著紫莫離開江南,去了崖洲,去了東海。
我抬起眼問紫莫,“所以,在那個秋天之前,你們一直在揚州,是嗎?”
紫莫說,“是,一直到揚州矮堤上的柳條黃了。”
我想了許久,鼓足了氣力低聲問她,“安辰那時候有沒有和你提過,他……他有揚州有一個朋友,也曾……和他一塊在堤邊賞柳聽琴。”
紫莫說,“嗯?”
我閉上眼,“沒什麼,你繼續說吧。”
她頓了頓,說:東海很美。
夕陽西下,戴著荊釵布裙的紫莫,在岸邊等安辰出海回來。
漁村的婦人指著她竊竊低語,說她生著湛藍的眼眸,雪白的肌膚,是東土的妖女。
紫莫神情淡漠,從腰間抽出匕首,微眯雙眸,冷冷地掃過婦人的脖頸,一刀見血。
日暮染紅海面,血滴在岸邊的砂石上。
紫莫冷笑地瞧著剩下的婦人,她們驚惶無措,恐懼地望著她。
她揚起衣袖,手被人捉住。安辰的聲音響在她耳旁,“紫莫。”
紫莫回頭,染血暮色將安辰周身暈了一圈金色,他的神情安靜柔和。
他說:“別動手,我帶你走。”
紫莫收了手,問安辰:“我是東土人,怎麼辦?以後別人都要對我指指點點。”
安辰撫著她的長髮說:“我覺得挺好。”
安辰自腰間取下一塊淺紫玉佩:“紫莫,紫玉比匕首更適合你。”
他們去了驪山,在起伏的山巒中相依。
安辰摘下雪梅,配好藥替她解毒。
驪山頂上有一處銀盞池,池內泉水溫熱,池外冰雪連天,枯藤掩埋,煙花浩渺霧茫茫。
安辰在池內替她運功驅毒。
騰騰的暖氣繚繞在二人身旁,紫莫嘴角滲出毒血,順著雪白的面頰染至下顎。
她皺著眉頭,說:“安辰,我疼。”
紫莫講到這裡的時候頓了頓,她說:“這是我第一次對人喊疼。”
往日裡,刀入骨內、噬心噬肺,她從沒同別人說過疼。
安辰在她身後輕笑,“紫莫,以後疼就喊出來,想哭就哭出來。”
紫莫看著起伏連綿的雪山,輕聲道:“我真的疼。”
她釀東土的木熹酒給他喝,他千杯不醉。
紫莫對安辰說:“我不識中原的字,你教我認字可好?”
安辰望著她,片刻之後,他在紙上寫了“安辰”二字,他說:“我的名字你要記住。”
她一筆一劃地學,學得很用功。
紫莫問安辰:“你沒有家人嗎?”
他笑了笑,低頭在白紙上寫上“紫莫”二字:“本來沒有,現在有了。”
他們在東土逗留了數日。
一日夜裡,十餘個黑衣暗人從天而降。紫莫那時候尚有餘毒未曾逼出,安辰顧及她,重重地接了一枚暗器,正中胸口。
來人看著紫莫,用東土話對她說:“你將他殺了,跟我們回去。”
紫莫抽出匕首,撐著身子,將刀抵在自己脖頸上:“你們誰敢動他,就讓帝君將我的屍體收回去。”
暗人面面相覷,冷冷地道了聲:“帝君會找你算帳。”接著,消失不見。
紫莫自懷中摸出一管膏藥,塗在安辰的傷口上,她說:“他們在暗器上餵了毒,這是解藥。”
安辰倚在桌邊淡淡地看著她,很久以後,他開口道:“紫莫,你有家人嗎?”
紫莫一愣,旋即搖了搖頭:“沒有。”
安辰自己簡單包紮了一番,他挑了眉尖,說:“不要騙我,將你過去的事告訴我,可好?”
他說話語氣很輕,像是情人間在商量。
紫莫垂下頭,簡單道:“真的沒有,我是孤兒。小時候的事情我什麼都不記得。”
安辰望著她,緩緩靠近,貼在她脣上,低聲道:“那好,從今往後我做你的家人。”
秋風瑟瑟,安辰宛若霧氣嫋嫋的銀盞池一般溫暖。
爾後,兩國再戰。
接到傳信的時候,安辰在替人診脈看病,紫莫坐在竹簾後替他縫補衣裳。
安辰將信擱在一旁桌上,笑著看向紫莫,“你手藝越來越好了,那時候縫頂皮帽要縫十幾天。”
紫莫驚訝,“你那時候知道我在偷偷給你做裘帽?”
安辰側著頭,喝了口茶,“知道。我看你做得那樣吃力,都想去替你縫了。”他看著紫莫的眼眸,“紫莫,你的事我都知道,瞞不了我。”
紫莫碧眸微眯,認真道,“我沒有瞞過你。”
安辰手撐著額頭,淺笑如曦,“紫莫,戰場上要隨我一起去嗎?”
紫莫說,“你去哪,我去哪。”
安辰用紙將藥粉包起來,他說,“紫莫,這次過後我們去金陵,金陵花錦如煙。然後在那裡隱居。”
他靜默了許久,“我欠將軍一個人情,所以這次還給他。”
紫莫問,“什麼人情?之後你再不踏足戰場嗎?”
安辰笑道,“我以後慢慢告訴你。”
紫莫將縫好的衣袍置於凳上,她在上頭細細繡了“紫莫”二字,“可是我覺得你更適合帶兵佈陣。”她稍稍低下頭,“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是我眼裡的英雄。”
紅霞悄悄染上她白淨的面容,添了小娘子的赧澀。
安辰平靜地望著紫莫,“你更想留在營中?”
紫莫貼近他,耳語道,“不是,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安辰說:“紫莫,這次我不能答應你。”
這時候已經是九月,深秋。
紅色的霜葉紛紛揚揚鋪了一地,芳草萋萋,採繁祁祁。
他們啟程往餘埠走,
到餘埠之時,已是狼煙四起,黃沙捲起營旗。
又是一年冬。
紫莫看著身邊的翩翩公子,他負手立在軍帳中,與將軍徹夜挑燈。
他執著石子在地上擺出偃月陣。
夜裡星輝落在他眸中,他坐在篝火旁,和軍中將士喝酒吃肉。
有人喝醉酒,跌跌撞撞一把將紫莫摟在懷中,渾濁的酒氣吐在她的脖頸上。
這人昏昏沉沉地摸上她的臉頰,“小美人,大爺好好疼你。”
紫莫眸色一沉,撫上腰間的匕首,一刀沒入他的胸膛,快得不眨眼,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她的衣衫。
男人悶吭一聲,瞪大眼睛看著她,“妖女……”
她蹙著眉尖,看著眼前人應聲倒地,營中一片混亂。
她被捆起來送到將軍眼前。
將軍身旁站著安辰,安辰抿了抿脣,朝她春風淺笑。安辰說過:紫莫,我不會讓你死。
將軍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哼了一聲,“又是她。”
安辰淡淡地開了口,“將軍。”
將軍拂袖將案上的硯臺掃落,“砰——”砸在地上,沉重地悶鈍。
將軍臨走前對安辰說,“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
安辰走到紫莫眼前,鬆開她身上的繩索。她手中依舊死死攥著那柄匕首。
安辰握著她的手,將匕首抽出來,溫言對她說,“紫莫,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依靠我。”
紫莫孑然地看著他,“安辰,是不是有什麼事,我不知道?”
安辰撫著她的髮絲,“沒有。你知道天河嗎?”
紫莫搖頭。
安辰拉著她的手走出營帳,抬手指著浩渺的天際,“那裡是天河。中原有許多傳說,關於天河,關於月亮。”
紫莫看著他,“你說一個我聽聽?”
安辰撩了袍角,與她一併坐下,篝火“吡吡啪啪”作響,他握著她的手暖了暖,“我一個一個講給你聽,一天一個。”
紫莫講到這裡的時候,輕笑了笑,她睜開眼睛,藍色的眸中泛著漣漪。
屋中寂靜,紗帳起伏,在黑色的籠罩中,依稀能見著她的肌膚蒼白無力。
她說,“可是,我只聽他講了一個故事。”